苏艳玲
1
污染源又来了。那落地时轻悄又拖沓,瘸腿猫似的足音,和往常一样,先是在徐总门外徘徊,然后,像一团烂泥黏在我门上。我的眉瞬间就皱紧了。那段时间,我总是习惯性地皱眉。如果林立在身边,他准会把瘦削的手指掸向我紧蹙的眉心,带着满脸夸张的忧伤提醒我:“你这样会老得很快。”我甩甩头,把眉头打开后,又把窗户也打开。腊月里凛冽的风,长驱直入。
公司停产放假已半年多,办公楼沉寂如一艘搁浅的破船。我盼望熟悉的人影穿梭往来,慰藉我孤寂荒凉的视线,但不是污染源。
一声,又是一声,短促的敲击声落下,门吱呀一声,裂开一道缝隙,污染源扭动罗圈腿,嵌入缝隙深处。随之而来的,是刺鼻的臭。
“姑娘,徐廠长还没回来?”
我头也不抬地说:“是啊。”我们厂改公司很多年了,徐厂长早成徐总了,她还叫他徐厂长。至于我,结婚两年多了,她还一厢情愿地把我当姑娘。
一阵风闯进来,污染源哆嗦了下。她把身体倚靠在门框上,双手抓紧沙发背,两条腿如迎风起舞的秋叶,不停地晃荡。我很想请她坐,可愈来愈浓烈的味道,阻止了我。
“姑娘,徐厂长啥时候回来?”
我对着电脑屏幕摇摇头。徐总带着营销部马经理要债去了,一周过去了还没消息。每到年关都这样,他不去要债,也会被要债的人堵在办公室,上厕所都有人盯梢。
污染源又哆嗦了下,慢慢拧转身。她的手搭在门把手上,———她终于要走了。我大喜。可她身子一歪,重重跌进沙发里。她像落水的鸭子慌忙摆动身体,支起半拉屁股,泪光蒙住她的眼睛,与她满头的白发和黑得发亮的中式棉衣,交织出混浊的光泽。
我眉头又皱紧了,随即换上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说:“你改天来吧,你的事儿,别人又解决不了。”污染源没再喊我姑娘,双手捂住脸,哧啦哧啦哭出了声,像干抹布在桌面上来回蹭。
我把自己更深地陷进椅子里,深深吸一口气,又慢悠悠吐了出去。林立的QQ头像及时在显示器里闪烁。他被困在公交车里,正在北京喧闹的牛街进退不得。林立说:“居然眯了一觉,真他妈的爽。”整个中午他都在加班。林立就这点好,即使骨头累散了架,也笑得春光灿烂。
又来文件了?
NO。有个讨厌的老太太在,叫污染源。
这名字怪怪的。
她姓吴,因体味难闻,得了这绰号。
污染源是公司里一个职工的遗孀。几年前,公司搞三标一体认证,不知哪位顺手牵羊,送了她这样一个名号———她身上的味道,实在让人忍无可忍。其实,也怪不得她,自打老伴过世,她便以捡垃圾为生。可大家并没有因为同情而主动靠近她。
林立发来一个温暖的拥抱,一只模样古怪的防毒面罩。我没绷住,扑哧笑出了声。污染源停止了哭泣,抬起头怔怔地看我。她目光里的空洞与迷惘,把我的笑冰往了。
2
再见污染源,是第二天下午,在徐总办公室。徐总在这一天中午打道回府,满脸的疲惫没卸下,便召集开会。不管他行事多么低调,好消息还是不胫而走。徐总这次不仅要回了五百万,还签下一个三千万的大单。每张脸都喜形于色,过节一样。我们很久没这样开心了。大概是从2012年开始吧,地球没有如玛雅人预言的那样在瞬息间毁灭,经济下行的浪花却猝不及防地袭击了我们。最初只是流动资金紧张,渐渐的,订单、回款每况愈下,严峻的经营形势像沉重的铁锤,不断敲打着我们脆弱的神经。
我们围成一个饱满的圆。我喜欢在办公室开会而不是会议室。会议室太严肃了,得正襟危坐,精神高度紧张;办公室不同,同样开会,但思想上,分明有根弦放松了,说话也可以随便些。但问题就出在了随便上。
徐总通报完回款情况,顺便提出新一年的工作思路,供大家讨论。或许是那一笔刚刚到账的资金给我们注入了底气,我们像蛰伏的动物带着新生的希望苏醒,元气充沛,语速轻捷。最后发言的是王总。公司有四个副总,他是二把手,却总喜欢把话留到最后说。
“我不赞成再投入。咱这企业,就像癌症晚期病人,投入越多,亏损越大。没救。”他的直率令我忙碌的手指犹豫了片刻。当我把脸从会议记录本上抬起时,我注意到,徐总脸上有乌云滚过。
但王总不看徐总,他的眼光死死固定在天花板上。“哪怕转型开个菜市场,都比继续投入生产强……”我的疑惑随着笔尖的移动而不断膨胀。王总其实说得不对。一年前,公司就和江苏一家私企达成战略合作框架协议,只是进展缓慢。我突然产生了强烈的表达欲望。王总话音落下时,我脱口而出:“开菜市场,也算转型升级吗?”说完,便后悔不迭。没人搭我的腔。沉默如一张无形之网,将我们统统罩住。
污染源就在这时候迈着瘸腿猫一样的脚步,出现在了圆圈之外。她的腿依旧抖动不停,仿佛随时可能折断。
“徐厂长,你总算回来了。”
“我们在开会。”
“我类风湿病又厉害了。没人管我。”
污染源发出嘤嘤的哭泣声。徐总眉毛一挑,眼光严肃地扫向我。我赶忙跳起身,连拉带拽,把污染源带到我办公室。我的办公室紧挨着徐总的办公室,这让我常联想起那种专职看门的动物。等污染源收回眼泪,我再回到会场,会议已进入尾声,讨论困难职工补贴的发放,这是每年春节前的固定动作。资金总是捉襟见肘,而需要资助的队伍却越来越长。刚刚缓和的气氛重又剑拔弩张。这次,是因为污染源。
“我不同意。这点钱,僧多粥少。她又不是正式职工。”王总这次第一个表态。
徐总看分管人力资源的李总。李总沉吟片刻,一字一顿道:“对这类人员,公司之前一直按政策执行的,按月发给她补贴,现在,自顾不暇。况且,我们帮她申请过低保的……”
徐总说:“既然有政策,咱还按政策办吧。”
马经理眨巴眨巴眼睛,及时提醒:“她还有儿子。”
李总苦笑:“据说她年轻时候不检点,儿子嫌弃她,不管她。其实,找借口罢了。”
“可不,老太太年轻时候,也是鲜花一朵呢。”有几个人心照不宣地咧嘴笑。
财务部主任却咬牙切齿:“老太婆罪有应得。”她和污染源曾住楼上楼下,在臭气和苍蝇的轰炸下逃之夭夭后,空置的旧房想出租还月供,竟无人问津。
王总说:“做慈善,我们心有余而力不足啊。”他目光依然固定在天花板上,“足”字咬得很重,很长,好像在慢慢积攒力气。
会议不欢而散。两年后,在公司门口,与内退赋闲的李总相遇,他望着改换门庭的大门,慢条斯理地感慨:“那个会,就是我们散伙的前奏啊。”可当时,我无暇虑及长远。回到办公室,污染源还稳坐沙发里。我眉头又蹙起来。她抬起身子,小心翼翼地问:“刚才,你们吵架了吗?因为我。”我定定地看她,她张开的嘴巴里,有颗门牙掉了大半,留下不规整的黑洞。我的情绪似乎找到了出口。“您听说过一句话吗?”我问。她眨眨眼,一副洗耳恭听样,“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她抿紧布满皮屑的嘴唇,白花花的脑袋无力地垂下去。我很怕她又眼泪汪汪,好在,没有。她也没再说话,拖着瘸腿猫一样的脚步,慢慢地,走了。
3
我不想再见到污染源。我已经够烦的了。第二天上班,徐总却递给我一个信封。信封的口张着,像有千言万语要说。
“这是两千块钱。我个人一点儿心意。你给吴大娘送去。”
我心里触电般一跳。我说:“怎么让您自个儿掏腰包呢。”徐总摆摆手,掐断我要说的话:“别和任何人提。另外,通知她的家属,赶快带老人去看病。”
污染源的儿子没固定职业,四处打临工,总是联系不上。这次也不例外。找污染源要方便得多。她住公司宿舍。宿舍和公司,只一墙之隔,在我们公司还叫“厂”时,已经如影随形般走过了几十年漫长的岁月。我曾经以为,它们会继续亲密无间地相依偎,像亲人那样,在时光里一起慢慢老去。
污染源住一楼。敲门,等待,听不到一丝动静。我怀疑是否走错了,可门外杂物堆积,以及从木板门里渗出来的味道,都分明提示我,不会有错。我轻轻喊声“吴奶奶”,门嘭的打开了,一股恶臭向我奔涌。我侧转脸,屏住呼吸。污染源抖索着双手,要把我拉进门里。我瞧着她手背上奇形怪状的肉瘤,警惕地躲开,跳入门里。门咿咿呀呀合上了,门厅里一团漆黑,我像坠入深不见底的洞穴。
“我以为,是我儿子来了。”污染源在黑暗里喃喃说道。
我在心里甩给她一巴掌:“那还不快开门?”
“他来了就要钱。”污染源干瘪的嘴唇鱼一样耸动,“我就不给他。”她身后竖起一道狭长的光,如潜伏在黑暗里的伤疤,使我捕捉到她没有来得及掩饰的得意。
我捏着信封的手指怔了怔。污染源及时攥牢了我的手:“这里光线暗。”她把身体偏转一个角度,指着伤疤似的光源说,“我们到卧室里说。”我试图挣脱她的手,却失败了,有什么东西绊住我的腿,当我辨认清楚,胃里一顿喧哗。这个纸巾盒般狭小破旧的房间,便是一個微型垃圾场。
卧室的门打开时,一束强光猛扑过来,我像突然暴露于盛夏正午的阳光下,一阵晕眩。屋顶垂下一盏日光灯,床头还立着两盏台灯,同时散发出雪亮的光。我躲开刺眼的光芒,满腹狐疑地打量污染源。这么小的房间,需要这么多灯来照明吗?可她无暇回应我的疑惑。她拉着我的手已经松开,把钞票一张张抖在了床单上。床头立着一面穿衣镜,木质雕花已剥蚀,镜面却一尘不染,将愁眉苦脸的我整个儿吞进去。
一遍,又一遍,再一遍,钞票终于数清。污染源将票面朝上,头对头,一张一张地叠放整齐,又送回信封里。她两手支在床沿上,要把身体撑起来,双腿秋千似的晃动不止。我忍不住伸手扶她。她的眼泪随即滚落。“我就知道,徐厂长是好人。姑娘,你也是好人。”我头脑和眼眶同时一热,摸摸口袋,有三百块,全部掏了出来,放到信封上。我再做一个深呼吸,拔腿便逃,可我的手再次被污染源牢牢攥住。她说:“等等,你等等。”她颠着罗圈腿,转到床的另一边。追随她的身影,我看到了窗前繁密的绿植,以及安卧于密叶之上的三朵浓紫色的菊花。它们让这寒碜的小屋生机盎然。之前我注意到了,可它们如此美丽,如此骄傲,以致我想当然把它们当作假花。后来我才知道,它们拥有一个诗意盎然的名字,叫墨荷,属于晚菊的一种。
污染源把花儿连同枝叶,一起咔嚓嚓剪下来,捧在手心里,摇晃着向我走来:“姑娘,刚开的,给!”
“可你,不该剪它们。”我一动不动地僵在她面前,心里泛起莫名的酸楚。
她将笑容折叠在满脸皱纹里:“没关系,没关系。还开呢,还在开呢。你要喜欢,明年扦插时,我送你几棵。”
我含糊应着,匆忙撤退,随之将约定抛诸脑后。可污染源惦记着。半年多以后,我已不再是办公室副主任,而是,总装车间统计员。四个月的身孕将工装撑得热气球般饱满。她眯着眼打量我,依然称呼我姑娘。
4
马经理办公室的门敞开着,我把菊花掖在袖口,还是没能躲过他敏锐的眼睛。他笑起来的样子很像一朵枯萎的秋菊:“吴老太太很小气,从不舍得把花送人的。”我奇怪他如何猜得到。马经理道:“除了她,我们单位还没人有这能耐,让菊花大冬天才开花。”他寻出一只矮脚的玻璃花瓶,把花儿一枝一枝插进去,又咕噜噜注入清水。
“单位过去有花窖,她负责养花。”
“我听说过。感觉真是奢侈。”
马经理面露得意:“这么说吧,那时候,除了火葬场,我们啥都不缺。在咱们这行业,我们当时名气大得很,经常有同行来参观,五湖四海,哪儿的人都有。附近单位里搞活动,也找老太太借花。她花养得好,人又漂亮,厂里有人叫她‘花妖。和现在完全不同。”
“那后来,她为啥不养花了?”
“后来,不需要了嘛。”马经理苦笑,“单位人都养不好,还养什么花。她男人又因为误操作,半个身子卷进了车床。我父亲那时在车间当主任,已经是副厂长后备人选了。”
我的兴致如火苗般迅速蹿起,我期待他从回忆中打捞更多片段,他却将话题一转,切换到现在时:“老徐这一趟,差点过去。”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问:“什么过去?”
他不满地瞪我:“老徐出差前一直打点滴,这你知道的。陪客户吃饭时,我本想替他挡挡酒,可他不准,非要拿出诚意来。结果,杯子还在手里,人就滑到了餐桌下。幸亏120来得及时,才捡回条命。客户本来一分钱不打算给的,看在老徐死里逃生的份上,才把欠款结清,还给了个大单……”
我想说点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有东西哽在喉咙里。马经理点燃一支烟,在缭绕的烟雾中,我们陷入悠长的沉默,直到秘书打来电话。秘书抱怨,总公司要求报年度经营指标完成情况。生产方面的数据,需要请示王总。可王总外出办事,下午才能回来。等到下午,依然不见王总的身影。我把材料拍了照,微信发给他,还是没回应。再打电话,居然不在服务区。我突然想骂人。天知道,为啥总有那么多材料要报。总公司把电话打到了徐总手机上。我只好如实汇报。徐总道:“那还是再等等吧。”他顿了顿,又道,“那天,你不该表态的。你要多个心眼,学会保护自己。”我默默点头,内心难过到极点。有一种聪明,我大概永远也学不来。
徐总接着说:“我不是不想转型,想转型,先要解决好一个问题。”他把视线转移到窗外,暮色正把窗户染成混沌的灰色,“人的问题解决不好,转型就只是纸上谈兵。”
那一夜,我反复咀嚼徐总的话,辗转难眠。一年前,办公室主任另谋高就,当了五年秘书的我,被提拔为副主任,主持工作。我越来越沮丧地发现,我真的不适合这个岗位。那些琐碎的永远没完没了的杂务,还有各种复杂微妙的人际关系,令我心力交瘁。
我把林立从梦中唤醒。林立呵欠连天地为我指点迷津:“辞职来北京吧,和我并肩作战。”我有点动心了。自从大学毕业,我便到公司工作,外面的世界是精彩还是无奈,一直诱惑着我。可我的父母不断叮咛,辞职要谨慎。当初为这个指标,他们可是使出洪荒之力的。它好歹是正式编制啊。我在举棋不定中另辟蹊径:考研。但在即將过去的这个寒冷的季节,走出考场时我便泄气了,这条逼出来的路,同样看不到光明。
头疼的事接踵而至。两天后的下午,我被车间工人堵在办公室。他们来找徐总,徐总到总公司开会,便推开我办公室的门,鱼贯而入。他们七嘴八舌,毫不客气地占据了沙发以及我的座位。我杵在地板中央,像做错事的孩子。
“不相干的老太太都给补助,我们正式职工,咋就没份?”首先发问的,是焊工王斌。我的椅子在他壮硕的身体下发出沉闷而激烈的抗议。
“不会的。公司一直严格按照标准执行的。”
“那吴老太太为啥拿补助?”
“她并没有拿补助。”
“她儿子说的,还会有假?”
“不会,绝对不会。”
“骗人!”王斌拍着桌子叫。
“我没骗人。你们要相信我。”
“鬼才会信呢。”
“那我也没办法。”在各种声音的围攻下,我的声音不争气地发出颤抖。理智提醒我,要冷静,要耐心,要春风化雨般做工作,可烦躁突如其来,使我无法心如止水,面带春风。“王师傅,请您离开我的座位,我还有工作要做。”我下逐客令了。
王斌再一次拍打我的桌子,骂道:“贱货!”
在众目睽睽之下,我脸涨得通红。我索性豁出去了:“请您离开!”
空气瞬间停止流动,哄笑声随即如沸腾的水花飞溅。王斌骂骂咧咧,慢腾腾站了起来。那时,我们都不会想到,他不久将成为我的顶头上司,我们将共用一间办公室。
人群陆续散去,四周恢复了沉船般的死寂。我的眼泪簌簌滚落。似乎过了很久,我听到了瘸腿猫一样的足音,一股臭气同时将我包围。污染源又来了。她从衣袋里摸出一只信封,抖索着手,推到我面前:“姑娘,两千三百块。你数数。”
我的眉头又皱紧了。我躲开她瘦削的被悲戚覆盖的脸,安慰她,不是因为这些钱。没事的。没事的。
可现实充满变数。两天之后,总公司收到一封举报信。信里列举了徐总六大罪状,其中一条,是滥发困难职工补助。总公司派出的督察组随后进驻。他们调出陈年旧账,查了整整一周。最后一天上午,组长径直走进徐总办公室,反锁了门。督察组留下几条整改措施后,如释重负般离去。我窗前的三朵墨荷,这时已悄然萎谢。
5
我预感将有大事发生。抑或,只是我主观愿望而已,渴望一成不变的生活像蛋壳一样从外部被击破。林立笑我杞人忧天:“你那破公司。能有啥事?”他刚跳槽到新公司,“等我升职加了薪,你辞职算了,安心做全职太太。”我蹙紧了眉。每次跳槽,他都踌躇满志,可结果总与他的梦想背道而驰。林立的手指没再掸向我的眉心,春节长假没结束,他已踏上北去的列车。
职代会召开之后,生产艰难恢复。我目光偶尔飘向窗外时,会与身着工装的同事相遇。他们步态悠闲,神情懒散,仿佛总也睡不醒的样子。同时弥漫眼帘的,还有在风沙中急切膨胀的新绿。楼前栽着许多泡桐树,它们安静地伫立,枝干笔挺,与外墙斑驳的厂房一样沧桑。泡桐树先开花后长叶。当淡紫色的花朵如云彩飘游,馥郁的花香直抵肺腑,我预感的大事,终于姗姗来迟。
搁浅多时的合作,高调重启。徐总退居二线。他的职业生涯,走到了尽头。王总果断辞职,远走镇江,成为一家私企的总经理。而公司新上任的郑总经理,很巧,来自与镇江隔江相望的扬州。
郑总走马上任的当天上午,把我叫到办公室,安排我立刻拟通知:“来请示汇报的,不论谁,先预约。明白吗?”他脸上挂满温和的笑,可笑里分明横亘着距离。我们这个两百多人的国有小公司,几十年了,随便谁,都可以敲开总经理的门,像走亲戚似的,从容出入。从这天起,那扇门,还有门里的面孔,变得高高在上,遥不可及。一句顺口溜在公司迅速流传,“走了个泥菩萨,来了个笑面虎”,传到我耳朵里时,中层干部调整、全员竞聘上岗,已经大张旗鼓地展开。
马经理猫进办公室来找我,问我:“有什么打算吗?”我茫然地摇头。他叹息道:“我们两个,都被当成是老徐的旧人。”
我与他目光短促地相接,又迅速分开。我没有实话实说,坦言相告,我想辞职,和王总一样,远走高飞。我甚至专程进京,挤在人头攒动的人才市场,耗掉整整一个上午。然而,这个春天走入尾声的时候,我怀孕了。谁会收留一个大腹便便的孕妇呢?我迈出去的脚步,又委屈地缩了回来。
我的岗位很快抛弃了我,完全是意料中的事情。经过笔试、面试,我有了新岗位:总装车间统计员。我到车间报到的第一天,王斌搓着手,咧嘴朝我笑:“真没想到啊,堂堂刘大主任,会落到我手里。”
看到表格里蚂蚁般蠕动的零乱的数字,我脑袋轰地炸裂。林立在微信里及时推我一把:“你的专业是中文,学点实用的,方便以后找工作。”我已无退路,只好硬着头皮往前走。
我和王斌的办公室,仅十多个平方,每个角落,都像被熏烤过的,那是前任给继任者的馈赠。王斌也抽烟,抽得很凶,但他只是偷偷地抽。他上任头件事,是治理“两头”———焊头和烟头。他要身体力行做表率。当烟瘾发作,他反锁了门,将双腿高高架在桌子上,脚摇得像团扇,四周浓烟滚滚,整个人像坐在火里。我默默走开。他为此冲我吼:“什么意思么,当初我就不该收留你。”
车间空气同样刺鼻,那是机油与焊接、烫锡等气味融汇的结果。我忍不住想呕吐。工人们都在忙,男人守着轰隆转动的机器,女人藏在开关柜里接二次线,没人睬我。我溜出车间,躲到树阴里。初夏新鲜的空气缱绻,渗入我贪婪吮吸的皮肤。我闭上眼睛,真想席地而眠。几天后,王斌提醒我:“不准擅自离岗,下次发现,一视同仁,罚款五十。”
多数时候,王斌泡在车间里。车间任务涨潮般汹涌而至,每个人,几乎每天加班到很晚。王斌忙得焦头烂额。他是一个勤奋、诚实而敬业的人,可惜,我们无法走得更近。
有一次,王斌凑近我,眼神暧昧地看着我说:“你也是被利用的倒霉蛋。”他摇晃着两只巴掌,“老徐这个老狐狸,贪污了这个数。”我瞧着他骨节粗大的手掌,没作声。他急了:“我就知道,你不会相信。你是他的人。”我躲开他血气充沛的眼睛:“果真贪污,法律会严惩的。前提是要有证据。”“证据?还要证据?公司被他搞垮了,就是最有力的证据。”王斌反锁了门,点上烟,“走着瞧,总有一天会真相大白。”我扭头看看窗外,又把目光收回,继续埋头点计算器。
车间有四道门,分布于东南西北四个方向,通常只开南门,产品发货或者上级领导来调研,东西两道门才嘴巴一样张开。北门则始终缄默着,门上挂着一只锈蚀的大锁,门前一条土路蜿蜒,路两头杂草丛生,长势丰茂,几乎覆盖了整条路。这里曾经是花窖的位置。当年的房屋早已夷为平地,公司里的人还是觉得邪气,很少踏足。我渐渐喜欢上这里,和杂草一起晒太阳让我倍感惬意。我隆起的小腹,铠甲般为我提供了保护。当王斌关上门吞云吐雾,我走开时,他不再冲我嚷嚷。
我没想到,在这里,会遇到污染源。
6
她背对着我,身体蜷曲如一弯眉月,四周是恣意生长的草。那时,太阳已西沉,月色清浅,空气宁静祥和。我又闻到了她身上的味道,混杂在青草的气息里,一点都不美妙。我把脚步放得很轻,想乘机溜走,可她耳朵敏锐,察觉到了身后的动静。她慢慢转过脸来,喜悦涟漪般一圈一圈地漾开。
“姑娘,总算找到你了。”她像溺水之人那样挥动手臂,野草充作拐杖,将她花儿般举起来,“他们不让我进厂。”
“谁们?”
“门卫。我的厂子,凭啥不让我进?……”
公司改制后,门卫由劳务派遣公司选派,而不再由本公司职工担任。我注意到,她脚下卧着一只塑料袋,袋子里装满了土。
“你在挖土?”
“这里的土好,当初,我下了很大心血的。”
“听说你很会养花。”
“我打小就爱养花。嫁了人,很巧,厂里有花窖。我就找领导说,让我养花吧,我养得好。一次不行,就再找,找了好几回,领导才同意。我家那口子,起初不让我养。”
“他是好人,不想给领导添麻烦。”
“那是在厂里,和我,他脾氣臭得很,还小心眼。可怜他后来瘫在床上,整整十五年。”她的笑被路过的晚风卷走了,“一提这些,就想哭。不说了。菊花分盆了,我说过要送你的。”
“我可不会养什么花。”我使劲摆手,“好好的花,常被我养死。”
她没再坚持:“那等花儿开了,我再送你。”
我没吭声。菊花开时,或许,我已离开公司。永远地。
她的眼睛落在我明显变粗的腰身,猫一样眯起来。“是女孩,肯定是女孩。‘男怀肚子女怀腰,还是女孩儿好。女孩儿跟娘贴心。”
“你的儿子,还不管你吗?”
“自己老婆孩子,他都养不活呢。哪指望得上他?”污染源长叹道,“以前,徐厂长老帮我,现在,没人搭理我了。”
我要回车间了,我不想耽搁太久。我把塑料袋拎到门卫处,告诉他们,只是一些养花的土,这些土更适合花儿生长。一个年长者面无表情地探进去一只手,扒拉几下,又失望地把手抽了回去。
回到车间,王斌正满世界找我。我撒谎上厕所去了。他半信半疑:“撒泡尿比我开个会都费工夫。”
盛夏很快来临,车间东西两道门全部打开,风裹着潮热的气息窜来窜去。我不再到北门后晒太阳,整日躲在办公室里吹风扇。王斌瞅着我低垂的脑门直摇头:“我打赌你肚子里是丫头,当妈的这么懒。”我说:“女孩儿好啊,我喜欢女孩。”王斌嚷道:“好什么好。如果是丫头,一定要再生一个。”
秋风乍起时,东西两道门再次关闭,北门后又恢复了寂静,我瞅空溜过去,享受温煦而澈静的秋阳。草们渐渐变黄,在秋风中哧哧喘息,无精打采的,它们让我想起了污染源的手。我好久没见她了。她一定又被门卫挡在了门外。公司有规定,闲杂人等不准入内。
一天晚上,走出公司,一个身影落叶般飘落我面前。
“我的菊花开了。”污染源兴奋地告诉我。
“是么,真好。”我敷衍着,继续往前挪步。我想回家。三个小时的加班,已让我筋疲力尽。污染源却一把将我攥住:“我带你去看。”
我只好跟着她走。在路的尽头,在扇面般铺开的空地上,我看到了一丛秋菊。它们踩在泡沫塑料盒做的花盆里,颜色金黄,或者淡紫。在寒流的反复催促下,小区的树已褪尽华丽的衣裳,连落叶都被风掳去,可它们依然倔强地傲立,旁若无人似的摇摆、起舞,像彩色的火焰在纵情燃烧。但我没有发现墨荷。污染源说:“它们早搬到屋里了。春节时才开花。这期间,要延长光照时间。”我恍然大悟,难怪她卧室要那么多灯来照明。
“你搬得动吗?”
她又猫一样眯起了眼。“一点一点挪呗。”朦胧的夜色罩着她。她真的不丑。年轻时,一定很美,像传闻中的那样。
我和污染源看花的消息,第二天传到王斌耳朵里,他笑起来,嘴角扯到了耳根下:“你居然和她搅在一起?”
“车间有规定吗?”
“那老太太,是老狐狸精。”
“她挺可怜的。”
“可怜?”王斌的笑容戛然而止,“是可恶,可恨。她年轻时候勾引别人老公,自家男人差点被车床绞死。谁沾上她,谁倒霉。以后,别和她来往。”
“这个,王主任管不着。”
王斌脸色霎时钢板一样乌青:“这什么话?告诉你,我忍受你很长时间了。你经常偷偷摸摸躲到北门后,对不?按车间规定,要罚款的。”
“那么,锁在办公室里抽烟算不算?”我感觉到了胎动,似乎有一双小手在兴奋地为我鼓掌,我决定以牙还牙,“您别说没有。我有视频为证。身为车间主任,要求下属不抽烟,自己却关在办公室里吞云吐雾。”
王斌拍案而起:“我要把你交到人力资源部。”
“不劳烦王主任了。我打算辞职。”
辞职报告早已写好,锁在抽屉里。我没想到,会这么快拿出来。我填好日期,放到王斌桌上,然后,收拾自己的物品,只是一只水杯、一本书而已———我随时准备离开。
王斌把辞职报告扯碎,纸片头皮屑般在他身边散开:“我不批准。你可以请病假,事假也行。”他顿了顿,没头没脑地补充道,“我怎么说你好呢,跟着老徐几年了,咋就一点没长进呢。”
第二年夏天,公司土地置换,人员分流,我签了买断工龄合同,拿到六万多块钱补偿金。我感谢王斌。如果辞职,我将一分钱拿不到。他嘴角一歪,笑了,笑得很涩:“我也很快要滚蛋了,他妈的公司不需要我了,让我办内退……”我踩着他粗糙的声音,仓皇离开车间。王斌的眼睛兔子似的变红了,我很怕他像污染源一样,在我面前落泪。我一边走,一边左顾右盼。这是我最后一次近距离打量它。从此以后,公司与我,将再无牵绊。我没想到,公司,还有公司里的同事,常会出现在我记忆里,久久地,徘徊不去,就像一位远方的亲人在频频向我挥手召唤。
7
某天深夜,污染源手捧菊花,走入我的梦境,冲我眯眼笑。我从梦中惊醒,再无睡意,大睁着双眼,等待晨光将窗帘涂上一层薄薄的奶油色。我突然心血来潮,想去看林立。污染源是一根草,已扎根脚下的土地,哪怕被冷落被遗弃。而我,还有林立,我们是蒲公英的种子,注定要追逐着风跑。
当出租车抵达林立租住的小区,我打电话给他。林立在手机里大呼小叫:“你疯了吗?出点状况怎么办?你不知道北京的雾霾有多严重吗?”
林立还在加班。我按他给的地址,找到小区门外的炸酱面店,林立是这里的常客,老乡珍姐当服务员。她有一张界线模糊的面孔,鼻孔拼命向眼睛靠拢,嘴巴又朝着鼻孔的方向生长,五官好像随时可能陷入一场混战。
店里吃客寥寥,大概因为面实在难以下咽。珍姐看我吃完面,又盛来一大碗面汤,看着我往肚子里吞咽:“要不是我姐姐的两个孩子在,你可以到我那里歇歇脚。”她若有所思,“你知道大兴区那场大火吗?”
我点头:“新闻里看到过。”
“我姐姐一家,火灾之前,也住新建村。我姐夫做汽修,姐姐在服装厂上班,两个孩子上学。现在,工作没了,住的地方拆了,孩子上学也没地儿了。”
我习惯性地蹙了蹙眉头。
“他们四处找工作。两个孩子,暂时安顿在我这里。我得上班,没时间管他们。”
珍姐和林立是邻居,她住地下室。我脑海中疾速闪过一些画面,惊愕将我的嘴角扯开了一个角度。我安慰她:“别担心,他们会找到工作的。”
珍姐笑了:“那当然。北京嘛,总有机会等着你。”
“没想过回老家吗?”
“回老家?”珍姐笑了,眼睛和眉毛终于混战一处,“没前途的。”
来面店接我的,除了林立,还有一个年轻女人,林立的新同事。这间不足六十平米老房子的租金,他们一起承担。林立从没向我透露。我抛给他一个结实的白眼。他立刻领悟到了我的不快———他又不是傻子。回到房间,他向我解释,只是合租而已,人家有男朋友。人家的男朋友三天后终于现身,打个招呼,便仓鼠一样钻进房间,我再没见过。
然而深夜,压抑着的兴奋而锐利的叫喊却在耳朵边横冲直撞,提示他真实的存在。我如卧针毡,怀疑这墙壁、这门,都是纸糊的,用手指轻轻一戳即破。但我不敢戳。林立也被惊醒,身体滾烫,把脸贴紧我硕大的肚皮,孩子似的嘟囔,每当这时候,我感觉就像被放在火上烤。
有个问题开始困扰我,人家男朋友缺席的那些日子呢。听说他做营销,出差是家常便饭。
珍姐告诉我,你老公挺帅的。其实,林立并不帅。我意识到,她还有话要说。———“那个女孩,两个人,看起来挺亲密的。”
我和林立爆发出久别重逢后的第一次争吵。我让他立刻离开北京。林立像打量机器人一样瞅着我,不假思索地摇头。“我回去能做什么呢?没前途的。我找到现在的工作,你以为容易吗?”与珍姐的话,简直如出一辙。
“生完孩子,你也来北京吧。”冷静下来之后,林立从背后拥紧了我,把头软绵绵垂在我肩头。
“那我们的孩子呢?”
“可以让老人带,等大一点,再接来。”
“像珍姐的那两个外甥一样?”
在小区花园里,我看见过那两个孩子,尽管没人告诉我,他们是谁。他们深深陷入长椅里,明晃晃的冬阳抚摸着他们裸露的头顶,他们眯缝着眼睛,像在享受又像在躲避。他们眯眼的样子,让我想起污染源,一样的空洞而迷惘。
“我们和他们不一样,我们是人才,我们有梦想。文明开放的北京需要我们。”
林立搂着我的手松开了。我蹙了蹙眉头,把想说的话送回到大脑。我不想让林立难过。我们依偎着,穿越二十四楼的窗户,向远处眺望,看不到如蝼似蚁的人影,也找不到一粒星辰,璀璨的灯光海浪般起伏,绵延到天尽头。夜空如此浩瀚,而我们渺小如尘埃。
“有时,我也感到孤独,可是,很奇怪,这份孤独,反而给我一种安全感。你能体会到吗?”过了很久,林立把脸扭向我,呓语似的说道。
我体会不到,我也不想体会。我不要这样的孤独,也拒绝因为孤独而意外收获的安全感。我突然格外地想回家。
8
从北京回来的第二周,儿子迫不及待来到人世,比预产期提前了半个月。送我到医院的,不是林立,而是污染源。
那天黄昏,我去散步,不知不觉,竟走到公司门口。我呆了呆,伸长脖子向公司张望,然后,又缩起脖子往回走。一辆自行车突然冲我飞来,我侧身躲过,却没站稳,歪倒在了地上,而肇事的少年已无踪影。我身边很快竖起一道人墙,怜悯地俯视我,叽叽喳喳。我闭上眼睛,我并不感到疼痛,却有悲凉之感在身体里澎湃。再后来,一股熟悉的气味推开人墙,将我笼罩。是污染源。
污染源送我到医院,陪我度过一个痛苦与担忧交织的漫漫长夜。第二天清晨,儿子降生,母子平安。
林立風尘仆仆回来了。我的父母随后千里迢迢从外地赶来。我在医院待足一个星期。出院后第二天,林立要回北京了,公司那边的电话几乎像箭镞般要将他的手机射穿。他守着婴儿床,盯着儿子熟睡的小脸,傻傻地笑。
我突然泪流满面。那是产后抑郁症的前兆,莫名的焦躁与痛苦将伴随儿子在人世间的最初时光。林立回头,惊愕地看我:“好好的,怎么了?”他走过来,抓紧我的手。我乞求似的问他:“可以不走吗?”林立笑起来:“担心和我合租的女同事吧?她早辞职走了。”我摇头:“我只想一家人在一起。”林立笑里挤出一丝苦恼:“可是,我们要还房贷,还要养儿子,压力山大啊。”我盯着他缓慢起伏的喉结,默不作声。他似乎还有话要说,但最终什么也没说。他只是耸耸肩膀,似乎他肩上真的扛着两座山,想甩掉其中一座。
林立还是走了。我把脸藏进被子里,悄悄抹眼泪。妈妈守在床边,忧心忡忡:“你这样子,对母子都不好。”我慌忙擦干眼泪,可没过多久,泪水又蒙住我的双眼。每当儿子哭闹,妈妈颠着脚,风车般跑过来。她不让我抱儿子,她生怕烦躁不已的我会把儿子扔到地板上,或者别的什么地方。我被我们共同的担忧吓坏了。我想,我要完蛋了,为此我更加焦灼不安。只有胃口出奇地好,食物源源不断的滋养,使我的身体像添加酵母的面团一样不可遏止地膨胀,几乎要将皮肤撑破。
污染源送来墨荷的清晨,我睡得格外沉。整夜无眠,使睡眠格外来之不易。妈妈用耳语般的声音接待了她,把她送走,没有叫醒我。但墨荷清澈而冰凉的香气从门缝里执拗地挤进来,把我沉重的眼皮拨开了。我跟着花香来到客厅,在玄关的角落里,我的眼睛被点亮了,它们被塞到塑料袋里,妈妈正打算扔掉。
妈妈阴着脸说:“那老太太真是,居然送菊花。”
我说:“你不懂的,紫色的菊花象征吉祥如意。”其实我也不懂得墨荷象征什么。我把花儿捡回来,插到花瓶里,摆到卧室阳台的正中央。当我的眼睛从尿布、奶粉和玩具的包围圈中挣脱,久久地落在墨荷上时,我不再没完没了地饮泣。
春天很快消逝,从窗纱溜进的风里有了令我感动的温暖。我开始抱着儿子,到户外晒太阳。儿子柔软的小身体紧紧贴着我,给我莫大安慰。我刻意绕开公司的方向,躲避可能出现的熟悉的面孔。其实,我的担心纯属多余,同事已被生存的压力驱赶,纷纷各奔东西。而我,又将奔向何方?我蹙紧眉头。
初夏的一天傍晚,污染源突然出现在我家小区门口,显然已经等我很久,被夕阳裹着的她像一尊泥塑,闪烁着温和沉静的光泽。
她开门见山:“我要走了,来看看你。”
“您要走?去哪儿?”
“回老家。房子我也卖掉了。”
“您不再回来了吗?”
“我儿子得了‘再障,需要钱救命。”污染源闭了闭眼睛,“老家有亲戚种花,我还能搭把手。”
“您这身体,行吗?”
“我么,好着呢。”
可我看得出来,她一点不好。她的腰似乎更弯了,她扶着墙站起来时,腿不停地颤抖,险些摔倒。她把脸转向儿子,嘬圆了嘴,想逗儿子,儿子挥舞肉嘟嘟的小胳膊,很不客气地回敬了她。一定是她的气味让他感觉到不舒服。她讪讪笑着,向后退了一步,两只手交替在衣襟上抹蹭。
“我家那口子瘫痪的时候,儿子就这么大。”
我深深吸一口气:“真不容易。”
“出事那天中午,他和一个刚提拔的副厂长喝酒,喝了很多。厂里规定,不管是谁,中午一律不准喝酒的。领导们怕影响不好,同意我到厂里上班,还告诉我,以后有了困难,就找厂里。后来,那个副厂长提拔了,调到别的单位。再后来,领导们换来换去,以前答应过的事,都不作数了。”
“那天喝酒的副厂长,姓马吗?”
污染源缓慢地点头,又极快地摇摇头。我似乎揭开了一个秘密,内心却没有欣喜。公司还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往事啊,不过,已随风而逝,无从寻觅。公司即将搬迁到城郊,一座现代化的物流园区将取而代之。这艘千疮百孔的破船,到底还是不可挽回地沉了,我们被无情地抛入海里。话说回来,人生何尝不是大海,每个人都浸泡在海里,不想被海浪吞噬,只有拼尽全力,向着彼岸的方向游。
“村里姐妹,过去都羡慕我,嫁了城里人,现在,老了,又叶落归根了……”污染源哽咽道,头沉重地低了下去。
我说:“回老家没什么不好的。有好多人,想回还回不去呢。”想到林立,我鼻子有点酸。我想,我能做的,只是给她一些钱。可她不要。
“听说,你也下岗了。”她眼神悲戚地看着我,小声说道。
我顿时面红耳赤。
污染源慌忙摆手:“我不是这意思。我是想说,人挪活,树挪死。没准儿,坏事也变好事呢。”她眼睛眯成一条丝线,把密匝匝的皱纹缝在了一起。为了证明我不难过,我也向她展露一个微笑。
事实上,这一整天,我都在忙,因为忙碌而兴奋。我的创业之路,从这天开始。大学闺蜜出国定居,经营七年的咖啡店,忍痛割爱要转出去。我想接手。我喜欢她的店,它让我联想起村上春树的Peter Cat。可是,我和林立所有的积蓄,离她已经压得很低的转让金,还差一大截。我束手无策,以为要泡汤。上午,闺蜜却打来电话,约我到她店里。我们沐浴咖啡的香气,签了转让协议。闺蜜笑得云淡风轻:“有你在这里,就好像我从没有离开一样。至于差的钱,以后,慢慢给吧。”这些,我没向林立透露,我想给他一个惊喜。这间风格别致的小店,会加速他回家的脚步。那时,我将不再孤军作战,儿子也可以每天见到爸爸。
“我养的菊花,没办法带走,就想到了你。”
“是墨荷吗?”
“嗯。要吗?”
我犹豫了一秒,接着,使劲点了点头。我真的不会养什么花。可我,有什么理由拒绝花儿的眷顾呢?我要把它们摆放到店里。我似乎嗅到,一缕菊花的香气正穿越狭长幽暗的时光隧道,向我袅袅飘过来,沁入我的肺腑,抚慰我焦灼的肌体。它让我安宁,让我感到,我依然被一个香气盎然的世界深情款款地拥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