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途同归

2018-09-10 11:59殳吾
都市 2018年9期
关键词:李老师学校老师

殳吾

我没想过十年后会再见到他,不是在小县城,而是在市里最好的中学。那时我研究生毕业将满一年,刚刚招进这所学校。我在开会的众多职工中一眼注意到了他,那是一张有点像小兵张嘎的脸,黑红的皮肤,肿眼皮小眼睛,厚而黑的嘴唇,還有他额角那颗面积不小的黑痣,这些和我的一些记忆产生了重合,准确点说,是和我记忆中的两张面孔产生重合,我搞不清他是我记忆中那两个人之中的哪一个。

他在学校教师公示榜上的名字叫做李国华,这个名字无论如何在我的记忆中都是陌生的。我猜想很可能是他去派出所修改了名字,这虽不容易,但也不是那么难办到。假定他仅仅只是改了名字,却仍旧沿用以往的姓氏的话,那他很可能就是我当年的邻居。

我们当年住的那所房子在五年前市政建设的时候就被拆掉了,事实上在那之前我们早已经不住在那里了,父亲为了避免麻烦也不愿意把房子租给别人,房子就一直空着。房子是爷爷在世的时候盖的,当时他靠卖玻璃确实攒了一笔钱。李家的房子盖在我们正背面,那时候房间距小,相隔不到五十米。男的靠跑煤炭运输发了家,盖了这所面积不小的二层小楼。从前奶奶常说他们家福气好,男的跑运输能挣下钱,女的肚子也争气,头胎就是龙凤胎。我父母却常常对他们一家嗤之以鼻,认为他们没文化,素质也相当低,而他们家那两个孩子很好的证明了我父母的判断。姐姐上小学的时候倒是安分,从初中开始就把自己黝黑的圆脸抹得一塌糊涂,常常夜不归宿,第二天回去就会遭到一顿邻里皆闻的毒打。弟弟,也许就是现在这个李国华,他和我不在一所学校,但我一直听说他,他学习差得很出名,这是奶奶很爱在外人面前拿他和我做比较的一点,据说他常在校外围堵别人敲诈勒索,我甚至听说他常常去工地上偷钢筋拿去卖,有次被干活的小工发现了,仓皇逃窜的途中也不肯放下抱在怀里的钢筋。初二就早早辍学,骑着一辆破破烂烂的125摩托车满大街兜圈子,走过的地方都拉着一条长长的黑烟。

私下我问和我同在一个办公室的陆老师,李国华老师是什么学历?陆老师一脸古怪地看着我说,李老师人家是本科学历,不过我们那个时候进学校早,不像现在,没了那个研究生学历可进不了。

我赶忙向陆老师解释,我并无引战之意,只是他看起来很像我的一个高中同学,看来是我认错了人。

肯定是你认错了。陆老师斩钉截铁地说。

倘若李国华不是他,那很有可能就是我记忆中的另一人。同样的小兵张嘎式的长相,额角几乎同样大小的痣,不同的只是位置在左侧或者右侧。从前我就经常将这两个人搞混,有的时候我在胡同里碰到这一个,我会当成是那一个,疑心他怎么会出现在那些破烂的旧楼附近。有时我在学校碰见那个,往往又奇怪他怎么会出现在我的校园之中。我曾经问过母亲这两个人是否有血缘关系,母亲奇怪地问我怎么会这样认为,这两个人长得完全不一样,一眼就可以辨认。我猜想可能是年幼的我根据自己对于这两个人的五官在脑海的拼接之中找到了共同点,以至于多年以后这两张脸在我的脑海里完全发生了重合,似乎不同之处仅仅在于那两颗痣的位置上。

如果李国华是另一个的话,我是说痣的位置不同的那一个。那个时候,他是我同年级不同班的同学。他家境优渥,在学校里非常有名,就是那种每个学校都有的,需要仰望的孩子。他们家的房子在县城显眼得很,少有的独门独院,一道花墙围着一个华丽的小院,突兀地立着一栋贴满了抛光白瓷砖的四层小楼,在一群东倒西歪的平房里格外高调,这一点倒是和李国华平常的派头很是契合。

李国华开着一辆高大的路虎车,他每天来了学校之后就把车停在操场边的空地上。我对车一窍不通,但是也能依稀感受到这辆车的价格不菲。路虎车是红的,不是那种铁锈红,而是鲜橘红色。在县城里是鲜有人开红车的,似乎有一种开红车不吉利的说法,也有人说是怕太过张扬,毕竟小县城里拥有私家车的人并不多。偶尔有一两个暗红色的车子驶过,后面也会有人骂两句,呸,骚包。李国华开着一辆红车,更夸张的是,他的车身上用一整张水钻贴纸贴出了一只亮闪闪的红色猎豹,太阳光下反射出的光直刺人的眼睛。学生里有传言说,曾经有一个手欠的学生,在课间休息时抠掉了几颗车身上的红色水钻,被李国华发现了,当场搡在地上踢了一顿,当时似乎有好些学生在场,这个学生后来好几天都没有来上学,但李国华似乎也同以往一样,并未受到什么惩罚的样子。

我无法判断这些传言的真实程度,这样的事情去向别的老师求证怕是实在不太合适。假如这个传言是真的的话,那么,我从一个正常人情感和品性来判断,李国华就不应当是那个隔壁班的同学。

据说那个同学的伯伯是县城财政局的局长,除此之外还做着煤炭和房地产生意,和周边的黑社会颇有往来。他的母亲经营着县城里唯一一家歌舞厅,父亲似乎没有什么事做,一直游手好闲,一段时间赖在麻将桌上,一段时间又混在烧烤摊子上。他们整个家族都在小县城很有名,他的伯伯是镁光灯的中心。但在某一年的夏天,县城里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到了这个同学和他父亲的身上,那一整个夏天闷热的午后,大家都互相使着眼色,窃窃私语地谈论他们。这个男孩,因为他伯伯和他家庭的原因,一直受到领导和老师们的偏袒。他倒也算安分,在学校里不大惹事生非,只是成绩差了一点,老师们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出事的那个英语老师,有人说是新调来的,不知道学生家长的关系。也有人说她为人比较耿直,但实际情况我们都无从得知。处于事件边缘之外的人,往往根据渗透出来的消息,提供的只有那么一瞬间的态度和情绪,此后的都成了饭后的甜点。我们所知道的,男孩从学校回到家,浑身都是多余精力的父亲,看到宝贝儿子的脖子上有一道细细的划痕。询问之后得知是因为没写作业,英语老师用课本甩了他一下,被书角划伤的。他立即带着儿子动身去了学校,打听到了老师的住所。年近四旬的女老师几乎没有辩解的时间,就被登门而来的拳脚打倒在了门边上。

这件事情在县城里闹得沸沸扬扬的,整个夏天,我总是能看到那个英语老师的女儿和丈夫,拖着一排花圈戴着白绢跪倒在县政府大楼的门口。父亲和母亲偶尔在家里谈论起这件事,他们说男孩的伯伯想通过自己的关系让弟弟逃脱法律制裁,但是因为这件事闹得实在太过引人瞩目,减轻处罚的话怕是会引起公愤。后来我听说法院判了二十年,再加上经济赔偿。很长一段时间,我在学校都没有看到那个同学。奇怪的是,在那之后不到两个月,我下晚自习的途中在路边的烧烤摊又看到了他的父亲,我隐约觉得他似乎瘦了一点,但是脸色和神态和往日无异,仍旧喝着啤酒在高声谈论着什么。

我难免通过自己的价值观来猜测,倘若是我经历了这一番变故,目睹父亲打死了老师,断然是不会再选择老师这一职业,纵使是当了老师,心里也会有障碍,不会轻易对学生下手。当然,这只不过是我根据自己或是身边熟人的想法做出的揣测。这两个人,我对他们离开学校之后的事情一无所知。他们后来都离开了小县城,我对他们离开之后的经历也一无所知。所以这些猜测都不会那么绝对,我也时常在怀疑,或许那个初二辍学的孩子离开之后去了别的地方继续上学,有着别的什么好心的人支持着他。或者那个孩子决定弥补父亲当年的过错,要为那个死去的老师重担起教育下一代的责任。但我也不敢否认有别的可能,有些东西经过一番操作,也很容易伪造。而有些结果,往往不需要解释,结果就是过程,结果就是目的。

李国华老师在学校里的人缘不错,在学生中间也颇受欢迎。我在心里质疑他的讲课水平,我无法不以貌取人,无法不将他现在的任何情况和那两个人过去的状况联系起来。我试着改变自己对于他的偏见,事实上我在学校里基本上没有和他说过一句完整的话。课后闲聊的时候,我问一个学生,你们喜欢李国华老师吗?

喜欢啊,那个孩子不假思索地回答。

为什么喜欢?

李老师可幽默了,讲课特别逗。

的确,一所学校里,看看最受学生欢迎的老师,绝不是讲课讲得最好的,而是会说笑话的那个。

我向学校申请旁听几个老师讲课,为了掩饰我的不自然,除了李国华之外,我还另外写了几个别的科目的老师。然而审批结果下来,申请旁听其他老師的课都通过了,唯独李国华的没有通过。教务处给的解释是,李国华老师教的科目与我的教学科目并无联系,况且也不同属一个年级组。这样的解释实在是有些牵强,我试图从其他老师那里获取答案,但他们却摆出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不过,我在老师之中听到了另一个关于李国华的传言。

据说李国华在女学生之间很受欢迎,甚至曾经有个女学生为了他差点自杀。

那个女生一直追求他,李老师早结婚了,不搭理她。她一直缠着李老师,骚扰他,给他打电话,发短信,李老师不堪其扰,可能是说了句重话,她就要死要活的。办公室有个年纪稍大的女老师这么说。但是事情到了另一位老师的口中,却变成了,李国华把班里的女同学搞怀孕了,却不愿承认也不肯负责,女生伤心之下闹自杀,好不容易才被救了下来。

然而这件事情在学生之间却是别的说法,我隐隐约约听到学生的谈论,虽然断断续续的,但是拼接起来却是完全不同的说法。事件里的女生对李国华仅仅是一种懵懂的崇拜,她或许给李国华写过一些表示崇拜的信,或者教师节送过漂亮的贺卡,仅此而已。李国华在其他班上课的时候却总有意无意地说起,有个女生总是令他困扰,不仅每天在家做好了早饭带到学校给他,还去他的公寓为他洗衣服,他有意无意地提到一些不便详述的小细节。他说自己很困扰,我很爱我的妻子,他这么说。这些话带来的影响对于那个女孩的打击很大,她无法正常地再来学校上课。李国华依旧在课堂上说起,他从未提起过这个女孩的名字,但是所有人都知道话语指向的是谁。但面对女孩在电话里的质问,他却说,你多虑了吧,我说的并不是你。这些可能都是后来她精神崩溃的诱因。

这些说法像一堆缠绕在一起的藤蔓,盘根错节,分不出头绪。其中的真真假假,隐藏在一团团疑云之中,我试图用一个解释另一个,却又用另一个击破了这一个。我把有关李国华的这些揉捏在一起,画上我邻居的脸,或画上隔壁班同学的脸,都有相似之处,却都有破绽,但是这些破绽如果找一些理由修饰,也不是完全说不通。我感到我陷入了疑惑之中。

我觉得如果对李国华再多一些了解,或许一切会变得明朗起来。我知道李国华的家就在附近的天鹅湖小区,那里几乎是全市最贵的房子,学区房,房价一年高过一年。李国华的妻子我在学校里倒是经常遇见,一个染着枯黄色头发的瘦削女人,个子很矮,面色苍白,脸上总挂着一副不耐烦的表情。他老婆是山东人,她母亲早死了,结婚的时候连同老丈人一块接了过来,再没回过山东。他老婆先前还在一所私立小学当宿管,后来也不知怎么的不去了,现在就闲在家里靠男人养着,真是好命。陆老师在午休时办公室就剩我们两个人的时候跟我说。

我问她,李老师在市里还有别的亲戚吗?

她翻着眼睛想了想说,没有的吧,没有听说有。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李国华就不可能是我当年的邻居。学历的事情解释起来不难,他有可能后来继续上学,或者直接花钱办了一张假证。但是,凭一个人当老师那么一点工资,没有家里人的援助,能达到李国华现在的生活现状,基本上没有可能性。

而我当年的邻居,在我刚上初中的时候,家境就已然衰落了。那家的男的,在一次外出跑运输的时候出了车祸,一条腿被压断了,再也没法出去干活。女人在家懒散惯了,也不愿意出门干杂活。我们都不知道他们一家人靠什么支撑生活,只是知道他们的女儿已经不住在家里,似乎混迹在她各个男友的家里,她偶尔在巷子里出现,就会听到母女两个高声吵嚷的声音。

我们那个时候一度把这些事情当作笑话来讲。那家的男孩,总是把家里存留的东西偷出去卖,我奶奶说,家里就剩了一口黑锅啦,都偷出去卖了废铁啦。有一年国庆的时候,社区里给每家每户发了一个铁皮垃圾桶,大家都把垃圾桶放在门口,第二天所有的垃圾桶都集体失踪,后来有人才发现是邻居家的男孩把垃圾桶捆起来,带上那辆破破烂烂的摩托车,卖给了收废铁的。我姐姐也说,看到他在拆后面园子里果农绑在树上的电线,她走过去想看个究竟,却被他凶狠的目光吓得退了回去。那也是可以卖钱的,奶奶这么说。我们两家之间的矛盾愈发尖锐起来,父母和奶奶总是因为他们把垃圾堆在门口招惹蚊虫的事情吵架,那男的也不甘示弱,一只手扶着墙壁,另一只手狠命挥舞着拐杖,好像隔着空气就能打到对面的人,嘴里大声咒骂着。

我最后一次见到那个男人是在某一个暑假炎热的午后,他拄着那根黑黢黢的拐杖,脖子下面夹着一只手电筒,姿态看起来十分怪异。我惊讶于他身上的皮肤就像沙坑一样深陷下去,仅存的一条腿看起来岌岌可危,脸部尤其恐怖,我不敢再看他第二眼。那个夏天的夜晚我们总睡不好,一半的原因是因为酷热,还有就是夜猫子的叫声。我对这些印象很深,酷热的晚上夜猫子不时地发出诡异的声音,那声音离得很近,但却不知道它在哪。它就像上了发条似的,每天一入夜,叫声就在耳边骤然腾起,我们都奇怪它到底栖息在什么地方。突然有一天夜里,夜猫子的叫声未像往常那样如期而至,那晚谁都没有睡好。第二天早上,我看到邻居家的门大开着,铁门的正中央吊着那只夜猫子,被捆住双脚倒悬着,一滴暗红的血滴凝在头顶杂乱的毛上。几天之后,我在巷子口小卖部的大婶那里听说了那家男人吊死在门后面的消息,脑海里一直浮现的是倒悬着的夜猫子的样子,大婶在一旁连说了三遍,他还欠我二十块钱呢。

听说男人死后他女儿回来哭过一次,草草地举行了葬礼之后就消失了。从那之后,他们家的铁门就常常紧闭着,偶尔在夜里发出沉重的声音。突然某一天,我发现里面搬进了新的住户,女人和那男孩不知所踪。

李国华的妻子若是家境殷实一些,那么似乎还能解释得通。但现实是这样,他离开小县城之后的一切都变得诡秘,若不是在学校遇到李国华,我或许早就将这些人抛在脑后,根本不会考虑他离开之后的经历。难道是他去投奔了有钱的亲戚?怎么可能,要是有那种亲戚的话,他的父亲也不至于那样可悲地吊死在门后。要不然就是中了六合彩,听起来就像游戏里的人生,我都没办法说服我自己。或者是做了生意发了家?那又何苦来学校里教书,既劳累又没有什么油水可捞。那他究竟是哪里来的钱?我毕业这一年来,深知现在在这个社会赚钱之不易,有多少人为了一套房子把一辈子的精力都搭在了上面,更何况是李国华这样的条件。

不,绝不可能,他绝不可能是我那邻居,他只不过刚刚当了五年的初中教师而已,怎么可能会有这样大的能力。要是他有其他的副业,那又何苦在学校里苦巴巴地当老师呢?他一定是那个家境富裕的隔壁班同学,一定是他。

出了那件事以后,我在学校里不再能看到他,听别的同学说他或许是退学了。他母亲的歌舞厅改头换面成了量贩式KTV,店也越开越大。他的父亲还是老样子,没几年前我还在街边见过他,穿着条纹西装裤蹲在一块石头上看人下象棋,不时地高声指点两句,腿像装了马达似的晃动着。我姐姐告诉我,她同学说那个男孩后来辗转去了好几所学校,老师都不怎么敢管他,就像班里没有这么一个人似的。工作可以不要,命不能不要啊!我姐姐笑嘻嘻地说。

我猜想他后来或许去了市里读书,市里教学条件不错,考一所普通的大学也不是什么难事。退一步来说,就算他考不上大学,那么他家里出几十万的赞助费也是不费吹灰之力的。那个时候有不少学校满嘴公平公正密不透风,其实浑身都是通气孔,只要愿意交赞助费,学校比火车站旁边的旅馆还要来者不拒。只要有钱打点,进个中学当老师又有什么难的。我明白大多数有钱人对待子女的想法,他们不期望儿女能赚多少钱回来,哪怕没什么本事,没什么追求,这些都无所谓,只要有一份随便什么工作,人不至于在家呆废了就行。虽然不愿意承认,但是我知道媒体宣传的那一套只不过是为了骗骗穷人,让他们安心被压榨罢了。那些与生俱来的东西就像是出生就长满华丽羽翼的鸟,别人毕生的追求,也只不过是他们振翅时脱落的一根羽毛。

我在学校其实经常遇到李国华,不是打照面那种,而是远远的看见。我猜就算经常见面他也未必认得出我来,自从离开小县城之后,我的变化很大,不论是从外表还是其他方面来说。不光是我,每个人似乎都是如此,在离开之后仿佛变了个人似的。而且,我现在断定了李国华就是当年我隔壁班的同学,那他离开小县城之后到底去了哪里?为什么连名带姓改得彻彻底底?我要找个时间认认老乡吗?这些问题搅得我整天心神不宁。每天下班,我都会看到他开着红色路虎驶离校园,前面有学生挡路他就大声鸣笛,学生们慌忙四散让开主路,他立即加速从学校门中间冲出去。

有时候下班我会和陆老师一起走,她似乎和李国华很熟,有时候在路上遇到了,李国华礼貌性地对我点一点头,然后和她寒暄一会,我猜想假如我不在场的话,他可能会提议带她一程。他们说话的时候,为了避免尴尬我假装低下头玩手机,他们聊天的话题无非是一些学校里的八卦绯闻,或者学生之间的笑话之类的,时不时提起一个叫陈丽的女人,似乎两人都和这个女人很熟悉,但是有关这个女人的谈话内容却含糊不清,难以捉摸,但是他们两人心照不宣,只需两三个词汇或者眼神交换一番,就心领神会。李国华的老婆坐在副驾驶上,面无表情地看着二人,嘴唇上没有一点血色。

李国华走了以后,陆老师跟我说,唉,李国华娶的那个山东女人,真是好命。整天屁事都不用干,吃好的穿好的,自己的老爹也跟着沾光。唉,他爹也是好命了,找个好女婿,打小没了爹,把他当亲爹待着。喏,你看,车后座四平八稳地坐着呢,去哪吃饭都领着他,又是买衣服又是买酒的,生病了领着去医院前后照看着,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女婿呀,啧啧。

什么意思?我问陆老师,难道李老师的父亲过世了吗?

难道你不知道吗?陆老师惊讶地看着我,李老师他爸在他上初中的时候就去世了,你可不知道,他这些年很不容易的。

什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既然李国华的父亲已经过世了,那断然不可能是那个隔壁班的同学,虽然我只是前几年在小县城见过他父亲而已,他也有可能是近几年突然离世。可是陆老师已经明确说过了,在他上初中的时候已经过世了,那就绝对不可能是他。

那他父亲是因为什么过世的?我下意识脱口而出。

这我怎么会知道?陆老师诧异地看着我,谁会问别人那种问题?你怎么回事?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言,赶忙说,没什么,只是好奇罢了。

我彻底迷惑了,这个问题就像乒乓球一样被打来打去,一边否定拒绝,抛给另一边,另一头再否定拒绝,把球击出,我被搞得眼花缭乱。既然李国华说过自己的父亲在初中的时候就过世了,那么按理来说他应当就是我的邻居才对。

可是为什么没有人对这一切产生怀疑呢?一个年幼丧父的人,一个大学毕业就当了老师的人,妻子和丈人都一贫如洗,这样的人甚至连贷款都贷不到,那他到底是如何拥有的今天的这一切?

我隐约感觉到,或许他和陆老师提起的那个陈丽有什么联系,这个人或许能给他的身份提供一些证明,就凭他和陆老师说起她时的不寻常表情,这个叫陈丽的女人或许有点什么猫腻。当然,我是绝不可能去陆老师那里打听了,她似乎对我有一些警觉,觉得我对李国华有什么别的企图,我们之间的谈话开始刻意地避过李国华。但我想,既然李国华和陆老师都对这个女人这么熟悉,那说不定她就在这个学校里面,很有可能就是學校里的老师。下课的时候我端着茶杯假装无所事事地在办公室里转悠,好像是纯粹无聊没有任何其他意图的样子,看着墙上张贴的教师通讯录,寻找陈丽的名字,但是却一无所获。我甚至向学生们打听,学校里是否有叫做陈丽的老师,助教或者后勤人员什么的,他们也都摇着脑袋。

问了一大圈之后,我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或许陈丽只是他们共同认识的一个女人,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或许是个微博上的网红,也可能是学校门口推着车卖包子的小妹。是一个与他们生活并无太多关联的人,只不过是我神经过敏罢了。

可是李国华和陆老师的嘴里仍旧时不时提起这个人,陆老师甚至说起她们一起去烫头发去游泳的事情,李国华脸上露出了不可捉摸的表情。这绝不是我捕风捉影,那绝不是正常的表现。而且我可以确定的是,那个女人,一定是学校里的人,有关她的一切都和学校紧紧关联在一起,她一定就在学校里面。

可是,我始终没有找到这个叫陈丽的女人,不过我在学校门口的示范教师公示榜上找到了一个叫做范晨利的女人,她在小学部,与我们不在同一个校区,但也相隔不远。公示榜上贴着每个人的照片,照片上的女人和李国华的妻子大相径庭,饱满的圆脸和丰盈的额头,艳丽的大眼,嘴唇擦得鲜红,脸蛋也是红的,用小县城里的话来说,看上去野哄哄的。这个女人虽在小学部,但和李国华教的是同一门科目,表面上看上去没什么关联,但我感觉到,她就是李国华和陆老师嘴里所说的“陈丽”。

这个叫做范晨利的女人据说也不是本地人,一副典型的福建人长相,她来办公室里找陆老师的时候,我一眼就认出了她。她比照片上难看一些,脸更宽大,下巴也更短。说起话来闽南味儿很浓,尾音拉得很长,喉头软弱无力,听起来很嗲气。这种语调在北方听起来很奇怪,好像总带着一种撒娇的感觉,乍一听会觉得这个女人矫揉造作,时间长了也就明白,她本身说话就是这样,不是出于什么目的才摆出这种姿态的。我猜这种声音和语调让男人们很受用,只要她一开口,不管说什么都会有男人搭腔开玩笑,无论是认识或者不认识。她和陆老师在办公室聊天的声音很大,每字每句我都能听得清清楚楚的。其间她两次提到了李国华。

下班我让李国华请咱俩吃饭吧?她对陆老师笑嘻嘻地说。

我才不去呢,去了你怕不是要气死。陆老师说。

过了一会儿她又说,他给我了两箱苹果,从x县拿来的,你搬一箱回去吧。

这个名称让我瞬间提起了精神,她所说的x县正是我们的小县城。我果然没有猜错,李国华和小县城还有联系,至少还有人送苹果给他。苹果和范晨利,这是一个复杂的联系,粘结着不少令人疑惑的东西,这些东西可以从很多侧面来解释。

我猜陆老师一定跟范晨利说过一些有关于我的话,范晨利对我的态度有点奇怪,我感觉到她说话的时候有意无意地提高声音,似乎是想让我听到。我生怕她对我有什么误会,她有时候和陆老师正说话的时候,突然走过来,故作友好地跟我说话,问一些毫不相干的问题。问起我的年龄时,她大惊小怪地喊,你真小啊,真是个小妹妹呢。然后抚摸着自己的脸,好像怜惜自己香消玉殒似的,其实她也只不过比我大一两岁而已。

时间久了,我发现范晨利在学校很有名,几乎每个人都认得她。说起她的态度也几乎如出一辙地暧昧,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范晨利去年或是前年刚结的婚,听说嫁给了某个局长的儿子,但是这位所谓的公子哥却从未在学校里露过面,有人不怀好意地猜测可能是傻子或者秃顶什么的。范晨利和李国华的关系大家虽表面上不说,但是都心照不宣,范晨利也从不把这件事看作什么不光彩的事情,说起话来毫不避讳。范晨利说起李国华的时候,眼睛不时地瞟着我,我生怕她以为我对李国华有什么其他意思,赶忙解释,李老师长得很像我一个发小呢,搞得我几次都误认了。

呵呵呵,怎么可能嘛,范晨利捂着嘴尖利地笑了起来,小妹妹,你可真是认错人啦,国华来学校之前我们就认识啦,他可不是什么小县城来的呢,他来学校之前就一直在市里了呢。

哈哈哈,陆老师也在一旁笑了起来,你怎么还惦记着呢,我就说了不是啊。

我也只好在一旁跟着干笑起来。但范晨利说李国华在来学校之前他们就认识了,而且那个时候李国华就已经来了市里,那么会不会是李国华在进学校之前做过别的工作,早就攒下了一笔钱。我听说在前些年做水产生意很红火,很多人都靠着这个发家致富,联想到李国华的老婆是个山东女人,那么他会不会是去山东跑了几年水产生意,认识了他的妻子,带着她回了市里。那么他来到学校当老师的原因也就此可想而知,只不过是为了隐瞒和范晨利的关系而已,或者是更有利于他们之间的接触和来往。

可是这又是何必呢?他要是当真喜欢范晨利,完全可以和现在的妻子离婚,和范晨利光明正大地住在一起。我隱约感觉到李国华没有离婚有着他岳父的原因,他似乎在顾忌着什么。况且,就算李国华情愿,范晨利也不一定会情愿,她是一个很有野心的女人,这样的女人我见过不少,她们不会对男人付出真感情,只不过是利用他们而已,或者只是玩乐,不会拿自己已有的稳固的东西去做牺牲,往往却把男人耍得团团转。那么李国华和范晨利就都是各取所需,又保留各自原本的生活,不至于产生麻烦。

我很少在学校里看到范晨利和李国华单独走在一起,范晨利倒是更频繁地出入大办公室。与其说是来找陆老师,她更像是来找我的。和陆老师说话的时候她显得心不在焉,眼睛时不时瞟向我。显然她并没有相信我的解释,她看似随意地问我,妹妹呀,有bf了吗?

我回答说没有。她马上捂着嘴惊叫一声,天哪,你这么可爱的小妹妹怎么会没有bf呢,难道是眼光太高?姐姐是过来人啦,告诉你不要仗着自己年轻就挑三拣四的啦,挑花了眼,剩下的可都是不好的咯。来,喜欢什么类型的,告诉姐姐,我让国华帮你介绍。

我知道范晨利这番话绝非发自真心,她不过是想向我展示她与李国华的亲密关系而已。我觉得很好笑,但又怕范晨利的误会会帮我拉进他们的混乱关系之中,于是范晨利说完之后,我顺水推舟说,好啊,那就麻烦范老师了。

范晨利没想到我这样的反应,她愣了一下,笑着说,那好,我一定跟国华好好说,让他给你介绍几个好孩子。但她并不死心,继续问我,你见过国华的老婆的吧?怎么样,是不是很奇怪,和他走在一起很不搭。

她问得太过直白,我尴尬起来,她毫不在意我的态度,依旧用尖细的嗓音说道,你不知道吧,李国华当年买房子还是我给帮忙找的人呢,那价钱,啧啧,放在现在,哪能呢!她把脸转向陆老师,又转过来对着我说,李国华怎么会看上那个死人脸女人,还不是.....对了,你们都不知道吧,其实那个所谓的老丈人,其实就是他的爸爸。

怎么会?他父亲不是早就过世了吗?我和陆老师几乎同时喊出了声。

不对呢,范晨利神秘地笑了起来。

那是怎么回事?我问道。

小妹妹,别人的事情打听那么清楚干嘛?范晨利狡黠地笑了,再说了,我知道的,也就是这么一点呢。

我虽不信任范晨利,但是李国华和他那所谓的岳父的关系的确看起来很不一般。我不知道其他人怎么看,他们或许只是单纯的觉得年少丧父的李国华对岳父的种种只不过是对生父的一种追忆,心理上的补偿或是怀缅罢了。我在学校里见到过他们几次,都是李国华和他岳父单独走在一起,他老婆目光涣散地跟在后面,就像过路人一般。我唯一一次与他们正面相遇,李国华对我点了点头,继续和自己的岳父交谈,我注意到他一霎那的眼神,那种难以用语言形容的熟稔,亲近和有一点那种看似不很尊重的随意感。

我有点怀疑自己,是否一开始就判断错误,记忆错位。这个世界其实长得相像的人很多,那样的脸和那样的痣其实并不能有很强的说服力。又或者是,只有目击和记忆才真实可靠,别的东西都掩盖在暗夜的巨幕之下。

我没想到范晨利会把给我介绍男朋友的事情当真,我猜不透这个女人的目的,如果说单纯只是为了试探我对李国华的心意,也未免有点太过了。我想拒绝,但拒绝范晨利这样的女人并不容易,你不合她的心愿,她也不吵嚷,而是像水草一般缠住你,一步步收紧。我终于不得已答应了范晨利。

是国华的大学室友哦,国华人特别好呢,我一说起来这事,他就立刻给你联系了,他室友真的很不错呢,你见了就会知道了。范晨利说。

我对这样的相亲全然没有兴趣,更何况是范晨利安排的,我不想和这个女人有任何联系。但是我对她所说的李国华的室友倒是又几分好奇,或许能从这个人的行为或者言语里找到一些有关李国华的蛛丝马迹。况且她所说的大学舍友,只要一经试探就会知道,到底是真是假。

饭局是范晨利全权安排的,在市中心一家中档的海鲜餐厅,李国华开车带着我们前往。一路上,李国华和他的室友都很沉默,只有范晨利在喋喋不休,李国华只是偶尔从鼻腔里发出几声低沉的声音。

直到到了餐厅落座之后,李国华才问我,海鲜吃得惯吗?

我说,还行。

他开始向我们介绍他的室友,范晨利和他也是第一次见面,那是一个个子矮小的男人,不是很胖,衣服却看起来紧绷绷的。李国华介绍他的时候,他热情地伸出手对我说,你好你好。他开始说自己和李国华大学时的一些琐事,那是市里一所普普通通的大学,范晨利听着在旁边夸张地笑了起来。

服务员这时走过来把菜单递给了他,我注意到他一手接过了菜单,却很迅速地望向李国华。李国华愣了一下说,让你点菜,你看着我干什么?他似乎这才回过神来,把菜单递给我和范晨利,你们点吧,你们点。

我想摆手,范晨利却毫不客气地接过了菜单,她点完菜似乎习惯性地看向李国华,李国华的眼睛却在看另一边。她问李国华的室友,点这些行吗?那个男人想都没想就说,完全可以的,我没问题。范晨利又问我,妹妹你看可以嗎?我说,都可以,我不挑食。她便心满意足地把菜单交给了服务员。

听说你是x县人?李国华突然转过头来问。

我好像被人拆穿了把戏似的,脸控制不住地红了。是啊,我说,没想到李老师也知道这个地方,一个很小的县城。

我盯着李国华,可是他没有任何异样的表情,只是说,是吗,那里的苹果不错的,我前两天还专门托人买了几箱,给了晨利两箱,怎么样,吃完了吗?

怎么可能的嘛,范晨利大呼小叫起来,那么多,人家怎么可能吃得完嘛,不如拿一箱给妹妹好了。

我连忙摆手,不用了,市里的苹果也很好吃。

我们开始聊起了大学时候的事情,李国华和他的舍友说起往事,就是一番追忆。我特别惋惜地说,在学校里只是一心学习了,有趣的事情实在是太少,一心想着毕业出来考教师,因为一直特别想当老师。

说到这里,我对着李国华说,李老师为什么选择当老师呢?

李国华愣了一下,不知是错觉还是什么,我感觉到他的喉结动了动,显然他没想到我会问这样的问题,他迟疑了半天,突然哈哈大笑起来,说,梁老师,我可没你那么大理想抱负啥的,我就是混口饭吃,怎么突然说这个?

我赶忙解释,只是想起以前大学时候的自己,觉得自己真是越来越不如以前啦。

范晨利在一边说,妹妹,咱俩的想法一样呢。不过国华这个人老实,都是干一行爱一行呢。

大家都笑了起来。我感觉到李国华的室友一直有点心不在焉,他的注意力完全不在我的身上,他甚至都没有看过我几眼。他的眼神似乎一直停留在李国华的身上,给人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李国华不再说话,开始一支接一支地抽烟。菜陆续上了,奇怪的是李国华和他的室友只吃了两口就放下了筷子。

怎么不吃?我问道。

你们吃吧,李国华说。

我怀疑是否是这家的海鲜不新鲜,但范晨利在一旁吃得有滋有味,虾皮和蟹壳摆了满满一桌。

不用管他们,你吃自己的。范晨利嘴里塞满了虾肉,说起话来嘟嘟囔囔的。

吃到一半,李国华的岳父打电话过来叫他回家,大家没什么话题可聊,也都不大留恋。准备走的时候,李国华郑重其事地对我说,小梁老师,以后我们就是朋友了,在学校有什么事情可以尽管来找我。

我赶忙说,李老师实在太客气了。

大家披上衣服往外走,李国华突然转过身,对着我说,小梁老师,看着你很熟悉,总觉很早之前就见过你。

我愣了一下,说,怎么会呢,李老师真会开玩笑,那怎么可能呢。

我们这才算刚刚认识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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