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满航
2018年2月,时隔一年我又见到王美。她春风得意大叫着,现在北京的天也这么蓝。我说,前几天还有雾霾,这是为你专门定制的“王美蓝”。
王美要嫁到海南去了,这次专程转道北京和我告别。
我说:那么远,别遇上骗子。
王美明媚灿烂:有那么一个对我好的骗子,也认了。
我说:祝福你,要幸福。
王美说:会的,我一定会成为一个幸福的女人。
2015年4月,满北京城都飘舞着精灵一样的白色杨絮。
我打了一百多个电话,还是找不到李继强,沮丧到极点。
李继强是我一个朋友的朋友。一年前他找到我,说要干一件大事情。我心血来潮就跟着他干。好几个人来了又走了,最后就剩下我和王美。
李继强说:这是我们共同的事业。
我借遍所有能借的人,投资十万。王美投资五万。
我们每天都有一个新鲜刺激的梦想,盼望着在哪一个阳光洒满大地的早晨成为比尔·盖茨,成为巴菲特,再不济也成为马云,张朝阳,马化腾。
梦想余温尚存,李继强却无影无踪。
我试探着分析:他会不会把我们骗了。
王美果断坚决说: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我们守在租期将近的房子里心有不甘地等待,明知道什么也等不来。我们总觉得人没有那么坏,总觉得我们的青春不会那么悲摧。
总觉得不可能的事情接踵变为现实。希望转身之后就是绝望。
王美声嘶力竭大喊着:李继强你是个王八蛋,大骗子。
我对北京心灰意冷,准备回到宝鸡小城,干一份旱涝保收的工作。那里都是淳朴的人,不会有谁凭着一张嘴就把我骗得丢盔弃甲。
我请王美在小饭馆吃川菜,权当最后的分别。
王美说:咱们喝点酒吧?
不确定身上的钱够不够,我还是硬着头皮说好。
王美的绝望更甚于我。她家在农村,从上大学开始就常在经济方面捉襟见肘,发誓要以女儿身干出男儿的惊天伟业,卖过楼,卖过保险,虽辛苦却收入稳定。遇上李继强,唤起蛰伏的理想,就打算拼一回。
开始错了,一切就都错了。错不在我们,我们却要承担后果。
我说,王美,你保重,我要回宝鸡了。
王美默默地喝酒,抬起头来已经红了眼圈。问我,你这是要逃避吗?这一点点挫折就把你吓跑了吗?你当初来北京的所有梦想都实现了吗?
我被问得羞愧难当,不知如何作答。
留下来吧。王美微醺,醉意朦胧,面若桃花,柔和地望着我,阿满,从哪里跌倒的,再从哪里爬起来,我们留在北京一起奋斗,好不好?
虽然王美并不是我最最喜欢的类型,可是,此时此刻,此情此景,还是令我感动和温暖。我答应她,留下来,一起奋斗,东山再起。
要不要同步追她做女朋友呢?我对自己说,不急,再等等。
拖着行李走进阴暗潮湿的两居室,我因想入非非而面红耳赤。
王美说,这房子还可以吧,物美价廉,经济实惠。
我说,挺好,咱俩住大间,来个亲戚朋友住小间。
王美踢我一脚,尖声说,想什么呢,你住大间,我住小间。
安顿妥当,我们就起早贪黑找工作,养活自己要紧。
凭着以前发表的豆腐块文章,我在一家杂志社的招聘中过关斩将,最后面试,不苟言笑的总编辑问我还有啥困难。我觉得不可能,还是说,我女朋友能不能一起过来。出乎意料,老头一拍桌子,果断说,没问题。
王美负责文字校对,一天不到一万字的工作量,清闲舒适。
每天早上,王美都会一边做早点一边大声喊着:懒猪,起床了,再不起就要被罚钱了。听到罚钱我一跃而起,匆匆洗漱,匆匆进食。在乘公交转地铁的漫漫长路上,我嬉皮笑脸给王美讲段子,说她温柔贤惠。
王美异常警觉,追着问,你啥意思,不能当着我的面说我不漂亮。
我调侃她,谁说你不漂亮,你比漂亮还多出三十斤。
王美不服气,胖怎么了,杨玉环那么胖还当了皇妃呢。
我说,胖不胖不是重点,重点是杨玉环遇上了皇上。
王美无限憧憬,是啊,我也在等我的皇上,说不定就在身边。
我又想入非非,认定她暗示我,当场表态说:减下三十斤,我肯定义无反顾追你。王美泼冷水,那你说我是拒绝呢,拒绝呢,还是拒绝呢?
我以为我们的青春就会这样收尾。两个人一个方向,在时间的见证下培养出爱情、亲情,然后跨过中年,老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可是,生活的偶然总是猝不及防。王美從杂志社辞职了。
她说,工作那么清闲,工资那么少,这样下去人就完了。
王美去了一家汽车4S店当出纳,每天早上六点就出门,那时候我还在梦里,她晚上十一点多才回来,我又进入了梦乡。我说,王美,不用演得那么累吧?她说,你知道什么,三个人的活儿我一个人干,能不累吗。
我语重心长,女孩子要劳逸结合,不要太拼。
她有理有据,要不是为了挣钱,我也想天天在家睡大觉。
王美是学计算机的,干财务有些勉为其难。可她凡事都刻苦,入行不久就开始从网上下了财务教学课件进行自学,我夜里起床上厕所,见她还在客厅戴耳机听课。一个月四天假,同样马不停蹄去大学蹭课。她还告诉我,她要报考会计从业资格证书,那样工资就会多一半。考过之后再考注册会计师证。我说,那个好像很难。她不服气,别人行,我为什么就不行。
有一天她抱回来一摞售楼宣传单,我才知道她还抽空发这个赚钱。
那天她高烧不退,在床上躺了一天一夜,刚缓过神,又戴耳机听讲座。我实在不忍心,一把扯掉耳机,说她,你走火入魔了,要把自己累死吗?
王美怔了一下,望着我,泪水还是没绷住,哗啦啦落下来。
她哽咽说,我也不想这样,可我怎么办,上一次借的钱要还,父亲住院要钱,哥哥盖房子要钱,我不挣钱我能怎么办。
是啊,她能怎么办。世界那么大,她只能靠自己。
我说,我们同甘共苦,再难,还有我呢。
她没有回应。空气凝滞,就像时间再也走不动了。
每一个女孩子都应该被爱,具体到王美身上,我觉得自己义不容辞。
王美五官精致,皮肤白皙,头发乌黑,善解人意。最大的不足就是身材较胖,不会打扮。我一直鼓励她,使使劲,还是有望成为美女的。
我心存私念,要把她打造成我的女神。
我说,美啊,我陪你去运动吧。
王美说,没闲工夫,有时间还不如睡上一觉。
我说,美啊,我陪你去做头发吧。
王美说,没那闲钱,早就想一剪刀咔嚓成短发,还省洗发水。
我居心叵测要改变她。她却我行我素野蛮生长。
我坐下来和她促膝长谈,循循善诱灌输说,你是一个女人,要让自己亮丽起来,美丽是女人最核心的竞争力,是女人的小宇宙和小太阳。
她哈哈大笑,说我幼稚。还说,有钱才是女人的小宇宙和小太阳。
她走火入魔,成了一个金钱控。我不奢望一时半会儿让她听我的,只能温水煮青蛙慢慢来。经验告诉我,所有想要的东西都沉淀在时间里,要等,等得起才能最后得到。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匆匆忙忙常常一无所有。
王美还是那么忙。加班。自学。蹭课。考试。
她考到了会计从业资格证书,我真替她高兴,这下可以歇歇了,不用再那么累。王美信心满满,怎么能歇呢,再接再厉,下一站,注册会计师。
在王美面前,有一座又一座的高峰,她虽柔弱,体内却流淌着英雄的鲜血,我知道,她不允许任何高峰骄傲地耸立眼前,但凡有,她就要去征服。一次又一次,直到有一天,眼前一马平川,她才会停下来。
就像等待日出日落一样,我知道王美停止杀伐的那一天总要到来。
虽然有足够的心理准备,但王美的改变还是令我猝不及防。
她让我陪着到商场,买了好几件上千块钱的衣服。这个好看吗?我说,好看。她就骄傲地对服务员说,包好,买了。又问我,这个呢?我说,是另一种好看。她喜滋滋,扭头同样说,这个也包上。那架势,就像捡了一捆钱,或者买彩票中了奖。那么令人刮目相看,又那么令人百感交集。
大半夜,她对着镜子倒腾出红红的唇,黑黑的眉,风风火火跑过来问我,好看吗?我倒吸一口凉气说,你能不能找个专业的人问问再化。
王美越来越美丽了。我觉得是先前的思想工作奏了效。
女为悦己者容。她的每一丝改变都让我心潮澎湃。
我犹豫不决,到底是我主动出击,还是等待回应她的表白。青春的心事啊,真是折磨人。一只只小鹿冲撞在心里,竟然失眠了,真是美好。
我做出了激动人心的决定:美啊,我有事情要宣布。
王美说,正好,我也是。
我热血偾张,极力控制自己:美啊,你先说。
王美玉面含羞,那么美丽。在我咚咚的心跳里,她说:我要搬走了。
你,你,你说什么?
我要搬走了,跟男朋友一起去住。
我还能怎样。以最快的速度化悲痛为力量,傻逼地说,祝福你。
她就那样走了,像一只美丽的花蝴蝶,翩翩起舞,远我而去。
对爱情的希望瞬间变为绝望,我的伤感无处躲藏。
王美来收拾东西那天,我借口杂志社有事避而不见。她打来电话:阿满你真不够意思,同居一场,我要走了你也不送。她约我共进晚餐。
不想去,却发现自己那么懦弱,连拒绝的勇气都没有。
她说,我们喝点酒吧。
干一杯,为了共同的奋斗。干一杯,为了纯洁无瑕的友谊。再干一杯,为了即将到来的分别。我忍不住问王美:你没有爱过我吗?
她装疯卖傻,当然爱啊,不爱能跟你同居吗?
那你还要走?
我太累了,从早忙到晚,从上大学忙到现在,可是什么都没有。还不能停下来,停下来更是会一无所有。怎么办?毫无办法,只能像陀螺一样拼命地旋转,直到哪一天转不动了,真是充满了绝望的生活。这下好了,我就像麦哲伦的航船,无穷无尽之后终于找到了港湾,我要靠岸了。
王美说:他是北京人,市里有一套房,郊区有一套房。
我问:难道你就是为了这个?
王美想想,说:这是一方面,但也不仅仅是这个。她说,我好像也喜欢过你,可你不是高富帅,和你在一起并不能改變我拼命旋转的命运。
是啊,屌丝没有资格拥有爱情。
我要的不仅是爱情,还有港湾。阿满,那,你爱过我吗?
爱过。
真的假的?
我拿自己未来的幸福担保。
可是你嫌我胖。他从来没有,他说胖胖的女孩最可爱,他还说夏天可以陪我一起大汗淋漓,冬天拥我入怀等待春暖花开。我喜欢这样。
所有甜言蜜语都是骗人的。我没法解释,曾经的挑剔是我爱过她最充分的理由,我不会对一个毫不相干的人说她胖,她的胖瘦与我无关。
我相信他,我爱他。此刻王美是幸福的人,她的幸福铺天盖地。
好吧。我仍旧说,以为能够给你幸福,现在却只能祝你幸福。
谢谢你。王美望着我,也希望你早日找到女朋友,不要像我这么胖。
会的,我一定找一个令我依依不舍的人,像你一样。
王美哭泣。我不确定是不是因为她也舍不下我。
午夜的北京,霓虹闪烁。我们慵懒地挥手。再见,再见。
阿雅跟我约法三章。不许这,不许那,更不许这那。
我说,那房租不能再低了,水电气都我交,每月一千五。
阿雅嘻嘻笑着,大男人咋这么啰嗦,抹掉零头,就一千块吧。
我没法拒绝阿雅的讨价还价就跟没法拒绝王美的离开一样理所应当。阿雅警告我说,我们男女有别,我有男朋友的,你不要痴心妄想。
我莫名其妙,她却在一个风高夜黑的晚上踢开了我的房门。猝不及防,没来得及反抗。就那样了。阿雅说,你人挺好的,就做我男朋友吧。
仓促间,世界上就少了两个孤单的人,多了一对幸福的情侣。
阿雅是一个精彩的人。在新疆卖过玉石,在四川当过导游,在广东当过主管,然后到北京。我说,真羡慕你,人生豪迈,说走就走。阿雅说,羡慕个屁,哪个女人愿意谈四次恋爱被甩四次,大好年华背井离乡。还威胁我,我不想被甩了,谁再抛弃我,我就跟谁同归于尽。
那么好的阿雅,这样说话,让人有脆生生的疼痛。我告诉阿雅她是我的初恋,我会好好珍惜她。她说,你要真爱我,我就给你生个孩子吧。
我一时冲动答应了。思来想去又后悔了。
阿雅无所谓,她一开始就是在跟我开玩笑,说过去就过去了,像被风带走一样,后来再没有提起过。她的工作是在一家化妆品店里做导购,整天早出晚归。一个月后她说不想干了,就在房间呆着,睡觉,看电影。
阿雅心血来潮,要我讲讲感情史。诱惑我说,我讲了,她就讲。我其实不想听她那四段荡气回肠的爱恨情仇,可也不想让一个孤独的女人失望。
可是,没有怎么办。我问阿雅,单相思算不算。
算吧。阿雅哀其不幸地说,你真是一个感情世界一贫如洗的男人。
我为此感到沮丧,可事实就是如此。我想来想去,只能讲讲王美。跟王美之间也没啥好讲的,阿雅就追着我问,直到问不出来一丁点的惊喜和秘密。
我讲完了,阿雅就开始翻我的手机。并没有如约讲她的故事。
哪一个,哪一个,微信名叫什么?阿雅十足一个女强盗。
我每天都在关注王美的微信,她的确找到了一个可以停靠的港湾,不用再像以前那样一刻不停地旋转,以一个女人的肩膀粗蛮扛起男人的世界。
王美在微信里发:人靠衣装马靠鞍,女人必须有几件压箱底的衣服。然后是一组九张穿着各种漂亮衣服的照片;王美在微信里发:都说我又胖了,可是这么多美食怎么办呢,舍不得。然后是一组九张以各种美食做背景的照片;王美在微信里发:祖国的大好河川这么美,亲们,别宅着了,赶快出来放放风。又一组照片,庐山,天池,张家界,以及我所未到。
阿雅就像发现了新大陆,惊喜问我,这就是你念念不忘的王美吗?
我说,是啊,是不是有些羡慕嫉妒恨了。
才不呢。阿雅不屑一顾。
衣服,美食,旅游,女人不是就想过这样的生活吗?
这算什么?阿雅翻开她手机里的微信,随便点开一个,同样是连篇累牍的衣服,美食,出游,珠宝。她说,随便谁的微信都可以这样。
微信里的幸福不一定是真的幸福,很有可能,你看到的幸福恰恰是不幸福的遮羞布。真正的幸福大多默默藏在心里,酝酿成蜜,独自甘甜。
王美呢?
我坚定认为她是真的幸福,比我想象的更加称心如意。
我不再让阿雅看我的手机微信圈,害怕她对王美议论纷纷。有时觉得,阿雅的胡说八道真会改变王美的生活。我疑神疑鬼,胆战心惊。
阿雅整日心安理得吃饭睡觉看电影。我戏谑她说,再这样下去就会变成一个小胖子。阿雅却严肃通告我,说她怀孕了。并问我,生还是不生?
我在猝不及防中做出此生最大决定:和她结婚。
王美叫我,我转过身去,却差点没能认出她来。
那一日是陪阿雅去商场,她说了好多天,孕妇就要有个孕妇的样子,可挑了半天也没找到合适的孕妇装。我申请休息片刻,她自己继续奋战。
王美?我不确定。可那笑容是她的,亲切,温暖。
你一个人逛商场?
不是,我和———
哦,肯定是陪着女朋友,在哪里,介绍我们认识。
她买东西去了。
哦,真不巧。
你。我有些不自然,还是问,过得还好吧?
好着呢。你呢?
我也好。对了,你怎么留短头发了。
我男朋友说了,短头发精神,可爱。
那时候王美最得意于她那一头乌黑的长发了,好不容易赶上休息,要专门用半天时间来梳洗打理。洗好,吹干,一甩,散开来,就像瀑布一样垂在她白皙的肩部。那么美,我不相信哪个男人会不喜欢。她却剪了。
啊,你也穿高跟鞋了?
我男朋友说了,高跟鞋是女人的气质,怎么样,是不一样吧?
我从没见过王美穿高跟鞋,为此还提醒过她高跟鞋可以让她更精神一些。王美呢,三百六十度旋转,问我,现在不精神么,我觉得自己挺精神。一个无关紧要男人的肺腑之言,远远比不上她中意之人的一个咳嗽。
王美变了。从与我合租房子的王美变成了别人的女朋友王美。
我看着端庄秀丽的王美说,你跟以前不是一个王美了。
王美嘻嘻笑着,夸我,你也比以前帅了。
阿雅仍没挑到合适的衣服,她一边抱怨商场名不符实,一边神叨叨问我,刚才和谁说话呢?我说王美。王美!她兴奋地说,你碰到老情人了。
王美不是我的老情人,女朋友都算不上,顶多是暗恋对象。
阿雅一本正经跟我说,她要做一个合格、称职、高标准的妈妈。她买了胎教光盘,买了防辐射服,买了孕期食谱,买了孕妇按摩器械。我劝说她,搞得太复杂了吧。阿雅说,一定要对得起孩子。
阿雅的肚子一天天有了孕妇的范儿,我当爸爸进入倒计时。阿雅提出要做有氧运动,我积极响应,经常带她到首都大学的操场上走步。有時一个多小时,有时三四十分钟,往往是阿雅说,回府。我们就结束。
那日都走了一个多小时,阿雅兴致仍极高,精神抖擞,还没有下达“回府”的指令。夜色沉下来,一个熟悉的身影从身边一晃而过,迈着沉重的步子跑远,背面看,像,又不像,我放慢了脚步,等着第二圈。天呐,世界这么小,果真是王美。她跑得那样卖力,好像明天就要去参加奥运会了。
我怕阿雅胡言乱语,没敢跟王美打招呼,王美也没有看见我。
又走了一会儿,阿雅累了,我陪她回去。鬼使神差,我又回到了首都大学的操场,我不知道自己怎么就那么肯定王美仍在。可她的确在跑着,距离刚才已经有快一个小时了,她气喘吁吁,铿锵而来,那么努力。
王美。我叫她。她仍旧跑。
我追上去,想开个玩笑:你这是要出国参加比赛么?
她停下来,面色凝重。满面的汗水在路灯的照射里暗影浮动。
我没敢自作主张,她却主动邀请我坐一坐。
王美说,我应该听你的。
我一头雾水:听我什么?
早早减肥。
你那么有主见的一个人,哪里肯听我的,要听我的,我早就追你了,还能轮到别人。我故作轻松,问,你那位不是喜欢你杨贵妃的范儿吗?
那是以前。王美低沉着说,他提出分手,说我胖,没感觉。
可是……我想宽慰她,却无话可说。
我不想失去他,我相信我能瘦下来。
你确定胖是所有的理由?
你放心吧,我现在每天一早一晚跑两个五公里,中午还去做健身,饭也吃得很少,主要是水果,给我一个月,我绝对会瘦下来。
美啊,你犯不着这样。
为了幸福,我必须做出最大努力。阿满,祝福我吧。
祝福你。我的伤心和黑夜一样无边无际。
阿雅又一次说走就走。她自作主张把快五个月的胎儿留在了医院,只身一人无影无踪。只给我发来一条信息:对不起,不要找我。一遍又一遍打过去电话,先是无人接听,后是关机。我和她彻底失联了。
我第一次发现自己能一次性喝下十五瓶啤酒。然后吐得一塌糊涂,蒙头大睡。我对阿雅感情复杂,不知道该爱她还是该恨她,其实都已经无关紧要,她走了,可能一辈子都再见不到面,爱或者恨又有什么意义?
医院打来电话,让我赶过去,我十万火急,却是王美。
王美疯狂减肥,营养不良病倒。给她男朋友打电话,开始是借口有事,后来不接电话。王美不甘心,就躺在床上等着,心里想,你不要我我就死了吧。一天,两天,她在想她的人生,也在想她的爱情,内心里,她知道那个男人再不会出现,内心里,她也不想就这么死了。还好,她一息尚存,还好,手机还有电,她打了120,幸运地从死亡线上被拽了回来。
醒来后医院让她通知家人,她就报了我的电话。
我说她,你怎么这么傻,什么能比活着更重要。
王美面色苍白,虚弱地说,是啊,差点见不到你了。
她皮包骨头,青筋毕现。你瘦了,又怎样?
王美说,现在想想,还是胖了好。
我确定她已经将过去放下了,没必要再叨叨着讲人生的道理。
半个月后王美出院,我带了一大捧鲜花去接她。
房子还给你空着呢。我以为她会顺理成章跟我回去。
出乎意料,她不回去了。王美说: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
看什么?
不知道,每一个幸福或者不幸福的人,一草一木。
去哪里?
不知道,近在咫尺或者天涯海角。
多久回来?
不知道,一年半载或者一生一世。
王美,希望你幸福。
阿满,谢谢你陪着我,我会幸福的,你也一样。
忘了告诉你。我说,你胖胖的样子更好看。
王美甜甜地笑了,那样温暖,那样灿烂。
你放心吧。她说,我会好好照顾自己,再见面一定丰润饱满。
王美没让我送,我不知道她的第一站从哪里开始。
直到那一天,她打来电话问我,阿满,还在北京吗?我说,在呢。她说,我在海南,过几天去北京,见个面吧。我充满期待,对我,对她。
没想到她此来是与我做最后的告别。
王美胖了一些,但比不上当初。
我说,真舍不得就这样与你天涯相隔。
她说,生命中总会出现一个人让你把我忘得一干二净。
王美走了。如她所想的那样,遇一人白首,择一城终老。
王美走后一个月,阿雅回来。她说,对不起,还是想跟你在一起。
我没有怪她,人在一生中总免不了做出一些无能为力的选择,当下不知道对和错,永远不知道对和错。世界是个辩证法,我们置身其中一片混沌,自作聪明去分辨是非是最大的傻逼。赤裸裸去爱,莫问理由。
阿雅每晚都把我抱得緊紧的,喃喃说,我们再怀个孩子。
怀吧。生活无限美好,革命理应后继有人。每一个黑夜为此充满温情。
可是,为什么?我还经常不由自主想起王美。
胖的王美,瘦的王美。胖瘦模糊的王美。
我对不起阿雅,我为自己的走火入魔而自惭形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