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的妙悟

2018-09-10 09:04曹胜高
名作欣赏 2018年8期

曹胜高

摘要:妙悟源于佛教认知,强调的是个人内心对自然万物的体悟。妙悟作为观照自然的方式,在被引入诗歌的创作和品评后,就成为中国诗歌创作中的艺术法则。唐人、宋人皆以妙悟为体物入诗的法门,创作时讲究心与物合,鉴赏时讲究言有尽而意无穷。

关键词:妙悟 禅悟 悟对神通

妙悟是中国古典诗歌进行创作和品评时用的一个术语,它揭示了诗歌创作、诗歌欣赏过程中独特的心理作用方式,既可以看出中国诗歌的艺术追求,也可以理解为中国艺术的审美要求。

禅悟

“妙悟”也称“禅悟”,最初见于东汉僧肇的《长阿含经·序》:“晋公姚爽,质直清柔,玄心超诣,尊尚大法,妙晤自然。”“质直清柔”是形容姚爽的性格;“玄心超诣”是形容能够体悟自然之道。而“妙悟自然”的“悟”是能感悟到,“妙”则是描述其能体会到常人不能理解的独特意味。佛教追求的是去除人间一切烦恼、繁杂,能够与自然一草一木一花一果相接近、相融洽,这里说的“妙悟自然”,便是能体会到自然的精妙之处。

佛教所提倡的“妙悟”,是用来形容刹那间智慧的获得。《五灯会元》记载:

世尊在灵山会上,拈花示众。是时众皆默然,唯迦叶尊者破颜微笑。世尊曰:“吾有正

法眼藏,涅盘妙心,实相无相,微妙法门,不立文字,教外别传,付嘱摩诃迦叶。”

其中的“拈花一笑”,代表了佛教顿悟的旨趣。人有没有佛教的慧根、佛缘,实际上就是看能否洞察佛法的真谛。佛教最初是讲修行的,通过修行获得佛教的教义,但佛教最高的教义不是依靠苦学就能够得来的,而是在于刹那间明白了其中蕴含的那些不言之教。在禅宗看来,佛教的法则、佛陀的境界,并不是靠修行得来的,只要你顿悟了佛学的宗旨,在一刹那间可能就明白了一切。因此,佛教的最高境界不是给人讲法,而是教人悟懂。摩诃迦叶在释迦牟尼还没有说出来时,他就笑了。他悟到了不用言语表明的教义,因此,释迦牟尼说:“正法眼藏,涅槃妙心,实相无相。”花的本质,是抛弃了花的颜色、香味、形象,对花的精神、气质有一个根本的了解,而不在于一花一叶的差别。真正的佛法是直指人的内心,人的本性成佛,人也就成佛了。因此,妙悟并不是靠文字、靠学说来传的,而是在文字言语之外获得的直觉。魏晋时期有一个佛教宗派,便是不立文字宗,认为佛法传承,不是靠经文,而是靠妙悟获得的。

妙悟自然,就是我们的心与自然瞬间地结合在一起,不通过别人的介绍,不通过文字,只通过自己的内心就完全能体悟到自然、社会、宇宙和人生的妙处。“妙悟”是般若智慧的直觉体验。中国艺术与佛教在这一点上是相通的,认为最美好、最有哲理的地方是靠内心的把握和灵光一现的理解,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

《华严经》里有这样一句话:“妙悟皆满,二行永绝,达无相法,住于佛住。”真正对佛法的理解是靠妙悟。《坛经》中也说:“若起真正般若观照,一刹那间,妄念俱灭。若识自性,一悟即至佛地。”真正用智慧来观照佛法、观照人生的话,那么在一瞬间你就能妄念俱灭。佛教解决的是人的心灵与外物的联系,很多人烦恼、伤感的原因是欲念太多、妄念太多。真正的佛法是抛去一切妄念,萬物归于寂寂,不再妄想人间的财富、名誉、恩怨、诱惑,直接把心收拢。

僧肇《般若无名论》中说:

玄道在于妙悟,妙悟在于即真。即真则有无齐观,齐观则彼己莫二。所以天地与我同根,万物与我一体。

这两句很像庄子《齐物论》中的话:“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玄道在于妙悟,是说真正的、最高层面的道的体认在于妙悟。《庄子·田子方》里说:“物无道,正容以悟之。”物无道,是说万物的表象中并没有道,只有能体道之人才能体悟到其中蕴含的道。这种妙悟,不仅要用于佛经的解读,也要用于对宇宙、人生的理解。妙悟在于即真,“即真”就是探讨真理,探讨真性。如果把天地万物等齐来观照的话,就会发现你和万物没有区别。天地与我同根,万物与我一体,万物的盈亏和我们是一样的。

受佛教影响,妙悟成为中国文学的一种观照自然的方式。晋宋之际的谢灵运既受道教的影响,也受佛教的影响,他在写诗时就已用“悟”来体味宇宙、自然和人生的哲理了。他在《从斤竹澜越岭溪行》中说:“情用赏为美,事昧竟谁辨。观此遗物虑,一悟得所遣。”这首诗并不是谢灵运最好的诗,但总结了自己体悟山冰的方法。“情用赏为美”是说天地万物的形状只有用精神的眼光去观察才能发现美。当“事昧竟谁辨”,也就是很多事情看着不明白的时候,说明自己没有好好分辨它。“观此遗物虑,一悟得所遣。”观察事物时,要思考、感悟物中的趣味与哲思,这是个人直觉式的体验。有了这种体验之后,才能感受到天地万物独自蕴含的美感和原理。

魏晋时期,把一些很难懂的思理称为玄学。这些很玄的思理,是融合在天地万物之中的大规律、大境界和大思考,一般语言很难把它表达清楚,一般的读者很难体悟到,因此用“玄”这个字来概括很高的形而上的理性思考。一个真正思维敏锐的、情感丰富的、哲思深刻的人,看到天地万物运行的时候,就能悟出天地万物的哲理。同样是庐山,苏轼就能悟出“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同样是登楼,王安石就能悟出“不畏浮云遮望眼,自缘身在最高层”。同样是西湖,苏轼看到了“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潆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他能体悟到西湖所体现出的独特美感;杨万里也是如此:“毕竟西湖六月中,风光不与四时同”,看到的是勃勃生机。

我们读这样的诗觉得很美,原因是它一方面抓住了物的表象,另一方面写出在表象之外蕴含的更深的生命力。这种生命力,实际上是对景物、景色的一种最完美的概括。一方面在于这首诗妙悟到了自然之美,妙悟到了山水之美,妙悟到了人情之美。如“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如“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如“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另一方面,这些句子所蕴含的,不仅是作者个人的情感,而且是全部人类所具有的情感,原因就在于他悟到了情感的真谛。

妙悟,是中国艺术的基本法则。张彦远在《历代名画记》里说,看画的时候应该“遍观众画,唯顾生画古贤得其妙理,对之令人终日不倦。凝神遐想,妙悟自然,物我两忘,离形去智。身固可使如槁木,心固可使如死灰,不亦臻于妙理哉?所谓画之道也。”@就是说,张彦远看到顾恺之画的人物,如果对着这个人物不停地观察,凝神遐想,就会发现这个人物画得栩栩如生。“离形去智”就是在观察绘画的时候,不只是看它的形象,还要观察这个画所表现的神韵。绘画最主要的就是气韵生动,人物画讲的是传神,山水画讲的是意境,花鸟画讲的是趣味、情趣。因此,欣赏绘画的关键是要体会到画里所追求的神韵,而这个神韵就需要我们依靠外形来加以表达。

同时,我们欣赏绘画的目的又不仅仅在它的外形,而是要求我们必须真正把握其中的艺术技巧,这种把握靠的就是妙悟。虞世南曾指出:“故知书道玄妙,必资神遇,不可以力求也。机巧必须心悟,不可以目取也。”“及乎蔡邕、张、索之辈,钟繇、卫、王之流,皆造意精微,自悟其旨也。”要想真正体会到书法的妙处,一定要观察书法中所体现的神韵。真正在书法和绘画中所体现出的技巧,也是用心才能感受到的,而不能仅用目取。

悟对神通

妙悟是唐代作者体物入诗的法门。孟浩然在《来闍黎新亭作》中说:“弃象玄应悟,忘言理必该。”这是在总结自己写诗的技巧,认为诗要写好,必须靠形象,而形象中寄托的思理和情感,要靠自己对自然景物的体悟。他之所以能成为盛唐山水田园诗人的代表,之所以能被人们誉为创造宁静秀美境界的诗人,原因就在于“弃象玄应悟”,即写诗的时候不把目光集中在表象上,而在猜测中表达其中所悟到的玄应。“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它也并不是写岳阳城和云梦泽,而是写洞庭湖浩瀚的气势,以及流淌在洞庭湖内的阔达之美、壮大之势。所以,“弃象玄应悟”,说的是写诗的目的,是悟透出表象中蕴含的生命力;“忘言理必该”,说的是写诗的目的,是“忘言”,是赋予每一个句子以情感和哲理的表达。因此,我们写诗时不仅要重视语言,更应注意美的语言要表达的东西是什么。苏轼用“十年生死两茫茫”,表达了对亡妻的深挚情感;元稹的“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用多种形象来比喻悼念亡妻时的切肤之痛;李商隐的“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表达了他丧偶之后的无奈和思考。

中唐诗人注重妙悟,在诗歌中常有体现。柳宗元《晨诣超师院读禅经》说:“澹然离言说,悟悦心自足。”“澹然离言说”,是说读佛经的目的,不是把佛经的意思记住,而是要非常澹然地将佛经中的字字句句抛掉,悟透其中阐释的人生哲理。“悟悦心自足”,是说悟透了佛理以后,那种喜悦所带给人的满足感。《禅源诸诠集都序》中说:“心不孤起,托境方生;境不自生,由心故现。心空即境谢,境灭即心空。未有无境之心,曾无无心之境。”便是言妙悟之说的生成。“境不自生”,景致年年如此,代代如此,真正能表达出来,才是心中有景。景的好与坏、美与不美,完全与心境有关。元杂剧里有一部戏叫《单刀会》,写关公单刀赴会,看到长江水,想到的是:“这也不是江水,二十年流不尽的英雄血!”同样,在杜甫心中,国破家亡时看到的是“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高兴的时候看到的是“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闲适的时候看到的是“黄四娘家花滿蹊,千朵万朵压枝低。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忧国时看到的是“武后祠堂不可忘,中有松柏参天长。干戈满地客愁破,云日如火炎天凉”。景是年年如此,但作者心境不同,看到的便千差万别,“心空即境谢,境灭即心空”,眼中无景,实际上是心中无景,在诗歌中表达的景,都是心中的产物。作者对自然景物的体验和感悟是靠心,形成有体悟、有妙得的艺术创造;读者对自然景物和对作品表达的情感,也是靠心感悟,形成阅读时与作者的心心相通。

宋人开始意识到写诗也应该注意悟。吴可《藏海诗话》里说:“凡作诗如参禅,须有悟门。”真正的参禅是闭目养神,心旷神怡,自己能够通过自己的意识、感觉去彻悟佛理。所以,作诗就像参禅一样,必须有悟门。这个“悟”必须有妙悟的存在。范温在《潜溪诗眼》中说:“识文章者,当如禅家有悟门。夫法门百干差别,要须自一转语悟入。如古人文章直须先悟得一处,乃可通其他妙处。”所以读文章也是如此,你必须得悟到它的美感,否则就没法读下去。

读诗就像参禅一样,靠的是妙悟。吴可在《学诗诗》中又说:“学诗浑似学参禅,竹榻蒲团不计年。直待自家都了得,等闲拈出便超然。”学诗就像参禅一样整天打坐,学了这么多年,很难学会。突然有一天明白了,这时候便超然了。苏轼也说:“暂借好诗消永夜,每逢佳处辄参禅。”漫漫长夜要读好诗来消磨,尤其是读到妙处的时候就反复吟唱,像参禅一样,让人去妙悟。韩驹《赠赵伯鱼》:“学诗当如学参禅,未悟且遍参诸方。一朝悟罢正法眼,信手拈出皆成章。”我们没有悟到诗歌真正美感、真正方法的时候,整天都在寻找技巧,但突然有一天真正悟明诗歌的宗旨、真谛时,你一下子就学会了写诗。

吕本中说:“作文必要悟入处,悟入必自工夫中来。”都说的是,要想悟通大道,必须肯下狠功夫读书思考,莫名其妙地想是想不明白的。凡事要先学会积累,然后才是悟。惠洪在《冷斋夜话》里也说:“大率才高意远,则所寓得其妙,造语精到之至,遂能如此。似大匠运斤,不见斧凿之痕。不知者困疲精力,至死不知悟,而俗人亦谓之佳。”真正的好诗应该看一篇,而不应该只看一句,好的诗歌才高意远,读完时能体悟出其中所蕴含的哲理。好多诗歌,整篇是一个统一的整体,一句动起来全篇都神采飞扬。真正意义上的名篇,没有一个字、一句话是突兀出来的,都是由字形成句,由句形成篇,从而形成一个有机统一的整体。

悟,也包括对艺术规律的掌握。杨万里在《诚斋荆溪集序》中说,自己是突然有一天悟到了作诗的技巧:

予之诗,始学江西诸君子,既又学后山五字律,既又学半山老人七字绝句,晚乃学绝句于唐人。学之愈力,作之愈寡……戊戌三朝时节,赐告少公事。是日即作诗,忽有所寤。于是辞谢唐人及王、陈、江西诸君子皆不敢学,而后欣如也……自此每过午,吏散庭空,即携一便面,步后园,登古城,采撷杞菊,攀翻花竹。万象毕来,献予诗材。盖麾之不去,前者未雠而后者已迫。

作者自述学诗,最开始是学江西诗派,后来又学习陈师道五字律,以及王安石的七字绝句。自己学得越勤奋,创作的诗越少,直到有一天即兴作诗时,才“忽有所悟”,知道了作诗要心与物合,而不是一味模仿他人,于是就不再盲目学习江西诗派、陈师道、王安石以及唐代诸诗人的作品了。

以前,杨万里写诗的时候完全是学着别人写的。写完之后,发现自己的诗作超越不了他们。有一天,突然悟到了真正的好诗,不是在别人的句子里面找句子,而是用自己的感情去写,你眼睛看到什么,心里想什么就写什么。他的《小池》:“泉眼无声惜细流,树阴照水爱晴柔。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里面没有一句是从古人那里学来的,完全是自己心里所想、所看到的景致,用自己的思想去写。写诗,要靠心与物的结合;读诗,也是靠心与诗的结合,作者能够与自然神会,读者能够与作者神会,这就是妙悟的两个境界。

严羽在《沧浪诗话》中,总结了自唐宋以来的诗歌传统,并提出了自己的诗学主张。《沧浪诗话》围绕三个问题写:什么是好诗,怎么能作好诗,怎么品评诗的好坏。全书从诗辨、诗体、诗法、诗评、诗证五个方面进行了讨论。

什么是好诗?严羽认为诗是别趣,诗歌是一种独到的艺术追求,它与道理、说理是有所区别的。什么人能写好诗?严羽认为写诗是一种别才,是一种独到的才学,不是靠议论、范文就能表达出来的。怎么写出好诗?一是靠妙悟,一是靠兴趣。好诗能体现出兴趣,品诗需要妙悟。他借鉴了佛教的“禅悟说”,认为“妙悟”近于“禅悟”:

禅家者流,乘有大小,宗有南北,道有邪正。学者须从最上乘,具正法眼,悟第一义。若小乘禅,声闻辟支果,皆非正也。论诗如论禅。

真正对禅、禅宗、佛法最高层面的顿悟,靠的是最高境界的意趣,而不能拿最下层的意思来理解。读诗也是如此,悟诗的高下,关键在于能否抓住最高层面或最本质的艺术特征,这样才能真正了解诗的本意。禅道最高的境界完全靠自己的妙悟,要想真正读懂一首诗的话,一方面要有艺术积累,另一方面要有独特体悟。

悟诗的最好方法就是自己写,心手响应,悟对神通,自然有无穷灵感。有的同学写得多,悟得少,写诗便是文字游戏,进步很慢;有的同学是悟得多,写得少,缺少训练,写的诗读起来别扭,这样也不行。只有悟诗、作诗结合起来,才能做得好。严羽认为:“孟襄阳学力下韩退之远甚,而其诗独出退之上者,一味妙悟而已。唯悟乃为当行,乃为本色。”从学问上来说,韩愈的学问要超过孟浩然,但是韓愈的诗却比不上孟浩然,原因就在于孟浩然能体悟到诗歌的自然之美,能够用自己的心性来写诗。我们读孟浩然的诗,就能体会到他自己的欣喜之情和对田园生活的赞誉之情。而韩愈则过分地在诗歌中卖弄自己的才学,无论想到的兴趣思理有多深,但读起来为文字障碍,缺少通透之感,流传便不如孟诗之广。

妙悟之法

怎样能达到妙悟的境界?严羽理解为才识为基,就是要有一定的诗才,才能谈得上妙悟。其中有三方面的含义:

一是入门须正,就是“看诗须着金刚眼睛,庶不眩于旁门小法”。写诗歌的时候一定要像读佛法一样,要从最高层面了解诗的本质,知道什么是好诗,然后再去写好诗。好诗就是有情,有景,有意,有境界,有格调。不要刻意去写什么拗句、回文诗,沉浸在文字游戏中,卖弄文字技巧,显摆自己的学问。基本的平仄懂了以后,就不要在平仄上花费更大的功夫,可以先试着写一首完整的诗。好好琢磨一首五言绝句,一共是二十个字,二十个字不要达到太高的境界,能达到“远看山有色,近听水无声”的境界就行。

此后,要知道基本的诗歌技法:“辩家数如辩苍白,方可言诗。”需要读一些诗,才能体味到诗歌的意趣、境界。刘勰说:“操干曲而后晓声,观干剑而后识器。”要有诗才、诗识,才能知道什么是诗。严羽还说:“作诗正须辨尽诸家体制,然后不为旁门所惑。”旁门,就是我们平常说的旁门左道,不是学诗的正路。作诗一定要走正道。有些同学不会作诗,一下笔就一定要用典故,结果写出来的诗自己读起来都别扭。作诗、作文,首先是要能把意思表达清楚,把情感表达清楚。严羽说:“入门须正,立志须高。”我们作学问也好,写诗也好,读诗也好,要从正门进去,才能真正学会。“立志须高”就是说既然要作诗,就要写一流的诗,“以汉魏晋盛唐为师,不作开元天宝以下人物”。学作诗,就要学最好的诗,这是正门,不要找一本不入流的集子读,那样是写不出好诗的。宋朝初年,一些诗人学习晚唐体,但晚唐诗人并不是一流的诗人,故而宋初的诗便不如晚唐的诗。只要走正道,目的地没有达到,我们还可以加快脚步;如果走了错路,就会越走越远,南辕北辙了。

二是遍参熟参。真正要读懂诗、读好诗的话,就要遍参熟参,严羽的理解是:“先须熟读《楚辞》,朝夕讽咏以为之本;及读《古诗十九首》,乐府四篇,李陵苏武汉魏五言皆须熟读,即以李杜二集枕藉观止,如今人之治经,然后博取盛唐名家,酝酿胸中,久之自然悟入。”想写好诗的话,要读《楚辞》,然后读《古诗十九首》,读《汉乐府》,读李陵、苏武、汉魏五言诗,且须熟读。读熟以后再拿着李杜的集子来读,从诗歌演进的角度来看,就能明白什么是好诗,好诗是怎么形成的。然后博取盛唐名家酝酿胸中,久之自然悟入。

三是以趣为的。“的”是箭靶子的意思,就是说学诗要以兴趣为追求。严羽说:

诗者,吟咏情性也,盛唐诸人惟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

他认为盛唐写诗讲究兴趣。“兴”是触物起情,“趣”是情趣意味,唐诗情思绵长、兴趣盎然,就在于唐人有闲心、有兴致去描写自然之美、人情之美、宇宙之美。这样的诗歌,兴趣是具有可感悟而不可言传的美感的,意境超脱、不着形迹。仿佛琴和古筝响过后,在空中传播余音,若有若无,若重若轻,若存若亡,若远若近,引人深思,令人回味。

严羽将唐以前的人作诗与宋人作诗做了比较,认为“诗有词理意兴”。“词理”,就是词的文理;“意兴”,是意趣和感情。他认为齐、梁、陈时期的人作诗时,追求的多是词藻,很难令人体会到一种理趣。谢灵运、谢脁、庾信等人的作品,词藻非常华美,却缺乏一条诗思的脉络。宋朝人写诗时非常注重诗歌中的理性思考,但有时过分执着于理性的思考,就缺少了感性的成分,冷静有余而感兴不足,读后缺少一种感动。而唐人作诗,不仅注重感兴,还注重理趣。这种理趣,就是对自然万物规律的体验、对人生哲理的思考,这种思考是寄托在感兴之中的。与宋人不同。宋人注重表达理,却又不重意兴,不重情感。因此,严羽非常推崇汉魏古诗,他说:“汉魏之诗,词理意兴,无迹可求。”汉魏以前的诗没有办法考察它的词理和意兴,完全出于自然和天成。其实,现在流传下来的汉魏古诗,都经过了历代的千锤百炼,充分体现出诗所具有的各方面的美感,因此便“无迹可求”。

严羽的这种妙悟,实际上指出了唐诗和宋诗的区别。他反对宋诗的不重感兴,认为写诗靠的就是一种直觉。他说:

近代诸公乃作奇特解会,遂以文字为诗,以才学为诗,以议论为诗。夫岂不工,终非古人之诗也。盖于一唱三叹之音,有所歉焉。且其作多务使事,不问兴致。

他认为宋人是拿着文字来写诗,就是在诗歌中运用大量的典故,希望以此来“点铁成金、脱胎换骨”,试图从前代诗歌的语言中寻找灵感,所以注重表面文字的雕琢,忽略了诗歌在形成过程中感情对文字的调遣作用。以自己的才华写诗,用了很多典故。兴趣是一种形式化的情趣体验,这种情趣体验是寄托在诗歌的表层之中,借助于诗歌的形式而形成的。妙悟正是对这种情趣体验内在性、直观性和整体性的特点,进行比喻式的说明。

这种情趣体验,是一种内在的感悟,是作者在看到外物的时候所产生的感觉,通过形象表达于他的诗作中。情感的表达必须借助于可视的、可想象的情感,“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李商隐很迷茫、很无奈、很惆怅的情感,借助于兩个可视的形象表达出来了,这就是诗的直感。因此,妙悟于诗,不在于其中的一个字或句的体悟,而在于对诗歌整个意境、整体情感特征的把握。

妙悟的妙,也是一种直感,中国诗评常常用“妙”作为诗歌点评中的最高概括。谢榛说:“体贵正大,志贵高远,气贵雄浑,韵贵隽永。四者之本,非养无以发其真,非悟无以入其妙。”中国艺术的真正美感,靠的就是自己独到的艺术体悟、独特的艺术感觉,在感悟、感应之中体味人与物、人与自然、人与天地和社会之间的关系。谢榛觉得“诗固有定体,人各有悟性。夫有一字之悟,一篇之悟,或由小以扩乎大,因著以入乎微,虽小大不同,至于浑化则一也”。诗是一样的,不同的人读诗的感觉是不一样的,不同人读诗的阶段也是不一样的。诗因此有了高下之分,诗才也有了大小之别。

胡应麟认为在自己对诗歌的理解方面,严羽给他了很大的教益:

汉唐以后谈诗者,吾于宋严羽卿得一悟字,于明李献吉得一法字,皆千古词场大关键。第二者不可偏废,法而不悟,如小僧缚律;悟不由法,外道野狐耳。

他认为汉朝以后真正谈诗歌的人很多,自己从严羽那里学会了一个“悟”字,算是明白诗的高下之分;从李梦阳那里学会了一个“法”字,算是知道作诗的深浅。“悟”是领会诗歌最关键的,知道什么是好诗;“法”是诗歌创作的结构和技巧,是怎么写好诗。“悟”与“法”,是作诗的关键,只懂诗歌的技巧,容易手低;只知道悟,容易眼高。只有知道了妙悟,才能眼高,知道了诗法,才能手高。

因此,我们读诗,学诗,写诗,要知道诗歌的格律、声情,要知道诗歌内在的技巧,要懂得诗歌的平仄怎么搭配,诗歌的韵律怎么搭配,而不要光靠单纯的感悟。在此基础上,知其妙,还要知其所以妙,能把诗的妙处说出来,既有灵感,又有学养,才能做出一等的好诗来,才能看出一等的好诗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