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友星
旧书市场坐落在我家与单位之间,是我每天上下班时的必经之地。由是算来,我每天都要经过这里四趟,即早晨上班、中午下班、下午上班、晚上下班,很少落下。因为我是个极有生活与工作规律的人,除去节假日或因故不上班外,我几乎都待在阜阳这座皖北小城里。因此一来,逛旧书市场淘书,便成了我除工作、事业之外,生活乐趣中最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所不同的是,别人逛旧书市场淘书需要特意为之,整时间为之,而我却能够机动灵活、化整为零,利用上班前、下班后的时间去逛旧书市场淘书,不免也是一种乐事。后来,我在《大公报》上看到一篇文章,说鲁迅、王国维、于右任、林森等文化名人、政治权贵过去也常逛旧书市场,我便更是如此了。
然而,起初我与其说是逛旧书市场淘书,不如说是一种美其名曰。因为我的所谓逛旧书市场,都是不得已而为之。确切地说,都是顺道而为之而已。但渐渐地,我便成了习惯,成了瘾,进而才转化成为我一种知性的乐趣。而在成为习惯与乐趣之后,一般情况下,我都是上班提前半小时从家里出发,下班处理好公务后,便按时从单位出发推迟半小时回家,其间所有的时间都逗留在旧书市场里,徜徉在花花绿绿的旧书间。春天、秋天好过,春天阳光灿烂、温暖和煦,秋天天高云淡、清凉气爽,逛旧书市场便显得格外惬意悠闲;但是,冬天、夏天便有点难耐了,冬天寒风凛冽、冷气袭人,夏天热浪扑面、汗流浃背,逛旧书市场便总感到有些局促气粗。可是,对于我们这些已经成瘾的淘书人来说,这又何妨呢?我总是乐此不疲,就像女性逛商场一样,仿佛旧书市场、旧书中,总有看不够的东西在那里面吸引着我。
为此,曾经有人问我说:“你买新书不好吗?为什么偏要买那些旧书呢?脏兮兮的,破乎乎的,一点都不美观。”你猜我怎么回答他们?我告诉他们说:“新书有新书的美观,旧书有旧书的美感。在旧书的表面上,虽然已经找不到新书美丽的容颜了;但是,在旧书的骨子里,却有一种厚重的历史感与年代感。我深爱的就是深藏其中的这种厚重的历史感与年代感。”接着,又有人问我:“旧书的骨子在哪里呀,我怎么看不到呢?”于是,我又告诉他们说:“旧书的骨子不在书的表面,在淘书者的审美与情趣里,一般人的肉眼是很难看得到的,除非你懂它们。”结果,问我话的人听了,一头雾水,茫然困惑地走了。其实,我说的都是真话,我真是这么认识的,只不过他们不理解而已。
其实,我逛旧书市场,有时是为了淘书,有时也不完全是为了淘书,而是为了寻个乐子,找一点精神寄托,经常去看看那些旧书,会会那些淘友。因为在旧书市场,我买书的时候少,不买的时候多。但有时落下一次两次没去,心里便总有些空落落的,就像丢了什么东西似的,直到再次来到旧书市场,情绪才会好转过来。如今,在我的生活中,逛旧书市场似乎已经成为一种仪式,每天必须举行,而且每次来到旧书市场,我都感到有一种莫名的兴奋,常逛常新。有时看到旧书摊上摆满的旧书,花花绿绿五颜六色的,表面上落满了灰尘,还止不住想伸出手去拂拭拂拭一下,好似心疼一位落入红尘的熟女一般。
说起來也怪,现代人总是喜欢注重外观,注重包装,甚至有的人还过激地认为:书是三分的内容,七分的品相。尤其是旧书,如果失去了品相,就像女人失去了容颜,虽有满腹经纶,也难以博取男人的欢心。然而,对此,我却不以为然,极其不赞成这个观点,反而觉得:书应该是七分的内容,三分的品相,甚至更甚。即使是旧书,也不例外。因此,我极端地喜欢一句俗语,叫“家有三宝:丑妻、薄地、旧棉袄”。同理,并不是说我不喜欢书的外表美,而是在书的外表与内容之间,我更喜欢其内在美罢了。
最值得称道的是,在我不长的淘书生涯里,其中有两件事令我记忆不忘,乃至于我至今想起来仍惊喜不已。第一件事是,突然有一天,我在旧书摊上看到一套上下卷的《孙中山文集》,深绿色精装本,品相也极其端正,总有七八成新,一见,我便喜出望外。但是,它却被抛掷在旧书摊的一角,就像一位不受尊敬的老人一样,孤独地沦落在一群市井混混之中,无人问津,被一圈武侠、警匪、枪战、情杀等书籍所包围,虽困而不得脱。然而,我见之却如获至宝,一眼便被其尊贵的气质所吸引。于是,我跨越那片武侠、警匪、枪战、情杀等书籍无声的喧嚣,一手便将其捧在怀中。出乎我意料,其书名五个金光闪耀的大字,竟然还是孙夫人宋庆龄所题写,且是1956年人民出版社出版。这是新中国出版社第一次以这么高规格精装出版的《孙中山文集》呀!尤其是上面孙夫人宋庆龄所题写的书名,显得弥足珍贵,且极具文献价值。当即,我打开其《出版者的说明》,一寻究竟。当我看到该选集是“为了纪念孙中山先生诞生九十周年,供学术界研究的需要而出版的”,且“这些著作,代表了孙先生在各个历史时期的主要思想”,“除了下卷中的《致犬养毅书》在编入这部选集的时候,节略了一些词句以外,其余的文章都按照原文”编选时,我不无激动地捧着这套《孙中山文集》,走到旧书摊主面前,小心翼翼地问他:“老板,这套书多少钱?”或许是因为这套书在我之前长时间无人问津的缘故吧,或许是其他缘故,总之,当摊主见我如此情形时,他有点不可思议地看了我好一会儿,才不屑一顾地回答我说:“五块钱一本,十块钱一套。”啊,这么便宜!我毫不犹豫地掏出十块钱递给摊主,二话未说,便如愿以偿般地掉头离开了这个当时不可久留之地,个中原因是生怕摊主反悔。
再一件事,便是又一日,我在另一个旧书摊上,看到一套上下卷的《三国志通俗演义史传》,由上海古籍出版社从日本版翻印而来,2009年10月第1版第1次印刷。日本编者说该书是“西班牙马德里郊外的埃斯克里亚尔修道院王宫图书馆从十六世纪开始收藏的《三国志通俗演义史传》的影印本。笔者于1995年3月在当地进行考察时认识到本书的资料价值,特意将整套的缩微胶卷带回日本,然后在1998年3月,由笔者的工作单位关西大学的出版部翻刻出版”。或许是由于该书是日本人所编印,摊主十分看高它的市值,一口价,书定价的两倍,即280元,任我如何讨价还价,摊主就是不松价。最后,我以近乎耍无赖的方式塞给摊主260元,强买了这套书。其实,摊主与我看中的虽有共同之处,但我更深地看到这套书的价值还在于其书名叫《三国志通俗演义史传》,而一般市面上,我们只见到《三国志通俗演义》或《三国演义》等,见不到带“史传”二字的书名。
不瞒人讲,在外人眼里,我们这些淘书人都是一群怪人,把旧书市场当成了一个幸福的极乐园。因为无论湛蓝还是雾霾的天空下,旧书市场总能吸引我们一群又一群地在此驻足。我们因此戏谑地称自己为“淘书客”。顾名思义,“淘书客”就是来这儿淘书的人。我们这些人众生百态,在旧书摊前或长或短地作些逗留,可能是三五分钟,可能是三五十分钟,也有整天泡在这里的。其中,有的走马观花,有的深入浅出,有的孜孜以求,甚至有的只是想待在这儿,感受一下这里的氛围,没有任何明确的目的,就是为了一种情怀,抑或是一种享受,而且这样的人,在旧书市场里还不在少数。而我选择旧书市场的目的,大部分时候也是把淘书放在第二位,我更多的是享受在这里面的过程,而不是结果。
但是,淘书时间久了,很多人便都形成了自己独特的专项定位。我的专项定位便是“四大名著”。由于我多年来一直在做这方面研究,所以,至今我已淘得不同版本,或不同出版社出版的“四大名著”逾百套,泱泱几书橱,蔚为壮观。不足称道的是,其都是新中国成立以后各个时期出版的,收藏意义不大,就图个兴趣爱好,累了、闲了,将自己陷在这些“四大名著”的包围圈里,十面埋伏地做些名著梦。有时,我还会在这一片“四大名著”的海洋里,体会体会我笔名中单字一个“醒”字的意境——“举世皆浊我独清,世人皆醉我独醒”来。怎一个“清”字、“醒”字了得!
此外便是,在旧书市场里,我还特别喜欢那些陶醉忘情的淘书人的面孔,看到他们面对一本本或旧或新的旧书时的表情,我深深地感觉到,他们每个人都有一个丰富而强大的内心。最难能可贵的是,在这里没有贫贱,没有贵富,甚至没有男女老少之分。在这里,有的就是对书的热爱与渴望。尽管他们都知道书中没有颜如玉,书中没有黄金屋,然而,正是由于没有这些功利性,他们这些面孔与表情才显得更加亲切、更加和善,令我无比喜欢、无比向往。相比那些名利场上熙熙攘攘的面孔与表情,他们更令我尊敬,更令我怀想。他们面孔与表情上的这份清净、纯情,总是令我久久难以忘怀。久而久之,我便深深地爱上了这里,也爱上了这些淘书的人。
这或许便是我最大的淘书乐了。
责任编辑 张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