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霾

2018-09-08 03:08王琰
安徽文学 2018年9期
关键词:王二红酒

王琰

人心并不是平静的池塘,并不是牧歌式的林间湖泊,它是一座海洋,里面藏有海底植物和可怕的居民。

——勃兰兑斯

“雾霾”这个词被频频提及。2015年6月4日是世界环境日,环保部发布《中国环境状况公报》,《公报》显示,按新版《环境空气质量标准》,全国74个重点城市空气质量达标率仅4.1%,全国平均霾日数为35.9天,比上年增18.3天,为1961年以来最多。

兰州的三月多沙尘暴,如一首诗里写的:“天气预报/继续浮尘,浮尘/清扫车唱着歌/像是一位爱情乐观主义者……”

兰州市的大街上,时常看到唱着歌的洒水车开过。有的向地下洒,有的平着洒,还有的像是孔雀开屏般朝空中吐雾般喷洒。之后,清扫车再慢慢开过,没有了尘土飞扬的街道,兰州变得干净整洁了很多。

杨梓涵走在街上,身穿墨绿色真丝长裙,上面是一件同色的小花衬衫,戴了一顶大沿帽子,脚下却是一双红色的楔形粗跟绣花小皮鞋。鞋子是上个月去南京出差,夜游秦淮河在一家小店里淘来的。穿着这双鞋,杨梓涵走起来摇曳生姿,脚上的那一点红色在墨绿色里时隐时现。这种风情,让杨梓涵从茫茫人海中凸显出来。秋天了,树叶翻转着落下,带着几分萧瑟和无奈,而杨梓涵是片不落的树叶,岁月对她似乎没有太大的影响。

她如一枚青涩的果子,经过一些时日的风霜,变得金黄透明,散发出淡淡的清香,沁人心脾。杨梓涵和王二相遇的时候,是两枚青涩的果子。树林里的很多事,他们只观望着,都没有实践过。杨梓涵和王二,是通过《兰州晚报》的中缝认识的。王二在报纸上登了一条征婚广告:“某男,体健貌端,在某科研单位工作,成熟稳重……”于是作为某女的杨梓涵按报纸上登的,给某男打了个电话。那时候的杨梓涵,青春,清浅得如一条小溪,溪底的石头、蝌蚪,抑或是水草、石头上包裹着的滑而腻的青苔,一眼就看得清清楚楚。而王二,倒也诚恳,并不是一条虚假广告。

于是,一来二去的,就正儿八经地谈起了恋爱。

不知道是不是这种相识本来就带着极强的目的性,两人的恋爱谈得有板有眼。吃饭看电影,什么时候拉手,什么时候接吻,挺合乎大多数人的进度。

谈了一年多吧,他们顺理成章地结了婚。再过了一年,顺理成章的有了小土豆——他们的儿子。太顺理成章的日子容易变得寡淡,如同天天要煮的一日三餐,时不时就令人没有了期望,只是果腹而已。

那时候杨梓涵不太看书,顶多翻翻报纸,看看《知音》《家庭》,再就是养生类或是各种膳食搭配和针织书。家里买得最多的是彩版的《上海服饰》,里面各种丑小鸭换换衣服化化妆就变天鹅的传说。长相既定,再看用处也不大,杨梓涵依旧不厌其烦地翻来翻去。

日子就这样平静地过着,如同杨梓涵那些平铺直叙的报纸和杂志。再惊险不过的,不过是《知音》上的一些八卦情感故事而已。她看看,过了也就过了。

王二是一个不修边幅,书生气十足的男人。上班的时候,工作倒是认真。可是时常说些极端的话,发些臧否天下或是周围人的议论,狠得像小刀子,想也不想就丢了出去。说过又不过心,伤了人自己并不知道,于是,在单位领导和同事那里人缘并不十分好。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工程师,不是什么领导,于是,下了班应酬不多,没事喜欢宅在家里。坐在电脑旁从网上打开一个又一个的窗口,各种稀奇古怪的新闻,先全部打开,再挨个看过去,一路顺着关掉。关心完国家大事,他就关心这些。他在家和不在家的区别不大,杨梓涵也不指望他。家里的柴米油盐,他从来不操心,自有杨梓涵操心,他是那种油瓶倒了都不扶的人。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外出也从不擦鞋,杨梓涵要是出一趟差,他能把皮鞋穿着干得要裂口子。

有了小土豆后,家里像是多了一群人,再没有了往日的井井有条,到处摊着小土豆的奶瓶、画画书,不小心坐下来,“吱”的一声,衣服里埋着小土豆的塑料带哨的玩具。没有了计划和规划,什么都是跟着小土豆的节奏随时变。

晚上带孩子,时不时被惊醒,杨梓涵开始神经衰弱和失眠。失眠如不小心缠上头发的口香糖,只要被它粘上,就很难摆脱。

孩子慢慢大了,可以自己睡了。可是杨梓涵的失眠变成了必备品,留在了她的生活里。

午夜十二点,台灯安静地亮着,散发出温暖的黄色光芒。一阵寒风撕扯着,野兽般奔跑过冬季的黑夜。

杨梓涵在灯下读书,她总是选些艰涩的书来读。什么《十日谈》《沉思录》,甚至还有全套的《弗洛伊德文集》,她读这样的书是为了催眠。

两室一厅的房子,在兰州这座北方的城市,在他们这个年纪,算是小康了。

儿子住了一间,王二睡另一间。没有书屋,杨梓涵就在客厅看书。沙发旁是电脑桌,电脑桌上摆着台灯,杨梓涵卧在沙发上看这些书。翻得迟了,就不去卧室,关了灯在沙发上睡下。王二在卧室里打鼾,进去听了,又会失眠,再出来重新读书。睡沙发睡得久了,总是一副睡眠不足的样子,慵懒而散漫。杨梓涵由一个干脆麻利的女子,动作一天天变得慢下来,慢镜头般摇出来的样子,这让日常生活里的杨梓涵,多了些优雅的感觉。

书读得时日多了,集腋成裘,多少有了些心得。思想的皮大衣穿起来细细品却也不输给现实中的裘皮大衣,优雅之外,杨梓涵看起来又多了些书卷气,在岁月里隐隐长出些许叫气质的东西来。

王二有时会骄傲地说:“我老婆,那是有文化的。”有文化的老婆和王二,时常是分居的。

这么多年,王二倒是没什么变化,依旧是个普普通通的工程师,依旧宅,依旧油瓶倒了都不起来扶。生活很长时间就是这么过去的,回头看时,像是一个长长的长廊,什么都发生了,又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給儿子和王二煮好晚饭,杨梓涵就出门散步了。她的晚饭是一只香蕉,一只有了黑色斑点的香蕉。冬天过去了,白天越来越长,太阳有了足够的时间落山。密密麻麻的楼背后,还是密密麻麻的楼。只有到了广场,才能看到远处山上染成的一大片绚丽的红。

杨梓涵住在曹家巷53号。曹家巷是南连庆阳路,北接武都路,和兰园正门相对的小巷,原是一条木器家具市场,现在成了自行车交易市场,常有人在这里卖二手的自行车。

曹家巷是一条明朝时就有的老巷子。相传清朝同治年间,有一位姓曹的翰林住在这里,并建有翰林学坊院,院内有一座大厅,故名厅门街,后改称为曹家厅。出曹家巷往前,是原本城池南门所在地,叫南关。南关的西南角新修的一座高层建筑,有餐饮有酒店还有酒吧,叫盛世豪门。盛世豪门金碧辉煌的装饰,抢走了落日的余晖。门口停着的车里,有矮个子的跑车。

杨梓涵总是围绕着广场的小花园散步。累了就在石子路边的木板凳上坐着。无所事事,脑子里空着。即使眼前的东西,却也是熟视无睹的样子。就算是这样,也是好的。雾霾天气,出不了门,在家窝着,看窗外灰蒙蒙一片,心情也是灰蒙蒙的。这一天就会总觉得缺了点什么,怎么也补不整齐,不是完整的一天。

除了读书,杨梓涵还是个戏剧发烧友。层出不穷各种令她心动不已的演出在各地上演。她会坐上飞机去北京或是广州去看演出。当一个戏剧发烧友实在是太幸福的事情。

这样,时间久了,生活里杨梓涵有些像是戏里的样子,无论做什么都一丝不苟的,全力倾情上演,活的就是个淋漓尽致。

杨梓涵对孔旭明说:“你说醉话的时候才敢说想我,我知道的。”如同杨梓涵自己,她也只有在有了醉意的时候,才敢去招惹他。是啊,是那种期盼有故事发生的招惹。

如同一场戏开始时的铺垫,得先若无其事的出现个什么,之后的故事,再一一做出交代。这醉意就是引子,是后来发生所有事情的前题。没有饮酒的杨梓涵,虽然风情,却还是在格子里的风情,面上是中规中矩的样子,而且格外中规中矩。

杨梓涵在一家公司当会计。这个职位,要丝丝缕缕条理清晰。除了上班,杨梓涵都是宅在家里,很少出门,除了有时候看看戏。她家的桌子上总会有红酒,可以没有水果,可以粗茶淡饭,但红酒必须是进口的,红酒是最应该讲究品质的,几十块钱的红酒发酸发涩,压根就不能入口。一开始喝红酒,是因为失眠,以为是喝了茶的原因,可是,戒了茶还是失眠。孔旭明就送了瓶红酒给杨梓涵。

孔旭明有个朋友是开酒庄的。孔旭明带着杨梓涵去品了次酒,就此开了个头,于是他的朋友负责送酒上门。关键是夜深人静的时候,品着红酒,读会书,然后杨梓涵可以自然入睡,并一觉睡到天亮。

那是个中午,杨梓涵下楼去灶上吃过饭,然后回办公室午休。外面沙尘,天混混沌沌的,马路上的车却是不管不顾,一头扎向前方。她的办公室在13楼,对面也是桩高层。两桩高层相对立着,像两个傻大个子。四周空阔,街道是新的,场地也是新的,对面高层上挂着高新技术园区的牌子。它们在灰尘里也是欣欣向荣,向上生长的样子。

杨梓涵的办公室是一个长方形,用书柜挡了一溜,书柜的后面,支了一张床。床上铺了最简单的蓝白格子床单,被套也是蓝白格子的。被子叠得方方正正,看着就是办公室的模样。桌上一块石头,有云雾的图案,看着雅,其实是送的人俗,说白了,就是会“石”来运转。于是,杨梓涵就由它在桌子上摆个POSE。

杨梓涵反锁好门,脱去真丝加棉的套裙。她的套裙窄窄的肩,收得紧紧的臀,看着也是办公室的模样。脱下它,杨梓涵长长出一口气,把它搭在高高的椅背上,咖啡色的面料上撒着些许小碎花,如绣上去一般的凹凸有致,泛着暗暗的光芒,带着些许宫廷气息。也许每个女人心底里都是渴望被宠爱的,于是,看到这套裙子的第一眼,杨梓涵就毫不犹豫地买下了它。买的时候,杨梓涵想,孔旭明看到这条裙子会喜欢吗?

孔旭明总是批评杨梓涵的穿着太暗,太随意。

杨梓涵常常穿Lusebox的裸色衣服,涂裸色唇膏。杨梓涵觉得,每个人穿裸色都不一样,它会让你呈现出你本来的模样,她在裸色里找到了自己。裸色是性感的,与肤色接近的颜色,轻薄且透明。

肉色、米白、淡粉,被杨梓涵翻来覆去的穿了很多年。大约是在2009年吧,裸字当头,裸色无处不在,从唇妆延伸到指甲,再从妆容蔓延到时装,裸色忽然变成了时尚,而杨梓涵,从来都与时尚不搭界,却忽然在不经意间,被带入了时尚的核心区域。

孔旭明喜欢纯色,艳艳的红,或是翠翠的绿。孔旭明带着丁兰出现在杨梓涵面前时,丁兰就穿着一件翠绿的掐腰风衣,很惊艳的样子。杨梓涵心里知道,这就是孔旭明的审美观。

然后结婚,生子,杨梓涵和孔旭明,走上了两条路,并长长地延伸下去。没什么事的时候,从来不联系,联系时就在一起吃吃喝喝。

孔旭明有时会带着丁兰,杨梓涵有时也带王二,大多数的时候,是王二不去,“你和朋友们去玩吧,我在家看电视。”常常是去吃火锅,有时候,也去茶吧或是KTV。

孔旭明在任何時候都是闪闪发亮的,造物主似乎有些偏心,把太多的优点集中在了他的身上。他大概也是知道的,所以,将自己身上的优点一个个打磨着,越来越亮。认识这么多年了,他似乎没什么缺点,反正杨梓涵从来看不出来他有什么缺点。

有一次,几个朋友在一起喝酒,喝到七八成,杨梓涵伸过脸去对孔旭明说:“你怎么连个缺点都没有,还是不是人?”

孔旭明大笑说:“你这是夸我呢还是骂我呢?”

杨梓涵说:“你说呢?”

孔旭明伸过头,在杨梓涵脸上轻触了一下。同桌有人划拳,那是大家关注的焦点,没有人看他们。杨梓涵原本明辨是非的脑子,忽然变得动不了了,停了下来,不知道该想什么。

他们都安静下来,很久不说话。划拳的声音更大了。回家,孔旭明送杨梓涵,也送大家。杨梓涵住得远,送着送着,车里就他俩了。

孔旭明说:“这么晚回去没事吧,要不去我家住吧。”

杨梓涵家院子早锁了,回去得把看门的敲起来,想想有些麻烦。杨梓涵说:“好吧,就去你家吧。”

于是,车掉头开上另一个方向。穿过城区,开上了滨河路,沿着滨河路向西,开了很久,拐进了一个院子。

“这不是你家吧,”杨梓涵说,“你家不是在东面吗?”

孔旭明说:“这也是我家,借给亲戚住,刚收回来。”

房门在身后关上,孔旭明的吻就湿湿地贴了过来。

就这样亲着,像是把思想上的东西都吸吮出来,只剩身体。身体很快乐,他们缠绕着,生涩的试探着,如同点着了体内藏着的磷。火着了,温度升了起来,这个夜晚变得火辣而生猛。像有什么东西冲上头顶,“轰”的一声。杨梓涵说不出话来,她还在空中,没有降落,找不到着落点,整个人是漂浮的。

孔旭明说:“做这个我也是最好的。”

这就是他的人生哲学,什么都很努力。杨梓涵忽然想,在她心无旁骛的时候,而他像个技术工人似的,在研究怎么发力吗?这么想想真是令人泄气。

泄气的杨梓涵困了,困了就睡吧,一切醒了再说。

清早,在晨光里看到孔旭明,側脸是一条起伏有致的曲线。杨梓涵伸过一根手指,沿着那条曲线,细细摸下去。

孔旭明睁开眼睛,湿湿的吻又缠缠绵绵地围了上来。

他说:“我想爱你。”

杨梓涵说:“我也想爱你。”

除了身体,他们哪里都是熟悉的,熟悉得如同左手和右手。

身体告诉他们,爱是件很快乐的事情。他在她的上面耕作着,然后在最高点轰然倒地。然后,他们的身体分开了。

他说,“对不起。”杨梓涵知道,他的理智回来了。出门打车回家,却是个雾霾天,看不清楚前面的路。杨梓涵的头脑也如同遭遇了雾霾般,昏昏沉沉的,理不出个头绪。

《中国环境状况公报》称,中国气象局基于能见度的观测结果表明,中东部地区雾和霾天气多发,华北中南部至江南北部的大部分地区雾和霾日数范围为50~100天,部分地区超过100天。

雾霾,如一只难以驯服的猛兽,正横行于中国大地。杨梓涵生活的这座城市也无例外。雾霾,像是一块固化的空气,身处其中,令人缺氧而难以呼吸。

杨梓涵回家换了衣服再去上班,王二已经走了,再见是晚上下班后。杨梓涵说,外地来了个女同学,陪她去宾馆住了。王二嗯了一声,像是听着了,又像是没听着的样子。她从来不会夜不归宿,他却并不奇怪,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

杨梓涵和王二结婚的时候,王二家里有套房子,在南关,不大,只有七十多个平方。可就是这样,也太值得杨梓涵周围太多的人羡慕了。也就是因为这套房子,杨梓涵对王二不能再有太多的要求了。

在王二家重新对这套旧房子进行了简单装修之后,杨梓涵的父母,为他们的小房子,购置了全套的家具和家电。于是,这对小夫妻在这座房子里,过上了像回事的生活。杨梓涵有太多太多要操持的事情,杨梓涵先是从苗圃里买来各种各样的花花草草,把它们种进各种精挑细选来的容器当中,每一个各不相同。有花纹的彩陶罐,或是没有花纹的素陶罐,摆上书架或是餐桌,种上了各样小的或大的花儿。它们慢慢生长,到后来,便与花盆相得益彰,像是天生就应该长在那里似的。接着她又选来各种各样的餐具,每种只有两个,家里太小,就他们两个人,杨梓涵没打算过要在家里宴请宾客。她的勺子是按个买来的,平底的,放着看上去是一只等着游水的小鸭子,小汤碗是它的池塘。吃饺子的蘸碟是三格的,可以分开放醋、辣椒和蒜泥。还有带盖的韩式石锅,可以煮辣白菜海带汤。一张竹帘子,可以卷日式紫菜包饭。家里空间小,收纳是门学问。杨梓涵买来各种规格的整理箱,它们排列组合之后,整齐的码放在空荡荡的衣柜里,衣柜的利用率立刻大大提高了。内衣一件件像扣在一起的小笼包,叠放在抽屉里。每一个抽屉,都被杨梓涵用纳川品牌的抽屉挡板分隔成一小格一小格。纳川,这个品牌名字起得真是好,海纳百川。用了它之后,杨梓涵的抽屉就算了装满千种百种东西,拉开也是一目了然,从来不会有混在一起面目不清的时候。

这就是杨梓涵的生活,如她工作时的账目一般,被她理得清清楚楚。当然,生活里总还是有理不清楚的,比如说与孔旭明的亲近。就算是这样,生活还是按部就班地继续着。王二继续着他的宅,而杨梓涵上班、持家、读书,时不时飞去北京或是上海或是别的什么地方看戏。她就这么一个爱好,为了看戏她一向倾尽心力。

戏里是故事,也是她人生的一部分。她用它来填补她心里的空缺。没有人知道,那块空缺有多大。只是,她看戏的频率频繁起来,一趟又一趟。年底的时候,杨梓涵飞去北京,去鸟巢剧场看孟京辉导演的《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黄湘丽主演的独角戏,整场一个人从头演到尾。剧场外的大幅海报,舞台中间摆着一张大床,舞台的一角,是个厨房,摆着全套厨房的家当,和杨梓涵家的一样,一应俱全。杨梓涵就是这样,做什么都要像个样子。开场,一个女子穿着件宽大的白衬衣,赤着脚围着那张床走来走去,或者就是在厨房里走来走去。桌子上摆着果盘和红酒。

杨梓涵不禁惊叹,太像一个女人的生活了,至少,太像她的生活了。如果把王二删除不计的话。她的生活就是这样,《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是奥地利作家茨威格的小说改编的。茨威格亲历了革命、饥馑、通货膨胀、货币贬值、时疫疾病和政治流亡……他以笔为锄,一生致力于向人的灵魂、深层心理之路的挖掘。

舞台剧怎么都和小说不一样,每一个动作都是故事,每一个表情都有戏。出了剧场给家里打电话,母亲接的电话,照旧家长里短的八卦了半天,母亲并不知道她在北京。之后,杨梓涵问道:“父亲呢?在干什么?”母亲说还感冒着。“已经输液输了七天了怎么还没有好?”杨梓涵有些奇怪,母亲回答说输液的效果不是很好。放下电话,想想还是不放心,于是,她又打过去,叮嘱母亲说:“不行就去医院,别耽误了。”母亲说好。

凌晨,天还没有亮,在宾馆接到哥哥电话,说让回家,父亲住院了。杨梓涵立即订飞机票,最近的一班是早晨7点40的航班。还有不到三个小时的样子,于是胡乱收拾了东西出门,打车到机场就得一个多小时了,于是拎着箱子冲进地铁站。13号地铁再到机场,一阵忙乱,四十分钟后赶到机场。

首都机场辽阔,从进机场换登机卡到登机,马不停蹄地走了近一个小时。曲曲折折的队,排的没完没了。杨梓涵直冲到紧急入口免排队窗口处,她的飞机还有不到三十分钟起飞。安检,然后拼命往登机口赶。23号登机口,有很远的路。看不到可以乘坐的电瓶车,好在没带什么东西,只背了一只小包,随便提了只小箱子。万向轮的小箱子争气,跑得比杨梓涵还要利索。登机,坐在座位上,心还是平静不下来。飞机按时起飞,一头撞进雾霾里,又一头挣了出来,云从机翼处缓缓滑落,飞机飞上了云端之上,飞行变得舒缓而平静。“咚咚咚”,杨梓涵的心跳却还是激越的。

空姐推着小车过来,问杨梓涵要什么东西,杨梓涵烦躁地摇头。她什么都不想要。别来烦她。生活啊,就是这么令人烦躁。四周白茫茫一片,飞机飞行在那白色之中,显得空洞而迷茫。杨梓涵看着窗外,心思也是空洞而迷茫,无边无际的,不知道该想什么。

落了地,第一时间给母亲电话,没有人接听,就打给哥哥。哥哥接了说:“你先到家里吧,去看看母亲。”杨梓涵打了车就往家赶,刚一进院子,哀乐奏响,院子里灵棚已经搭起来了。灵棚里面巨大的“奠”字,像一记重锤,转头就敲晕了她,父亲平躺着,在“奠”背后,全身都被盖了起来。

父亲不喜欢这样盖被子,他平常会把两只手臂放在被子外面。杨梓涵冲上去,不由分说地揭了开来,父亲平躺着,睡象安详。立即有人把她拉了出来,架空了拉离那里,杨梓涵手拼命向前伸着,她只来得及碰了碰父亲的手,父亲的手还是温的,也是软的。

杨梓涵被拉扯着放在“奠”字前面的垫子上,垫子上冷而硬,被硌痛了膝盖,杨梓涵忽然像是打翻了的水桶,眼泪哗哗地涌出来。涌了不一会儿就收住了,哥哥一个人忙不过来,有那么多要安排和要做决定的事情,杨梓涵还得照顾好母亲。

王二带来了小土豆。每个人都是白色粗麻布的孝衣孝帽,腰里扎了不知道是从哪里找来的一截子麻绳。麻绳的头绽开来,怎么扎也是破败不堪的样子。

小土豆和哥哥的孩子一起跪在灵棚前。一只白色的“奠”字遮住睡着的父亲,前面是一只火盆,来了的人把对他的认识和想念全部在里面烧成烟烧成灰。

小土豆跪在那里忽然就长大了,变得懂事乖巧。那香炉里的香是他看着添,一直没有断过。那么多来吊唁的人,现场就像一只巨大的蜂巢,每个人都在自己的一小格里经营,看似整齐,到了不过还是乱作一团,多一只少一只又有谁数得过来?而昨天,杨梓涵还在北京的鸟巢剧场里看戏,今天,生活就如同一只倾覆的巢穴,乱糟糟地迎向她。

守灵,巨大的寒冷攥着杨梓涵,寒意从脚底升起,在每一处关节和骨头的间隙里肆虐。寒冷随便就吹透了帐篷透过来,帐篷里的人们在喝酒划拳,热热闹闹地再送老人一程。王二呆着,他去年查出有轻度的肝硬化,酒是喝不成了,他狭窄的生活圈子帮不上什么忙,人群里的他看着很是清冷。

孔旭明来了,他站在人群中,很亮眼。叩了头,上了香,烧了纸,又去看望了杨梓涵的母亲。他总是周到的,也是亲切的。父亲离开得太突然,母亲在楼上躺着,下不了床。

杨梓涵跪着守灵。她是卑微的,也是伤痛的。身子低伏下去,一次次地低伏下去。还有什么是不能做的?她只能将自己低下去,无比卑微的,生命就这样消失,一股风吹过,扬起一阵尘土。尘埃落地时,已经结束了,消失之后的祭奠。悲傷是另一股巨大的寒冷,在她的身体里肆虐,这是个寒风凛冽的冬季。除了风呼啸而过,再就是两只粗大的蜡烛,被风吹得忽闪急闪,在灵前幽幽地闪着微弱的光亮。

孔旭明就是黑暗中的蜡光,一点点微弱的亮,遥远,没有热,不足以希冀。

丧事办完了,亲朋好友散去,父亲的人生有个像样的闭幕式。可是,有什么用呢?他离去,空出了不只半间房,不只半张床,家的一半塌了下来,成了废墟。黄昏,风景朦朦胧胧,被一片呆板、安静、厚重的雾霾所笼罩着,城市的傍晚,像是得了抑郁症,大面积的忧郁。

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去,可是杨梓涵总也走不出这忧郁。天是灰茫茫的,空气里充斥着粉尘,好多天了,雾霾总死抠着这座城市不放手,显出更深一层的茫然,让人无所适从。

街上是完整的冬天的景象。乌暗的天光,一些角落里未化的布满鞋印和车辙印的脏雪,在下午显出更深一层的萧条。车在街边上斜斜地排着,人行道上散落着临街快餐店里的食品袋。这是一条略显小气的商业街,杨梓涵在密密的街边停车场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处空隙,把她手里那辆车塞进去。

她走上人行道,看了看手里那张纸片。没有风,世界像一个巨大的冷库。街两边鳞次栉比地立着几幢大楼,不甚明亮的玻璃,使得它们看起来讳莫如深。

手里那张纸片,是孔旭明落在她那里的一张名片。

名片是一个叫藏酷的酒吧的定座电话,孔旭明是一块丢失多年的珍宝,而这张名片是他的一部分,忽然失而复得,手指有种想要握紧就不再松开的冲动。杨梓涵来看看这里,金碧辉煌的藏式装修,悠扬的藏歌。午夜时分,灯光暗下来,忽然变成激烈的闪烁。杨梓涵被一闪一闪的灯光映得炫目,周围都是人,只有她是一个人。

闪烁中,眼中的泪水,折射出炫目的光晕,灯光里,有一道彩虹闪过,并消失在空中。杨梓涵对着那彩虹伸出手臂,“抱抱我,”她企求着。那彩虹可否保护她,把她纳入怀抱,为她遮蔽阴霾,又或者,把身体张成一把伞,将她覆盖在伞下。

杨梓涵点了最好的红酒,法国波尔多玛格丽红葡萄酒。杨梓涵记得哪个作家曾经说过:“一串葡萄是美丽,静止与纯洁的,但它只是水果而已;一旦压榨后,它就变成了一种动物,因为它变成酒以后,就有了动物的生命。”年轻的男侍用托盘送来红酒,弓下腰,缓缓用小刀沿精致的瓶口向下,用雪白的布将瓶口擦拭干净,开瓶器的螺旋体缓缓转入,“砰”的一声轻响,软木塞离开了瓶口,红酒的醇香安安静静地回荡,在一瞬间攫住了杨梓涵。

红酒荡漾。

孔旭明曾带杨梓涵去一个朋友开的酒庄品酒。那时还是夏天,刚刚从酒窖里取出的两瓶红酒。酒庄门前的凉亭,摆着木色的桌椅,厚重而带着清晰的年轮,像是刚从地里长出来的。老板拿一款2003年的法国波尔多彼斯特AOC红酒与同年份的一款澳洲红酒作比较。分别倒入细长脖子的醒酒器里醒十分钟左右,之后倒入红酒杯里,只倒三分之一,酒少方便观色、闻味。老板将红酒杯横置在白纸上,前者具有红宝石的酒色,自然而厚重,而后者淡红,轻淡了许多。侍者将一杯酒,端给孔旭明说:“先生您点的酒,请您品尝。”孔旭明接过来,很自然地晃动几下高脚杯后,低下头,深嗅一下酒的香味,之后轻呷一口后咽下。

孔旭明向侍者点了下头,侍者很有礼貌地离去。

或许是对法国酒的青睐,孔旭明说,“波尔多彼斯特AOC红酒里,可以品尝到土壤、石头和光的感觉,如诗如画。”杨梓涵学着他的样子,观色,闻香,让凝聚着果香的红酒在口腔内停留片刻,在舌头上打两个滚,使感官充分体验红酒,之后咽下。

杨梓涵不再吃那些辛辣刺激性食品,如火锅、麻辣香锅之类,保证口腔清洁湿润,这有些像是接吻前的准备工作。在夜晚,孔旭明不在身边的时候,小呷一口。酒迅速地在口中流动,让口腔充分接触到酒液,深切体会葡萄酒的风味、结构和酒体。是酸,还是苦?孔旭明送给她一只酒瓶塞。每次倒出一杯之后,酒瓶塞会自动将酒瓶内抽成真空,并妥妥地密封起来保存。

王二有时起夜,见她一边读着书一边晃着杯子品红酒,会问她:“好喝吗?”杨梓涵轻蔑地看看他,并不回答。品酒根本就没有固定答案,如同一项“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智力游戏。每款酒在你口中会有细微的不同,要将它们一一阐述明白,怕是要极好的口才了,杨梓涵没有这个耐心。

关键是夜深人静的时候,品着红酒,读会儿书,然后,杨梓涵可以自然入睡,并一觉睡到天亮。

这个夜晚,在这个叫藏酷的酒吧,杨梓涵一杯接一杯,刚开始是品酒,慢慢地就变成了饮。饮是痛快的,来不及苦,来不及酸,酒就直接冲入身体里,浩浩荡荡,一整瓶红酒冲入身体的结果,是一种快感,飞翔一般在身体里酝酿着。杨梓涵拿起包,买了单,摇摇晃晃地走出酒吧的门。天色已晚,她还记得回家,车是开不成了,打车回家吧。杨梓涵没有去停车场,而是一边向前走,一边回过头来看看有没有车可以打。

深夜的街头,身后咔嚓一声巨响,杨梓涵回头,正好看到一个女子的身体飞起来在空中折叠起来,如同一只崭新的骨折了的马扎子诞生了……

杨梓涵被吓住了,酒意忽然如潮水般退了下去。她一边拨打120,一边冲过去,撞了那女子的司机下了车,手足无措地站着,杨梓涵嗅到他身上浓重的酒味。那女子的身体以奇怪的角度扭转,如一只打破了的容器,汩汩地流血。杨梓涵不敢动她,女子的嘴一动一动,杨梓涵跪下去俯下身,耳朵凑过去才听清她的话,“……1390……931……”她断断续续地说了一个电话号码给她。五分钟,那是杨梓涵经历的最长的五分钟。杨梓涵打了那个电话,接电话的,是个男人,电话里杨梓涵听出了他的惊惧慌乱。120拖着长腔来到时,他还没有到,杨梓涵陪着上了救护车,又给那个男人打了电话,告诉他去哪家医院。

那女子被放在担架上抬上车,扎上液体,连上心肺复苏机还有什么别的机子,总之顷刻间,她的身体就被连接上各种管子,与各种仪器相连,她说“……冷……”

杨梓涵开始以为她说疼,听了半天,才明白她是说“冷”。一根管子从她的口腔插进去,她不能再说话,看上去像是一條鱼,被拖上了干涸的岸。她的手在一点点变凉,杨梓涵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像是要用自己的体温给她的身体里注入一点点温度。

急诊室到处是人,病人被推到过道。大夫过来,看了看病人说,“车祸吗?肇事司机呢?先去交费吧。”“肇事司机没有跟来。”杨梓涵解释,家属也还没有赶来。

杨梓涵守着她,“怎么办?怎么办?”杨梓涵问自己。

一个男人跑了进来,惊慌失措的,在找人。

大夫走过来,用听诊器听了听,又看看仪器,摇摇头。机器和各种管子被护士一一取掉。她不再是一条鱼了,看上去好了很多,可是,有护工来用白床单盖住那女子的全身。那个男人立即冲过去,提着大夫的衣服领子愤怒地摇啊摇。杨梓涵看到,大夫说了句什么,冲他摇了摇头,那个男子忽然就泄了气,松了手蹲在地上,接着,他咧开嘴,嚎啕大哭。杨梓涵迎上去,她给他打过电话,他是那部电话的主人。

大夫走了,没再回来,一边走一边换手套和口罩,又有病人被推进那扇门。那个中年男子还在嚎啕大哭。

那一扇门,开了,又合上。那个男人不知道什么时候不哭了,在门的旁边站着,站得久了,就蹲着。杨梓涵在不远处的塑料靠背椅上坐着。那绿色的椅子,在夜晚,显得格外冷硬。

那个罩在白布单的床停在他们旁边,像是与他们没什么关系。杨梓涵慢慢站起来。门关着,玻璃门里有氧气,门外的没有氧气,白被单吓得她不能再说话,一条缺氧的鱼,被拖上了干涸的岸。她被隔在氧气外面,杨梓涵挥舞着手中的包,奋力砸向急诊室的那扇玻璃门,门“哗啦”一声巨响,碎了。那个男人被这声巨响吓得站了起来,他面容扭曲着,目光空洞,大张着嘴望着杨梓涵,像是又一条缺氧的鱼。

保安来的时候,杨梓涵还是原样站在那里,保安看看这个呆立着的女人,她满面哀伤,浅色大衣皱着,大衣里的套裙,咖啡色的面料上撒着些许小碎花,绣上去的一般凹凸有致,泛着暗暗的光芒,带着些许宫廷气息,像公主般骄傲。

那个男人忽然冲了出去。保安绕过她,四处寻找肇事者,保安也冲了出去。杨梓涵向那个男人的背影大喊:“我,是我。”没有人搭理她。

回到家,已经是凌晨了。杨梓涵哭了,这个夜晚,那个用白床单盖住全身的女人,全身的液体变成血流了出来,而杨梓涵全身的液体变成眼泪从眼眶涌了出来。王二惊醒了,看到杨梓涵哭肿的眼睛,忙起床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她哭得浑身颤抖,王二将她拥入怀中。“真可怜。”她说。王二紧紧地抱着她,她像个小动物,抽搐个不停。

《公报》显示,去年,京津冀13个地级及以上城市平均达标天数为37.5%。超标天数中,重度及以上污染天数比例20.7%,有10个城市达标天数比例低于50%。

责任编辑 歆 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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