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多勇
放血疗法,又称“针刺放血疗法”,是用针具或刀具刺破或划破人体特定的穴位和一定的部位,放出少量血液,以治疗疾病的一种方法。
年过五十,妻子就有了腰间盘突出和骨质疏松的毛病。
那一年,我调合肥工作,暂时与妻子两地分居。妻子看病在淮南,她手上有医保卡,上面有余额,在那边医院看门诊,挂号拿药都不用掏现钱。妻子先是后腰疼,去市医院拍一张腰椎的CT片。医生说,第四节、第五节腰间盘突出、变形、错位,压迫神经,肯定疼痛。
妻子问,怎么治疗?
医生说,没有什么好办法,一是回家睡硬板床,多卧床休息,二是去医院理疗室,做一做理疗。
妻子就按照医生的吩咐,回家睡硬板床,去医院理疗室做理疗。妻子做第一件事简单,不用候我周末回家做帮手,自个上手抽掉席梦思垫子,靠墙站立那里,就手铺上一床棉花被套,当天就睡在硬板床上。睡惯席梦思床,猛然睡硬板床不舒服,平着睡,侧着睡,都硌人。医生要求妻子平躺睡,脊椎骨平展在床板上,才会有效果。妻子平躺在床上睡觉像受刑,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妻子做第二件事麻烦,每天要坐公交车去医院理疗室做机械牵引,企图把突出、变形、错位的腰椎骨拉平复。整个人被捆上,启动机器,慢慢地牵引,慢慢地拉伸。妻子觉得一样像受刑,或者说就是在受刑。妻子说她就像遭到逮捕的地下党,不开口交代,不彻底交代,白天黑夜都要用刑具伺候着。
妻子说,我交代什么呢?我交代我的后腰疼,我交代腰间盘突出,压迫神经疼。
妻子睡一睡硬板床,做一做牵引,不能说疼痛没有一点缓解,只能说缓解得不怎么样。该疼痛的照样疼痛。怎么办呢?妻子只能忍受着,依旧睡硬板床,就不去医院理疗了。十天一个疗程,理疗的费用不比吃药打针便宜。妻子自个当家去药店,买两盒治疗腰间盘疼痛的膏药,左右腰眼一边贴一张。膏药有磁疗效果,贴上去释放热量,暖乎乎的。或许是一种心理作用吧,妻子觉得后腰的疼痛减轻不少。
紧接着,妻子就有了胯骨疼,依旧去市医院看骨科。医生伸手按一按妻子左右两边的股骨头,说你去做一下核磁共振吧。妻子问,做核磁共振检查什么?医生说,我怀疑你的股骨头有问题。妻子问,有什么问题?医生说,股骨头坏死!妻子一听脸色大变,跟医生说,我的胯骨疼痛不到一个月,怎么会股骨头坏死呢?医生说,十有八九是,昨天四个病人跟你的疼痛一样,去做核磁共振的结果,都是股骨头坏死。
妻子晕头晕脑原本是要在市医院做核磁共振的,去窗口刷卡划价,医保卡剩下来的钱不够数。妻子身上没带银行卡,打电话问我怎么办?妻子在电话里哭得稀里哗啦,我好不容易听明白她在说一件什么事。我说,你不觉得医生是在胡说八道吗?妻子问,医生为什么要胡说八道?我说,要你花钱做核磁共振,他好有提成!或许我说这话有些偏激,但若针对这位医生做调查核实,十有八九是真的。
我跟妻子说,你回家收拾一下来合肥,就算打针吃药也是这里医院放心一点。
妻子说,你过来接我吧?
我问,你胯骨疼得走不动路了?
妻子说,我心里害怕。
我向朋友找一辆车,我俩一起去接妻子。妻子一听我带车,大动干戈地大包小包收拾了一大摊子。剩的蔬菜和荤菜包一包带上。剩的米和面包一包带上。冰箱关停,冷冻的鱼呀肉呀的都得拿出来带上。更主要的是,妻子要带上换洗衣服和生活用具,连家里多出来的锅碗瓢盆都带上了。这样子去说吧,妻子“叮叮当当”像搬家。或许妻子已经意识到,这一趟来合肥是要过一段时间了。过去妻子来合肥,蜻蜓点水一般,住一个晚上两个晚上,屁股一拍就回去。
这是她第一次把自个的生活与合肥这座城市关联起来。
我调合肥工作,妻子与我两地分居。妻子不是在那边上班走不开,是妻子不愿来合肥。要说原因有主观上的,有客观上的。从客观上来说,我调合肥,先与同事合租一套房屋,妻子过来一起生活不可能。后来我借朋友家的一套住房,位置偏僻,妻子过来一起生活依旧不方便。其实上述两个“不方便”,根本原因还是妻子主观上不愿来合肥造成的。要是妻子愿意来合肥跟我一起生活,我不会与同事合租一套房屋,更不会借朋友家的一套偏僻房屋住。
妻子主观上不愿来合肥,是妻子生在淮南,长在淮南,在那里生活习惯了。妻子说,你去合肥上班,我去合肥扛脸吃饭,我不去。我说,你去慢慢地不就适应了。妻子问,你要我去适应什么?适应蹲班房!妻子在那边每天做什么,安排满满当当的,来合肥人生地不熟,日子确实不好熬。我体谅妻子说,你不想去合肥,我就来回两地跑一跑吧。
这些年闺女上学,妻子管教她不容易。从她上小学至高中,去学校开家长会是妻子,去学校与各科老师沟通是妻子,在家看闺女做作业、检查闺女作业是妻子。闺女考上大学离开家,按理说妻子能够松上一口气了吧。哪知道闺女在大学照样拉里拉杂地生不少事,妻子依旧需要不断地往学校跑。这个月与室友产生矛盾,下个月与同学产生矛盾,再下个月与宿舍管理员产生矛盾。不是闺女是一个生事精,是闺女在家的一切都被妻子包办了。大学是半个社会,闺女在这样一种环境中缺乏与别人协调、沟通的能力。闺女评判是非的标准,不是白就是黑。你对我好,我就对你好。你对我不好,我就跟你翻脸。缺少中间地带,也就缺少转身的空间。一件屁大的小事,往往一下就做糟掉了。
眼下是闺女上研究生的空档期。妻子跟闺女说,现在你长大了,你自个的事你自个要学会处理,你上研究生的大学门,我最好都不要踏进去半步。
妻子跟我说,你去合肥上你的班,我在家这两年把身体调养好,说一声闺女研究生毕业就要工作,说一声闺女工作就要找对象结婚生孩子,你说闺女的孩子我不带,交给别人带我能放下心?
一下子妻子把五年或者说十年的工作都安排好。不能说妻子说的没道理,只能說可怜天下父母心。我们这一代人,哪一家不是这样子过来的。
妻子在那边每一天的日程大致是这样安排的:早上去附近广场跳一跳广场舞,接着上街去买菜吃早饭,回家择菜洗菜烧饭吃饭,中午睡一睡午觉,下午做一做家务或逛一逛商场,吃罢晚饭再去附近广场跳一跳广场舞,回家看两集电视剧睡觉。不要看她一个人在家,起居生活很有规律性,做同样一件事,今天与明天前后相差不会超过十分钟。你说她的生活机械也好,刻板也罢,重复不变的日子就像流水一般,哗啦啦地一天一天流过去。
周末我回淮南,周一我回合肥。每个礼拜七天,我在合肥待四天半时间,在淮南待两天半时间。就是在这两天半时间里,我冲断妻子的惯性生活,像一个多余的外来人。我回去想睡一睡懒觉,吃一吃现成饭,把家看成一处安乐窝,休整休整。妻子说,你回来家做大爷,谁愿做丫鬟呢?妻子每天的固定生活习惯不能改变,改变的只能是我。我睡不上懒觉,就爬起床做早餐,再去上街买菜。我吃不上现成饭,就动手烧菜做饭,让妻子吃现成饭。妻子省下买菜烧饭时间干什么?多跳一跳广场舞,多跟舞友说一说话。在妻子的想法里,伺候现在的我与伺候将来闺女的孩子相比较,我早已被闲置一边了。
前后两年时间,我一直来回奔波。我觉得不正常,妻子却觉得很正常。妻子宽慰我说,挨一挨你不就退休回家来了。我说,我跑来跑去,早跑够了。妻子说,你这是自找的,谁叫你快老了还往合肥去?那个时候,我还没有决定在合肥买房。那个时候,妻子还没有腰间盘突出和骨质疏松的毛病。
妻子来合肥看病,是这种惯性生活的一个终结点。
我带妻子去省医院看骨科门诊。医生没说妻子的股骨头有毛病,更没让妻子去做核磁共振检查。医生说,人过中年钙质流失厉害,就会得骨质疏松症,就算去做骨密度检测,不是一样要吃药打针治疗吗?医生直接开处方,要妻子吃药打针。药是两种中成药,一种是缓解疼痛的,一种是活血化瘀的。针剂是一种日本进口药,90多块钱一支,中间隔两天打一支,三个月一个疗程,算一算3000块钱的样子。两种中成药一样不省钱。
妻子问,打不打?
我說,不打针不吃药,病怎么好?
妻子心疼钱说,吃药打针要花五千块钱。
我说,三个月花五千块钱不算多。
妻子说,我一个月退休工资两千块钱,看病怎么看得起。
我说,看病不算账,算账不看病。
妻子说,不算账怎么办,真要往外掏钱呀!
我说,我掏钱。
我与妻子两地分居,不是AA制,也似AA制,她花她的工资,我花我的工资。同一个家庭,收入是两条线,支出是两条线。妻子和我的工资卡上剩余钱,我去银行存我的,她去银行存她的。不是说我的钱不是她的,她的钱不是我的,而是说妻子的工资卡,她自个掌控着,有一种满足感。妻子跟她的闺蜜打电话说,我的退休工资就我自个花。闺蜜说,就那么一点钱,够你自个花就算不错了。妻子说,我一个人生活能花多少钱呀?闺蜜说,买菜买油买粮,一个月就得不少钱。妻子说,他周末回家上街,荤菜蔬菜一买买好多,我真花不了好多钱。闺蜜问,你知道他一年有多少稿费吗?你知道他一年有多少外快吗?妻子说,我不要知道这些,他在合肥买房,你说首付款、还贷款要得多少钱呀?闺蜜说,少说要上百万吧。妻子说,我现在什么都不管不问,过两年在合肥落下一套楼房,你说划算不划算?
闺蜜说,你算有福的。
妻子在省医院看病,不是舍不得掏钱,那么一点退休工资确实付不起。
就这么,妻子暂时留在合肥。不是妻子回淮南吃药打针不方便,相比较反倒在合肥吃药打针不方便。我临时居住的地方叫葛大店,五公里范围内没一家正规医院。妻子打针去街头小诊所不安全,去一家职业学院卫生室。那里医生说,不是他们开的药,他们不给打。我说,我们付注射费。医生说,不是注射费的事,是怕出问题担不了责任。这样一来,中间隔上两天,我就得带妻子往省医院注射室跑一趟。省医院远,一来一回要小半天。妻子不回淮南,她觉得应该留在我身边,她觉得确实需要我。最起码,她不想烧饭,我能烧一口饭给她吃。最起码,她疼痛时哼一哼,有一个人在跟前听一听。所谓少年夫妻老来伴,说的就是这么一种境况吧。
一般情况下,我陪妻子去省医院打针,吃罢晌午饭就得去。晌午公交车上人少,容易找座位。妻子腰酸背疼,不坐座位受不了。我跟妻子错开乘车高峰期,在车上找座位要容易些。要不就得打车,一来一回好几十块,妻子舍不得这笔钱。妻子说,你算一算我俩一天吃喝才花好多钱?隔两天花几十块钱打车钱是真不少。过日子过的是什么?精打细算算一条。临到妻子打针这一天,妻子在家早早地烧好饭,我下班吃罢晌午饭,就催我俩赶紧地走。我俩早早地走,时间显得宽裕,要是上一班公交车拥挤,就能再候下一班公交车。就算妻子坐上座位,公交车不停地颠簸晃荡,都有些受不了。
妻子说,你想不出我身上的疼痛是一种什么滋味,是一种刺骨的疼痛,是一种撕心裂肺的疼痛。
葛大店离合肥高铁南站不算远。高铁南站一开通,四周地段,扒的扒,盖的盖,一下子热闹起来。菜地变工地,那是要盖楼房。马路围一半留一半,那是要拓宽。半夜里,拉土车成群结队搬运土,咆哮着跑过来跑过去,遇见红灯都不停。有两条高架路贯穿合肥南北,西边一条叫金寨路,东边一条叫马鞍山路。葛大店紧靠马鞍山高架路。902公交车就是从马鞍山高架路下面走,经过葛大店向北去火车站。也就是说,我跟妻子回淮南,就要坐902公交车。
有一次,妻子单独回淮南,中间隔两天回葛大店。妻子下火车坐902公交车,觉得该到葛大店,公交车却越走越远了。妻子问司机,怎么一回事?司机说,902公交车改道了。妻子问,哪天改的道?司机说,今天刚改道。葛大店附近有一段路被封死,902公交车不得不改道。妻子赶紧地下车,四周一片荒无人烟,左等右等不见一辆出租车。妻子打电话给我,我打出租车去接她。
妻子气愤地问,你说这哪像一座省会城市呀?
一句话,妻子对这座城市没有好印象,或者说这座城市对妻子缺乏吸引力。
真要说起来,妻子对合肥没有好印象,不止是坐公交车这件事,而是方方面面、点点滴滴累加起来的。比如说,去葛大店菜市场买菜。我住的地方离菜市场两里路,走路十分钟很方便。我带妻子去一次,第二次妻子单独去。上午我上班,妻子买菜。晌午下班,我一边吃饭一边听妻子唠叨去买菜的事。
妻子说,今天想买白菜没买成,想买莴笋没买成,想买芫荽和蒜苗没买成。
我说,菜市场上不会缺这几样菜吧?是你不想买!
妻子说,有是有,没办法买。
我问,你嫌贵?
妻子说,没见过像这里老头老太太卖菜的。卖白菜带黄叶子,卖莴笋带泥根,卖芫荽和蒜苗要价要到天上去。
四周工地多,闲散的空地就多,老头老太太平整种菜,拿街头路边卖。菜市场的正规摊位上,都是菜贩子。菜贩子的菜,是从批发市场批发过来的,妻子嫌不新鲜。妻子想从老头老太太手上买新鲜菜,惹上一肚子气。淮南的菜市场,卖菜的多為菜农,减少中间加价环节,菜的品相好看,菜的价格便宜。白菜不会带黄叶,莴笋不会带泥根,芫荽和蒜苗一棵一棵都择一个清清爽爽的。总体上来说,合肥菜价要比淮南贵三分之一。
我跟妻子说,从今往后,我去买菜。
妻子说,你去买菜,也不许从老头老太太手上买。
下午有一段独属妻子的美好时光,那就是去学校操场上遛弯子。我住在一所职业学院老校区,大部分学生去新校区,少部分学生留下来。学校操场亦是老式的,炉渣灰铺就的跑道,旁边有砖块和水泥预制板垒砌的座椅,操场中间长满杂草。杂草长的不是一般地密,不是一般地深,葱郁茂密的样子很像一大片庄稼地。
妻子下午去操场,就是去座椅上坐一坐,看一看学生上体育课;就是去座椅上坐一坐,晒一晒太阳。晒太阳不需要动心思,坐在那里,太阳暖暖地晒着;站在那里,太阳暖暖地晒着。妻子需要动心思的是看学生上体育课。妻子上中学时体育好,腿长是学校田径队队员,胳膊长是学校篮球队队员,经常代表学校去市里参加田径或篮球比赛。那个时候,妻子身上充满活力,有使不完的力气。——就这么,妻子一边看学生上体育课,一边慢慢回想属于自个的年轻时光。
有一天,操场上过来一个跑步的小女孩。她身上穿一套白色的运动服,脚上穿一双白色的运动鞋,头发随意地往后扎出一束马尾巴。两脚一跑一颠,马尾巴一摇一摆。妻子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两眼紧随小姑娘,“跑”了一圈又一圈。操场跑道四百米,妻子目测一下就知道。小姑娘有耐力,不疾不徐地往前跑,一口气跑了二十多圈,有了上万米。天色渐晚,往常妻子早回头。这一天,妻子不回头。小姑娘不走,妻子不走。在妻子的视线里,小姑娘慢慢地跑过来,身影越来越清晰,而后慢慢地跑过去,身影越来越模糊,变成一个若有若无的白点,猛然一下消失去。操场那边有一扇小门,小姑娘从那里来,又从那里去。
我问妻子,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晚?
妻子说,我在操场上跑步,跑了差不多有一万米。
我自然不相信。我说,你在操场上走一走就算不错了,还能跑步?
妻子说,不是现在的我跑步,是年轻时候的我跑步。
妻子跟我说她在操场上看见一个跑步的小姑娘,那就是年轻时候的她。
我说,谁都有年轻的时候,谁又都有年老的时候,不要几十年光阴,她会跟你一样老。
妻子说,我在操场上回想中学的那些事,就像在昨天。
我说,从昨天走到今天,我们说一声老就老了。
妻子说,那个时候,训练多了,我经常腰酸背痛,不过那是快乐的疼痛,幸福的疼痛,休息两天,睡上两觉,就好了。
天进寒冬,我去蚌埠参加活动过一夜。妻子一个人留在葛大店。隔天一大早,妻子打电话说,她腰疼得躺在床上起不了床。我问,怎么一回事?她说,肯定是昨晚来寒流,腰受凉了。昨晚气温骤降,我住的酒店有中央空调,忘记提醒妻子注意保暖。我的临时住处里,有一台三菱空调,差不多用了二十年,妻子肯定没用。就算用,空调噪音吵死人,也不见有多少暖风吹出来。
我问,你铺电热毯了吗?
妻子说,我忘记了。
不开空调,不铺电热毯,腰间盘受凉算正常。
上午十点钟,我从蚌埠赶回来。妻子见了我,委屈地一下就哭了。妻子害怕地说,我要是瘫痪在床上怎么办呀?我说,我先给你铺上电热毯暖一暖,再想办法去治疗。妻子问,我下不了床,怎么去医院?我说,找中医上门刺血。妻子问,你相信刺血?我说,死马当活马医。
床大,电热毯小。妻子不用动弹,我在床一边铺上电热毯,妻子稍微挪一挪就行了。妻子说,我一夜没解小便,你快一点扶我上一趟卫生间。我扶妻子慢慢地坐起身,她疼得龇牙咧嘴倒吸气。妻子下床困难,去卫生间更困难。我拿了个盆进卧室,妻子就在床前解小便。
这是妻子头一次在盆里解小便。这是我头一次替妻子倒小便。
我下楼去找马老师。马老师有腰椎疼痛的毛病,刺血就是马老师推荐的。马老师说前年冬天她腰疼病犯了,躺在床上起不了床,是家人去喊中医过来刺血缓解的。当时马老师这么说,我没当一回事。一是不相信刺血,二是没想到妻子会瘫痪在床上。俗话说,病急乱投医。我找马老师,就是找中医来给妻子刺血。马老师六十多岁,冷天怕犯腰疼病,在家生一只蜂窝煤炉子取暖,轻易不敢出门。马老师说躺在床上屙屎拉尿都要家人伺候,哪是人过的日子呀!我敲开门,说明白话。马老师说,我现在就打电话,让泰医生快一点上门。中医姓泰,是一个少见的姓。马老师打通泰医生电话,他说吃罢晌午饭就过来。
我问马老师,刺血疼不疼?
马老师说,要是跟腰疼相比,刺血就不叫一个疼。
我担心刺血疼,妻子受不了。
我问,刺血真管用?
马老师说,前年我瘫痪在床亏得泰医生刺血。
问清这么两个关键问题,我稍微放下一点心。
我回家烧饭吃饭,等候泰医生上门。妻子不吃不喝,怕解手受罪。妻子问,泰医生上门刺血费用是多少?我说,我没问马老师。妻子说,要是费用贵,我就不刺血。我说,治病重要,还是钱重要?妻子腰酸背疼前后花去不少钱,有时候想一想心里就难过。妻子不吃饭,我吃。妻子不喝水,我喝。妻子想一想说,过一会你跟泰医生说我是下岗职工,让他少收一点钱。我说,人家靠行医吃饭,我让他少收钱,他就少收钱啦?妻子说,你不愿说我说。我依妻子说,你想说你就说吧。妻子说,你先问价格,要是贵,我才好说我是下岗职工呀!我俩这么一番合谋,很像一对讨价还价的菜贩子。
中午十二点半钟,泰医生骑电瓶车提包赶过来。妻子躺在床上,稍微侧转一下身子,泰医生就给妻子刺血——扎针,拔罐,贴膏药。扎针,是扎破腰间疼痛部位的皮肉。拔罐,是拔出腰间疼痛部位的积液。贴膏药,是一张狗皮膏藥像两只手掌一样,紧紧地保护在腰间疼痛部位上。刺血的关键,是拔出疼痛部位的积液。妻子的腰部一共扎破四处出血点,拔上四只玻璃罐子,血呼啦啦地拔出小半碗血水。前前后后,妻子的注意力放在忍受疼痛上面,我的注意力放在治疗过程上面。我忘记问刺血费用,妻子忘记说自个是下岗职工。刺血一次费用980块钱,包含7天要喝的汤药。泰医生要我下午四点钟去他的门诊取汤药。
我问,汤药为什么不带来?
泰医生说,我回去开药方,下午才能煎出来。
泰医生四十来岁。他说他家三代中医世家,刺血是一门祖传手艺。二十年前,他从中医学院毕业,在一家中医院做医生,十年前辞职开门诊。
我数一千块钱递在泰医生手上,他很大方地找我五十块钱。
前后刺血四次,妻子的腰部疼痛有了缓解,凑合着上楼下楼走路了。
第一次刺血,泰医生上门。后面三次,妻子坚持上泰医生门诊。泰医生上一次门,要收200块钱上门费,妻子舍不得。妻子说,你背我下楼。我说,我背不动。住在五楼,我背妻子万一有闪失怎么办?妻子说,那你扶我慢慢地下楼。我只好搀扶着妻子一级楼梯一级楼梯地下楼。下一级楼梯,妻子咧一下嘴,吸一口气。两层楼下去,妻子疼出一头汗。我说,我背你试一试。妻子说,我不要你背,你闪了腰崴了脚,我靠谁?我说,你歇一歇,再慢慢地下楼。妻子说,歇一歇就怕疼得更下不了楼。那一天,我数过楼梯,每层楼左右各11级台阶,五层楼一共88级台阶,妻子下了足足有20分钟。挪至一楼,我和妻子坐上出租车,去泰医生门诊就简单了。单程打的费二十五块钱,往返打的费五十块钱。
妻子说,今天我省下一百五十块钱。
我问,回头上楼怎么办?
妻子说,我能下楼就能上楼。
泰医生门诊在一片居民集中区,挂靠一家社区医院。泰医生开中药从社区医院取,煎汤药在社区医院煎,病人需要报销发票依旧从社区医院开。一间治疗室,摆放四张治疗床,每张治疗床都有一盏烘烤灯。妻子去那里扎针拔罐后,趴治疗床上,打开烘烤灯烘烤半小时。有时候病人多,妻子就要等,等别的病人腾出治疗床。病人不同,治疗不同。有的病人要刺血,有的病人只针灸不刺血,就算刺血也不都是治疗疼痛。
有一个女人五十岁左右,戴一顶红色的羊绒帽走过来。冬天戴帽子正常,不正常的是帽子一去,露出一颗光溜溜的脑袋。泰医生扎针在光溜溜的脑袋上扎,拔罐在光溜溜的脑袋上拔。先是后脑勺,后是正头顶。我与妻子都是第一次看见在脑袋上刺血,吓得妻子不敢看。女人在头上刺血,不是治疗头疼,是排毒,排除脑袋上的毒素。毒素充满我们身体的各个部位。在不同的部位刺血,排除不同部位的毒素。我们身体的各个部位毒素都排除了,我们就是一个最健康的人,就是一个最完美的人。时下,排毒变成一种新时尚,变成时尚人士的一种养生手段。
还有个六十多岁的女人。她每次来找泰医生刺血,疼痛的部位都不一样。上一次说是小腿疼,要泰医生在小腿上刺血。下一次说是大胳膊疼,要泰医生在大胳膊上刺血。泰医生不耐烦地说,你要说眼睛疼,我敢在眼睛上刺血吗?女人说,我这是最后一次找你刺血,下次疼死我都不找你了。泰医生说,这话你跟我都说五年了,过个十天半月的不是照样找上门。她说,我不是疼得实在忍受不了吗?泰医生说,这次刺血你要给我钱,要不我吃什么喝什么?女人说,下次一总给。泰医生说,你说一总给就是不给。
六年前,她先是后颈疼来找泰医生刺血,后是肩膀疼来找泰医生刺血,再后来疼痛一路下沉,刺血部位跟着一路下沉,最后下沉到了脚脖子。结果刺血一多,有了依赖,隔上一段时候不刺血,身上疼痛得就受不了。
妻子刺血,不是时尚,不是依赖,是实实在在腰疼。
妻子第四次刺血,是腊月二十六。泰医生腊月二十八门诊关门过年。妻子半个月刺血一次,再去只有等过年后。妻子问泰医生,年后你什么时候门诊开门?泰医生说,过罢正月十六。妻子说,我正月十六过后再来。
这一年,闺女在南京读研。之前她打电话问我,放寒假回哪里?我说,回合肥。妻子问,今年过年我们不回淮南啦?我说,在合肥!
这是我们家第一次在合肥过年。
责任编辑 赵 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