晶莹水灵
黎明的曙光经过一段时间的酝酿,豁然变亮。从治疗室到抢救室之间来回穿梭近一晚,江玉帛发现黎明和清晨之间的交替还可以这样脉络分明,是她近三十年来未曾留意过的。凌晨急诊转过来的重症病人,让她的大脑一直处于机械状态。而现在,那个病人的生命伴随着光明的到来有了尘埃落定的另一种结局,她的身体便猛然间坠入了胶着状态,眼皮开始沉重,和很多次夜班后即将交班的那种状态完全一致。她走至走廊尽头的窗前,一股清凉的空气扑鼻而来。等她待上片刻再次回到走廊,“84”消毒液的气味像从地底下突然冒了出来,让她觉得整个胸肺都充斥着这股味道。江玉帛心中那种被忙碌压制住的疼痛再次泛了上来,痛苦的反刍期如此之长,就像一条抛物线,重的时候,她就会有舍弃自尊的冲动,但是她到底没动。她只是觉得人生了无生趣,有时,她有过更绝望的自我抛弃的想法,不过,她自己也明白,那也只是更深刻的无可奈何而已。
江玉帛看到那个一脸憔悴绝望的女人从抢救室里走了出来,她不由同情地望了她一眼,属于四十多岁的女人普遍的长相和体型,淹没在人群中,再也找不到的那种。正是这个女人,昨天刚进医院时豪气万丈地说:“医生,我们有的是钱,只管按好的治,贵的治!”那是一种真实的有底气的嚣张,让她平凡的眉眼瞬间生动起来。
当时,她身边还站有另一个年轻人,有些尴尬:“医生,也不是这个意思,最有效的也不一定是最贵的。你们就选最合适的方案就行……”
“我做了几十年生意,贵有贵的道理!人重要,还是钱重要。金山银山,没有人了,还有什么用?”女人对青年的话不屑一顾。她绝没有想过男人会就此倒下,她拉着男人的手,责怪:“吃这么大个亏,给你长点教训也好,等你醒来,看你还敢不敢和那些人胡吃海喝……”
男人是从饭桌上倒下去的。女人在医生办公室里语无伦次地描述,说男人以往身康体健,可以吞下一头牛,也可以打倒一头牛。江玉帛当时站在医生身后,脑海里迅速浮现出另一副场景,一个壮实肥硕的男人倒下去的时候,如同一头被射杀倒地的牛,双眼通红,奄奄一息。从急诊转到脑外科的时候,他的身躯几乎占满了整个推车,经过一晚上与死神的拉锯争夺,当班医生在黎明前宣布病人脑死亡。
“你不用来医院了,快回家把你姑父的衣服清一下,找个地方烧了……你姑父醒不來了,把衣服烧了……叫辆车接他回家……”女人声音从带着哭腔到毫不掩饰的哀嚎。
江玉帛听得愕然而立,脑死亡,机体却一息尚存,这边家属就急着烧了他在世时的衣服,想象着这个男人十几个小时前的生龙活虎和对死期毫不知情的放肆,她竟挪不开步,有种兔死狐悲的伤感。在之前很长一段时间,她一度想到过“死”这个字,是厌倦了生活状态之后放出的狠话,这样的日子还不如去死,她从来没有深究过这些突然迸发出来的咒语。现在,她才惊觉,向死的勇气多么肤浅和不堪一击。
下班的时候,她再次看了眼交班本上的名字——王森林,一种划痕般的触感在心中飞掠而过,不是第一次目睹如此短暂的生死跨越,她在急诊轮科时,那些被宣不治的电击、刀伤、自杀的病人,见了不少。让她不能释怀的是,此刻仍躺在病床上的王森林不会知道,他的衣服比他的肉体更快成为灰烬离世而去。走出医院,太过耀眼的光线让她的眼睛像被什么刺了一下,她看到了昨晚那个年轻人带着几个人从一辆面包车上跳了下来,与她擦肩而过。她差点就要叫住他,她一直看着他们的背影随着人流进了电梯,电梯不堪重负地缓缓关上门,她觉得自己的心也被塞满了,沉甸甸的透不过气。
医院的倒班规律,一个夜班之后紧接着一个晚班,不管睡不睡得着,江玉帛还是把自己丢在了床上,她觉得这张床似乎变大了,可以摆出任何睡姿。而以前他没有离开这个家时,她一直后悔床没有买得更大些,她不明白自己当初怎么会有那么荒唐的感觉,此刻它明明大得就像座孤岛……
从梦中醒来的时候,有片刻的恍惚,她费了好大的劲才确认视线着落处,悬挂的正是自己和姜伯成的大幅结婚照。她一向睡得浅,今天却有种陷入梦魇的深沉,半天才将意识拉回现实,梦境极不愉快却太真实,外婆站在床头叫着她的名字与她告别,那亲切而沙哑苍老的声音,还遗留在空气中。她朝四周看了看,窗帘拉得严严实实,恋爱时姜伯成送她的那盏声控的台灯,照得房间里影影绰绰。
她光着脚起床,将窗帘猛地拉开,一束阳光让她迅速眯上眼睛,才把她的内心从黑暗中拉了出来。她重新躺回床上的时候,确认了一件事,外婆尚在人世,而在江玉帛的意识里,她却是离开了很多年。
外婆已经迈过八十五岁的门槛,去年生日的时候,儿孙们聚齐了一大半,大家感叹,等到下次聚得这般齐,可能要等到老人走的时候了,所以趁老人还在,拍张全家福吧!外婆坐在垫着厚褥子的竹椅上,身体被衣物和棉被覆盖得严严实实,如同襁褓中的婴儿,她努力抬高着自己的头和手臂,朝镜头挤出了一丝笑容……照片洗了出来,屋外两棵桃树嫣红绚烂,几十人拥着外婆笑靥如花,而江玉帛的目光却在外婆的脸上。从棉被中露出来的五官皱成了一团,她想看清外婆的眉眼,却是徒劳。在这有着无限希望的早春,她看到的却是不久后必然而至的生命轮回。
外婆从七十多岁开始,心律就只有50多次每分钟。听诊器下传过来的心跳,总会让江玉帛想起挂在墙上的老钟,慢悠悠地走着,走两下歇一下,以为不会再走的时候,它又朝前走两步,让人异常不安,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悄无声息。她行动迟缓,仍习惯劳作:晒被,喂鸡,浇菜,做饭……家人惊诧于她顽强的生命力。担心在外婆一年一年的老去中逐渐坦然,一直到她前年突然倒地,被送进医院ICU,大家才惊觉,十多年就这样走过来了……江玉帛穿着白大褂站在她面前的时候,她睁大的眸子充满惊恐,那是江玉帛全然不识的陌生模样,插满管子和仪器的身体瑟瑟发抖,如同飘在湖面回旋不知归途的枯叶,她不敢走近外婆,甚至连伸出手的勇气都没有,她逃也似的从ICU里出来跟大舅说,让外婆回家吧!
外婆育有八个子女,繁衍到今天已是枝繁叶茂,遍布祖国四面八方,在外婆身边长大的孙辈唯有她和大舅家的表哥表姐。外公在世的时候,最自豪的一句话就是,我们家的人连起来可以画个中国地图了。拥有这样成就的外婆,是无论花多少金钱代价都值得挽留的生命,和农村里那些生了病只能在家等待归期的老人不一样,她的命自然金贵多了。ICU日付斗金,账单上的数字没有让人萌生退意,它恰是一种反哺的安慰,更是坚定了大家众志成城的决心。最终让外婆撤掉仪器的是ICU主任的一句话,各种器官老化,油枯灯竭,已无救治的可能和必要……这是一句权威的赦令,大舅将外婆从医院里抱出来的时候,她的脸瘦得脱了形,眼睛因受不了强光而紧紧闭着,眼窝深陷,里面不知何时蓄满了浑浊的眼泪。而江玉帛那刻的心情,就像悲伤被时间长期浸泡过,一样的浑浊不清。
外婆晾晒了很多年的寿衣终于依附在了主人的身躯上,当年量身定制的衣服现在却如波浪般将她彻底淹没,江玉帛的妈妈和姨妈们哭得声嘶力竭……外婆一息尚存,嘴唇微张,眼球似乎固定住了。亲人们轮番叫着外婆,每一声都喊得撕心裂肺。等到江玉帛站到外婆面前,江妈在后面推着女儿的腰,有什么话快跟外婆说,外婆一口气挂着,让外婆安心上路吧!
江玉帛叫了声“外婆”,声音就哽咽了,那一刻如同堵塞已久的水龙头终于被疏通,眼泪汹涌奔腾,她觉得是在做梦,那张被黑衣衬得异常灰白的脸,早已不是平日慈祥的样子,甚至有些狰狞。她将目光投到墙上,环顾了一下房间,乌泱泱的全是人,是一个人离别世界时能有的最好模样。她想着,也许过不了几分钟,说起外婆,就要在前面加上两个字——生前。而此刻,哪怕她气若游丝,她还活着。生和死,这么漫长,又这么短暂。这样想着,她更加心如刀绞。她说,外婆,我昨天还梦见您给我做酱油炒饭,我给您在灶里添火,那火烧得旺啊!外婆,阎王爷还不想收您呢!
江玉帛确实梦见了她。外婆系着那件经年不变的深蓝色长围裙,给她做酱油炒饭的镜头,是她儿时回忆里最温暖的一帧。那时的大锅土灶,必要点火烧柴,她时常半天生不着火,外婆一边骂咧着她的无用,一边麻利地将火点燃烧旺,说道,你这丫妞子,以后到婆家了,看怎么得了喽……江玉帛说完这句话,外婆却缓缓闭上了眼睛,房内哭声一片,大舅开始报时间:8点14分。大家都以为她已经走了,江玉帛颤抖着将手指放到外婆脖子上,良久,回过身说,外婆还在呢!
后来江玉帛有着预示意义的梦境和外婆的奇迹好转成了大家口中的传奇,每个人对死的恐惧,莫名有了新的奢望。人走了,有另一个世界的存在,而不是灰飞烟灭。
外婆说,她在那边,碰到了外公,他看到她并不热情,一如在世的时候那样一脸不耐烦。他凶她,还没有到时候,你怎么来了?你现在就来了,家里的鸡啊,菜园啊,邦军的那么大幢屋谁来守呢?说罢,对着她的后背使劲一推,她就回来了。睁开眼的时候,竟然咽得下点稀粥了……
而时隔两年,江玉帛又做了一个与外婆有关的梦,她并无十分悲伤,外婆的命像悬崖上荡着的秋千,心中一直忐忑,似乎一直在等着这一天的到来。她想着,晚班后该去看看她了。
江玉帛晚上去接班的时候,同事李娟一脸余惊地告诉江玉帛,我爸有一个朋友也叫王森林,刚看病历,才发现昨晚那个病人正是他,不知道我爸知不知道这消息,知道了非得吓住,这也太快了。
江玉帛应着说,是啊!最可怜的是,他身上仪器都没有拆掉,衣服就被家里人先烧掉了,感觉挺残忍的。
同事看着她,反倒觉得惊讶。我们那里的人如果出了远门,在要走之前,都要把衣服烧成灰烬。当地的习俗,叶落归根,在外的游子不但肉体,连同魂魄也得一并接回,不能逗留,而衣服往往是最沾故人气息的,所以一把火烧了,把令人留念的前尘往事一起烧了,只记得回家的路,要不然心有留恋,魂魄就到不了家乡,还在外面荡着呢。
李娟说着一口完全没有南方尾音的普通话,原来和王森林是老乡。江玉帛知道了缘故,心中释然的同时,一身寒意也随这些话一惊而起。她打断了她的话,走,查房去。
巡视病房的时候,江玉帛看到王森林睡过的那张床上,现在躺着一个小伙子,李娟跟她交接,张鹏飞,新病人,脑外伤已缝合,脑震荡待查。她看了他一眼,他的头部仅有一只眼睛和两个鼻孔露在外面,另一只眼睛正从绷带的包围圈中打量着她俩。她想,那只眼睛还带着来不及收敛的凶意,这定是打架被送进来的。这些年的护士生涯,让她学会了些看人识心的本事。当她回到病房,从张鹏飞的病历本上确定了她的判断之后,还来不及享受猜想得到验证的小小得意,那在脑海中重复了无数遍的话又出现了,它们总是趁势而入:“总有你后悔的那天,你这双眼睛如果没有看错人,我就倒爬进河里去。”那是她妈痛心疾首的声音,还有她自己极力为幸福,恨不能掏心挖肺发出的宣言:“如果我看错了人,我把自己的眼睛抠出来,然后丢在地上,您可以拿脚踩我的眼珠子,踩稀烂了它!”
她觉得她的幸福就败在了她给自己施的咒语里,难怪老一辈人说,狠话不要说,满话不要讲。似乎空气中专门有一双收集这些话的耳朵,不管时间长短总会给你验证。她的眼珠还在眼眶里完好无损,可是再也看不清那条曾认为的幸福之路。
这个晚班难得的安宁,不快的感觉却蜂拥而至。她拿出手机,微信朋友圈活色生香,一个并不熟悉的微信好友刷屏式的展示着一场婚礼,江玉帛竟十分耐心地将十秒小视频一一点完。她无法和自己的婚礼进行对比,因为她没有婚礼,当她的婚姻不被所有人祝福的时候,她拍了婚纱照,领了证,两人一起吃了一顿饭,就算完成了所有的仪式,她认为有爱就足够了。直到她參加完一场又一场的婚礼,她几次被煽动得落泪,心口愈觉得缺失了一块,她才知道仪式感对人的一生都有着深远的意义。
她把玩着手机,发现自己在屏幕上无意识敲出的是一串号码,是他的,没有任何名称,以前也是有的,姜茶哥哥,姜伯成,姜贱男到无名……他姓姜,那时他有工作,却不是父母期望的那种,在一家工厂做一线工人,毫无前途可言。她本可以在这个不大的城市,找个体面的公务员。她对一直阻止他俩在一起的妈说,他对我很好,他能给我煲鸡汤,给我洗内裤,在大街上给我提包……他是没有什么,但是他能给我,他的所有!这些,外公能给外婆吗?爸能给你吗?你们有什么资格去阻挡我的幸福!誓言尤在耳,慷慨激昂,更加重了每一次和他争吵后的失败和难堪。
她久久注视着这串号码,到底未拨出去,所有吵架的句子都用过了,她已经词穷了。她想,如果我软一些呢?如果我不是这样咄咄逼人,我求他呢,他会不会回来?她自嘲一笑,她在这场婚姻中的尊严也就只剩下这点了。她想着自己这样一个平凡的人,一个平凡的岗位,再加上一段惨遭背叛的婚姻,如果走了,除了爸妈的眼泪,对于其他人可能涟漪也不会荡起半分,这就是自己来到这个世界的意义。
办公室的电话在此刻尖锐地响了起来,惊醒了她和夜色一样暗沉无望的心事。这个时候一般是急诊科电话无疑,她们曾戏称这种电话是夜半惊魂,她条件反射般地立起身,眼睛的余光扫过墙壁上的挂钟,离接班时间只有9分钟了,从急诊到病房是需要时间的,那么这个病人就是下一班的事情了,她吁了一口气,总算还有比自己运气更差的人。挂了电话,夜班的胡娅嫙已经到了办公室,她尊敬地叫道,江老师。脸上没有一丝从夜色中带过来的颓废,倒像带着早晨的露气,新鲜无比。她是新来的年轻护士,和她们这些“老人”不同,她们不会踩着点来接班,多少会提前。江玉帛同情地看着她,对她说,急诊马上过来一个病人,你做好准备,车祸。胡娅嫙吐了吐舌头,说道,江老师,我有点怕。江玉帛说,怕什么,医生开医嘱,你只管执行,有什么好怕的。
病人是一个年轻的小伙子,他躺在担架上,全身干净,没有任何血迹,脸色在白炽灯下显出极度疲倦的灰白。急诊护士被一群人簇拥着在走廊里急切地大喊,接病人。担架车从她身边一溜而过,她有一种强烈的预感,比起满身血迹,大呼小叫的病人,最可怕的是这种安静的。她已经脱掉了白大褂,一群心急如焚的人没有注意到她的存在,而她却留意到一個长发女孩一直紧紧抓着男孩的手,哭着说,你要坚持住……江玉帛已经走到病房外面,却又改变了主意,决定住到值班室,到天亮了再回家。
她躺在值班室的床上却无半分睡意,听到走廊外面一阵纷杂的脚步声,然后归于安静,接着嘈杂的人声再起……她听到胡娅旋敲值班室的门,带着哭腔喊,江老师,江老师……病人已经是休克状态,内脏、颅内出血,血管细若发丝,胡娅嫙几次都没有将针管刺入病人的血管。江玉帛几乎是从床上跳了下来,嘴里嚷着,快点!准备静脉切管包!
和前一晚几乎一样的情形,男孩走得更快更彻底,他从头到尾都没有表现出任何挣扎。她看了看他的病历本,赵鹏亚,男,24岁。生命定格,来不及与世界做告别,却已行色匆匆的上路。她脱掉白大褂,一夜未曾合眼,大脑有些刺激过度的兴奋。她对胡娅嫙说,我先回去了,没事,这种情况换谁也扎不进去,你缺少的只是经验。年轻的女孩一脸惶恐,家属肯定会投诉我的。她安慰般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和这个走了的生命相比,这又算个什么小屁事呢?
江玉帛走出病房,看见那个长发女孩抱着身边的另一个女伴,头埋在她怀里泣不成声。她哭着说,都怪我,他说要当着我的面,听我说再见,我还没有和他说再见的,他怎么就走了。我是骗他的,我不是真的要和他分手……很多离别猝然而至,远不是精心策划的如约而来啊!
她没有回家,在车站旁的肯德基坐着,然后上了回老家的第一趟班车。那时天仍未大亮,可是客车里却坐下了差不多一半的人,她从不知道这个城市还有这么多急着回家的人。手机震动,是胡娅嫙发来的微信,江老师,真的谢谢你。江老师,你知道吗?你是我的女神。她低沉的心情也随着天空的放白,而逐渐有了些亮色。
大舅看着从天而降的江玉帛,颇有些惊讶,谁告诉你信的?外婆前几天差点就走了。外婆裹得严实,正躺在后院晒着太阳,她看到江玉帛,叫了声玉儿,外婆的样子比她想象的好了太多。外婆的睡椅旁坐着一个老头,见到江玉帛说道,王奶奶,你外孙女来了。江玉帛认出他是住在斜对面的张爹,外公在世时,和他关系最为要好。便叫了声,张爹,您老精神好,还是老样子啊!
张爹瘦小的脸挤成了一团,咧着嘴笑得灿烂,我和你外婆比赛呢,看哪个先到阎王爷那里报道!他笑得毫无遮挡,江玉帛看到他稀松的几粒长牙齿,还有干皱的脸上那对要飞起来般的长眉毛。他颤巍巍地起身,说道,你们家来稀客了,我先回去了。
她的眼光顺着他起身离开的背影,瞥见外婆的棺木摆在院子的角落里,全身抹满了桐油,沐浴在上午的空气中油腻莹亮。张爹特地走了上去,拍了拍它,说道,是个好家伙,二十多年了,弄点油上去就是新的,哪个都没有它经老,嘿嘿……
江玉帛知道,等到外婆走的时候,这口棺木就会上色,内红外黑,令人望而生畏。这口棺木是外公六十岁那年,大舅请的好木匠给他和外婆打造的,这是大舅的孝心,因为木材难得。那时的乡下人,人过六十,寿木进屋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原色的棺木被抬进家并排放到阁楼上的那天,外公一个人蹲在屋后偷偷抹眼泪。那天,他和只有几岁的江玉帛说,六十耳顺、七十古稀、八十耄耋……古人都说过了,人生七十古来稀,外公离那天不远了,等外公大限来的那天,玉儿,你要大声哭。她仰着脸揉了揉眼睛,外公,怎么哭,我哭不出来。他沉默了一会儿,哑着声音说道,你就哭。外公,你还有那么多事情要做,你怎么就走了?从此,外公就似乎为这一天的到来而活着,他害怕它却又无时无刻不在准备着,他装着毫不在意地谈论着自己的归期,他希望走的时候子孙围绕,让死亡的恐惧在亲情的重重包围下稀释,他还要求鞭炮山响,热闹体面,生的沉默,走的热闹……似乎这一次次刻意的触碰,才能减少他的恐惧。后面几年,他患了老年痴呆,逐渐神志不清,脾气愈发暴躁,每次大喊大叫大声骂人,不受控制。大舅就会吓他,你再这样不听话,等你走了,没有人送你,不给你放鞭炮,不给你请龙队。于是他便安静下来,像个小孩样极委屈的呜咽。他走的那刻,八个儿女却只有大舅在身边,几年的卧床不起让人无法精确预估他的归期,大家收到通知后各自奔赴回家,他却等不及与大家告别,只在大舅的陪伴下孤单地上路了。
大舅说,一个人愈怕什么,愈来什么,他在床上等那天等了几年,走的却那么快,一天都多等不了。等我老了,不搞这些,吃好喝好玩好就可以了……大舅说这些话好似昨天,可是现在他已年逾花甲,顶着一头花白的头发从厨房里端给江玉帛一杯热茶,而此刻,张爹的背影走出门拐一个弯不见了。
大舅说道,这个老头子现在多了一个毛病,最爱看人的葬礼,从不落下,你外婆的事,他最热心,他说等你外婆办事,他要陪坐一个通宵。江玉帛记得,张爹有几个孩子都在外面做生意,现在傍着幺儿住,幺儿在镇上开了一个茶馆,是人们喝茶打牌消遣的去处,也是这个日渐萧条的小镇最为热闹的地方。张爹喜欢热闹,却不喜欢待在乌烟瘴气的茶馆,最爱找有老人的家里坐,并没有多少话可说,两个老人相对而坐半天,人家家里开饭了就回去,怎么留他吃饭,他都不答应。大舅摇着头,这些老人啊,都和你外公一样,年轻的时候脾气还正常,老了却成性格古怪的老小孩了。江玉帛看着大舅,发现他也没有了前几年的威武劲,声音仍旧洪亮,却也有了迟暮的感觉,这种感觉究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呢?是深刻密集的皱纹吗?是微驼的背吗?都不是,那些老的痕迹是早就出现了的,那么衰老的感觉又是哪儿透出来的呢?
大舅的声音将江玉帛从恍惚的状态中拉了回来,他笑着说,前些天外婆状态差,我就怕你外婆突然走了,租了条船划到团湖中间去取水。晚上放在房里,第二天早上倒掉,晚上再去取……江玉帛好奇,取水干嘛用?大舅将外婆的被子拢了拢,万一外婆走了,河中央的水最干净,给外婆擦身体。江玉帛有些愕然,大舅当着外婆的面讲这些,就像谈论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她却不想接过话头去聊这些,她脑海中满是外婆惊恐的双眼和瑟瑟发抖的样子。大舅说道,姆妈,我前天给市里最好的龙狮队打了电话,那个当家做主的姓周,听说生意好得排队都挤不进去……到那天,我们就请他们,要得不?
江玉帛注意到外婆微笑着,声音含糊,要得。她很想反问大舅,那个葬礼上的龙狮队怎么排队,难道谁还能预约一个人的归期不成。她没有问,她从来没有觉得离去是一件故作轻松便会变得轻松的事。江玉帛从包里拿出一包酥饼,递了一块放在外婆手中,是外婆最爱吃的。她静静挨着外婆坐着,感觉倦意猛然就来了,她便在外婆身上趴了下去。她恍惚听到外婆说,玉儿,回房间睡,别感冒了。她没有动,但是一阵咳嗽却把她惊醒了。外婆一手拿着饼干,一手捏着卫生纸,她说,外婆,来把痰吐了。她正要替她擦嘴,突然就愣住了,外婆满嘴卫生纸屑,而那块饼干却纹丝未动。
她那天在外婆床上睡了一觉,难得的深沉。大舅在外婆床旁另支了一张床陪着,怕有万一。江玉帛就蜷在外婆的脚头,床不大,她却完全没有触碰到外婆的身体。她想到小时候,外婆满床捉她的脚,将它焐到怀里,于是伸出手去,将外婆的脚抱在了怀里,竟是一夜好眠。那晚,她还问了一句从来没敢问过的话,外婆,我有几次偷偷听妈和姨妈她们讲,我们家外面还有一个舅舅,是外公和别人生的,是这样吗?外婆笑,瞎说,哪来的什么舅舅。声音仍旧含糊,却比别的话说得清白些。
江玉帛在外婆身边安静地陪伴了两日,外婆拿出几张老照片,每一张合影上面都有外公。她眯着眼睛说道,你外公的脸糊了,看不清了。江玉帛接过去,外公那件棉袄在照片里待了二十年,褪色成了一团蓝,面庞已经模糊,她指着外公说道,外婆,你看,这是外公的眉毛,还在呢。心中暗想,任时光再厉害,也有它风化不了的片断,外公的眉毛还那么威风凛凛。此刻,她想象着外公的脸,画面如同溢了水,她记得他吃饭的嘴角,粗糙开裂的手背,甚至他骑过的单车上锈迹斑斑的铃铛,一帧一帧,有着夸大的清晰,却也只有这些细枝末节了。她鼻子有些发酸,回忆再温情,终究也有跋涉不过去的残忍,她握了握外婆的手掌,此时的温暖才是真的。
江玉帛要走的那天,外婆执意要她提走一瓶剁辣椒,舅妈在省城带孙子,只有大舅留在家里陪着她,他是不惯于做此类事情的,这瓶剁辣椒也不知道是从哪儿弄来的,看起来色泽新鲜,被她宝贝似的收在柜子下面。她接过去,也不说谢谢,只说外婆,好好休息,过些时候再来看你。外婆一把抓住她的手,用极低的声音说,凡事都忍着点,原配夫妻比什么都强,等你们都老了,什么事就没有了。江玉帛看着外婆的眼睛,那对眼窝终年都像水迹未干的样子,此刻更像要溢出来。她有些动容,外婆这句话有几个字并未听清,但是她知道外婆的意思大略如此,外婆心里明镜似的,比外公要走的那两年清白得多。
江玉帛没想过这就是和外婆的告别了,外婆自己从床上翻摔下来,许是身体太过单薄没有太多声响,睡在对面小床上的大舅鼾声如雷,被发现的时候,已是黎明时分,而外婆早已一个人悄无声息的走了。此时,离江玉帛回家刚好过去半个月。
江玉帛犹豫了很久,才决定给姜伯成打电话。电话中有女人在他身边说话,她知道是谁,他已经从当初的极力否认到现在破罐子破摔的明目张胆。她想辨清女人说了些什么,声音远去,倒是他有点不耐烦地说,喂,喂,有什么事?
她稳了稳情绪,外婆走了,你去吗?
他沉默半晌说道,唔,我去合适吗?
她抬高声音,姜伯成,你别忘记了,我们还没有离婚,你们……惯性般存在的愤怒一窜而起,她把已经到嗓子眼的话狠狠咽了回去,说道,去吧,最后一次了。没等那边反应,她狠狠挂了电话。
外婆的葬礼传统而隆重,江玉帛和一众亲人跟在道士后面亦步亦趋,地府十殿的挂图悬挂在外婆棺木的四周。她不敢去看头顶上悬着的判官相,他们面目狰狞,目光凛洌,让人不寒而栗,而地府中神态各异却凄凉痛苦的众生,更令人心中恻然。这些挂图不知道伴随着作道者见过了多少场离别,颜色老旧却更透出一股隐秘真实。道士领着孝子孝孙围着外婆的棺木从里至外,从外至里,走几步行跪拜之礼,这样走了一圈又一圈,送了一程又一程。
她环顾四周,每个人都神情木然,就在这一瞥之间,她突然在这群至亲的人中,发现了一张从未见过的陌生而熟悉的脸,说他熟悉,是因为他极像故去的外公,尤其从她这个角度一眼瞧过去,那下巴,那嘴形,竟胜过任何一个舅舅的相似度。她心中酸涩,那是在她心中如同道德标杆般的外公啊!姜伯成就是这时到的,一屋子的人看到他,匆匆应付了几句。他看到岳母朝自己狠狠剜了一眼,他竟不知该身立何处。江玉帛给他递过一套孝衣,领着他给外婆磕头,说道,你是最应该磕头的,外婆是唯一一个祝福我们的人,她那时,可把她压箱底的几百元都给了我们……他应了一声,我知道,要不然我来干嘛。
乡间的红白喜事俗称“流水席”,一日三餐连摆几天,客满就吃。风俗还是老风俗,办事却是不同于前些年,无需自己张罗,只管承包给“红白喜事一条龙”诸如此类的服务公司。江玉帛和几个表兄妹坐在一桌,味同嚼蜡,一桌子大鱼大肉硬是吃出一股子廉价快餐的味道,想着小时候外婆带着她吃流水席,那种味道竟是再难相遇,不觉鼻子一酸。
她抬头寻找着姜伯成的身影,他坐在最角落的一张桌上,周围全是陌生的面孔,他显得心事重重。吃罢饭,江玉帛叫出他,两人远离了人群站在树下。这是连续阴雨天气后的第一个晴天,太阳正好。初夏的味道带着泥土花草的气息扑鼻而来,一切都是新鲜欲滴的样子。他立在树荫下,那一刻,恍如时光倒流,她还是八年前站在他厂门口那棵大树下等他下班的小姑娘,那时,他远远地张开手臂,满头大汗。而现在,他将手插进裤兜里,朝她看了一眼,眼神復杂,什么事?看到没,这就是你们家人,我在他们面前就是空气,我无论做得多好,在你们家人眼里就是一坨屎。
江玉帛道,你现在不是有些臭钱了吗?你不是臭显摆过吗?他们现在看不起你,是因为你这个人,你做的那些事臭不可闻,不是一坨屎是什么!
他不怒反笑,你们真的是一家人。江玉帛,你可能不知道,你有时可真像你妈,你和她一模一样,你去问问你爸,他后悔吗?
江玉帛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说,我爸后不后悔不知道,我决定不阻挡你后悔,我们离了吧!他突然一笑,她读出了轻蔑的味道。
她听到他说,每次都这样说,你会这样轻易放过我,你不是说把我拖得只剩一张皮也不会放过我吗?
她说,这次是真的,你不是他,那个爱我的人,和外婆一样,死了。死在了这里,她指了指自己的胸口,然后转身回去,转头看了看呆立在那里的他,指了指他身上的孝服,脱了它,回去吧!你现在这个德性,外婆未必还认识你。
她走了一段,回来看他还站在那里,她又折回来说道,我们一起吃顿饭吧,就像当初我们领结婚证那天一样,就我们俩。我们的爱不在了,我们给它送下行,我一直觉得我的爱这么廉价,就是因为少了一个仪式。说罢,眼眶一涩,她抬起头,视野中任何一个地方,都是深浅不一的绿色。该来的,到时总会来。春天走了,它会再来,但是来的却再也不是有外婆的那一个。爱情走了,也许还会再来,但再也不会是当初那场。她说,外婆,大地都活过来,全世界都活过来了,而你不在了。
她返回人群,扶着外婆的棺木,眼泪一泻千里,她红肿得如桃兒般的双眼在别人眼中,或许更像一个卖力的演员。舅舅拍了拍她的肩膀,玉儿,外婆没有白疼你。
外婆在世界上的最后一晚,道士在禾场里临时搭起了一座铁梯,在昏黄的灯光和夜色的交融下影影绰绰,像极了一座桥,长孙捧着外婆的照片在桥上一步三叹。照片是二十年前和外公一起去拍的,外婆一脸笑意,那时觉得照片上的那个人是个老人,现在看来还是她年轻的模样。布道者悲怆的声音唱起,和你们的亲人告别吧!上了奈何桥,喝了孟婆汤,今生与老人家缘分到此为止了!哭声突然在此刻爆发,在夜色中传得嘤嘤凄凉……一直到所有的礼节完毕,江玉帛突然想到了一个人,她问大舅,张爹怎么没来?他不是说要守通宵的吗?
大舅被这些仪式折腾得精疲力尽,在夜色中看起来已然是货真价实的老头模样,他说,哪里还有什么张爹,就你上次见面的那天,从我家回去就吃不下晚饭了,没几天就上山了。江玉帛有些惊讶,这么快?真是没有想到。大舅不以为然,老人家说走就走了,平日看起来精神好的人走得还快些,像你外婆这样的,经熬得很。江玉帛听了这话,一种难得的平静在她心里铺陈,一直对于外婆生死错位的感觉在此刻突然就归了位。
外婆的“五七”之后,江玉帛特地去找了一圈当初的饭馆,她记得它的名字叫“湘沅餐厅”,就在姜伯成当初工作的工厂附近,早几年,他们工厂拆迁时,它还在。而现在,它到底在城市改造中消失得无影无踪,现在找遍整条街,再也找不到这个名字,哪怕是与它相近的字。她给他打电话,算了,不搞仪式了,我们直奔主题吧。我给你明天一天时间,把你的东西都搬走,一点都不要留下,后天我们就去办手续。第二天,她其实是休息,却替同事上了一个白班,下班后,她有些急不可耐的回家……没有任何侥幸,他迫不及待地来收拾了他遗留在这个家里的所有东西,她心里最后一点希望彻底破灭。其实,他留在那个家里的痕迹并不太多了,可是那刻,她却实实在在感觉到家里空了大大一块,甚至全部都空了。
江玉帛最终发现,家里多出了一样东西,一个笔记本放在床头柜上,是姜伯成以前厂里常用的工作日记本。她翻开,内页里面全是江玉帛这三个字,横着的,竖着的,密密麻麻写满了一页又一页,从第一页到最后一页。笔记本里夹了一张纸,是姜伯成的字:我字写得难看,想你的时候,想抄首诗给你,写来写去又写成了你的名字,怕你笑我,又舍不得丢了,一直留着。想着,等我们老了,再给你看,随你取笑我……今生没有机会了,对不起,你自己好好保重!
江玉帛和姜伯成那天从民政局出来,天空阴沉,大片的乌云融合成一片,分不清主次,倒像是一桶调淡的墨汁随意一泼,缓缓渲染,一场暴雨或许就要来了。她看着天空,立在原地片刻,才转过头去看着他离去的方向,那条路上,已然没有了他的身影。她抬起手,对着他离开的方向招了招手。
她用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说道,再见了,此刻,再见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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