笈里的旧时光

2018-09-08 03:08陈七一
安徽文学 2018年9期
关键词:篾匠郎中篮子

陈七一

1

大凡事物都有一个兴盛衰败的过程,每一样物件都有它时兴式微的时候,都会被打上时光的水印,老物件里自然就藏着许多旧时光。

作为物件的笈,其具象已经淡出人们的视线,今人对它已经非常陌生,作为汉字,也随着具象的淡出,使用频率几近冻结,也早进入生僻的行列。于我,则不然,它是储存我人生记忆的一块移动硬盘,里头藏着我的许多旧时光。

记不得何时认识它的,可与它亲密接触,是自打踏进学堂门第一天开始的。

惊蛰后某日,天仍微寒,早餐后,母亲一手牵着我,一手拎着个篾篮子,说是带我去村小报名念书。小学设在吴家祠堂的公堂屋里,此前我跟着上学的邻居二哥去过几次,有许多他的同学聚在那里,非常热闹,其时颇为向往。因此,听到母亲带我上学堂,出门不远,我便挣脱母亲的手,一路连蹦带跳地跑向吴家祠堂。报过名,排队领书的时候,看见其他小伙伴胸前或者屁股后面都挂着书包。排在我前面的是个小姑娘,书包花花绿绿的很是别致,是用一块块碎布头连缀起来的,她妈妈正帮她把新书小心翼翼地放进书包,母女俩脸上挂着惬意的微笑。我仰脸看看母亲,递给母亲一个疑问的眼神,母亲回我以微笑,扬扬手中的篾篮子,对我说:“我们有书篮子。”

这时我才开始仔细打量母亲拎的那个竹篮子。说是篮子,是因为它的材质与基本构造都和竹篮子一般,但它又不同于一般家用的菜篮子,个头比菜篮子小,显得玲珑些;菜篮子的帮和底上都有网花,我的这个书篮子是密实的,篾片比篾丝稍阔,用的是长节水竹,经过仔细刮削打磨,做工明显精致于菜篮子。它与一般竹篮子最大的不同是,它有一个竹编的盖,扣在篮口上,不大不小,严丝合缝。盖的正中央穿一算珠大小刚容一指的篾环,便于揭盖。这个小巧的东西是如何编出来又是如何穿上去的,于我,至今仍是个谜。

书篮子再精致,毕竟不是书包,提着它上下学,着实有点别具一格,不过也就三五天时间。先是渐渐淡忘了别具一格的别扭,觉得书篮子不仅能与书包一样放语文书、算术书、抄默本、描红簿和一应笔墨文具,一样能够放画片、四角包、连环画,还能够帮母亲从家里带几个鸡蛋,带到村小旁边的代销店换点咸盐酱油,或者帮父亲从代销店买盒大铁桥或者玉猫烟,偶尔捎带打上一盐水瓶山芋干子酒。这些时候,书篮子比书包要更得用些。

描完一本“上大人,丘乙己,化三千,七十士”,樱桃就已经红了,野草莓也红了,还有那桑林中的斑鸠、布谷鸟一天比一天唱的欢快,那是因为桑葚儿红了,又紫了,醉了这些鸟儿。午间描红,人在学堂,心已飞往桑林。放学以后,我们仿佛就成了一群小鸟,直扑桑林,上树、牵枝、扯果,先是直接送入口中,喂饱馋虫,直到响起饱嗝,再装进兜里、书包里。既而,鸡栖于埘,牛羊下山,鸟投林了,我们踏着薄暮回到村子里,正在做晚饭的母亲们瞧见乌黑的双唇,还有从书包里流出的暗红的果汁,少不了责骂一顿。我的母亲,则微笑地将我叫到身边,接过书篮子,再叫我去洗嘴唇,她则慢慢揭开篮子盖,将桑葚果从篮子里一颗一颗地捡到洋锅子里,然后才进入正题,仔细检视我的课本和作业本有没有被果汁洇潮。母亲不识字,却非常敬惜字纸,而我通常会在书本之上搁一两张白报纸,将书本与他物隔开,因而母亲会在检视过后,嘱咐不要浪费白报纸,也便息事。

村谚云:人到夏至边,走路要人牵。然而,是时的虫鸣蛙鼓声却是十分动听的。早晨上学的路上,远处有蛙声悠扬,近处的则收起腮帮子,瞪着圆鼓鼓的双眼向着我们行注目礼。不知是谁倡议,逮只青蛙,悄悄放到碎布头连缀的书包里,不知那位小妹妮会做何反应。一只,再一只,手到擒来,一气逮了三五只,全都放进了我的书篮子。天可怜见,那天,花书包小妹妮一天都没来上学,只好将蛙儿放了生。大家期待的那一幕终究没有发生,倒是我的描红本洇湿了好几张纸,书篮子里添了异样的气味。

每天上学路过的小山岗上,栗树棵著了新叶,新叶下面,刚钻出土的知了铆足劲儿“紧紧紧”地鸣叫,声浪一浪高似一浪,直到它们成了我的篮中之物,方肯偃旗息鼓。那些留在高处或者远处的,一刻也没有停止欢歌,当我们已经安坐学堂里,它们还在那儿唱着高调。上课了,身着有点发白的蓝卡叽中山装的校长进来了,教室里顿时噤若寒蝉。校长推了推老花镜,清了清嗓子,给我们讲起“司马光砸缸”的故事,正讲到一孩童坠入瓮中时,我的书篮子里响起了悠长的蝉鸣,校长摘下眼镜,循声看过来,先是看了看我的书篮子,再看看我。我的脸忽地就热起来,慌忙揭开篮子的盖儿,而那物似乎并不会意,不但不逃,反而唱得更欢。我不得不拎起篮子,走出教室,那物才不慌不忙地沿着篮帮子,爬出沿口,一振翅,再放一腔高音,窜一道优美的弧线,消失在大家的视线里。大家把目光再次齐聚到我身上,有惊奇、有开心,也有幸灾乐祸的,只有校长的目光是没有表情的,他用这没有表情的目光,把我留在窗外。窗外的我,一边在心里嗔怪这该死的书篮子和那物,一边听校长继续讲司马光究竟怎么救出那孩子的。

夏虫振羽去,秋声入窗来。确切地讲,这秋声就在窗内,在我的那个书篮子里。我们幼时,是没有家庭作业的,但有诸如摘山芋叶子、蹬篮底之类的家务,常常要做到深夜的。每在瞌睡上眼之际,日间被捉进书篮子的虫儿,便唧唧放声。融融的月光笼在书篮子上,纺织娘的低徊如泣如诉,促织的婉转如饥似渴,而它们的和鸣则是有种感时伤逝的况味,母亲听了,脸上会显出淡淡的愁容。那只螽斯,不擅吟唱,却善跳跃,弄出的响声,终于打动母亲的恻隐之心,于是母亲细细地对我说,放了它们吧,它们的家人还等着它们回去呢。

上高小时,常闹饥荒。一个青黄不接的初夏,中午放学路过山那边大娘家的菜地,地里的洋芋禾子已经满了垄,地下估摸着应该长了洋芋。我四顾无人,便猫着腰去到洋芋地垄,循着垄上的裂缝,扒开松土,便露出黄生生的洋芋,三下五除二,头十个野鸡蛋大小的洋芋便进了我的书篮子。我盖上篮盖儿,覆好地垄上的土,双手捂着书篮子,边跑边回头张望,总觉着有人跟在屁股后头似的。进到村子才放缓脚步,头仍是不敢抬的,心里一边想着一定没人看见,一边想着今天肯定能够得到母亲的褒奖。回到家,母亲正在灶房做饭,见我双手捂着书篮子神色慌张的样子,便微笑着问我怎么回事,我下意识地回头看看,然后打开书篮子,递到母亲面前。母亲目光触及书篮子里洋芋的一瞬间,脸色骤然黑了起来,眼中透出从未见过的无助的神情,两行眼泪立马顺着脸颊流下。我预感到大祸即将临头,嘴里嗫嚅着,想为自己辩解,抑或安慰母亲,甚至盼望母亲对我来一顿劈头盖脸的痛打。母亲并没有动手,而是接过书篮子,迅速盖上,仿佛迟点儿洋芋要飞走一樣,然后,不怒自威地对我命令道:“跪下!”母亲转过身去,一边抹着泪,一边熄灭灶火,嘴里重复着一句话——这书是不是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像是自问,也像问我,那声腔有点颤抖。

午饭自然是没得吃了,然而,事情并不仅仅结束在不给一餐午饭上。母亲擦干眼泪,一手拽着我,一手拎着书篮子,这使我一下子忆起第一天上学的情形。不过,这次没有了彼时的轻松愉快,非但如此,当母亲告知要带我去山那边大娘家,我恨不得立马挣脱母亲的手,找个地缝钻进去。及至大娘家,母亲从书篮子里拿出洋芋,把事情原委告诉了大娘,请求大娘原谅我的懵懂,并承诺待洋芋收获后再予以补偿。大娘望望我,对我母亲说,孩子小,不懂事,难为你做娘的了。我始终勾着头,听着她们的对话,脸上火辣辣的,身上汗流浃背,心里苦涩的,似眼泪的滋味。

2

知道书篮子叫作笈的,是因为天井的西厢房里住进了覃郎中,而其时我已经不用书篮子很久了。

覃郎中是个四川佬,先前在队伍上做军医,投诚后被安排在省会的一家中医院。这回住进我家西厢房,不是来乡下重操旧业当郎中的,而是参加劳动改造的,而他家人却回原籍巴中南江,他只身到此。覃郎中个子不高,着一身洗刷得有些发白的藏青中山装,脚下是千层底老布鞋,留平顶头,面庞清癯,气质干练,神情淡定,虽口音不改川味,而每开口必伴之微笑,是那种自然的真诚的,不似阿谀的那一类。

他是在一个早春二月住进西厢房的,随身一卷铺盖,另一件行李是一个藤编的箱子,覃郎中把它叫作箧,说是古人用来装书的,而它则用来装换洗衣裳的。

住下不久,覃郎中便在西窗的墙根边种下一架葫芦。夏日里,葫芦藤蔓上架,不几日便满了架棚,开出朵朵毛茸茸的白花,再经旬月,棚架上就悬着十来个葫芦,都有我家青花茶壶那般大小。奇怪的是,一直到秋天,也没有见覃郎中摘一个,就这样让它们老在棚架上。霜降了,藤蔓枯了,葫芦仍悬在那里。第一场冬雪来时,所有的葫芦都已经干枯了,在风雪中摇晃着。雪霁日出,覃郎中方才拂去葫芦上的残雪,将它们一一剪下,用小钢锯条锯开葫芦顶,小心翼翼地掏出已经干瘪的瓜瓤,然后,给它们穿上细麻绳,做成拎手,再用葫芦顶做好盖儿,盖上,并排地悬挂在西厢房外的板壁上。而此时,板壁上方高且暗的天花板上,先这些葫芦们,已经并排悬有七八个书篮子,只是它们都比我幼时用的那个要大许多。

一日,暮霭四合,村子东头的周二爷悄悄地来到我家天井,轻叩西厢房,覃郎中应声从屋子里出来,用竹叉马从天花板上取下一只书篮子,揭开盖儿,从里面取出一团枯草,递到周二爷手中,吩咐了几句,周二爷点头回过多谢,转身出了天井。就在覃郎中准备挂回书篮子瞬间,我跑了过去,一边扯住书篮子,要揭盖儿,一边问覃郎中,这书篮子里面怎么不是书?这着实把覃郎中吓了一跳,未几便镇定下来,脸上也笑开了,操着浓厚的川音对我说,这不叫书篮子,叫笈。他边说便找了根柴棍子在地上写出“笈”字,转而,起身,盖上盖儿。接着说,笈,可以装书,古时候的苏秦,你可知道,他就是背着笈,笈里装着书,去求学的。不知道哇?那梁山伯可知道,他去钱塘读书,带着书童四九,四九挑着的就是笈。说话间,覃郎中已经挂回他的笈,看出我“心不在笈”的样子,于是把我叫到他的屋子里,让我坐下,收起脸上的笑颜,换成严肃的神情,然后对我说,刚才那个笈里装的是茵陈,一味草药,可以治黄疸病的。我看周二爷家的老大双眼都黄了,叫他过来的。其余的笈中,也都是草药。这回你都知道了,可不要对外人说哇。我听罢,似懂非懂地向覃郎中点了点头。

不知道是因为我替覃郎中保守了秘密,还是父母亲央了覃郎中,是年冬,覃郎中送我一本《绘图本草》,民国初年的版本。冬闲里,常过来为我指点一二。次年开春,覃郎中上山采药都要带上我。他每回总是带上他的笈,里面放一点锅巴或者山芋,还有一只水鳖,腰间别一把砍柴刀,肩上荷把药锄。我也就仿着他,也带上一个小一点的笈,再带一把弯刀,荷把小药锄,干粮和水是没有的。从此,天门山麓,一年四季平添了一老一少两位采药人。

记得我们第一次采的还就是茵陈,不过,不是采回来当药的,而是用来做野菜粑粑的。覃郎中说,二月茵陈五月蒿,八月茵陈当柴烧,意思是农历二月的茵陈新发,药性尚不足,只可当野菜充饥,而到了农历八月,又过于干枯了,失了药效,只能当烧锅柴了。只有五月的才能入药。

接下来,有明党参,有红党参,有沙参,有黄精,有玉竹,有天花粉,有白毛夏枯草,有海金沙,有石韦,有金钱草,这些都是易得的,每每都能将笈填得满满的。运气好的时候,也能捡到宝,诸如七叶一枝花、石耳、贝母、灰包菌等。有一种叫何首乌的,藤蔓易见,入药的块茎埋藏较深,据传还会挪动,覃郎中用了三天三夜的时间,才将一块葫芦大小的老首乌掘出。那些易得的,分拣,晾晒,稍作整理后,就到镇上药材收购点卖掉。那些不易得的,就在西窗外的葫芦架旁垒砌一方苗圃,将它们栽种到里面,不能栽种的如石耳之类就自己食用了,或储进葫芦里。灰包菌是不能食用的,但止血消炎效果极佳,也就储在那些葫蘆里,家用之外,村里谁家有破皮流血的,自然就过来央要一些去。

山下的田间地头,也有不少植物是可入药的,诸如麦收过后的半夏,田埂或者路边甚至房前屋后的车前草,水坝上的苍耳子,地头田埂拐角处的覆盆子,藩篱或荆棘丛中的金银花,还有半枝莲、益母草、土牛膝以及铺满鹅卵石河滩的野瓜蒌等,采这些东西的时候,一般都是我一个人,带把小铲子,提着笈,和挑野菜打猪草的并无二致。

去镇上卖药材,大多情况是我一个人在礼拜天挑着两个笈去的,极少数的时候,是我父亲去,覃郎中是不可也决不能露面的。卖药材所得钱财,自然是分文不少地归了父亲,父亲自然会沽了酒,邀了那位不能露面的,天井里悄然就有了酒香。而我,夏装也有了的确良衬衫,冬装也有了涤卡的中山装,母亲常常说,这光鲜都是从笈里来的,不易得。

一日放学,回家午餐。踏进天井,入眼的是,西厢房前的地上,一片狼藉,横七竖八躺着的是被掏空的笈,有的被狠狠地蹂躏过,瘪了。散落其间的是那些葫芦,已然身首异处,碎片四迸。还有那些易得和不易得的草药,也被打倒在地且被狠狠地踏过数脚,有的粉身碎骨,有的面目全非。

我大约猜到八九分了,这时母亲过来,望着一地鸡毛,心有余悸地对我说:“造孽哟!说什么覃郎中不好好改造,还把药草当商品,教贫下中农搞资本主义。”继而望着我,像是问我,又像是自言自语:“听说这罪挺大的?你大大央人去了。”

等我赶到设在山那边的大队部时,批斗会已经散场了,可是,覃郎中还顶着烈日鹄立在宣传台上,头戴高帽,胸前挂的就是笈,笈里露出的是艾草和菖蒲。看押覃郎中的两个民兵,躲在老朴树的树荫里,不停地摇扇着黄军帽。覃郎中不时地看看两人,无怨,一如既往地挂着微笑。其时的我,心里倒有几分莫名的恐怖。

父亲搀扶着覃郎中,回到天井,暮色已从西山铺陈过来。两人的步子都有点沉,父亲叹着气,那覃郎中手里提着那只曾挂在胸前的笈,仍是微微笑着,仿佛白日里挨斗的不是他而是我父亲一样。

尾巴既割,满地的笈和草药,只能成了烧火柴,覃郎中和我从此也不敢再问津草药。冬闲夜长,我就取出藏在望板上那本《繪图本草》,于豆灯之下无所事事地翻阅。而覃郎中往往宵立中庭,久久地凝视那只幸免下来的笈,望得灵魂出了窍,母亲说,他的魂魄去了巴山蜀水。

覃郎中要回到巴中南江去了,不过,那是在好多年以后。回去的时候,父亲和我步行三十余里送他到横港,上大轮时,父亲递给他那只笈,说笈里头有够他吃十天半月的干粮。

那年初冬,父亲收到覃郎中的来信,信中说,他落实了政策,享受退休了,儿子就地办了顶职。字里行间洋溢着舒心与释怀,悠漾着他那永不消退的笑脸。信中还盛赞村民们古道热肠与淳朴善良,说这辈子也忘不了在江南的这段美好日子,忘不了葫芦、笈、草药以及天井里飘金撒银、酒香弥漫。父亲听罢,频频点头,略作沉吟,便嘱咐我给覃郎中回信,特地叮嘱我:“你对覃郎中说,他在江南的那段时光,一点也不美好,真正的好日子才开始呢!还有,请他给我弄点川贝的种子寄来,看见川贝发芽、生根、开花,就当是看见他呢!”

很快,就收到川贝的种子。好日子跟着川贝的种子一齐就来了,而且是疾步如飞。

3

不用笈已颇有一些年头了,不过,父母健在的时候,笈始终没有离开过我的生活。

科技渐进,塑料制品势不可挡,即使是父母这代人,也无法拒绝它的低廉与便捷,只是他们没有被彻底征服,仍保存着双轨制,至少在跟吃食相关的物品的储存上,他们觉得还是选择笈稳妥些。

他们仍然沿袭着既往,将自家精心选育的玉米种、黄豆种、绿豆种、蒜子、藠头以及各种蔬菜的种子,包括后来从种子站买回来的水稻种子,青菜、豆角等种子,都一一放进笈里,将笈再稳稳当当地放到阁楼上。到了育秧和种瓜点豆的时节,他们上到阁楼取下笈来,再从笈里一一将这些种子取出。母亲说,这不光是怕老鼠糟蹋,还怕塑料袋子不透气,会把种子闷死的,种到土里不发芽,便误了农事,影响一年的光景。

父母亲就这样在种子从笈里一进一出中,往复着他们土里刨食的光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世风渐变,他们对笈的观念和对待土里刨食的观念一刻也不曾改变,他们不恋旧,也不贪图大富大贵,他们追求的是稳妥。

农人有闲暇的时候,笈原本也有闲暇的时候,而父母亲总是会在闲暇之余,或者是父亲,或者是母亲,提着笈,搭乘班车来小城,看他们的大孙子。那笈里装的是时鲜菜蔬、瓜果,还有或多或少的鸡蛋,老人家说是专门为大孙子攒的,我们只好照单全收。他们每次来,都是吃过午饭就要返回,托词总是农活忙。实在是冬闲时节了,他们就笑吟吟地说,这鸽子笼,逼仄,还不接地气,住不惯。我们也就不再挽留了,妻子便往笈里放些糕点、茶叶、奶粉,要是父亲来时,也会放一条香烟、两瓶白酒。父亲问过这烟酒来历,得知是我们花钱买来孝敬他的,老人家才笑吟吟地说,这样子啊,我带着。随后,总忘不了告诫我,拿了人家的手短,吃了人家的嘴软,切莫做让别人戳脊梁骨骂祖宗八代的事。告诫完了,我自然是唯唯诺诺,之后,我或者是爱人提着笈,下楼,再送老人家至车站,上车。车上,老人家手中的那只古董似的笈,总能引来乘客们好奇的目光。那份好奇,一则是笈的缘故,二则是源自他们想知道笈里究竟装了何物,那样沉。

笈在一路好奇眼光的护送下,跟着老人家又回到老屋,回到天井的东厢房。

天井里落入一阵风,卷起一蓬雪,东厢房里忽地就敞亮起来,冬闲也就来了。父亲的老年兄弟们便会过来谈收成、话桑麻,也会谈到谁家的子女们有出息,谁家的做了伤风败俗辱没祖宗的事。母亲便放下活计,端上茶来,递给客人,然后上到阁楼,拎下笈,打开盖,从中拿出点心,装进碟子里,再放到客人面前。每当客人称谢时,老人家总会说,别客气,尝尝吧,都是儿子媳妇孝敬我们的。那话语里,透着自满还有几分自豪。父亲继续陪客闲聊,母亲送笈归于阁楼,下来继续赶做女红。

女客来时,接待的自然是母亲。茶就免了,笈还是要被从阁楼上请下来的,那点心也不再装进碟子里,而是直接递给女客,女客也不客气,但大多时候不是当场吃了,而是带回去含饴弄孙。每当她们揣点心进怀里时,总是对着笈投过羡慕的眼光,接下来便是那句——你的儿子媳妇真孝顺。

有时候,笈也会在我小城里的家待个十天半月或者更长一段时间的。每年入秋后,知道我喜欢吃挂面的母亲,就让父亲到村子里做挂面的师傅家,订下挂面,用笈装满,覆上自家采摘的干荷叶,扣上盖,择时送了过来,这笈便在我家住下了。每次去老屋子陪父母亲过完年,返回时,总要带上一只笈,里面是年前就做好的炸圆子。自然,这回,笈也就要在我家待到二月二了。炸圆子油大,笈的四周和底都得衬以干荷叶,圆子上面还要覆上一张。这些干荷叶,早在夏天的时候,父亲就从荷塘里挑选采摘下来,晾干,折好,压平展了,放在笈中。于是,每次取食带回的炸圆子,打开笈盖,于圆子的香味中可闻见一丝淡淡的荷香。

父亲先于母亲仙逝,加之母亲其时也年事已高,这笈来笈往的频次也渐次稀疏了。在妻子一而再、再而三的诚邀下,为方便我们照顾母亲的生活起居,老人家终于答应来和我们一起住鸽子笼了。

春服既成的暮春时节,我和妻子开车去接母亲。母亲要带这带那,妻子劝母亲只要带上换洗衣裳就够了,一应生活用品都留在老屋里,用得着时再来取。好说歹说,还是把后备厢和后座塞个盆满钵满。

就在我们准备上车时,母亲又返回天井,进东厢房的阁楼上,拎下一只笈。妻子问母亲,笈里是什么?母亲说,是种子。我见你们楼下有块空地,长年长着杂草,我寻思荒着也是荒着,种点瓜豆,总比荒着好。我和妻子对视一笑,妻子转而对母亲说,小区里不能种庄稼的。母亲哪里肯信,越发紧紧搂着笈,好像笈里装的是锁麟囊一般。

车子缓缓离开老屋,门口塘、老朴树,偶尔遇见的村人,一一在跟老人家道别。车窗外,稻田里,是一行行刚刚定根的秧苗,还裸露着白水,远处偶有白鹭飞过,很快又消失在烟树山岚间。

当车到山那边,路过大娘家的那块地,地里照旧种的是洋芋,满垄的禾苗郁郁葱葱,青翠碧绿间点缀着几朵开了的白花,目光所及之际,我的思绪一下子便回到三四十年前。我问母亲是否还记得当年带着我“负笈请罪”的故事,母亲想了许久,还是说记不起来了。而当我说到当年她问我“这书是不是读到狗肚子里去了?”这句话时,她好像非常肯定地点了点头,但是还是想不起发生在这块洋芋地里的故事。这是母親的健忘呢,还是母亲的宽容?我相信是后者。这次负笈请罪,我非但记忆犹新,而且,我一直认为,从那以后我的书都读进自己的肚子里了。尤其是母亲从大娘家回来的路上对我说的那句话——娘不图你读书做官光宗耀祖,但求你做一个自食其力手脚干净的人。这教诲让我终生难忘,也终生受益。

车进到冲里,二面春山倒退如飞。我潜意识地摇下玻璃,空气里弥漫着金银花的清香,和着抑扬顿挫的布谷鸟的鸣叫声,一齐飘进车窗,一种微醺,伴着欣慰,油然而生。

4

行文到此,我觉得应该为笈的制作者平分一点笔墨了。

原来我的书篮子,覃郎中的用来装草药的笈,再有父母用以笈来笈往的笈,皆出自一人之手,这个人就是谢家冲的褚篾匠。谢家冲姓氏繁杂,独独没有姓谢的,就像隔壁的滕子京墓所在的滕冲一样,现在也是连一户姓滕的都没有了。但是谢家冲的山上毛竹成海,褚篾匠的祖辈遵循着逐水草而居的法则,揣着篾匠的手艺,摸索到这片竹海,便定居在谢家冲了。到了为我制作书篮子这位褚篾匠,手艺越发精湛,褚家亦可谓篾匠世家了。方圆四乡八镇的竹器篾匠活,不是出自褚家,就是褚家的徒子徒孙,是没得旁门左道的。

褚篾匠的手艺是没得挑剔的,什么板稻箩、篾丝箩、团箕、簸箕、筛子自然不在话下,一应竹制家具,诸如凉床、竹椅、躺椅、碗橱、淘米箩、竹碗、竹筷,样式好看,又耐用。最让褚篾匠得意走俏的是两样东西。一样是水竹篾簟子。选材讲究,挑那些三年以上的,出落得标致节长的母水竹;工艺也讲究,剖出来的篾片,要刮削得宽窄厚薄一致,尔后再下锅蒸煮,灶下的火候猛文以及蒸煮的时长,由他亲自掌控。这样做出来的簟子,轻柔宜人,卷折不损,睡到篾片发红,边角仍然密实得容不下一只臭虫。覃郎中曾得过一床这样的簟子,用了后,直说润凉如玉、熨帖清凉,打那以后,褚篾匠的竹簟子便有了“玉簟”的嘉名。另一样就是笈。褚篾匠不是把笈当成篮子之类的器物来看待的,而是归结到玩意儿一类,也就是相当于今天的工艺品了。他是不轻易帮人制作笈的,费工费时不说,多数人得了笈却不懂得珍惜,在他看来犹如大户人家的子弟流落寒门一般,心里不落忍。给我家做了那些笈,不是因为我父母就十分懂得珍惜笈,而是源于我们两家的交情,推不脱央请。而给覃郎中做的那些,则是褚篾匠将覃郎中引以为知己,只有覃郎中才晓得笈之雅号,且覃郎中曾三番五次地为褚篾匠家里祓除病患灾星,不能违了礼数。

褚篾匠育有两女一子,按照传男不传女的世俗观念,接他班的自然是他这唯一的儿子嘉顺。打嘉顺记事时,褚篾匠就隔三差五地带着他外出做活,好让他了解篾匠的活计,分享手艺人受人尊重的那份荣耀,最后顺理成章地将其培养成褚家篾匠的传承人。及至他的儿子嘉顺和隔壁二哥成了同学,一起踏进学堂门,直到初中毕业,褚篾匠也没有指望儿子能于书中求得千钟粟与黄金屋,而是秉承荒年饿不死手艺人的古训,决绝地要把儿子培养成凭手艺吃饭的匠人。事实上,褚篾匠也是别无选择,因为他就那么一个儿子。嘉顺确实也不是读书的料,天生就是做篾匠似的,自幼跟着老篾匠吃香的喝辣的,耳濡目染加上父亲的言传身教,初中尚未毕业,除了篾簟子外,就连笈的制作手艺都学到手了。

褚篾匠眼见着嘉顺就要毕业,毕业后便可全身心跟着自己学,一年半载的光景也就差不多可以出师了。可就在这节骨眼上,嘉顺要去当兵,瞒着父母去大队里报了名,竟然和隔壁二哥一起通过了体检。也许是造化弄人,抑或命中注定,结果在政审时由于家庭成分高而被淘汰,隔壁二哥走了,嘉顺留下了。这样的结果倒是让褚篾匠颇为称心,而已然动心且受挫的嘉顺却对自己的父亲及其手艺生起了逆反甚或憎恨,愤懑、忧伤、羞愧交织于腹中,却也无法发泄。

这是一个插曲,但却给了人们在谈及篾匠儿子嘉顺的命运时,提供了各种假设。

事实是,嘉顺最终还是继承了老篾匠的衣钵,手艺也不差似老篾匠,妹子出嫁的竹器嫁妆,尤其是那床水竹篾簟子,都是他一手制作的。于是,人们说,篾匠儿子多亏没走,走了,谁还能打出这么好的簟子?

包产到户的那几年,家家户户都要添置箩筐、团箕、簸箕诸般竹器,于是乎,褚篾匠家门庭若市,似此,嘉顺的手艺“雏凤清于老凤声”的期许便是指日可待的事了。然而,不几年,蛇皮袋取代了稻箩、彩条布取代了团箕、塑料制品几乎取代了所有的竹器,这确实有点出乎老篾匠、嘉顺以及人们的意料。现实总是残酷的,从来不屈从任何人的预料。老篾匠把一身好手艺连同篾匠活江河日下的境况一并交给了儿子,在一个秋高气爽的黄昏撒手人寰。篾匠活儿在苟延残喘着,仅两年,嘉顺迫于生计不得不放下篾刀,做起毛竹营生。有谁知,才转朝阳又背阴,不到三年光景,毛竹也没了销路。于是,人们说,小篾匠真背,要是当年当兵走了,也不至于落到今天这般田地。

那年,嘉顺的老娘去世,我前去谢家冲吊唁。他躬身从老宅子里迎出来,头发已然花白,稍显苍老,面庞清癯,却带着戚容与疲惫,衣着倒还整洁,留着几分匠人的气息。礼毕落座,各自沉默无言,寻思良久,我方开口问他,现在是否还动篾刀?现在还做笈吗?闻言,他用略显迟钝的眼光扫了我一眼,微微笑了一瞬,算是作答。我问他,会不会教他的孩子学篾匠,继承褚家衣钵?他决绝地摇着头,眼里露出几分惊悸的目光,而后是一声长叹。

他的孩子真的没有再学篾匠,而是上了大学,学的是中医。

5

一个风雪交加的晌午,嘉顺敲开了我家的门,人没有进屋,却递给我一只笈,崭新的,尚有竹篾的余香。接过笈,我有点错愕,邀他进屋喝杯热茶。嘉顺摇摇头,坚辞,然后拔腿下楼,至拐弯平台时,扭过头,冲着我说,这只笈,是他的封刀之作,留给懂笈之人的。说罢,转身下楼。

我掂量着笈,掂量着嘉顺的话语,手中沉甸甸,心里也沉甸甸。我怀着敬畏之情,将这笈放在博古架上,从架上抽出那本边角有点蚀化、纸张已然泛黄的《绘图本草》放入笈中。

我把空明寡淡的时光也放进笈里,像将新酿的酒存放窖藏。渐渐地,就觉着笈里的时光,有了情思,有了沧桑,也有了浓厚的醇香。

这醇香每在夜读之余,飘至我的鼻翼,使我常常忆起我的那只被桑葚汁和青蛙尿浸染过的书篮子,忆起装满瓜果菜蔬、炸圆子还有挂面的笈,也常常想,挂在覃郎中脖子上后来父亲送他带回巴中的那只笈,怕是早就随了那个四川佬,还有恩怨情仇,一同零落成泥了。

笈里的旧时光,随意采撷一枝一叶,都犹如风雨故人来,有由衷的欢欣,也有不尽的喟叹。

责任编辑 夏 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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