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蔚
很多年后,我依然能清晰地记得那个晚上,虽然那晚的星光、灯火和饭菜跟任何一个寻常的晚上并没有不同。父亲和平常也没有两样,他还是习惯于下班后与我们在餐桌上聊天,神采飞扬,思路清晰,说到高兴处全家人随着他哈哈哈地大笑一气。有时,我和弟弟表现不佳会被痛斥一顿,弄得我们胆战心惊,连饭也吃不好。妈妈也常抱怨“别把你警察‘审讯犯人的职业病带回家”。
当然,不论快与不快,对如今已长大的我而言,那一桌子热气腾腾的故事、朴素的道理和特殊的精神分享,都随着岁月的流逝而历久弥新,珍贵异常。
那天晚上,大概是说起了生肖。我属牛,小时候被唤作“妞妞”。父亲聊天的兴致很高:“说到牛,我有三个儿时亲身经历的故事,它们让我明白了三个人生道理。”
舐犊情深
过去的生产队里,都养牛。有一天,父亲听说队里的母牛下了小牛犊,就和其他小伙伴一起跑去看。到了牛棚,父亲看到那刚生产的母牛已经疲惫不堪,跪在地上,小牛犊则连眼睛都还没睁开,身上还有生产时带出来的一层“保护膜”。这时,母牛开始轻轻地舔小牛,用温柔的舌头拂去小牛身上的“保护膜”,一下又一下……父亲惊呆了。他说,他脑海里马上想到成语“舐犊情深”,初学这个成语的时候很容易就掌握了它的比喻义,然而如今看到真实的生活场景,才知道母爱作为一种动物的本能和天性,是多么平常,又多么伟大和震撼人心。
不能送了这口气
还有一次,父亲跟着生产队的大人一起出去赶拉粮食的牛车。整个牛车都被装得满满当当,走在平坦的大道上犹能听到大黄牛沉重的喘气声。走着走着,前面有一段很陡峭的上坡路,平时人走都费劲,今天这牛拉着这么一大车东西,能行吗?
眼瞅着上坡路到了,这牛也仿佛知道自己要面临的困难,喘得更厉害了,眼睛也瞪得滚圆,格外提起了精神。虽然一步比一步难,但是那牛始终不松劲儿。后来,父亲看着那拉车的绳子都快绷断了,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儿。父亲描述那心情就是“牛难受,人更难受,但还是牛难受”。这时,村里出来两个年轻人,看到这情景,慌忙跑来一起帮衬,一番折腾才算是上了坡。那牛的头顶已经冒起了热气,更不要说浑身的汗珠子了。
父亲说,那时真是明白了老百姓为什么说“倔牛”“犟牛”“牛脾气”。原来,这牛身上就是有一股子拗劲,自己憋个半死也不能让拖的粮食滾下坡,更重要的是,它心里很清楚,绝对不能松了这口气。父亲还说:“老百姓,也是活这么一口气呀!”
认命的眼泪
每到年底,生产队都要屠宰老迈的牛。父亲说,牛老了,干不动活儿了,就会被杀掉。父亲在一旁看着即将被宰杀的牛,他惊讶地发现,老黄牛并不是对即将发生的事一无所知,相反,它似乎分外清楚自己将要面对的是什么。然而,它并不像猪一样呼天抢地拼了命似的东突西奔,而是和往常一样,默默卧在一旁,任凭眼里豆大的泪珠汩汩流出,等待着“磨刀霍霍”,等待着死亡的降临。还记得父亲说:“恓恓惶惶,牛像是认了命。”那眼泪,似乎是认命后的一种悲悯,也是对人类的宽恕。
虽然父亲关于牛的故事讲完了,但是父亲的感叹并没有完。我还记得父亲谈了很多对牛的感情:牛不偷懒,牛通人性,牛是农民的好朋友,牛是生产队的重要劳动力,等等。或许,父亲也没有想到,他随口就来的独家记忆在我心中打下永远的烙印,更成为女儿心中“父亲”这一精神图腾的重要组成部分。并且,女儿决定把这些故事讲下去,把父亲的牛图腾祖祖辈辈传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