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書》陶侃“折翼”之夢與“窺窬之志”探賾

2018-09-06 10:39
中华文史论丛 2018年2期
关键词:折翼陶侃

董 剛

提要: 傳世《晉書·陶侃傳》所記陶侃的“折翼”之夢以及與之相關的“窺窬之志”,其文本來源並非正史,而是劉宋時代劉敬叔撰著的志怪小説《異苑》。《異苑》陶侃“窺窬折翼”的故事原型,雖然出自東晉王隱《晉書》,但通過細緻比勘可以發現二者在文本細節與表達旨趣上的巨大差異。從王隱《晉書》到劉敬叔《異苑》,“夢翼”故事經過了層累的改造與擴充,其變化與晉宋時代上下游荆揚之爭的嚴峻現實若合符節,反映了六朝小説作爲“史官之末事”所透露出的時代與社會意識信息。唐修《晉書》對陶侃傳記所涉“折翼”史料的審擇不嚴與因襲不改,又形成新朝正史體系内陶侃“潛有窺窬之志”的歷史記錄以及附著其上的價值評斷,並因唐前其他諸家晉史資料的逐步散佚,最終成爲了後世治史者權威的取信來源。

關鍵詞:晉書 陶侃 折翼 窺窬之志 異苑

引 論

傳世《晉書》卷六六《陶侃傳》記東晉名臣陶侃一生行事甚詳,文中對其伐叛撫民、勤勞公事、忠於晉朝多存褒贊之語,*據《晉書》本傳,陶侃於西晉入仕,政績即有可稱。兩晉之交在荆州曾數次參與征討張昌、杜弢、杜曾等大規模流民叛亂,爲功居多。東晉肇建,又曾參與平定下游蘇峻、祖約之亂及郭默之亂,有力地保證了王朝政治秩序的穩定。傳記亦重視通過陶侃孝悌、節酒、惜陰、運甓、禁賭、發姦等小事,描繪其政治品格與生活操守。傳末史臣曰:“《易》云‘貞固足以幹事’,於征南見之矣。士行望非世族,俗異諸華,拔萃陬落之間,比肩髦儁之列,超居外相,宏總上流。布澤懷邊,則嚴城靜柝;釋位匡主,則淪鼎再寧。”可稱平情之論。陶侃其人之詳盡事迹,可參考房玄齡《晉書》卷六六《陶侃傳》,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頁1768—1782。但在傳末一段忽然直言陶氏晚年有不臣之迹,顯得非常突兀,從而與傳文本身所勾勒出的人物形象頗相違忤。由于陶侃本人在兩晉史中占有重要的地位,自宋代以後,不斷有學者對這一記載提出質疑,散見於各種文獻記錄。兹將《晉書》此段引起爭議的原文先引錄如下,再詳敍前人的諸種質疑之論:

(侃)又夢生八翼,飛而上天,見天門九重,已登其八,唯一門不得入。閽者以杖擊之,因墜地,折其左翼。及寤,左腋猶痛。又嘗如廁,見一人朱衣介幘,斂板曰:“以君長者,故來相報。君後當爲公,位至八州都督。”有善相者師圭謂侃曰:“君左手中指有豎理,當爲公。若徹於上,貴不可言。”侃以針決之見血,灑壁而爲“公”字,以紙裛手,“公”字愈明。及都督八州,據上流,握强兵,潛有窺窬之志,每思折翼之祥,自抑而止。*《晉書》卷六六《陶侃傳》,頁1779。

按陶侃都督八州事發生在東晉成帝咸和五年(330),四年後陶侃即去世。*卒年據《晉書》卷七《成帝紀》:“(咸和)九年……六月……乙卯,太尉、長沙公陶侃薨。”(頁178)《陶侃傳》作“七年”,誤。“窺窬”一詞,據南梁蕭統《文選》所收宋齊時人王儉《褚淵碑文》,載有碑主褚淵經歷的政治事件。其中“桂陽失圖,窺窬神器”一句,據吕向注:“窺窬,謂欲有篡逆之心也。”*王儉《褚淵碑文》,蕭統編,李善等注《六臣注文選》卷五八《碑文上》,北京,中華書局影印本,1987年,頁1081下。查考《宋書》相關傳記,這裏的桂陽指劉宋後期的桂陽王劉休範。其人時任都督江、郢、司、廣、交、越六州,及豫州之西陽、新蔡、晉熙、湘州之始興四郡諸軍事,江州刺史。在宋明帝去世、新君即位後“自謂宗戚莫二,應居宰輔,事既不至,怨憤彌結。招引勇士,繕治器械”,並在此後發動叛亂,最終遭到鎮壓身死。*參考《宋書》卷七九《文五王·桂陽王休範傳》,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頁2046—2052。由此可知“窺窬”一詞在東晉南朝的政治語境中,其意涵是非常嚴重的。對此,宋人王應麟曾提及蘇軾等人的質疑,王氏《困學紀聞》言:“東坡謂劉壯輿(按: 劉羲仲,字壯輿)曰: ‘陶威公忠義之節,橫秋霜而貫白日,晉史書折翼事,豈有是乎?’陳忠肅(按: 陳瓘,謚忠肅)亦曰: ‘陶公被誣,以晉之刑政,不行於庾元規也。元規以筆劄啖王隱,折翼化鶴之事,隱與杜延業共爲之也。’”*王應麟著,翁元圻等注《困學紀聞(全校本)》卷一三《考史》,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頁1531。朱熹知南康軍時所作的《請陶威公廟額狀》亦曾引用劉羲仲所作陶侃贊中的質疑辭句:“就其説考之,威公夢生八翼,登天門九重。登其八,閽者以杖擊之墜地,折左翼。及握强兵,居上流,潛有窺覦之志,輒思折翼之祥,自抑而止。心之所寓者,爲志;神之所寓者,爲夢。何自而知其然哉?”以及撫州人吴澥所著的辯論文:“方魏晉之際,浮虚之俗搖蕩朝野。一時聞人達士、名卿才大夫,莫不陷於末流,罔知攸濟。惟士行深疾時弊,慨然有作……當時名士觀之,宜若老農俗吏,無足比數……蓋行高於人,衆必非之。加以蘇峻之誅,庾亮恥爲之屈。既士行溘先朝露,後嗣零落,而庾氏世總朝權,其志一逞,遂從而誣謗之耳。秉史筆者既有所畏,何所求而不得哉?……今捨其灼然之實,而信其似是之虚,豈可謂善觀史也哉!嗟乎,自古欲誣人而不得者,必汙以閨房之事,以其難明故也。今晉史欲誣士行,而乃以夢寐之祥。是其難明殆又甚於閨房哉!然不知士行而實懷異志,則如此夢寐之祥,正合自知耳,人安得而知之?晉史以此待士行,其智果不得與小兒等,其説固不待攻而自破云。”*《景定建康志》卷四八《古今人傳二·陶侃傳》引朱熹《請陶威公廟額狀》,成都,四川大學出版社,2007年,頁2004—2006。按: 陶侃身故謚桓,朱熹文題及正文原作“威公”,是避宋欽宗諱,校點者據此將“威”字改“桓”。爲忠於作者文章原貌,本文引用時回改並作説明如上。其後爲晉史陶侃“窺窬”説辯誣者更有清代學者王鳴盛、趙翼、王懋竑等人。*其中,王懋竑的駁論較爲特殊。其在朱熹《乞加封陶威公狀》(即《請陶威公廟額狀》)的討論基礎上,側重分析陶侃、庾亮、温嶠等時人行動的蛛絲馬迹,爲《晉書》所載陶侃的“不忠”行爲作了逐條的辯護。雖不無主觀方面的矯枉過正之嫌,但亦可從另一個側面爲研究者提供參考。見王懋竑《白田草堂存稿》卷四《論陶長沙侃》,光緒二十年廣州廣雅叢書本,葉16A—21B。此外,陳其元亦對陶侃事有所辯誣,詳見陳其元《庸閑齋筆記》卷七“古人被冤”條,北京,中華書局,1997年,頁162—163。王鳴盛《十七史商榷》“陶侃被誣”條説:“《晉書》愛博,貪收異説,往往一篇中自相矛盾。前云‘侃懷止足之分,不與朝權’,‘欲遜位歸國’,後云‘少夢生翼上天,及都督八州,潛有窺窬之志’,不亦剌謬乎!”*王鳴盛《十七史商榷》卷五〇《晉書八》之“陶侃被誣”條,上海書店出版社,2005年,頁369。趙翼《廿二史劄記》“王導陶侃二傳褒貶失當”條亦謂:“本傳亦云,侃季年常懷止足之分,不與朝權。而傳末乃云,侃嘗夢生八翼,上天門,至第九重,折翼而墜。後督八州,據上流,握强兵,有覬覦(窺窬)之志,每思折翼之祥,自抑而止。傳論亦謂其‘潛有包藏之志,顧思折翼之祥,悖矣’。是直謂其素有不臣之心,因一夢而不敢也。……因其一夢而懸坐以無將之罪,豈非褒貶失當乎!”*王樹民《廿二史劄記校證》卷七《晉書》之“王導陶侃二傳褒貶失當”條,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頁155—156。綜合前揭諸人的見解,宋代以來對“窺窬説”真實性的質疑主要可以歸納爲以下三點:

一、 史傳中陶侃人生大部分的行迹忠勤積極,在生活態度上則崇尚儒家意識形態,少有狂妄之舉。以所謂夢境來引出與解釋他的篡權野心,證據空疏、所指摘之謀叛未遂的政治失節問題卻牽涉極大,似非史筆。

二、 陶侃出自寒族,在東晉重門第之政治氛圍下,易受排擠與迫害。且當時政壇主要人物庾亮等人一方面占據中樞權力,另一方面與其有着不同程度的嫌隙,這種環境中的歷史記載客觀上很難有利於陶侃。

三、 唐前各本《晉書》中,影響頗顯、並具備客觀條件書寫陶侃當代史的人有王隱。而王隱的撰述是在與陶侃素有猜嫌的庾亮資助下完成的。所謂“窺窬之志”,很可能在王隱《晉書》中便已成形。後代諸家晉史大抵沿襲舊説,唐修《晉書》的“窺窬”説或者也源於此。

進入近代,學界似對《晉書》所載《陶侃傳》的價值評判多持默認的態度,少有異詞。吕思勉先生《兩晉南北朝史》第四章《東晉初年形勢》提及陶侃,就是在《晉書》的描述框架内論證陶侃的“窺窬之志”。*可主要參考吕思勉《兩晉南北朝史》第四章《東晉初年形勢》第三節《東晉初年内亂》,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頁129—145。吕著原刊於1948年,由上海開明書店出版。李長之先生《陶淵明傳論》雖然研究的重點在陶淵明,但其書首詳細溯析了陶淵明的先輩陶侃和孟嘉。其中一節即明確地以“陶侃是劉裕、桓玄一流人”爲名,將其定位爲“跋扈的軍人”,對《晉書》所載窺窬折翼之夢這樣的關鍵憑據亦采取支持的態度,認爲陶侃之欲謀叛是無可懷疑的信史。*參考李長之《陶淵明傳論》,天津人民出版社,2007年,頁14—18,是書原版由上海棠棣出版社刊行于1953年,署名張芝。李培棟《陶侃評傳》述及前人有關折翼之夢的爭論,雖然對陶氏在東晉政治中的處境表達了同情,然並未直接説明自己的觀點。*李培棟《陶侃評傳》,《上海師範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80年第3期,頁119。田餘慶先生的名著《東晉門閥政治》,論東晉一朝的政爭甚爲詳審深刻,而對於陶侃本身的政治態度,則似亦接受了《晉書》的説法。其中言及“《陶侃傳》侃‘潛有窺窬之志’,如果此志得酬,庾亮未必能保全自己……”*田餘慶《東晉門閥政治》,北京大學出版社,1996年,頁68—69。即是一證。此外,近些年語及陶侃的重要論文還有魏斌《東晉尋陽陶氏家族的變遷》。文章中專闢一節,名爲“關於陶侃的‘折翼’之夢”。其立論未對《陶侃傳》之“折翼”與“窺窬”説一置可否,但從全篇來看,顯然是以陶侃的“窺窬之志”爲信史,從而在此基礎上探討其人“窺窬之志”的形成原因與政治行事上的外在表現及影響。*參考魏斌《東晉尋陽陶氏家族的變遷》,《中國史研究》2002年第4期。鑑於這一問題的衆説紛紜由來已久,目前又少有學人加以措意,筆者決定對其進行深入探討,庶幾能於前人的基礎上更進一步。

一 徵之前古: 陶侃“折翼”之夢的先唐遺存

傳世《晉書》有關陶侃“窺窬之志”的歷史書寫與陶氏早年所做的“折翼”之夢有着重要且直接的關聯。因此,欲探明陶侃窺窬的始末,大可先對這一夢境的記載進行詳細考索。按傳世《晉書》修成于唐初,去晉代已有二三百年之遥。據唐太宗《修晉書詔》:“惟晉氏膺運,制有中原……及中朝鼎謝,江右嗣興……足以飛英麗筆,將美方書。但十有八家,雖存記注,而才非良史。”*李世民《修晉書詔》,董誥等編《全唐文》卷八,北京,中華書局影印,1983年,第1册,頁94下。唐人劉知幾亦稱:“皇家貞觀中,有詔以前後晉史十有八家,制作雖多,未能盡善,乃敕史官更加纂錄。采正典與雜説數十餘部,兼引僞史十六國書,爲紀十、志二十、列傳七十、載記三十,并敍例、目錄合爲百三十二卷。自是言晉史者,皆棄其舊本,競從新撰者焉。”*浦起龍《史通通釋》外篇卷一二《古今正史第二》,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頁350。可見傳世《晉書》所采擇的史料基本出自前代。那麽,對尚存唐前晉史資料中有關陶侃折翼之夢的文獻進行史源上的追溯,就我們辨析這段公案的來龍去脈而言,顯然是富有幫助的,亦可謂庶幾近於陳寅恪先生“瞭解之同情”*陳寅恪言:“凡著中國古代哲學史者,其對於古人之學説,應具瞭解之同情,方可下筆。蓋古人著書立説,皆有所爲而發。故其所處之環境,所受之背景,非完全明瞭,則其學説不易評論。”參考陳寅恪《馮友蘭〈中國哲學史〉上册審查報告》,氏著《金明館叢稿二編》,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1年,頁279。文章原載於《學衡》1931年3月第74期。的考史態度。

經筆者檢核,唐代除官修《晉書》外,尚有杜延業著編年體史書《晉春秋略》。據湯球輯本,其中的成帝咸和九年(334)條謂:“九年,陶侃卒。侃嘗夢化鶴,背上生八翼,飛而上天。見天門九重,已登其八,惟一間(門)不得入。閽者以杖擊之,因墜地,折其左翼。及寤,左脅猶痛。及都督八州,握强兵,潛有窺窬之志,每思折翼之祥,自抑而止。”*杜延業著,湯球輯《晉春秋》(即《晉春秋略》之别名)晉成帝咸和九年條,習鑿齒著,湯球輯《漢晉春秋輯本》附錄,上海,商務印書館,1937年,頁46。按湯球在此條下有注,以王應麟《困學紀聞》引宋人陳瓘有“折翼化鶴之事,隱與杜延業共爲之也”之語(亦見本文引論部分),認爲《晉春秋略》全本此年條下當記有折翼事,遂從“《晉書》錄出以存梗概”。*杜延業著,湯球輯《晉春秋》,頁46。雖然此條文句不過是湯氏對唐修《晉書》的抄改,並非《晉春秋略》原貌,但陳瓘生當北宋,其時《晉春秋略》並未亡佚,陳氏所云杜延業書有陶侃“折翼”之事,要當出自實情。且細味其語意,似後來之杜書並非王隱所記的簡單重複,而是在文本上更有後續可以互補的新語,因此纔會存在二者對折翼化鶴之事“共爲之”的推斷。此外,《晉春秋略》一書至南宋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尚有著錄,“晉春秋略二十卷”條云:“唐秘書省正字杜延業撰。自王隱而下諸書及諸僭僞傳記,皆所詳究,而以蕭方等《三十國春秋》删輯爲此書。《館閣書目》作‘杜光業’。案《唐志》亦曰‘延業’。考新、舊《史》,他無所見,未詳何時人。”*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卷四《編年類》“晉春秋略二十卷”條,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頁110—111。據此則該書實質是杜延業在探究前朝諸家晉史、對其内容真僞有所判斷取捨的前提下,以南梁蕭方等《三十國春秋》作爲基礎進行删輯的版本。這一説法亦能得到司馬光《資治通鑑考異》一書的印證。《考異》的《晉紀》部分,屢以《三十國春秋》、《晉春秋(略)》並舉,對晉史的相關記錄進行辨證,如《晉紀》武帝泰始四年“九月石苞免官”條:“《晉書》武紀及苞傳皆無苞免官年月,蕭方等《三十國春秋》、杜延業《晉春秋》置在此,今從之。”*筆者主要采用中華書局1976年點校本《資治通鑑》,該書其實包含了胡三省《資治通鑑音注》,而胡注本身即已抄入《資治通鑑考異》,因此可資檢證。同時參校司馬光《資治通鑑考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311册。二本正文如有不同之處,則專爲表出。此條引文見《資治通鑑》卷七九晉武帝泰始四年(268)九月條,北京,中華書局,1976年,頁2507。泰始七年“七月癸酉賈充都督秦涼”條:“《三十國春秋》、《晉春秋》充出並在八年二月,按《武帝紀》充出在此月,蓋二《春秋》以太子納妃在八年二月致此誤也。”*《資治通鑑》卷七九晉武帝泰始七年(271)七月條,頁2516。惠帝元康四年正月“司隸校尉傅咸卒”條:“《三十國(春秋)》、《晉春秋》:‘元康四年七月,傅咸爲司隸,五年五月,始親職,十月卒。’二書附年月多差舛,故以本傳爲定。”*《資治通鑑》卷八二晉惠帝元康四年(294)正月條,頁2613。孝宗(穆帝)永和六年“閏月”條:“帝紀(正月)後云閏月,《三十國(春秋)》、《晉春秋》皆云閏正月。”*《資治通鑑》卷九八晉穆帝永和六年(350)閏月條,頁3101。按: 此句原無“正月”二字,單作“帝紀後云閏月”,檢影印四庫全書本《資治通鑑考異》作“帝紀正月後云閏月”,於義爲足,故補之。見《資治通鑑考異》卷五,頁49下。即是其證。由此言之,作爲杜書底本的蕭書,亦應載有折翼之事。二書内中提及的“折翼之夢”以及與之相關聯從而被阻斷的“窺窬之志”,雖不知與唐修《晉書》在文本方面有何具體異同,然其中的文旨當無大差。由此可知,至遲在南朝梁代,已存在這段記載的敍事框架。南梁以上,又有劉宋劉敬叔《異苑》卷七“夢生八翼”條:

陶侃夢生八翼,飛翔沖天。見天門九重,已入其八,惟一門不得進。以翼搏天,閽者以杖擊之,因墮地,折其左翼。驚悟,左腋猶痛。其後都督八州,威果震主,潛有闚擬之志,每憶折翼之祥,抑心而止。*劉敬叔著,范寧校點《異苑》,北京,中華書局,1996年,頁68—69。按《異苑》一書唐前《世説注》、《水經注》、《齊民要術》等書均有徵引,但流布不廣,至宋代《太平廣記》、《太平御覽》中仍有大量引例,約于南宋時亡佚。今本的基礎爲明人胡震亨於杭州書肆中偶獲的宋代手抄本。據胡震亨《異苑題辭》:“戊子歲,余就試臨安。同友人姚叔祥、吕錫侯詣徐賈檢書。廢册山積,每抽一編,則飛塵嚏人。最後得劉敬叔《異苑》,是宋紙所抄。三人目顧色飛,即罄酒貲易歸,各錄一通,隨各證定訛漏,互錄簡端。未幾,錫侯物故,叔祥游塞,余亦兀兀諸生間,此書遂置爲蠹叢。又十年爲戊戌,下第南歸,與友人沈汝納同舟,出示之,復共證定百許字,遂稱善本。”(《異苑》,頁107)根據李劍國的觀點,今本《異苑》雖存在脱佚、竄亂與胡震亨補綴的情況,其底本出自宋代應無問題。惟李氏以該書條目有近六分之一與其他書目的内容並見,遂以爲這是“濫取他書”的宋人輯本。筆者按: 六朝時尚無嚴格的現代版權觀念,不能以記事信息的重複即斷定是輯本乃至僞本。我們既然不能排除劉敬叔初撰《異苑》,已兼收他書志怪之可觀者入文的可能性;也無法確知記事與其相同、相似之材料是否本身即引用自《異苑》,那麽上述質疑的取徑也就同樣存在相應的問題。在這一點上,筆者傾向於清代四庫館臣在《四庫全書總目提要》中對該書所作的結論:“核其大致,尚爲完整,與《博物志》、《述異記》全出後人補綴者不同。”相關討論可參考李劍國《唐前志怪小説史》(修訂本)第六章《南朝志怪小説》第三節《劉敬叔〈異苑〉》,天津教育出版社,2005年,頁402— 407。

值得注意的是,明代人陳耀文所撰類書《天中記》之“擊門”條亦有一段文字:

陶侃夢生八翼,飛而上天。見天門九重,已登其八,惟一門不得進。以翼摶天,閽者以杖擊之,因墮地,折其左翼。及寤,左腋猶痛。其後都督八州,潛有闚擬之志,每思折翅之祥,自抑而止。*陳耀文《天中記》卷一《天》“擊門”條,《四庫類書叢刊》,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1991年,葉8B。

文末有小注“晉書”二字,顯然是轉引自該書之意。將此段與傳世唐修《晉書》、劉敬叔《異苑》相關内容互參,可以發現三者的文字脈絡大體相同。進一步言之,《天中記》引用的“晉書”則與《異苑》更近。除開完全一致的文句,其中“飛而上天”、“登”、“及悟”、“思折翅之祥”、“自抑”與《異苑》的“飛翔沖天”、“入”、“驚悟”、“憶折翼之祥”、“抑心”差距微小,互爲異文。前者僅少“威果震主”四字。此外,將“以翼摶天”對比“以翼搏天”,又可知“摶”當作“搏”,蓋由傳寫致訛。《天中記》所引《晉書》,不論是陳耀文親見抑或其人二度轉引自前代文獻,均可視爲一種與《異苑》淵源極近的史料。它可能屬於《異苑》的别本,只是陳氏出注時誤注爲“晉書”;抑或者爲唐前二十餘家晉史中的一種,只是引者並未具名,我們便無從知道它出自何人之手了。要之,可以確定此段記載與唐修本《晉書》相似,卻不直接出自《晉書》。由此看來,與傳世《晉書》所敍陶侃“折翼”之事本末齊同者,在唐前涉及晉史的著作中至今可知的有二或三種。即蕭方等《三十國春秋》、劉敬叔《異苑》,以及《天中記》所引的佚名撰《晉書》。就撰寫的確切時代而言,則以出於劉宋的《異苑》爲最早。

那麽,有關陶侃“折翼”的記載,是否還能找到其他的唐前文獻?除此以外,劉宋何法盛《晉中興書》與東晉王隱《晉書》遺文,尚有相關的辭句。據清人湯球《九家舊晉書輯本》,何法盛《晉中興書》記載:

陶侃少漁雷澤,夢生八翼,飛至天門而不入。相者師珪曰:“君位當上公,爲八州都督。”*何法盛《晉中興書》卷七《潯陽陶錄》,湯球《九家舊晉書輯本》,濟南,齊魯書社,2000年,頁436。據《南史·徐廣附郗紹傳》:“時有高平郗紹亦作《晉中興書》,數以示何法盛。法盛有意圖之,謂紹曰: ‘卿名位貴達,不復俟此延譽。我寒士,無聞於時,如袁宏、干寶之徒,賴有著述,流聲於後。宜以爲惠。’紹不與。至書成,在齋内廚中,法盛詣紹,紹不在,直入竊書。紹還失之,無復兼本,於是遂行何書。”(《南史》卷三三,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頁859)則《晉中興書》的真實作者可能爲郗紹,因與本文主旨無涉,故於注中略言之。

王隱《晉書》曰:

侃少漁於雷澤,夢背上生八翅,飛入天門。見門非常,欲入,不敢入而下。侃後都督八州諸軍事。*王隱《晉書》卷七《陶侃傳》,《九家舊晉書輯本》,頁306。

其中,王隱所著《晉書》尤爲值得注意。按《晉書·王隱傳》,隱父王銓,曾任“歷陽令,少好學,有著述之志,每私錄晉事及功臣行狀,未就而卒”。*《晉書》卷八二《王隱傳》,頁2142。據曹書傑考證,王銓任歷陽令之前,還先後做過太學生、博士、征西大將軍梁王肜參軍,可能卒於晉惠帝元康年間。*參考曹書傑《王隱家世及其〈晉書〉》,《史學史研究》1995年第2期。王隱則於西晉末渡江,在一次與丞相軍諮祭酒祖納的對談中提到:“當今晉未有書,天下大亂,舊事蕩滅。”*《晉書》卷八二《王隱傳》,頁2142。建議祖納書寫晉代史,祖納此後上疏舉薦王隱擔任史官,未獲批准。直至東晉元帝“太興(318—321)初,典章稍備,乃召隱及郭璞俱爲著作郎,令撰晉史”。*《晉書》卷八二《王隱傳》,頁2143。王隱所成《晉書》記事上起西晉,下迄東晉成帝時代,*唐太宗《修晉書詔》曾謂“處叔(王隱字)不預中興”,但《三國志注》、《世説注》、《藝文類聚》、《北堂書鈔》、《太平御覽》等書徵引時均及於東晉時人物,下限主要在成帝時期。言穆帝以後事已少,湯球以爲是後人所附益者。又劉知幾《史通·古今正史篇》稱王隱“咸康六年(340),始詣闕奏上(《晉書》)”。咸康爲成帝年號,相互參證,可知隱書記晉史的時間下限也當在成帝時。參考曹書傑《王隱家世及其〈晉書〉》;宋志英《王隱〈晉書〉初探》,《文獻》2002年第3期。屬於較爲完備的早期紀傳體晉史,當無疑義。王隱對於神怪之事有着濃厚興趣,傳世《晉書》之《天文志》、《五行志》尚載有其人就日蝕、雞禍之徵象所作的斷語。*見《晉書》卷一二《天文中》:“惠帝元康元年十一月甲申,日暈,再重,青赤有光。九年正月,日中有若飛鷰者,數日乃消。王隱以爲愍懷廢死之徵。”頁342。同書卷二七《五行上》:“惠帝元康六年,陳國有雞生雄雞無翅,既大,墜坑而死。王隱以爲: ‘雄者,胤嗣子之象。坑者,母象。今雞生無翅,墜坑而死,此子無羽翼,爲母所陷害乎?’於後賈后誣殺愍懷,此其應也。”頁827。而據劉知幾的介紹,“若乃《五行》、《藝文》,班補子長之闕……王隱後來,加以《瑞異》;魏收晚進,弘以《釋老》”,*《史通通釋》内篇卷三《書志第八》,頁57。表明其《晉書》較前代增設有《瑞異志》。又“王隱、何法盛之徒所撰晉史,乃專訪州閭細事,委巷瑣言,聚而編之,目爲鬼神傳錄”。*《史通通釋》内篇卷八《書事第二十九》,頁230。則是隱書還新增了《鬼神傳》。取二者題名而觀,即可知其旨趣。由此言之,後世晉史敍述陶侃夢生八翼、飛至天門而下的情節要素見載于王隱《晉書》可謂其來有自,陶侃“夢翼”故事的雛形早在第一代晉史裏就已出現了。

二 何爲史源: 王隱《晉書》、劉敬叔《異苑》所載陶侃“夢翼”之殊辯證

王隱除了對於神怪之説頗事收集外,其《晉書》的撰寫過程並非一帆風順,而是一波三折。據今本《晉書·王隱傳》,其在受詔撰史過程中受到同僚吴姓大族虞預的排擠,導致終被黜免。因“貧無資用,書遂不就,乃依征西將軍庾亮于武昌。亮供其紙筆,書乃得成”。*《晉書》卷二八《王隱傳》,頁2143。而庾亮與陶侃素爲政敵,陶氏家族在陶侃過世後的急劇衰落亦與庾亮有着不可脱卸的關係。*據《晉書》陶侃本傳及其諸子附傳,可知陶侃死後庾亮擬廢侃世子陶夏,以夏病卒不果。此後庾亮又藉故誅除“虓勇不倫”的陶侃另一子陶稱,造成陶氏勢力中衰。詳細的分析可參考魏斌《東晉尋陽陶氏家族的變遷》。正因如此,王隱《晉書》陶侃本傳的書寫傾向就自然地成爲後世學者所質疑與詬病的焦點。王隱既然最早載錄了陶侃的夢翼故事,那麽我們是否可以據此認爲後世歷史文本的“折翼”、“窺窬”只是對前者的簡單敷衍、擴充,從而將史源盡數繫於王隱名下呢?筆者以爲這其實是有問題的。細味王隱《晉書》(以下簡稱《隱》)以及與其相近的何法盛《晉中興書》一類夢境故事,並將之與劉敬叔《異苑》(以下簡稱《異》)、蕭方等《三十國春秋》、*筆者按,《三十國春秋》雖可知有陶侃夢翼事,但今本原貌無存。這裏將其歸入《異苑》一類文本,主要依據的是《困學紀聞》中陳瓘“折翼化鶴之事,隱與杜延業共爲之”之語。王隱書與傳世陶侃“折翼”文本相比尚有許多草昧未及之處(論證詳正文部分之下文),則剩餘與今本相似的“共爲”部分,顯然應由晚出的杜延業書(所本即《三十國春秋》)來作承擔。唐修《晉書》一類的故事版本進行比較,除了上述夢生八翼、飛至天門而下的共有情節以外,並未言及或相互矛盾的關鍵之處有:

(一) 《隱》惟記陶侃飛入天門(從後文稱“不敢入而下”來看,前文之“飛入”實爲飛入天門之外。《晉中興書》在王氏基礎上改寫爲“飛至門而不入”,文理較暢),並未言及天門的細部。《異》則稱天門有九重之多,陶侃已入八重,至第九重方被遏止。

(二) 《隱》明言陶侃自天門而下是因主觀上的“不敢”而自然地下至人間,並非被外部力量所迫而中斷其企圖。且陶侃登天過程中也没有遇到所謂執兵杖的天門“閽者”(守門人),自然無從與其發生搏鬥,進一步也就無法衍生出《異》所謂的擊傷翅膀、夢醒負痛的“折翼之祥”。

(三) 《隱》所記夢境與後來實境的應驗,僅在“背上生八翅”與“八州都督”處有對應關係可尋。而《異》以來諸本,則顯然更傾向於改以“天門九重,已入其八”的新增情節來對應“都督八州”,並將“都督八州”與夢中的“折翼之祥”進行串接,最終表現爲陶侃的窺窬之志是由於受到了夢境的强烈警示纔有所抑制。

綜上言之,表面看來《隱》類與《異》類的記述在“夢境中未能得償所願”這一故事梗概的表達上基本吻合,實質於細節、寓意的傾向方面均存在着不小的差距,作爲治史者不可不辨。首先,《異》類陶侃故事較《隱》類晚出,卻新增有不少細節。其中出現了陶侃飛入八重天門,至最終的第九重被迫止步的描寫。筆者按,“九”在中國古代傳統文化意識與術數話語中由於涉及九天、九州、九五等概念,往往含有至尊與帝位的意藴。*“九天”的用例較早可見《孫子》卷上《形篇》:“善攻者,動於九天之上。”梅堯臣注:“九天,言高不可測。”(見孫武著,曹操等注,楊丙安校理《十一家注孫子校理》,北京,中華書局,1999年,頁72)又,《尚書》之《禹貢》以冀、兖州、青、徐、揚、荆、豫、梁、雍爲“九州”,後常以此詞代指天下、中國全土。“九五”出於《易》之《乾卦》:“九五,飛龍在天,利見大人。”孔穎達正義:“言九五陽氣盛至於天,故云‘飛龍在天’。此自然之象,猶若聖人有龍德,飛騰而居天位。”(見王弼、韓康伯注,孔穎達正義《宋本周易注疏》卷一《乾卦》,北京,中華書局影印,1988年,頁56—57)九重天門的情節設置,不難看出是爲了隱喻君權。如前所述,《隱》類“八翼”的指代意義在《異》類中其實已經虚化,後者轉而以“八重天門”承擔了前者的隱喻功能,並以陶侃突破八重天門(八州都督),至第九重(帝位)時被强大的外力所遏止乃至懲罰,來爲晚年的陶侃潛懷“窺窬之志”卻終於“自抑而止”的思想、行爲發展理路作了對應的鋪墊。可以説没有對王隱《晉書》夢境的前段部分作出似是而非的改寫與新增此類細節,就很難自然完整地引出後來陶侃的“窺窬之志”及其諸般演化。復次,《異》在此後的夢境描寫裏續有增補的陶侃以翼搏天(按:“搏天”字樣在《異》類中不見於唐修《晉書》,可能因描繪過於誇張而被删去)、爲閽者擊傷墜落、夢醒猶痛的情節,絶不僅僅體現爲文學表現力上的更形生動、奇險,更重要者在於一改《隱》類寥寥數筆勾勒出陶侃夢境中就已存在的“止足之分”(此語亦見傳世《晉書·陶侃傳》)形象,變其人爲悖逆勇桀、敢於主動侵犯天界者,並且是在與天界守門人的搏鬥中折翼受傷、不得已才墜落凡間的。這些細節與陶侃驚醒後仍然負痛的現實體驗,同陶氏萌生、發展和最終自我遏制的“窺窬之志”絲絲入扣,可以説有力地强化了陶侃夢翼、折翼、中止窺窬的内在邏輯關聯,故事對陶氏晚年“抑心(自抑)而止”的描寫表面上又與其人並未發動叛亂、篡奪皇權的歷史事實不相違戾,也使《異》類歷史敍述的彌合感與“可信度”得到了有效的提升。

由此,我們回過頭來審視王隱《晉書》,儘管王隱原文可能因爲輯自《藝文類聚》、《太平御覽》等類書,受編撰旨趣和體例影響存在着被删節的可能,似乎並不能完全排除後文記有“窺窬”之事。*以類書對唐修傳世《晉書》的原文引用爲例,涉此事而出現删節的有宋人祝穆撰《古今事文類聚》前集卷二《天道部》“陶侃登天”條,該條引《晉書·陶侃傳》自“夢生八翼”起,止於折翼後“及寤,左腋猶痛”,無後文之窺窬等事。《古今事文類聚》,文淵閣四庫全書本,925册,頁20上。明人陳禹謨撰《駢志》卷一三《庚部上》“夢身生八翼”條引《晉書·陶侃傳》,至陶侃如廁遇神言“君後當爲公,位至八州都督”處結句,下文也略去有關窺窬之志的文句不錄。《駢志》,文淵閣四庫全書本,973册,頁352上—下)。但通過考察《隱》敍事文本中已知的陶侃夢境,其中由於不存在“九重天門已入其八”、“同天門閽者搏鬥”、“折翼墜落”這三個與“窺窬之志”有着必要關聯的情節要素,我們遂得以作出一個穩妥的推斷——王隱並非現存陶侃“窺窬折翼”故事的真正始作俑者。另一方面,比較劉敬叔《異苑》一系的陶侃“折翼”故事,可以發現其内部的書寫脈絡有着高度的相似性。即便拿相差較遠的唐修《晉書》與《異苑》比勘,只須將《晉書》中獨立性很强的“廁中遇神”、“決指灑血”兩段内容删去,以起始部分的“左腋猶痛”直接連屬下文的“及都督八州”,除個别字詞外,二者在書寫結構與句式上的吻合是居然易曉的。可見傳世《晉書》與《異苑》的歷史文本同樣具有某種繼承關係。按劉敬叔《宋書》無傳,其事迹可據明人胡震亨根據諸種前代史料勾稽所作之《劉敬叔傳》。《傳》稱敬叔起家中兵參軍,在桓玄之亂(403— 404)時參與劉裕、劉毅等人的舉義,逐漸嶄露頭角,此後任劉毅南平國郎中令。在宋文帝元嘉三年(426)任給事黃門郎,數年後“以病免”,卒于宋明帝泰始(465— 471)年間。*劉敬叔《異苑》附胡震亨《劉敬叔傳》,頁107—108。李劍國認爲該傳以劉敬叔卒於泰始中的觀點所依據的史料可能有誤,並認爲只可考知其人卒於元嘉二十年(443)之後。詳參李劍國《唐前志怪小説史》(修訂本),頁409— 410。劉敬叔既然能夠參預桓玄時代的系列政治運動,則其生年保守估計當不晚於四世紀八十年代。而陶侃卒於晉成帝咸和九年(334),如此則劉敬叔生活的時代去陶侃亦不過半個多世紀。我們現今雖然受限於唐前晉書大部亡佚的事實,難以居高俯瞰晉史全貌,然劉敬叔《異苑》作爲現存最早陶侃“窺窬折翼”故事的完整來源,劉氏生年既與陶侃相去不遠,書史之情狀又與同時期何法盛《晉中興書》和王隱所記大同小異者迥然不同,我們便有相當的理由懷疑: 其人所著的《異苑》纔是陶侃“折翼”、“窺窬”歷史書寫的最早源頭。事實上,唐修《晉書》夢翼文本中較爲突兀的“廁中遇神”、“決指灑血”二事同樣各以獨立條目的形式見載於《異苑》,*參見《異苑》卷四:“陶侃左手有文,直達中指上橫節便止。有相者師圭謂侃曰: ‘君左手中指有豎理,若徹於上,位在無極。’侃以針挑令徹,血流彈壁,乃作公字。又取紙裛,公迹愈明。”頁32—33。同書卷五:“陶侃曾如廁,見數十人悉持大印。有一人朱衣、平上幘,自稱後帝。云: ‘以君長者,故來相報,三載勿言,富貴至極。’侃便起,旋失所在,有大印作公字當其穢處。《雜五行書》曰: ‘廁神曰後帝。’”頁42。《晉書》的編撰者可能不過是爲了行文的緊湊,纔將這幾件涉及陶侃的神怪軼聞再度作了文字上的拼接。此外,劉知幾《史通》亦直言傳世《晉書》早有將《異苑》所記故事視爲正史收入其中的先例。《史通·雜説》“諸晉史”條謂:

按劉氏此言,頗值注意。其中提到唐修《晉書》“近憑方等之錄”,即前揭之蕭方等《三十國春秋》(《三十國史》應即其書别名)。《三十國春秋》又采錄前代《異苑》漢高祖斬蛇劍遇火穿屋自飛的記載,致使唐修《晉書》實際上輾轉將《異苑》志怪之文采擇入正史,所謂“摭彼虚詞,成兹實錄”者。頗爲巧合的是,本文所上溯的陶侃“折翼窺窬”故事,其可推知者正包含《三十國春秋》與《異苑》。故此,《異苑》有關陶侃“窺窬折翼”的記錄,很可能也是經由與上例“斬蛇劍自飛”的相似路徑,最終進入到唐修《晉書》中,成爲“編簡一定,膠漆不移”的斑斑正史。另一方面,唐修《晉書》在對前代史料的取捨上,經常由於簡單地貪博求異而爲人詬病。《異苑》記載的陶侃夢境由於在内容的詳細性與生動性方面要優於王隱《晉書》,故而王氏一系的記錄或者也存在爲唐人所直接棄用的可能,並轉以《異苑》的文本爲基礎進行了替代。

通過對以王隱爲代表的《晉書》一系與劉敬叔《異苑》一系的兩種陶侃夢翼故事進行綜合比勘與考索,筆者認爲,劉敬叔《異苑》相對於宋、清諸儒多有疑之的王隱《晉書》而言,更有可能是後世陶侃折翼故事的真正來源。王隱關於陶侃夢境的記敍雖然以著史通例求之不甚典正(此固然由時代因素所左右,詳下文論述),但内中情節簡略、反映的主旨亦無足多怪,其實質僅僅是爲後來劉氏的小説創作提供了最初的素材。

三 想象與真實: 陶侃“窺窬之志”的生成史探賾

欲考察陶侃“折翼之夢”從萌芽到定型的生成史,王隱《晉書》、何法盛《晉中興書》、劉敬叔《異苑》可以説是其中的三個關鍵。何法盛與劉敬叔俱劉宋時人,著書不知孰先,惟從記錄陶侃夢翼的拙簡程度來看,何本的繼承脈絡早於《異苑》。對何、王之書進行比較,二者大同小異,何書蓋由輯本所引類書節錄的關係,少了最後陶侃都督八州諸軍事的敍述。然而,何氏在中段新增了一位“相者師圭”,並針對夢境説出了“君位當上公,爲八州都督”的斷語。此段湯球輯本自注輯自《太平御覽》,而宋人孫逢吉《職官分紀》亦曾引用過《晉中興書》的相關記錄。該書卷三九“相當爲八州都督”條:

《晉中興書》:“陶侃少住雷澤,夢生八翅,飛至天門而不入。相者師珪曰: ‘君當八十位登上公都督。’”*孫逢吉《職官分紀》卷三九《都督府》“相當爲八州都督”條,文淵閣四庫全書本,923册,頁711下。

除存在異文外,其中師珪(圭)的解釋與《御覽》有明顯的區别。《御覽》以“八州都督”對“八翼”,《分紀》則以年齡至“八十”作上公都督對“八翅(翼)”。按陶侃享壽七十六歲,至死未過八十。其獲封長沙郡公時,年七十一;任都督八州諸軍事時,年七十二。因此八十作上公都督云云,並不準確。但《御覽》、《分紀》徵引同書、同人、同事,所述竟有如斯之别,不能不令人詫異。筆者以爲,《晉中興書》裏始見的爲陶侃解夢之相者師圭,以及其解夢版本之互歧,可能正反映了何法盛或其同時代人“再創造”的痕迹。*王隱《晉書》陶侃本傳載侃臨終上表,稱自己“年垂八十,位極人臣”(見《九家舊晉書輯本》,頁306。唐修《晉書》亦載此表,且文句較王書爲多),何氏是否以此而改作另一斷語,不得而知。惟其有一定可能,姑附錄於此。《晉中興書》安排一人爲陶侃解夢的模式,似乎有所依托。王隱《晉書》陶侃本傳記有陶氏的另一夢境及其應驗之事:

在這一事件中,出現了解夢者——作爲陶侃下屬的長史陳協。想來陶侃是夢醒之後不明所指,纔向陳協吐露其事。王隱與陶侃生活在同一時代,唐修《晉書》惟記王隱曾求助於庾亮,而據臧榮緒《晉書·王隱傳》:“王隱始著國史,成八十八卷。免官家貧,未能就,遂南遊陶侃。又詣江州投庾元規。”*臧榮緒《晉書》卷一五,《九家舊晉書輯本》,頁148。則是王隱在得庾亮資助之前,先在陶侃幕下逗留過一段時間。王隱所記陶侃夢司馬與鎧的軼事,很可能就是據當時的聞見而進行撰作的。相應地,就王隱的陶侃“夢翼”版本而言,雖然語涉神驗,卻無甚悖逆不經之處。因此不排除也是由陶侃或出於隨意、或存有對自身早年經歷誇示的意圖而在口頭提及,再經與其所交遊的人士輾轉傳播,最終同樣載錄於王氏之書。*六朝時代超自然信仰的流行,也表現爲與夢境相關的事後説夢、占夢行爲在此時期非常普遍。如《晉書》卷四二《王濬傳》:“濬夜夢懸三刀於卧屋梁上,須臾又益一刀,濬警覺,意甚惡之。主簿李毅再拜賀曰: ‘三刀爲州字,又益一者,明府其臨益州乎?’及賊張弘殺益州刺史皇甫晏,果遷濬爲益州刺史。”(頁1208)卷六五《王導傳附王珣》:“珣夢人以大筆如椽與之,既覺,語人云: ‘此當有大手筆事。’俄而帝崩,哀册謚議,皆珣所草。”(頁1756—1757)卷八四《劉牢之傳附劉敬宣》:“牢之敗,(敬宣)與廣陵相高雅之俱奔慕容超,夢丸土而服之,既覺,喜曰: ‘丸者桓也,丸既吞矣,我當復本土也。’旬日而玄敗,遂與司馬休之還京師。”(頁2192)如此之類,不一而足,宋齊以後亦多,兹不再列。陶侃夢境若確如王隱所記,則後向他人聲説其事,就當時社會風氣而言是很正常的。又,王隱《晉書》成書時間在晉成帝咸康六年(340),較爲確定的記史時段下限亦在成帝一朝(參見前文相關注釋),此時距陶侃過世六年,故而王氏之書可謂記陶侃“當代史”的第一手材料。雖然在劉宋以後已存在着突出陶侃“窺窬之志”的另一“夢翼”史源,但從現存的六朝至隋之傳世、出土文獻引陶侃夢翼事典的實際情況來看,似乎都更傾向隱書一系之敍事話語,未見受到多少“窺窬”説的影響。筆者檢核,見有東魏武定八年(550)之《穆子嚴墓誌》(全稱《魏故太原太守穆公墓誌》)稱誌主:“九睪(皋)初響,八翼方振。佐鉉教寬,治邦河潤。”(毛遠明《漢魏六朝碑刻校注》,第八册,北京,中華書局,2008年,頁151)從前後用詞來看,俱屬美言。庾信《庾子山集注》卷一三《周大將軍司馬裔神道碑》稱碑主:“八翼頻飛,六條亟秉。勇此仁義,行兹寬猛。”(《庾子山集注》,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頁806)據許逸民校記,以“六條”爲西漢刺史巡察地方時的“六條問事”,則作者以八翼對仁義、六條對寬猛的意圖甚明。又,同書卷一五《周大將軍趙公墓誌銘》稱誌主:“三行克宣,八翼斯舉。”(《庾子山集注》,頁1013)三行當即《周禮》所謂之孝行、友行、順行。此外,尚有薛道衡撰於隋代的《後周大將軍楊紹碑銘》:“天和元年,進位大將軍。歷任燕、敷、豳三州刺史。憑風雲而舉八翅,垂雨露而撫千圻。”(許敬宗編,羅國威整理《日藏弘仁本文館詞林校證》卷四五二,北京,中華書局,2001年,頁148)自王隱以後,對陶侃此類神驗異聞的書寫,只能是隔代爲之。何法盛《晉中興書》對王隱舊錄稍作的擴充,不論是純粹地由其杜撰,抑或劉宋時的“州閭細事、委巷瑣言”有此傳言,大概都與王隱原書夢司馬與鎧這一段情節的啓發不無關係。由此看來,《晉中興書》對王隱《晉書》的陶侃夢翼故事雖然大體承襲,但也作了細微的擴寫,惟其主旨並未發生改變罷了。

迨至劉敬叔《異苑》,上述陶侃事驗之類僅“司馬與鎧”無之,包括陶侃夢翼在内的軼事已計有六件之多,可以看出有關其人的神怪異事存在着一種層累增多的繁化趨向。甚至以今本唐修《晉書·陶侃傳》作對比,除了共通的“織梭化龍”、“夢生八翼”、“廁中遇神”、“決指灑血”軼事外,《異苑》尚有二事爲唐修《晉書》所不載。*參見《異苑》卷五,其一曰:“侃家童千餘人,嘗得胡奴,不喜言,嘗默坐。侃一日出郊,奴執鞭以隨。胡僧見而驚禮,云此海山使者也。侃異之。至夜,失奴所在。”(頁43)其二曰:“陶侃字士行,微時遭父艱,有人長九尺,端悦通刺,字不可識,心怪非常,出庭拜送。此人告侃曰: ‘吾是王子晉,君有巨相,故來相看。’於是脱衣帢,服仙羽,升鵠而騰颺。”(頁47)皆爲《晉書》所無。與《晉中興書》不同,《異苑》對王隱《晉書》歷史文本的極意改寫與擴充,除了其書並非正史體例、存在着力求奇險曲折的創作需要外,是否還有時代與社會的因素參預其中?這可以從《異苑》的文本性質先行入手。

筆者按,劉敬叔《異苑》在官方正史中最早著錄於《隋書·經籍志》,歸屬史部“雜傳”類。《志》之雜傳序稱:“古之史官,必廣其所記,非獨人君之舉……是以窮居側陋之士,言行必達,皆有史傳。自史官曠絶,其道廢壞……(漢魏以後)因其事類,相繼而作者甚衆,名目轉廣,而又雜以虚誕怪妄之説。推其本源,蓋亦史官之末事也。”*《隋書》卷三三《經籍二》,北京,中華書局,1973年,頁981—982。就隋志雜傳所收書目來看,主要有基於時代、方域、羣體特質等不同采擇標準而創作的人物類傳,以及記述異境博物、神道方術、民間瑣談等内容的志怪小説。二者既有區别,也不乏相涉,但多數不屬於官方史乘,所記又往往與正史的帝王公卿之事旨趣互異,故而被稱爲“史官之末事”。基於文本内容和寫作風格,《異苑》無疑屬於當時蔚爲流行的志怪小説一類。

魏晉南北朝時代的志怪小説,一方面去古未遠,與兩漢的雜史題材互相交融,尚具有史家“徵實”的原初色彩。另一方面當時佛、道以及各地民生宗教觀念的興盛,又使時人對神怪之事多不以虚妄視之。如干寶在其所撰小説《搜神記》的序中即稱:

今之所集,設有承於前載者,則非余之罪也。若使采訪近世之事,苟有虚錯,願與先賢前儒分其譏謗。及其著述,亦足以明神道之不誣也。*見《晉書》卷八二《干寶傳》,頁2150—2151。魯迅對此曾有總結:“自晉迄隋,特多鬼神志怪之書。其書有出於文人者,有出於教徒者。文人之作,雖非如釋道二家,意在自神其教,然亦非有意爲小説。蓋當時以爲幽明雖殊途,而人鬼乃皆實有。故其敍述異事,與記載人間常事,自視固無誠妄之别矣。”見氏著《中國小説史略》第五篇《六朝之鬼神志怪書(上)》,《魯迅全集》第9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頁45。有關六朝志怪小説的歷史性、文學創作因素及其平衡,較近的研究可參考葛永海《古代志怪小説本體價值觀的演變》,《浙江師範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4年第5期;林沙歐《從“記事”到“采事”——論六朝志怪小説的敍事視角》,《瀋陽師範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0年第1期。

六朝史官亦多兼有志怪小説創作者的身份。如西晉張華曾出任佐著作郎,同時撰有《博物志》;東晉干寶、蕭梁任昉均曾任著作郎,而前者作《搜神記》,後者作《述異記》。此外還有曹毗、吴均、王琰、陸瓊等人亦以史官身份撰有小説。*參考鄭華萍《論先唐史書與志怪小説的關係——以〈搜神記〉爲中心》,《南京師範大學文學院學報》2015年第4期。王隱好尚閭巷異聞已如前述,至唐修《晉書》仍對志怪類的《搜神記》内容不加諱飾地大量采擇。據統計,《搜神記》史料被《晉書·五行志》引用多達七十條,被人物傳引用者亦有二十七條之多。*參考鄭華萍《論先唐史書與志怪小説的關係——以〈搜神記〉爲中心》。故而就六朝乃至隋唐人而言,普遍地仍將志怪小説視爲正史的一種重要補充,尚未如後世宋人修《新唐書》那樣將之剔除而歸入子部小説家類。唐修《隋書》、五代修《舊唐書》之《經籍志》仍將志怪小説歸入史部雜傳,雖不無因襲,要之是這種社會認識在一定程度上的反映。

基於這一特定的時代因素,《異苑》記錄的陶侃“折翼”史料,在不脱志怪這類虚誕的基調外,恐亦未必純粹出自劉敬叔的文學創作,它在一定程度上應該也留有作者就着州閭、委巷“采訪近世之事”這一當時小説撰著常態的影子。*唐代佛教文獻《法苑珠林》卷六三《祈雨篇》引南朝梁王琰《冥祥記》一事:“漢沙門竺曇蓋,秦郡人也。真確有苦行。提鉢振錫,取給四輩。居於蔣山,常行般舟,尤善神咒,多有應驗。司馬元顯甚敬奉之。衛將軍劉毅聞其精苦,招來姑孰,深相愛遇。義興(筆者按: 當作“義熙”)五年,大旱。陂湖竭涸,苗稼焦枯,祈祭山川,累旬無應。毅乃請僧設齋,蓋亦在焉。齋畢,躬乘露航,浮泛川溪。文武士庶,傾州悉行。蓋于中流焚香禮拜,至誠慷慨。乃讀《海龍王經》。造卷發音,雲氣便起。轉讀將半,沛澤四合。纔及釋軸,洪雨滂注,畦湖畢滿,其年以登。劉敬叔時爲毅國郎中令,親豫此集,自所睹見。”(釋道世著,周叔迦、蘇晉仁校注《法苑珠林校注》,第4册,北京,中華書局,2003年,頁1882—1883)考之《晉書》、《宋書》、《資治通鑑》等相關史籍,義熙五年劉毅進位衛將軍,劉敬叔尚在劉毅南平國郎中令任上,確屬不誤,此事在記敍風格上雖難免具有濃厚的宗教色彩,但恐非向壁虚構。其中劉敬叔“親豫此集,自所睹見”,很有可能即是竺曇蓋祈雨有驗之信息的最早提供者。該事雖不見今本《異苑》,但從中仍可以窺見劉敬叔與同時代其他志怪作者相似的采事與創作旨趣,可爲輔證。與認爲這是劉氏單人獨錄的觀點相比,將其視爲東晉後期至劉宋時人對陶侃夢翼舊事所生發的歷史想象似乎更爲符合時代的特質——陶侃其時雖然有參與平定張昌、陳恢、杜弢、杜曾、郭默等叛亂,主政荆江、防遏外寇的重大勳業,但其人在晉明帝過世後以“不預顧命爲恨”,征討蘇峻、祖約之亂時曾持猶豫與消極的態度,以及有擬舉兵廢丞相王導的嘗試等政治行爲,又使其形象難爲一簡單的“純臣”。*明人王夫之對史傳中陶侃並非純忠之臣、但又行止有度的表現作過較爲精當的分析,王氏謂:“若夫輯寧江、湘,奠上流以固建業者,則劉弘矣;弘之所任以有功,則陶侃矣;平陳敏,除杜弢,皆侃也,侃功甫奏,而急遣王敦奪其權而踞其上,左遷侃於廣州,以快敦之志,使侃欲效忠京邑,而敦已扼其吭而不得前,何其悖也!侃之得成功於荆、湘者,劉弘推誠不疑,有以大服其心爾。至是而侃不可保矣。……敦殺其兄而不恤,侃則輸忱劉弘而不貳,其貞邪亦既較然矣。侃之不得爲純忠,帝啓之,敦又首亂以倡之,而侃終不忍爲敦之爲。”見氏著《讀通鑑論》卷一二《愍帝》,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頁390。另一方面則自東晉建國以來,上、下游的“荆揚之爭”即貫穿一朝,幾未間斷。在陶侃坐鎮上游荆、江諸州以前,便發生過規模甚大的王敦之亂。陶侃殁後,代掌荆州的潁川庾氏一系庾亮、庾冰、庾翼等與下游亦時有摩擦,甚者庾亮亦曾打算舉兵順流廢黜主政建康的王導,庾懌與王允之的明爭暗鬥亦非常激烈。*參考田餘慶《東晉門閥政治》第三章《庾氏之興和庾、王江州之爭》,頁106—139。庾氏以後的譙國桓氏之桓温有篡位之迹早已爲人共知,桓温以後續有占據上游的桓玄、殷仲堪、楊佺期等發動叛亂,桓玄甚至一度攻入建康,篡晉建楚,惟因東晉後期以劉裕爲代表的京口北府武力勃興,纔爲其阻擊落敗。劉裕主政至宋明帝統治期間,荆、揚之間又繼發有劉毅(412)、司馬休之(415)、謝晦(426)、劉義宣(454)之亂。作爲生長於斯、同晉宋社會朝夕與共的一員,劉敬叔在《異苑》中記錄的陶侃折翼之夢與陶氏“窺窬”的心志,可以説正是由陶侃殁後現實的上下游荆、揚矛盾以及門閥政治環境中陶氏少數並非“純臣”的行爲所刺激與進一步發酵生成的。時人(尤其是下游統治中心揚州地區)對主政荆州者的一再反亂所産生的戒懼之心,極易成其爲一種特殊、固化的歷史認識。這種認識往往能夠干涉社會對於過往相似情境的歷史記憶,並以集體無意識的形式生成爲“州閭細事、委巷瑣言”。當作爲“小説”采訪與創作者的劉敬叔將其載入《異苑》後,則這一歷史記憶進一步向着更爲正式的表達形式轉化,且可能隨着時代遷革而流入《三十國春秋》之類的個别南朝史書中。至二百餘年後唐人修《晉書》時,或因審擇不嚴而將此事刊爲正史,*就歷史形勢發展之錯落而觀,在東晉皇權不振、臣屬盛强的情勢下,陶侃幾近十年(325—334)都督數州、雄踞上流,實力既足與中央分庭抗禮,所爲又偶有不純之迹。如此雖無“窺窬”之確證,可能亦無煩唐太宗時代皇權復興、大一統意識與實踐再度强化之政治環境中,史官緣此進行激濁揚清、宣揚儒家忠君理念的行爲。故而唐修《晉書》對《異苑》一系陶侃夢翼故事的審擇不嚴與因襲不改,可能亦不乏主觀的動因。惟無確證,只能作推測如是。其敍事文本以及陶侃傳末使臣論中職是之故不忘指摘陶氏“潛有包藏之志,顧思折翼之祥,悖矣”,“夫子曰人無求備”諸語所進一步發展出的價值評斷,極易定型爲新朝的權威意識,爲時人所采信與接納,並隨着新《晉書》之流行與諸家晉史的散佚,最終蛻變爲千載之下權威的“歷史真實”。筆者以爲,這便是陶侃的“折翼”、“窺窬”故事自其東晉中葉的雛形出發而不斷“層累”,在晉宋之際基本完善,至唐代終于定型且影響及於後世的生成史。*筆者按,顧頡剛先生在上古史領域所提出的“層累地造成的中國古史”這一概念早爲學界稔知。他在作於1923年的《與錢玄同先生論古史書》中首次以三點要義較爲系統地闡述了其古史觀,其中第二點論及:“時代愈後,傳説中的中心人物愈放愈大。”(顧頡剛《古史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1册,頁59—61)顧氏亦作有《紂惡七十事發生的次第》,詳盡論證周代以降對商紂惡行記載的層累過程(顧頡剛《古史辨》,第2册,頁82—93)。筆者借用顧先生古史概念中的“層累”一詞,即由于本文所關注之主題在這一點上與顧氏所論頗存相涉之處,且兼致啓發之敬意。

四 結 論

經上述探討,本文的論證理路可陳述如次: 傳世唐修《晉書·陶侃傳》中陶侃“折翼”之夢與“潛有窺窬之志”的相關記載,其史源並非出自前代正史,而是撰寫於劉宋時期的志怪小説《異苑》。《異苑》陶侃“窺窬折翼”的故事原型,雖然萌生自東晉王隱《晉書》,但通過細緻比勘可以發現二者在文本細節與表達旨趣上的巨大差異。由王隱《晉書》到劉敬叔《異苑》的陶侃夢翼故事,其内容之改造與擴充是以層累的形式逐步完成的。“小説”體與“六朝”時代二因素交織下所形成之唐前志怪小説既隱含虚構、又不失徵實色彩的特點,使晉宋之際社會的特定歷史意識以閭巷異聞的形式得以形成爲文本,並可能通過劉敬叔《異苑》輾轉經蕭方等《三十國春秋》的形式,最終進入到唐修《晉書》之《陶侃傳》中,成其爲“編簡一定,膠漆不移”的斑斑正史。這一層累的過程,既有小説創作的天然動因,更反映了時人的歷史認識,以及由此産生的歷史想象和對既往歷史記憶的質疑和更改。晉宋時代上下游荆揚之爭的持續嚴峻與常態化、陶侃的少數不純之行,應是造成《異苑》“九重天門入其八”、“以翼搏天”情節産生的主要原因。然而終陶侃一生,其人並未發動叛亂。《異苑》敍事邏輯中陶侃夢翼飛天之後的“折翼”,以及由此引出的晚年“窺窬”和“自抑”,則又是在想象與歷史真實之間試圖作出的一種彌合性解釋。“夢翼”故事經過上述層累的改造與擴充,其變化可説與晉宋時期上下游政治矛盾的動態發展以及時人對上游權勢者所具有的通常印象若合符契,反映了六朝小説作爲“史官之末事”所透露出的時代與社會意識信息。迄於唐世,皇權重振、君臣規約關係的强化又可能是造成唐代新修《晉書》對《異苑》一系夢翼故事未加詳審、因襲抄入陶侃本傳的潛在因素。因此遂生成新朝正史體系内陶侃“潛有窺窬之志”的歷史記錄以及附著於其上的價值評斷,並伴隨唐前其他完整晉史資料的逐步散佚,最終成爲了後世治史者的權威取信來源。此外,通過考察,亦可證知宋代以降迄于清之學者對王隱《晉書》是製造“窺窬折翼”文本、污名化陶侃的始作俑者的這一推斷並無實據。王隱記述的陶侃夢境不存在悖逆僭越的政治隱喻,或有其當代史的來源,但其夢翼史事成爲陶侃折翼、窺窬一説的潛在雛形,客觀上爲後來諸般文本的演化提供了最初素材。總的來説,陶侃“夢生八翼”軼事的衍變在史料性質、記錄者所處之時代背景,以及歷史書寫諸層面皆有其内在的聯結共生關係,這一生成史的案例當亦有助於促進我們今後對同時期的其他存疑文獻展開更爲深入的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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