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陈洪绶的人物画特点

孟冠华

【摘要】陈洪绶为明末清初画家，他的人物画风格独特，从明代影响至今。本文试从其作品中的圆润劲秀的线条、奇崛怪诞的造型、高古雅韵的格调三方面来谈他人物画的特点，通过分析，笔者发现这种奇崛怪诞的独特造型，看似不合比例的夸大，是通过有意变形的手法来表现画面的奇趣与稚拙，他的作品与古代士层较高的审美意图相契合，在“古意”的基础上有了变化，造就了一种有别于原来时代的情感距离。陈洪绶潜心古代画法中的内在精神，大胆突破前人成规，形成了独树一帜的人物画特色，可作为当代画家人物画创作的灵感启发。

【关键词】陈洪绶；人物画；特点

陈洪绶（1598-1652年）字章侯，号老莲，又号悔迟、云门僧等，为明末清初画家。他出生于浙江省诸暨县枫桥镇，生活于萧山、绍兴、杭州一带。他工诗文，著有《宝纶堂集》行世，善画花鸟、山水、人物，而其中成就最大、影响最深远、风格特色最为显著的当属人物画。

陈洪绶的绘画受明末时代文化及其时心学思潮的影响，受他自身坎坷忧愤的人生境遇的影响，与其特有的才情和禀赋，诗文书法的全面修养，并潜心古代画法中的内在精神，大胆突破前人藩篱，加以融会贯通，形成了其独树一帜的艺术风格。本文试从圆润劲秀的线条、奇崛怪诞的造型、高古雅韵的格调三方面来分析陈洪绶人物画的特点。

一、圆润劲秀的线条

陈洪绶的人物画线条圆润劲秀、清柔挺健，平淡中蕴含着起伏变化。他早期的作品主要以圆线为主，转折处有方的感觉，如《准提佛母法像》轴（1620年），这是因为他年少时临摹宋代李公麟《七十二贤石刻》，并将其圆折变为方折线条。中年也多用方折之笔，且随意斩错，充满勃勃之气，任郁结之气肆意抒发，如《水浒叶子》版画稿（约1633-1634年）、《苏李泣别图》轴（约1635年）。晚年的成熟作品是沉着简练、清润劲秀，直追东晋顾恺之的高古游丝描画风，如春蚕吐丝，如行云流水，随意天成。明代徐沁在《明画录》中评价陈洪绶“运毫圆转，一笔而成”①，取得的是一种气敛神藏、力劲而不外露的画面效果。如《陶渊明归去来图》卷、《隐居十六观图册》等。

陈洪绶入室弟子陆薪云：“师作人物，设色缀染，薪俱能从事，唯振笔白描无粉本，自顶至踵，衣褶盘旋，常数丈一笔勾成，不稍停属，有游鹍独运，乘风万里之势，他人莫能措手。”②这是他人难以达到的境界，是陈洪绶高超技法与磊落气度的集中体现。现代画家程十发也特别喜欢陈洪绶的作品，《索句图》轴（约1651年）为他的私人收藏。这幅画中两位高士坐于石头几案前后，在沉吟酌句，画面线条在精细的用笔中，蕴含有着放纵的趣味，圆润的线条趋于自然，更符合儒家的“中和”，达到中国传统文人审美的最高境界。程十发评论：“（陈）是最擅长于运用线条的画家。他的线条遒劲而有生命力，不是尽情描绘客观的真实，而是写意境、传精神。他画得愈细就愈简练，神情也愈精确而集中。这种民族绘画中形神兼备的最高境界，在陈老莲的艺术成就中充分地体现出来。”③

二、奇崛怪诞的造型

陈洪绶的人物画到了中晚期，逐渐形成了奇崛怪诞、头大身短的造型特色。

清代周亮工《读画录》记载世人“讶其怪诞”。④清代施闰章也云：“诡形奇忧人尽惊。”⑤翁同龢跋陈洪绶的《三处士图》卷云“铁面眼有棱，俨似河朔酋”。⑥都评述了陈洪绶人物的奇诡怪诞。从作品中人物的脸部来细看，粗眉，立眼，多畫向上或向下的半个眼珠，高大鼻头，大垂耳朵，无论高士或仕女，都是小嘴。脸型圆胖，不画颧骨，下颌该收处反而放大，显得丰满，脸部拉长，形象奇怪。整体人物造型不追求比例，头大身材短小，头部占到整个身体的接近四分之一，宽袍广袖，奇骇怪状。

在作品《授徒图》轴、《笼鹅图》轴、《陶渊明归去来图》卷、《索句图》轴、《隐居十六观图册》中的高士，都是以这种奇崛怪诞的造型特征来塑造的。《无法可说》中一老佛，持一藤杖坐石上，形象古怪。那么这种特征的形成是他的造型能力差吗？我们试读《张荀翁像》轴、《南生鲁四乐图》卷中的人物，可发现陈洪绶的写实能力相当强。在《华山五老图》卷中，老人的造型清癯瘦峭，嘴巴凹陷，似用笔似无笔，下巴颧骨高凸，面部结构非常准确。《雅集图》卷描绘了陈洪绶同时代的社会名贤聚首文会的情景，图中人物有袁宗道、袁宏道、米万钟（米芾后裔）、陶望龄等，用写实的手法，在形似的基础上，表达他们的名士风度，也可以看出他深厚的写实功底。

这种怪诞之美，是通过有意变形来的，他用变形的手法表现画面的奇趣，用变形的手法表现自己的“稚拙”，但愈稚拙愈古老而高雅。这种怪诞之美，有因师法五代禅月大师贯休罗汉图的缘故，也因他癫狂的个性加上离乱的时代使政治抱负不得实现所形成的，是其内心情绪的宣泄。甲申之难后，陈洪绶狎酒放纵，见到的人都说他是狂士。胡其毅于康熙岁次《陈章侯先生遗集序》中云：“……予闻近人亦谓先生曰‘狂。先生于甲申变后，绝意进取，纵酒使气，或歌或泣，其胸中磊落之概，托诸诗文，奇崛不凡，翰墨淋漓，绘事超妙。”⑦这其中文字可领略出陈洪绶创作之时“作画兴到急就”，颠倒淋漓，从心所欲，使胸中磊落之气付诸笔端，呈现出奇崛不凡的人物形象。陈传席评论：“陈洪绶晚年被人称为狂，精神变异，其实他早年精神也未必正常，……奇骇怪状人物画也许是他精神变态时所作，也许是他惊世骇俗思想的表现。”⑧笔者以为这种见解似乎太趋于直观，他的作品所以怪异，所以富有化机，是他受王阳明心学影响之下，打破思想僵化，反对陈腐戒律，主张师心独见，陶写性灵发表个性的体现，是他在青藤书屋主人徐渭的影响之下（陈洪绶47岁时僦居于青藤书屋），出于相似的审美趣味与狂热激情的综合体现，使他的人物画风格能达到既迂拙怪诞又摄人心魄的境界。

中国画的精神不求形似，而求传神。文人画追求的表现方法不肖似物象，而重抒发、重感觉、重趣味。魏晋玄学主张“得意忘象”，孔子云“乃凝于神”，明代王履在《华山图序》中云：“画虽壮形，主乎意。意不足，谓之非形可也。”⑨可以说，陈洪绶奇崛怪诞的人物造型不在外而在他的精神之内，这是他的思想文化在作品中的注释。

三、高古雅韵的格调

“老莲人物，深得古法”⑩“高古奇骇，俱非耳目近玩”？？“僻古争奇”？？“浑然有太古之风”？？“其体貌巉古瑰玮，又不待言”？？，这是清代诸位名家对陈洪绶绘画特色的主要品论，“高古”成为他人物画品格的首要描述。“高”在这里可解释为水平高超，汉代许慎《说文解字》云：“高，崇也，象台观高之形。”本义形容台观等建筑物的高耸形象，又指一切崇耸之物。“古，故也，从十口，识前言者也。”古字为“十”“口”二字合成，十口相传，以识（音志）前世之事，十表示辗转相传次数极多，所以古字本义指时代久远的往昔，与“今”义相对。北宋米芾在《画史》中称：“余乃取顾（恺之）高古，不使一笔入吴生。”米芾以其画高古而自夸，“高古”二字，是中国历来品论高超而脱俗的绘画作品最多见的词语，高古品格也是历史文化的深厚积淀。

陈洪绶的人物画所追求和实现的“高古”，表现为宏深、高旷、静穆。如作品《归去来图卷》（1650年）内容为规劝他的老友周亮工不要做清朝的官，刻画的陶渊明形象古质奇崛，道骨若仙。他崇敬的古代高士屡次在画中出现，如苏东坡、香山居士（白居易）等，而这些形象也是陈老莲“自画像”，是其心的移物、智慧的表达。

“陈章侯、崔子忠皆出群手笔，落墨赋色，精意毫发，僻古争奇，各出幽思。子忠人物外，他画少见。章侯山水花卉，类有平淡天然之作，得元人遗意。僻古是其所能，亦其所短也。”？？这句话是清代方薰评价当时已享有声誉的“南陈北崔”，称他们都有超群手笔，各有奇异的思想，追求古意和奇特，是他们艺术风格的基调。而实际上，在总的成就与影响上，崔子忠（1574-1644年）远不如陈洪绶，也没有陈洪绶的人物画那般敏锐老到。其中“僻古是其所能，亦其所短也”这句如按当代郑拙庐注译为：“陈洪绶人物，头大身短，有古拙的意味，是他的长处，但是他过于夸大，不合比例，也就成为短处了。”现代鉴定家黄涌泉在《陈洪绶》中亦谈到要看到“其所短”，不能盲目崇拜古人。但笔者更认为这种看似不合比例的夸大，稚拙变相的造型，是在“古意”的基础上萌发了勃勃生机，造就了一种有别于原来时代的风格面貌，并与古代士层较高的审美意图相契合，同时也成为后来人物画家取法追寻的首推楷模。

陈洪绶的人物画不断地被后人借鉴与继承，而其中影响最为突出的是清代画家任伯年，任伯年取法陈洪绶的笔墨和变形风格，但与陈洪绶有着本质的区别，任伯年的作品看起来更为娴熟精妙，陈洪绶的则体现为至能而若无能，任伯年的人物画作品雅俗共赏，陈洪绶的却是阳春白雪，始终给人一种幽静含蓄而不易接近的感受。

谈到“高古”，每每要联系到“雅”，常见有“高雅”“古雅”等词语。“雅”为何意呢？《诗经》中《雅》诗的解释为“正”的意思。那么“高雅”就是高而正，“古雅”就是古而正。而能达到高境、流传永久的艺术，其中必含有正。任何事物，只有正，方能高；只有正，方能古。当代翁万戈这样总结陈洪绶绘画的风格：“（他是）体会唐、宋、元各代韵味、理论、技法而陶养出来‘古的意趣，以谨严的态度，精妙的笔墨，清简而含蓄的美感以表现‘雅的气象。”？？

我们来品读陈洪绶的仕女画：下垂眉，上挑眼，大鼻头，小嘴巴，并不好看，却有一种非同寻常的意态和情调。其仕女不重于写形，而在于写其风雅韵姿和不俗不凡的精神状态。“（陈）所作仕女图，风神衣袂，奕奕有仙气”。？？如《红叶题诗图》轴、《吟梅图》轴、《折梅仕女图》轴、《模古双册》之十五图中所描绘的女子，是那样的雅正离俗、含蓄从容而思致无穷，别有一种雅韵生动、超迈绝俗的美。如他生活中的三位女子，妾胡净鬘善画解禅，人们把她比作苏东坡之妾朝云，妻子来氏能文能诗，二任妻子韩氏也善诗能文，都是文化素养颇高、雅韵脱俗的女史。除了“美人无肩”的传统审美之外，他的仕女头大，面部丰肥，而胸、腰、臀甚至比现实还细长。他曾鉴定一幅仕女画为唐代张萱的作品后，对旁人说“君常诮余仕女太肥，试阅此卷，予十指间娉婷多矣”。？？可见他的仕女雅韵脱俗之余还显唐代仕女圆润的余韵，尽管他对仕女发髻、衣纹装饰并没有一味的仿古，但人物却传递出唐人的古韵。

再与同时代的仕女画作个比较：明清以来，历久不衰为人乐道的是唐寅的“美人”，小眉，小眼，尖削下巴，以一种清丽的风格，刻意在描绘弱不禁风的情态。“事实上，他并没有超出南宋的藩篱，而是明眸粉颊南宋院体的后身”？？。仇英的仕女画也是表现工丽柔媚的形态。“大痴（黄公望）论画，最忌曰甜。甜者，浓郁而软熟之谓。凡为俗、为腐、为板，人皆知之，甜则不但不之忌，而且喜之，自大痴拈出，大是妙谛”？？。作画最忌庸俗、忌陈腐、忌呆板，一般人都能知道，至于甜熟，不但不以为要忌讳而且还喜欢它。如将唐寅、仇英的仕女与陈洪绶相比，前者可谓甜俗，画面也缺乏力量气局。当代陈传席也这样品论：“他（陈洪绶）的画过于高雅，气氛过于宁静，一般欣赏能力不高的人欣赏不了，但这也无碍于他的光辉。”？？陈洪绶高古雅韵、不落俗套的艺术品格几百年来一直熠熠生辉。

结语

明代是一个重模拟之风的时代，画家基本偏重于前代传统技法的推敲，而缺乏形式风格面貌的更新。陈洪绶则敢于另辟蹊径，务求格局新奇，是一位既继承传统又有独创风格的画家，当代也有不少画家借鉴其夸张变形的表现方法，本文从以上三点来分析陈洪绶的人物画，以期能让读者对其本质特征有更深层次的会心取悟。

注释：

①明·徐沁《明画录》卷一，据清嘉庆四年刻读画斋丛书本影印，第647页。

②清·施闰章：《施愚山先生文集》卷二六转引自翁万戈：《陈洪绶》（上卷·文字编）上海：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97年，第44页。

③转引自翁万戈：《陈洪绶》（上卷·文字编），上海：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97年，第164页。

④清·周亮工：《读画录》，据清康熙十二年周氏烟云过眼堂刻本影印，续修四库全书本。

⑤清·施闰章：《观严水子画人物引》，转引自王璜生：《陈洪绶》，长春：吉林美术出版社，1996年，第223页。

⑥转引自翁万戈：《陈洪绶》（上卷·文字编），上海：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97年，第3页。

⑦清·胡其毅：《陈章侯先生遗集序》转引自《宝纶堂集》，清光绪十四年，卷一。

⑧陈传席：《陈洪绶》，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139页。

⑨王履：《华山图序》转引自潘运告：《明代画论》，长沙：湖南美术出版社，2006年，第6页。

⑩清·周亮工：《读画录》程翼苍语，据清康熙十二年周氏烟云过眼堂刻本影印，续修四库全书本。

？？清·周亮工：《读画录》杨犹龙语，据清康熙十二年周氏烟云过眼堂刻本影印，续修四库全书本。

？？清·方薰：《山静居画论》，北京：人民美术出版，1959年，第126页。

？？清·秦祖永：《桐阴论画》，清同治三年刻本，首卷。

？？清·施闰章：《施愚山先生文集》，卷二六转引自翁万戈：《陈洪绶》（上卷·文字编），上海：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97年，第44页。

？？清·方薰：《山静居画论》，北京：人民美术出版，1959年，第126页。

？？翁萬戈：《陈洪绶》（上卷、文字编），上海：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97年，第115页。

？？清·陈撰：《玉几山房画外录》，著录龚鼎孳《题陈章侯仕女卷》。

？？清·周亮工：《读画录》，据清康熙十二年周氏烟云过眼堂刻本影印，续修四库全书本。

？？谢稚柳：《水墨画》，上海：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57年，第42页。

？？清·方薰：《山静居画论》，北京：人民美术出版，1959年，第73页。

？？陈传席：《陈洪绶》，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13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