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日之书

2018-09-01 07:24祝勇
书摘 2018年5期
关键词:纸页四库全书纸张

☉祝勇

全部七套《四库全书》在这藏书七阁中安放完毕还不到80年,就已经毁了四套,还剩下三套,裸露在变幻无定的岁月中,吉凶难卜。由此我们感受到了纸质文明的脆弱、易毁。无论多么宏伟的纸上建筑,都经不起践踏和摧毁。乾隆以10亿字的篇幅创造了中国书籍史的一个极端,书写着自己的文化野心。清代皇家的藏书七阁,实际上就是纸的大本营,或者说,纸的大型仓库。这是纸页对时间的一次示威,但无论纸的势力多么庞大,都会在时间中不堪一击。规模的宏大并不能抵御火焰的野蛮和嚣张,即使那些藏书阁在物质上已经做好了充分的防范。

自西汉发明纸张以后(从迄今为止的考古发现来看,造纸术的发明不晚于西汉初年。早在西汉,中国已发明用麻类植物纤维造纸。宋苏易简《纸谱》记载:“蜀人以麻,闽人以嫩竹,北人以桑皮,剡溪以藤,海人以苔,浙人以麦面稻杆,吴人以茧,楚人以楮为纸。”),中华文明,很大程度上是由纸来承载的,包括文学、绘画、宗教,甚至民俗,不像西方,用纸历史只有最近的几百年,在更长的时期内,他们寄情于石头、羊皮、金属。在北京故宫,我看到过东晋顾恺之的绘画(《洛神赋图》),看到过唐代李白仅存的书法真迹(《上阳台帖》),我一方面庆幸它们穿越千年时光,另一方面又感叹更多的艺术品被岁月无情地毁灭了。正因为我们的文化过于依赖纸页,所以它与时间的搏斗变得更加艰难。它是那么惧怕雨水、火焰、白蚁,更不用说战争了。乾隆皇帝或许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七座藏书阁中,除了文宗阁,另外六座藏书楼名字的部首里都带三点水,是出于水可救木的心理暗示。但另一方面,它们的名字,又犹如谶语,预埋了它们的悲剧——文宗、文汇、文澜、文源四座藏书阁,全部毁于火烧。

中国人当然也可以寻求一种两全其美的方案——毕竟物质世界里的天长地久并不是一件坏事。但自从纸张发明以来,中国人就放弃了对石器和青铜的迷恋,一方面追求着文化的永恒,另一方面却选择了速朽的纸页,将我们的文化置于速朽与永恒的双向拉扯中。这一奇特现象的出现,不仅因为纸张易于书写、携带和传播,更因为纸张的易碎性从反面确认了它所承载的文化的珍贵性,从而让人们的目光超越那些具体的载体,投向文化本身,去铸造一套强韧的自我循环程序,这套程序本身,远比一页纸、一栋房、一座宫殿更重要。我们的文化只是暂时存放在纸页上,犹如灵魂只是临时寄居于肉身,肉身可以泯灭,但灵魂永在。

火焰与纸页的形而上关系就这样确立了——死亡的意志越是强大,再生的冲动也就越大。归根结底,是因为在那些纸页的背后,挺立着文人的身姿。所有的书册,只有依托于一代代的文人才能活起来。有他们在,那些死去的文字就能在新的纸页上复活。

文宗、文汇二阁消失两年多后,清军占领南京,天国领袖洪秀全自杀身亡。一生苦读诗书、力求“内圣外王”的曾国藩,派自己的朋友、目录学家莫友芝前往镇江、扬州,四处查访从文宗阁和文汇阁里散落的书册,莫友芝一无所获,最终伤感地离开。他在给曾国藩的信里无奈地写下八个字:

“听付贼炬,惟有浩叹。”

但江浙三阁的故事并没有到此结束。就在杭州文澜阁被李秀成的部队毁坏的第二年,在杭州城西的西溪避祸的丁申、丁丙兄弟,在逛旧书店时,居然发现用于包书的纸张竟是钤有玺印的《四库全书》。他们出身书香门第,是江南著名藏书楼八千卷楼的主人,一眼就看出那些包书纸,正是落难的《四库全书》。他们大惊失色,于是在书店里大肆翻找,发现店铺里成堆的包装用纸上,竟然一律盖有乾隆皇帝的玉玺。

他们知道了,文澜阁的藏书并没有彻底消失。他们决心一页一页地把它们找回来,雇人每天沿街收购散失的书页。半年后,他们共得到阁书8689册,占全部文澜阁藏本的四分之一。

对于失踪的四分之三文澜阁藏本,他们决定进行抄补。他们当然知道那个黑洞有多么巨大——那无疑是在他们的天上戳了一个大窟窿,他们要像女娲一样,炼石补天。在浙江巡抚谭钟麟的支持下,一项伟大的抄书工程开始了。丁氏兄弟从宁波天一阁、卢氏抱经楼、汪氏振绮堂、孙氏寿松堂等江南十数藏书名家处借书,招募一百多人抄写,组织抄书两万六千余册。《四库全书》在编撰过程中编撰官员曾将一些对清政府不利的文字删除,或将部分书籍排除在丛书之外,还有部分典籍漏收,丁氏兄弟借此机会将其收录补齐。经过7年的努力,终于使文澜阁之“琳琅巨籍,几复旧观”。

光绪八年(公元1882年),文澜阁重修完成,丁氏兄弟将补抄后的《四库全书》全部归还文澜阁。

这让我想起一部美国电影——《艾利之书》。影片中,繁华的美利坚已成一片焦土,水源断绝,大气层被破坏,更触目惊心的,却是人类文明的彻底毁灭。丹泽尔·华盛顿饰演的盲人艾利在一种隐秘的召唤下,孤身穿越废墟般的大陆,向遥远的西海岸走去,连他也不知道,在那里等待他的将是什么。但他的身上带着人类的最后一本书——《圣经》,这本据说“可以帮助人类重建家园”的“启示录”,也成为暴徒们争抢的对象,因为谁拥有它,谁就拥有了统治世界的“思想武器”。终于,这部最后的书,在与暴徒的争斗中毁灭了。

影片的结尾出其不意——当艾利最终抵达了西海岸,在加州旧金山湾内一座名叫Alcatraz的小岛找到了一个神秘的地下洞窿,发现那里居然是一座浩瀚的地下图书馆,备份了人类的所有典籍(美国版的文渊阁),只有存放《圣经》的位置还空缺着。而那部业已消失的《圣经》,早已被艾利背诵下来。面对图书馆的老馆长,艾利重述了那部书,地下图书馆的印刷机转动起来,那部“创世之书”,就这样像受难的基督一样复活了,装帧精美的《圣经》,重新回到了书架上……

这是一部末日题材的影片,对人类末日的关怀,在美国电影中不胜枚举,而《艾利之书》的不同则在于,它的关注点由物质世界的消亡(比如火星撞地球一类),转向精神世界的毁灭。与前者相比,后者的悲剧意味更浓。于是,在《艾利之书》中,一本书(尤其是纸质之书),成为拯救人类的最后一根稻草,一个升级版的诺亚方舟。该片编剧之一加里·威塔说:“这是一则关于未来的寓言,它企图用比较简单的方式为大家讲述末日之后的人类文明何去何从。”

美国人对未来的预测中,包含了他们对文明湮灭的恐惧,和自我拯救的渴望。而对于中国人来说,这样的情节早已在历史中反复发生过。《四库全书》的流传史,几乎囊括了《艾利之书》的所有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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