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尔锅(土家族)
省城照壁巷是条路,是条不长不短斜坡的路。也可说是街,一条小街。这条路车来车往,人去人来,甚是拥堵。路两边密密匝匝镶嵌着高矮不一的砖混房子,有一面的房紧贴着山坡往上攀爬,一直延伸到山的另一面。这里曾经是城市的边沿,或说城乡接合部。这些年城乡接合部迅猛开发,成片的高楼拔地而起,而叫照壁巷的这条街几乎一成不变,路还是那样窄,上上下下的小汽车、摩托车不断,偶尔还有板车穿插其中,人流车辆常年拥挤慢行,时常堵得水泄不通,连人也过不了。道路虽窄,房子虽破,但各种小吃店、小商店一个挨一个排满了这条斜巷。这地段住的人杂,有很多外来人口,有打工的,做小本买卖的,也有不务正业靠偷鸡摸狗或抢劫混日子的小青年。还有一大群租住民房的特殊职业者,一到天黑,她们搽脂抹粉,香气十足,成群结队下山去赚钱,半夜三更带着一脸的疲倦潜入狭窄的出租屋,然后酣睡到第二天中午,再慢条斯理走到巷子里找点可口的东西慰劳肚子。一年四季,周而复始,这成了她们生存的固定方式。她们之所以在这样的地方“安营扎寨”,一是因为房租便宜,二是因为这里几乎是被城市遗忘的角落,在这样的地方干着这样的营生相对安全。
多年前,一个小房开商在照壁巷的半腰圈了一块地修建了两栋步梯房,房价相对便宜,房子一完工,我就凑了些钱把自己的身体搬到了这个地方,成了照壁巷的一分子。住进小区不久,小区旁边的斜坡上又盖起了一栋砖房,据说是社区盖的房子,六七层楼的房子一直不见有单位或住户入住,到底建来何用不清楚,倒是一楼宽敞的大厅在房子竣工不久便开起了一个网吧。网吧生意一直火爆,白天晚上都坐满了上网的年轻男女,偶尔还见几个年纪大点的男人进出。因此,这一片也多了不少治安事件,时常在三更半夜听到吼骂声和打杀声从网吧或网吧附近传来。有一次还差点杀了人,虽然没出人命,但足够引起派出所的高度重视,网吧差点被关停。后来,听说网吧老板出了不少“血”,网吧才得以保住。我是在小区门口的麻将馆认识柳三的,那段时间,我十分郁闷,一是教师中级职称没评上,二是老婆成天不做事,还疯了似的动不动就打骂孩子,深更半夜不让孩子睡觉,强迫孩子背书、写作业,老婆的社会病弄得人心烦意乱。我虽然尚未崩溃,但也变得十分堕落。每天从学校返回就不愿回家,就在小区门口的小麻将馆昏天黑地地打麻将。我就是在麻将馆和柳三认识、交往上的。
其实一开始,我并不怎么喜欢柳三。柳三比较瘦,面部和猴子脸差不多,最要命的是柳三右脸耳根一直到衣领深处有条又粗又长的疤痕,只要头一动,疤痕就扯上扯下跳动,看着实在可怕。改变我对柳三印象的是柳三的“麻品”。我的“麻技”本来就很差,加上那段时间心神不宁,麻将打得稀里糊涂,不但老输钱,动不动还被人抓错。一次牌桌上,我手上有三张一筒,轮到我摸牌时,我摸了一张一筒,立即心花怒放地“杠”下。杠完四张一筒后,按规则必须要在麻将最后那墩牌的尾部补一张,结果我只“杠”牌未补牌,就把手里的牌打了出去。我刚打出手中的牌,坐我侧面的胖女人立马抓我的错:没“杠”牌,吃包子!
包牌不用说二话,直接数钱给另外三家人。这是规矩。这时我又是尴尬又是气闷。柳三坐在我的对面,他轻言细语地说,算了吧,一看人家林老师就不是经常打牌的人,不熟悉业务,这回就不用包了吧。胖女人拉长着脸说,不熟悉,不熟悉敢上桌打牌,拿钱开玩笑!
我感激柳三的好意,但我没有吭声。胖女人接着还要说什么,我把牌一推,数钱认账。
打到晚上十二点钟散场时,我输了两百多块钱,心里甚是烦闷。散场后,我叫住柳三,我说我请他到门口的小馆子喝酒。柳三住在小区背后巷子深处,之前,听麻将馆的女主人说,柳三住的房子不是自家的,是租别人的房子住。我和柳三平时在小区门口遇到,彼此也只是友好地点个头,几乎没有说过什么话,也不管他住什么地方,是不是自己的房子,是个什么情况。麻将馆的女主人叫他柳三,认识他的人都叫他柳三,总之大家都叫他柳三,我也就叫他柳三。他叫我林老师,当然也是听小区一些人这样叫我跟着叫的,碰到我的时候他招呼我林老师,我叫他柳三。我叫他柳三并不等于我比他大,其实后来得知,柳三比我还大好几岁。按说,叫他老柳才得体,可大家都叫得这么顺口,我也不好叫他老柳。
柳三见我叫他喝酒,很高兴。二话没说就和我进了小馆子。
我们要了一个青椒炒肉和一个炒花生,然后从旁边的小烟酒店拿了一瓶茅台镇出品的白酒。我给柳三倒满一杯酒,说,你打麻将和气,技术好,宽谅人,难得。柳三说,这种小麻将本来就是为了娱乐,何必认真,一认真就没人和你玩了,几块钱一张牌,搞得那样紧张,没必要。柳三喝了一口酒,继续说道:那幾个婆娘打牌就是那个屌样,你要有个闪失,她绝不饶你,她要错了,叽叽喳喳还有理得很。妇人就是妇人,要计较,就没法和她们玩了……
我们边说边喝酒,主要是柳三说的多,我听。他也主要是说麻将桌上的事儿。其时,我几口酒下去,麻将桌上的不快早已被酒稀释殆尽了。
我和柳三很客气地喝了几杯酒,但彼此都比较理智,喝下半瓶酒后,都说不喝了,说酒这个东西,喝多了伤身体,喝到恰到好处最舒服。然后就各自散了。
后来我又和柳三被麻将馆的女主人拉去打了几次麻将。我发现每次和柳三打麻将,柳三身上都没有多少钱,少的时候只有二三百,多的时候也只有六七百。但柳三的牌品很正,尽管是打麻将的老手,但从来没有人发现他搞名堂,耍手脚,输了就是输了,没钱了就下桌子,从没见他赖人的账。倒是偶有见他输光了,开口向麻将馆的女主人借钱继续“战斗”。
麻将馆的女主人十分势利,动辄喊柳三打麻将,但背地里又说柳三的不是,看不起柳三,说柳三是个懒人,成天游手好闲,不干活。可当她凑不齐一桌人打麻将时,又拼命叫柳三凑角子,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确实,柳三算是这一带出名的游民,他没工作,也没做什么事,白天可以睡到自然醒,晚上可以玩到瞌睡来。没人管他也没人问他。我有些奇怪,一次我无意中问了下小区值班室和柳三关系不错的保安,我说柳三什么都不干,哪里来的钱吃饭,还要打麻将?
保安就是照壁巷的老住户,一问才知道,他和柳三原来还是小学的同学。保安说,柳三每月有一点退休工资,不多,几百千把块。保安的话让我感到有些惊讶,原来柳三是有工作的。保安还说,柳三不是一个人,他有个儿子,刚考上大学呢。由于我是随意问的一句话,所以保安也是随意抖出的两句话。我不好细问,保安也没细说,但从此我对柳三有了好奇心。
柳三还是那样游手好闲,每天走到外面小区门口优哉游哉,麻将馆的女人喊他打麻将,有时他很爽快,有时说不打就不打。不打的时候,一定是兜里分毫不见,如果柳三兜里有百把块钱,他是乐意和麻将桌上的老头老太们“玩玩的”。大凡没事可做的人都很无聊嘛。
暑期中,我见过一次柳三的儿子,那是周末的一天傍晚,我和柳三正在麻将馆打麻将,突然走进来一个小伙子,冲着柳三叫爸爸。胖嘟嘟的,很健康,哪像柳三饿饭般瘦骨嶙峋。小伙子看上去有些含蓄,内敛,话也不多,根本不像当下的城市孩子骄横蛮野。柳三见儿子走进来,也不像其他父亲面对孩子有愧意,而是大言不惭地对儿子说,身上有钱没得,给我一点,输了。儿子似乎是专门送钱来的,摸出一百块钱递给柳三,然后说了句什么就走了。在场的人问柳三,这是你儿子?好像有点不敢相信。柳三说,我儿子,在东北读书,放假回来了。柳三轻描淡写,丝毫没有炫耀儿子的出息,连在东北读大学的“大学”二字都省略了。
这让我对柳三更是有些好奇又顿生敬意。好奇的是,柳三明目张胆地打麻将,面对儿子不仅不羞愧,还向儿子要钱打麻将,好像儿子反倒成了他的监护人。其次,觉得这父子亲如兄弟,和谐、理解、懂得,这种关系多么不易。这让我进一步想了解柳三的情况,既然有儿子,那老婆呢?柳三长得有点丑是事实,脸上有一条长长的影响形象的疤痕也是事实,讨不到老婆也完全有可能。难道这儿子是抱养的或收养的?我想,柳三应该是个有故事的人。我还没来得及去了解我对柳三产生的一些疑惑,有一天晚上我又被麻将馆的女人叫去打麻将,牌桌上柳三也在。还没打几圈,柳三就说身上没带多少钱,输完了。他不说自己没钱,而是说,钱带少了,听起来很有面子。他要我借钱给他,开口说,林老师,先借我一百块钱,明天还你。凭着我对柳三的好感,我不能不借。我给了他一百元,没打几圈,柳三就把一百元钱输光了。于是他不再开口也不可能再开口向人借钱,他知道别人不可能借给他,于是只好散伙。
柳三说他第二天还钱,我以为他真的会说话算话,结果第二天没还钱,第三天还是没还,大概是身上太紧张了,没钱还吧,我想。一直拖了一个多月,我都想不起了,有天下午在门口遇上,他突然走上来,说,林老师真是对不起,我还你一百块钱。我愣了一下才想起是有这么回事。其实,我不是忘了,我是下意识放下了这件事,一百块钱当请他吃饭喝酒了。
柳三摸出一百元钞票递给我,我说,算了,你先放着用。我话音未落,他伸过来的手就缩了回去,说那就过几天再还你。我无语。估计柳三的包里还是很羞涩,但又碍于面子,怕我问他,才不得不强迫自己提还钱的事。也许,我这一推辞,正中他下怀。但没过多久,柳三便还了我的钱,这让我深感意外。又过了一段时间,柳三从他居住的那个深巷里走到我居住的小区门口,遇到了,我们依然点头、打招呼。大家都知道,柳三是一个闲人,没事就爱到我们居住的小区门口闲逛,东瞄瞄、西看看,或者在小区门口走来走去,偶尔和亲近他的人说说话,打个招呼。在这一带,很多人称他为游民,他也不生气。有人开玩笑嘲笑他,还是游民好,自由自在,有钱难买自由呢……柳三一听,回道:哪个不想上班,哪个想无聊,问题是要找得到班上啊……柳三很委屈地说着走开了。
这天,我正走到保安室的门口,柳三走上来无头无脑地对我说,哪个狗日的不想做事,是没人要啊……他说,他到很多地方去求过职,找过事做,人家一看他脸上和脖子上的疤痕,马上就说,我们不要人了,招满了,对不起……
其实,有一段时间,我看到柳三在宝山路的街边学摆摊子。这一带路边屋檐下,有很多摆着工具修水管的、疏通下水道的、安装电器的民工师傅们席地而坐等着活儿。柳三不知道从哪里弄来比如扳手、夹钳、电钻之类,像模像样混在那些来自乡下的民工之中。我不知道这个活能否赚钱?总是难得见着有人上去搭理他们,他们坐在地上你看我,我看你,或是看着大街,无精打采而又眼巴巴地希望着什么。我想,既然有那么多民工长年累月坐在这地方等活,就说明有生路。当然,我不知道柳三是否招揽得到活路,请他的人到底多不多,我们相遇的时候我从没问他这问题。然而,时间不长,柳三就再没有去宝山路的街边“蹲点”了,又回到原来的状态,游走,闲逛。包里有几个钱的时候,麻将馆的女主人一喊:柳三打麻将?柳三停步下来,抬起头说:打嘛。
柳三走上来跟我解释他并非不想做事而是找不到事做。我一头雾水,柳三却有点难为情地说出了他找我的真正目的:拿点钱给我,我儿子学校要交什么考试费,没办法……他没说借,改说拿了。我也有点为难,老实说,像柳三这样的人,请他吃饭喝酒都不是问题,吃了就吃了,喝了就喝了,借钱这种事最好不要惹上,一旦惹上,难免没完没了。他要真还不起你,你也拿他没辙。可是面对柳三无助的样子,我心软了。我问:两百?他说:三百,儿子打电话来说,还差三百……尽管我有些疑惑有些不情愿,但我还是从包里摸出了三张百元大鈔给他。他把钱揣在裤兜里,说,过几天还你。我心想,过几天,一个月能还我就不错了。
果然一个月后,柳三没有兑现承诺。虽然我不缺三百块钱,可是心里总不舒服,毕竟他说的是借,而不是送。有一天,我忍不住问小区的保安,也就是和柳三一起长大的保安,问柳三的情况到底怎么回事?保安说,柳三之所以成了今天的样子,是他自己“点火烧鸡巴自家害自家”。保安说,柳三以前有工作,在一个工厂当工人,混得还不错,人前人后人模人样的,可这人好赌,赌得昏天黑地,不可收拾,结果连房子都输了。老婆寒心了,抛下不到两岁的孩子跑了。柳三被债主追上门来逼债,房子没了,还带着个哇哇大哭的孩子,柳三觉得走投无路了,就在自己身上浇了半桶汽油点燃,结果人没死,留下了脖子上长长的疤痕。后来工厂也垮了,柳三提前办了退休手续,一个月就靠千把块钱度日,还要养儿子,是有些艰难。孩子大了,经济越来越紧张,后来柳三就去街市上开了个夜市摊,专门卖烤鱼,本来生意做得挺火的,哪知道有一天晚上,几个和他称兄道弟的“小黄毛”来吃烤鱼,闲聊中言语不和,小黄毛拿刀抵住柳三的腹部,柳三说,你敢杀我?小黄毛真就对柳三的腹部狠狠捅了一刀。柳三送进医院,幸亏抢救及时,没死,保住了一条命。后来,“小黄毛”被抓了起来,关键时刻柳三却说小黄毛是他的好兄弟,杀他是因为喝酒了一时冲动,小黄毛很快就放了。这是柳三遭遇的第二次凶劫,之后柳三的身体就没以前健壮了,人变瘦了,从此再没有出去找什么事做。就在小巷里租了一间狭小的房子一住二十来年,都不知道他是怎么过来的,还要送儿子读书,真是个奇迹,居然还把儿子送上了大学……
保安对柳三的轻描淡写,让我对柳三更是有了种好感。
虽然看上去,柳三是个底层人的穿着,其实他什么都懂,什么都明白,就是兜里没钱,腰杆挺不直,说不了大话。可偶尔也听到他在小区门口跟人讲道理,谈论政治或新闻事件什么的。他一出口总是和别人的看法不一样,甚至说得很深刻、透彻,有一般人难以抵达的思想深度。他对时事十分了解,对政治也很敏感,总是语出惊人,与人云亦云的观点简直相去甚远。有一次,我们小区的用水因没有进入城市用水管网,是一个小提灌站输送,用水一直不正常,动不动就停水,这一次停了一个多星期,没有任何人做任何说明,搞得居民非常恼火,大家闹着去找政府反映,七嘴八舌,意见颇多,但始终没有好主意。这时,柳三从巷子里的一头闲逛到了小區门口,他背着手,站在一旁,声音不大地说,我给你们出个主意,保准管用,用不着你们跑到政府去找当官的,当官的会主动来找你们。
柳三的办法是,叫小区的老头小孩提着桶去下面的主街道——宝山路上堵路,老人孩子提着桶站在路中间,就喊,我们要喝水。吃饭喝水是民生,电视上天天说民生是大事,连水都喝不上,是不是大事……柳三这一说,大家马上就响应起来,于是就动员孩子和老人们集中到一起。当一群老人孩子来到小区门口,还没来得及去堵路时,消息早传到了居委会和区政府,领导们一刻也不敢怠慢地驾车来到小区做解释工作,并承诺晚上一定来水。
从此,很多人对柳三刮目相看,我也觉得柳三鬼点子多,脑筋好用,而且一用一个准。
然而柳三还是柳三,在人们眼里还是那样好吃懒做,无所事事,依然有人瞧不起他,甚至在一些人的眼里柳三是个可以忽略不计的人。正因为如此,柳三也很潇洒,他也没把别人当回事,我行我素,想怎么着就怎么着,随着自己的性子行事。有一天,柳三又跟我坐在小馆子喝酒,喝高了告诉我一个秘密,他说他不但没有钱,还长年累月没有女人,可日子还是要过,而且要过洒脱点。他说,这坡上小姐很多,老的小的都有,和她们关系走近了,偶尔不要钱也会和你玩一次,不过大多数还是要钱,没钱她们才不那么傻呢。一天晚上,柳三在外面和朋友喝酒,喝高了,很晚才回去,走到照壁巷,路边的小门面全都关门闭户了,他迷迷瞪瞪走到照壁巷快出头的地方,头一扬,见路边站着一个女人,女人大约三四十岁,他趁着酒劲凑上去,女人知道他的意思,于是说,走吧。他就跟在女人身后,走进了小巷子……事后,柳三总是念念不忘那个女人。他说出了女人很多好处,可是那天深夜以后,他就再也找不到那个女人了,他多次试着在照壁巷里到处观察、寻找,可总也见不到那个女人,也不知是他那天晚上喝醉了酒记忆模糊,还是女人之后就搬走了……
柳三说,这好像一个梦。那个令他魂牵梦萦的女人好似一个幽灵,转眼就消逝得没了踪影。
这之后,我有很长时间没有看到柳三在小区门口闲逛,但我没有忘记他还欠我三百块钱。一天下午,我从学校回家,在小区门口随口问保安,好久没有看见柳三,去哪里了?保安说,在他的屋里睡觉。我说,睡觉,大白天睡觉?这不是柳三的习惯嘛。保安说,被派出所的人揍了一顿,养身体呢!我说,怎么回事,派出所能和他有什么瓜葛?揍他没道理。保安说,你去问他就知道了。
我一直不知道柳三到底住巷子深处的哪里,根据保安的描述和问询,我找到了柳三住的屋子。柳三住的地方说是个狗窝也不为过,这一带的房子都是民房,矮小、阴暗、潮湿,柳三租的房子在一楼,只有六七平方米宽,屋里有一称铺,铺的旁边有个油腻腻的电热炉,炉子上放着一个锅,锅生锈不说,而且灰尘爬满了锅面。屋子很暗,大白天,柳三也只能开着不算明亮的灯。柳三躺在床上,其实不是床,那是用水泥砖垫起来的用几块木板镶起来的铺,木板上的垫子很薄,皱褶不均,柳三弯在铺板上,对我的到来感到有些愕然,不过,很快就打消了疑虑。他自言自语地说,我还该你三百块钱呢,过阵子再还你,放心,不会忘的。我说,我不是来问你还钱,是听说你被派出所警察揍了,有点奇怪。他侧了下身子,坐起来,咳了两下说,没事,撞他妈的鬼了,那些狗日的。我问,到底怎么回事?柳三说,那天晚上霉得很,一个女人把我带到狮子路的坡上,搞完事,女人不让走,要我陪她睡觉,我就和女人睡到了凌晨两点钟,醒来又干了一次,觉得不踏实,就强行走出了女人的屋子。
柳三津津乐道地告诉我,他从女人的小屋子出来,从狮子路往照壁巷方向走,快走到交叉路口时,被几个巡夜的年轻警察拦住,问他是干吗的?他说,不干吗,老百姓。警察说,老百姓,三更半夜在路上逛什么?看你就不像老百姓!警察要他出示身份证。这下坏了,他没有把身份证揣在身上的习惯。拿不出身份证,小警察们就请他跟他们去派出所一趟。柳三没办法,只好跟着警察去了派出所,一到派出所,之前那个对他凶巴巴的警察认为他是吸毒的,还说,不吸毒怎么那么瘦?风都吹得倒。无论柳三怎么解释,警察就是不相信他是这个城市的老百姓,话说得很难听,他就骂警察草包,说坏人抓不着,净整好人……于是就和小警察发生了冲突,结果他被留置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对他进行尿检,才证实他确实不是瘾君子,虽然样子很像。
柳三反倒像安慰我一样,说,其实也没什么大碍,就是全身酸痛,没有力气,躺在铺上不想起床。柳三慢条斯理和我说着他的遭遇,嘴巴感觉有点干,伸手去枕头下面摸烟,结果摸出一盒几块钱一包的空烟盒。我见他很想抽烟的样子,就把身上刚买的一包烟给了他,他说,一支就行了。我说,你拿着呗。
柳三恢复了元气,又开始出现在小区门口,依然游荡着逛来逛去,只是人显得更瘦了些。遇到我,他也不提还钱的事,只说他惯常跟我说的那句话:林老师上课去了。
晚饭时间,每当我心情不悦时,爱在小区门口的小店里随便要两个菜,再要个小二锅头放松心情,见到柳三在门口晃悠,照样叫他进去喝一口。他和我喝酒便喝酒,或者扯些别的闲话,只字不提还我钱。我也不想问,我想,如果问他,他说没钱,反而影响彼此的心情。
我感觉柳三有些越来越难混。终于有一天晚上,柳三和我坐在小店喝酒时告诉我一个消息,他说他已经找到班上了,附近百花小区的物管处叫他去开电梯和做一定范围的卫生工作。他说,这个活是一个朋友给他找的,这个朋友是他在工厂时候的工友,搞工程早发财当老板了。
柳三上班了。每天小区门口一个瘦男人晃来晃去的那道风景消失了。
现在,柳三好像变了个人,比以前精神多了,偶尔看到他吹着口哨走出去或走进照壁巷,脚上好像安了吹风机,走过去时,地上还带起薄薄的灰尘。真有点春风得意的样子。有天傍晚,我从学校回家,见柳三在小区门口站着,站得像一根电杆那么笔直。走近了,我问他在等人吗?他说,是的,等你呢林老师。口气不容置疑。我说,等我?!他见我有点疑惑,马上说,林老师别紧张,没别的事,请你喝回酒,每次总是你请我,今天我請你。他把我拉进小店说,物业公司发工资了,我先给儿子汇了三分之二,几个月没给儿子钱了,儿子都快穷疯了。柳三很有点正式,买来一瓶不错的白酒,又点了三个菜,一个汤。他对我说,林老师,不好意思,借你的那三百块钱,等下个月发工资再还你,反正欠你时间长了,再拖一个月你也不会怪我吧。
柳三好像很高兴,那瓶酒基本上都是他喝的。每次倒进杯子的酒,他都抢先喝尽,然后又倒,我还没喝上一口,他又把杯中的酒咕噜一声喝了下去。酒喝多了,话就多,而且言不由衷。离开小饭店时,他嘴里念念有词:下次,我还请你喝,有工作了,林老师,你人不错,看得起人,不多了,不多了……有些莫名其妙。
这天以后,我有一些时间没有遇到柳三,后来学校又派我到北京学习了半个月,回来的第一天晚上,同学请我吃饭,说是为我接风。同学朋友在一起,饭桌上自然也就放开喝了,最后大家都喝高了,于是你一言,我一语,高谈阔论,说古评今,抨击时弊,直到深夜十二点大家才散伙。我晕晕乎乎打的回到照壁巷,没想到一到照壁巷口,就见上去的车都退了回来,说,上面在打架,死人了,路堵死了。我下车步行往家走,走到网吧门口,见网吧对面的路上闹哄哄的挤满了人,凑近一看,一个人弯曲地横在地上,昏暗的灯光下照着一地鲜红的血。横在地上的人脸贴着地面,看不清楚,大家嚷嚷着说,警察怎么还不来。我正疑惑,小区的保安从人群中冒了出来,他走近我说,你知道是谁吗?我说谁啊?他说,柳三。我心头一紧,问保安,怎么回事?保安说,也怪柳三多事,关他什么事,充什么好汉嘛,现在好了……保安告诉我,事发时他也不在,他是听到吵闹声后才走过来的。听旁边一个摆小摊卖洋芋粑的妇女说,柳三下夜班走回来,这时,从照壁巷坡下走来一个女人,肩上挎着个包,刚走到网吧门口,一个小青年从网吧里走出来,女人还没走过网吧门口,小青年突然冲上去拉着女人的包猛拽,结果把女人拽倒在地,但女人始终没放手,柳三正好遇上,赶上去朝小青年的屁股就是一脚,小青年屁股挨了重重一脚,放开了手,没想到这时候从网吧里跑出来两个小青年,冲到柳三面前,几秒钟后,柳三就倒下了。三个小青年见柳三倒下后,一挥手朝巷口跑远了。随后,那个妇女提着自己的包也朝巷子的一头走不见了。待有人走过去看横在地上的人时,才发现是柳三,柳三在地上挣扎着想爬起来,但还是失败了。最后大家才发现柳三腹部和腰背大流血,流血的部位几乎是对穿的,十多分钟后,柳三就没动了。
我走过去,用两个指头放在柳三的鼻孔边,感觉柳三已经没有了气息。我以为没人打医院的急救电话,掏出手机正要拔120电话,救护车就鸣叫着开了上来,接着警察也来了。医院的抢救人员慢条斯理在柳三身上检查了一遍,然后问看热闹的人,谁是他的家属?没有人回答。小区的保安见没任何人说话,只好站出来对救护人员说,他没有家属,他只有个儿子,在外省读书。救护人员见围着的人们无动于衷,只好叫人把柳三抬上车,另外一个救护人员却说,好像没呼吸了。来的几个警察,其中年龄大的一个警察说,赶紧把人拉到医院去抢救啊,不管是死是活,不能再耽误时间。
柳三被救护车拉走了,我感到有些不安,觉得柳三完蛋了。
第二天,从医院传来消息,说柳三死了,停在医院的太平间。警察验尸后,柳三在太平间又停了一天才由居委会负责送去火化,待柳三的儿子从学校赶回来时,柳三的人已经不在了。柳三的儿子没钱给柳三买墓地,只好悄悄把父亲的骨灰盒抱到城郊的山坡上刨了个坑埋了,据说那个地方是柳三小时候常去玩的去处。
不到一个星期,三个行凶作案的小青年落网,那个被小青年抢劫的女人也很快找到,讯问得知,女人原来是一个卖淫小姐。本来警方准备给柳三申报“见义勇为”英雄,结果却因他勇救的是个卖淫女,便没了下文。
有一天,我从小区门口走过,突然想起柳三,就对站在门口的保安说,柳三还该我三百块钱呢。
责任编辑 安殿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