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瑟秋风

2018-08-31 02:52额敦桑布
民族文学 2018年8期
关键词:达拉

额敦桑布(蒙古族)

图都布这小子的结婚日,恰逢白毛风刮得天昏地暗的寒冷一天。从昨日下起没脚脖子的深雪,凌晨开始刮暴风雪,下起了白雾。

破晓出发的男方佩带箭壶的十七名骑手,到中午时分,才从西边空旷地带竭尽全力地往家里方向飞奔而来。佩带箭壶马队的首领却诺姆骑的飞白马跑在最前面,其后,新女婿骑的金黄色种马,尼玛德骑的黑马,扎拉森骑的上粗下细铁青色马,朝克敦骑的枣红马,飞散着雪,眨眼之间像箭一样飞奔过来。在蒙古包内如坐针毡等待参加婚礼的人们刚跑出来时,跟随女婿的骑手们借着酒劲儿,在马鞍左右倾斜来倾斜去,打远处扯绳扣,来到马桩前下马。大伙儿落座于包内,有的用袖子摩擦冻得变红发紫的脸蛋,有的一边喝热茶暖身,一边侃侃而谈姻亲的宴会中话语。这样,也就是在熬茶期间,人们又喧哗开来,说是送亲的人们快到啦,新女婿图都布带领两个青年为迎接打前站而出发了。

在几里地外的额勒贝格平川处,新女婿遇见女方的人们,按顺时针方向绕一圈,为金黄色种马加一鞭,宛如旋风返回疾驰。送亲一方的人们均兴高采烈,比试马韧性似的在风雪中呼喊,为抢箭壶而飞奔着追赶新女婿。一辆用红彩带点缀的送亲的黑色轿车从那些骑手中间扬尘而过,直奔女婿家。旁边黑压压一片飞驰而来的马队拽住扯手,纷纷精神抖擞地下马。

男方的人们则忙不迭地去迎接女方车辆。嫂嫂们扫出了一片干净地块,刚好铺上两床白毡子接下新媳妇,婆婆则端来满满一银碗鲜奶迎头赶上新媳妇。为了看新媳妇那些孩子跑前跑后,来来往往乐不可支。

新媳妇名叫刚甘达拉,身披红缎面绵羊羔皮袍,外罩绣花的蓝柞丝绸坎肩。她从主婚父身后让两位嫂嫂扶着徐缓且婀娜多姿地走着。风一吹,衣服的下摆飘动起来,使得黑大绒靴子更加显眼,美得宛然花草在下摆之下飘扬。

“没说的,新媳妇是漂亮的,溜圆的大眼睛,柳眉如黛,直溜溜的鼻子,皮肤白里透红,简直是蒙古族超级漂亮媳妇。”三三两两的少妇低声耳语交谈着,并且不晓得又说了些什么,你推我搡地笑起来了。

“俗有北杭爱的阿格登嘎村两个‘达拉是两美人之说哩。大的叫乌云达拉,据说嫁给了遥远之旗县哟。”

“听说是翁吉剌惕氏出漂亮的脸蛋儿,这话一点儿不假哟。”

“可不是咋的,她是天女下凡,图都布这小子艳福不浅呀,兴旺之家的门第还是不一样。”人们赞美不已。

小娃娃们牵扯着大人们的衣服下摆,没完没了地来回穿梭着。伴娘们将白毡子翻倒着铺了又铺,直叫新娘不踩着地,进入尽头的蒙古包为止。婆婆礼节性地碰碰媳妇带来的财物,然后送入迎娶的包内。

婚礼的首席司仪——眯缝眼、挓挲着胡子的耿丕乐老汉等女方贵客被请入中央蒙古包,其他则按照辈分依次入座,新搭盖的五座蒙古包内满满登登的。姻亲方客人喝完茶,然后准备宴席,大宴会正式開始。从每座包内传出了蒙古长调宴歌,端着菜和火锅的姑娘媳妇穿梭个不停。

主要婚宴,不知道持续了多久才结束的。向晚的时候,虽然暴风减弱,但雪仍盛气凌人。偶尔出现一两个醉鬼,没有喝够似的徘徊于这一户那一家之间。伴娘们领着刚甘达拉,让她去熟悉一下干牛粪堆、羊圈与牛圈位置以及井水方向等。熟悉家庭环境的礼仪很快结束,已到人们睡觉、扣压毡包根的时光。所谓的二位伴娘是人们容易辨认的身穿绫罗绸缎衣服的略胖妇女。她们两个手拉手,笑嘻嘻地走着去找正房中图都布的母亲说:“亲家母呀!现在让二位新人入洞房吧!”请求把新郎带走。可是图都布的母亲杨吉玛依旧跟远道来的客人在聊天哩。她立刻将嘴里叼着的烟袋锅拿出,说:“哟!可以呀孩子!带走、带走吧!”立马就站立起来。当伴娘们牵新郎图都布朝洞房走时,图都布似乎不好意思,满脸通红,被扯着袖口忽左忽右频频动弹。铺床开始了。由于灶火里干树根疙瘩噼里啪啦燃烧得红通通,包里温暖如春。沿着蒙古包毡壁支架拉起的紫色缎子帐幕,在灯光中亮堂堂的,使得这包内空间合适顺当,深情温馨。伴娘用铁拨火棍拨着火,又加了干树根疙瘩,收拾停当了灶火口。刚甘达拉在一旁缠绕自己的辫子尖尖,羞羞答答地站立着。伴郎青年尼玛德,按伴娘的指点站起来,把图都布的帽子拿起,放在小箱柜上并且正要解开领扣子时,突然门响,有一酒鬼蹒跚着进来。这个四十来岁的醉汉是东浩特的牧羊人德力德格尔。

尼玛德急忙走向前挡住他说:“喂,原来是老德噢,这么晚了你到洞房来干什么?”

“怎么?这个包是向上瞅的天窗、向外看的门不是吗?也没写着不让德力德格尔进入的字样。”德力德格尔靠着尼玛德,勉勉强强控制着身体。

图都布笑迎道:“扎,说得对,对着呢,您请坐。”于是,那个德力德格尔真是个得寸进尺的货色,用沾雪的靴子蹒跚踩着地毯,稳稳地坐到了新郎新娘的床上。

“婚宴是相当完美,恩赐大但肚子小,所以老哥醉了。”德力德格尔用肘搡着膝盖,弯腰坐着,不稳地摇晃着。过一会儿,他抬起头来打开话匣子:“王府后边的上穆日古胡前边开来老多汽车,开始了钻探哩。诺尔丕乐他们把全部牧场五十年期地租给了仲堆他们家。昨天丹碧全家封闭门窗到别的旗去了,要给别人家放牧。有孩子的人有还不完的债,这个话对着呢,要不怎么供那两个上大学的女孩儿呢,没办法呀真可怜。先前走的官布,据说在县北边的一个矿上干活儿,他老伴儿做厨师,债台高筑呢。哎,只要健健康康就阿弥陀佛了。是个好人哩,但愿佛爷保佑。据说,在阿日高勒地区出现了狼灾,好好注意牲畜吧。还有,咱们苏木草原管理站的姓王的走了,来了一个叫全丕勒的,是个六亲不认、只知道捞钱的家伙。”醉鬼乜斜着眼睛,扫视了一下家里摆设装饰和新娘什物,不喝刚甘达拉盛的热茶,自己抢过茶壶,对着壶嘴子咕嘟咕嘟狂咽之后,又用袖口擦了擦嘴坐起来。他的最后一个消息引起了大家的关注。

“喂,怎么?王汉人真走了吗?”图都布忙问。

“那还用说吗?人家姓王的在的时候,只按牲口头数要钱,一小畜收两元钱就行了,再也不会派人来检查呀什么的折腾人,咱们是整年心安理得地放牧。人家还是脑子够用,既会吃也会消化。现在的这个全丕勒,真可谓蒙古对蒙古不怎么样、木头锹对泥巴不怎么样啦。据说,又是以邻为壑蛇蝎心肠的家伙,说白了,简直就是人渣臭脚汉啰。”

“不会吧,刚刚来到这里,座位还不大温热的人能那样干吗?他到底是哪里的混蛋?”

“再别提他啦,据说是个像屁股生蛆的赖瘟羊似的不顶事的秃尾巴,爱挥手做决定、海吹乱说的主儿。还听说是我们新娘的老乡哩。”德力德格尔这家伙瞅了一眼二位伴娘,然后皱起眉摇了摇头。

这时新娘脸不是脸,只管瞅靴尖。可是不知何时抽空进来的图都布的小弟班弟嘴里含着指头站在门旁。刚甘达拉向前走一步,从盘里取出一块点心放进他的小手里说,“小弟弟,你也没睡呢?有什么事吗?”她握住那冻僵的小手亲热地问。

班弟呼噜一声抽回鼻涕,说:“我来想看看新来的姐姐。”

大家哄堂大笑起来。

“新来的姐姐好看吗,小弟弟?”一伴娘弯着腰给他整理腰带时问。

“新来的姐姐好看。”班弟答完,嘎嘣嘎嘣嚼起新姐姐递给的点心。当人们关注班弟时,另一伴娘忽然起身出去了。不一会儿她请来了图都布的母亲。

婆婆好脸笑着说:“哟,看这个德力德格尔呀,找呀找就是找不到,原来到这里猫着呢。扎,走吧,走,跟人家年轻人你有啥说的?在那包内早已准备好了酒菜。”说完,一只手牵着班弟另一只手搀扶着德力德格尔出去,大家边笑边送到门口。两个伴娘清理德力德格尔带进来的泥雪,铺开被褥,包内又恢复了寂静。尼玛德让新郎上床,退出时伴娘与新娘在门后正说着悄悄话。

过了一会儿,伴娘把新娘带到凳子旁坐下,摘下其头饰放在印有花纹的小箱柜上,在帮新娘解衣领扣子时,刚甘达拉害羞地说道:“嫂子,我自己来吧。”

“那我就祝福两位像天鹅一样成双成对享乐吧。”说完,伴娘以热切的目光看一眼,轻轻地关上门走了。

话说图都布和刚甘达拉两个人的家即便是两个苏木,但也只不过是相差十来里地的邻村,他们从小在一个班级里一起读书,一起成长。后来成为朋友,成为恋人,今天已成为了夫妻。所以嫂子们把所有礼仪风俗都马马虎虎地完成后就走了,似乎认为,现在的这一代人自己都知道。

刚甘达拉把嫂子送到门外后,锁了门关了灯。屋里静悄悄的,月亮还没升起,牛圈里的牛不断吭哧,羊圈里的羊打着响鼻。主包中隐隐约约传来老人们的聊天声。图都布在昏暗的灯光下目不转睛地看着刚甘达拉,心脏却越发跳得厉害。刚甘达拉紧挨着坐在床边,从衣襟开始解扣子,银扣在从灶口缝隙闪出的火光中闪闪发亮,刚甘达拉白嫩的肌肤隐隐约约甚是可爱。刚甘达拉把吊面绵羊羔皮袍脱下时,从粉色内衣里鼓起的奶头像扣着的细瓷碗似的凸起着,乌黑的头发披散在雪白的香颈上。陶醉之中的图都布迫不及待地来到刚甘达拉的身边,像抱小孩一样把她拉进自己的被窝里。

“我的刚甘达拉啊,为了这一天,我等了好久!你有着清澈的双眼,温柔的性格,動听的嗓音。”

“你我都一样,等待是多么漫长的日子呀!”

“从小就开始眷恋你的像月光一样柔和的性格,像月季花儿一样芬芳的气味,我的刚甘,吻你的善良,吻你的坚强。”

“感谢你山一样坚定不移的信任与爱,我的图都布,我无法忘记在搏克那达慕上你那雄鹰般的振臂跳跃,挥舞着套马杆从马背上不停地回头而渐渐远去的背影。我的图都布,我庆幸在这世上真的有缘分做你的妻子,温暖你的家。”说着说着,从刚甘达拉的眼角里流出了爱的泪水……

送亲婚礼、亲戚宴会等已经持续了半个月。在刚甘达拉动听的歌声中没有人是不感动的。老人们祝福他们,把酒一饮而尽。年轻人不是陶醉在烈酒里,而是陶醉在刚甘达拉的歌声中,早已忘记了手中的酒杯,在那里发愣。图都布娶亲为梅勒图湾增添了光彩,刚甘达拉真正成为了梅勒图最美之人。那些打听牲畜消息的人和说着蹩脚蒙古语的汉族买卖人,有事没事都一定要路过图都布家。

时间过得真快,刚甘达拉嫁到梅勒图湾已经几个月了。今天为了让绵羊解,刚甘达拉在羊群后面大步走着,小弟班弟拉着新嫂子的手像小猎犬一样走到哪儿跟到哪儿。

“新嫂子,你唱首歌吧。”小班弟拉着刚甘达拉的手央求道。新嫂子唱道:

有着稳健的步伐,

留着乌黑的长发,

达王旗的云登哥哥,

人见人爱,没办法哟。

刚甘达拉用动听美妙的声音唱起这首歌的时候,就连天上的飞鸟也停止了它的叫声,失去方向。小班弟高兴得跳来跳去,昂起头看他的新嫂子那么美丽动人。小班弟问她:“新嫂子为什么没有搞艺术?”新嫂子笑道:“为了你哥哥,也为了这片故土,我哪儿也没去,要不然的话,你的新嫂子早就进入了乌兰牧骑。”“不,新嫂子哪儿都不许去。”小班弟说着,把手拉得更紧,用一只脚打十字玩起来。

小班弟记起他前几天陪着新嫂子回娘家的事。亲家母看到自己的女儿时满眼热泪,把最好的食物拿了出来,以绵羊荐骨肉招待了他们。她们家住在平房。到了晚上小班弟对着窗口唉声叹气,新嫂子着急道:“怎么了班弟?想家了吗?”“我想跟妈妈一起睡。”刚甘达拉哄他道:“哎呀,那怎么行?来到了新嫂子的娘家,今晚就跟新嫂子睡觉。”说完帮他脱衣服。他磨蹭了一会儿不脱裤子,他的新嫂子哄着他脱掉裤子,搂着他睡了。除了妈妈之外第一次跟别的女人睡在一起,他非常害羞,但也没办法,新嫂子把他紧紧地抱在怀里。披肩长发落在了小班弟的脖子上,让他感到新奇,柔软的酥胸灼热得很,有一种香味扑鼻而来。新嫂子经常吻小班弟,让他觉得非常陶醉。由于比母亲更香,更柔软,小班弟搂着新嫂子的脖子,不知不觉进入了梦乡。

“新嫂子,我今天晚上跟你一起睡,可以吗?”

“不可以的,你图都布哥哥哭了怎么办呀?我还得哄他呢!”

“图都布哥哥都是大人了,还哭吗?不行的话他跟妈妈一起睡吧!”

“成人怎么能跟妈妈睡在一起呢?小班弟以后长大娶媳妇的话,也要陪着你媳妇睡的。”

“我要是娶媳妇,也要娶一个像新嫂子一样会唱歌的人。然后跟媳妇睡一晚上,跟妈妈睡一晚上。”说完跑到前面翻跟斗。

“大笨蛋,你会娶一个不懂事的媳妇的。”刚甘达拉说完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新嫂子,不懂事的媳婦会怎么样?”

“不懂事的媳妇很不像话呗!”

“那你给我讲讲不像话的媳妇的故事吧!”

“新嫂子以后讲给你听吧!”

“不要,我现在就听。”小班弟拉着新嫂子的手撒娇。

刚甘达拉笑着说:“很久以前,有一户人家有一个不懂事的儿媳妇。婆婆想穿针,眼睛却看不见,递给媳妇说道:‘孩子,给妈纫线可以吗?媳妇穿完以后问道:‘妈妈怎么这么早就眼力差了呢?婆婆说:‘唉,我有了很多孩子,坐月子没有调养好,眼力就差劲啦。这时,媳妇却插了话:‘妈妈,母鸡每天下一颗蛋,瞎眼了吗?”

小班弟和新嫂子捧腹大笑起来。班弟笑说:“我以后绝对不娶不懂事的媳妇,我要娶像新嫂子一样懂事的媳妇,新嫂子你再唱首歌吧。”

羊群闻着鲜嫩的草香,向前挤着散开着吃草。刚甘达拉漂亮的脸颊上露出了浅浅的酒窝,轻轻地唱道:

黄色的山顶上哟,

出现了黄色的彩虹,

想起用初乳喂养的母亲哟。

心里总是忧伤嗬咿。

如此动听的歌声果真是美妙无比,别有风味。小班弟心想,新嫂子肯定想念母亲了。他昂起头,发现新嫂子那明亮的眼中有闪烁的泪花。新嫂子笑起来好看,悲伤时更好看。不知道为什么,佛祖将一切美好的东西都惠赐予这一个人身上了。他的新嫂子抚摩着耳边的头发,眺望着梅勒图山顶,蔚蓝的山脉似乎也渐渐逼近了……

本应“清明时节雨纷纷”,但清明节过去也有十来天了,老天爷可是一丁点儿雨也没赐予。靠冬季雪水长出来的小草也抵不过干旱,都开始发黄了。

刚甘达拉在喝早茶时,看着图都布的脸色说:“可怜呀,把食草的牲畜整天关着,这像话吗?关着关着蹄子都出毛病了,那些管理员不来的话,把羊放一放,让羊吃点儿鲜草吧。”

“哎哟,可行吗?最近那边看得特别紧,来来回回的像是跟踪我们似的,得小心着点儿!听说昨天从德力德格尔的羊群中抓走了十来只哩。可以垦荒但不可以放牧,这是什么世道。”说完,图都布喝了一口奶茶。

刚甘达拉:“也可以吧!昨天才检查完走的,今天也要来一趟吗?”说着给图都布倒完茶,擦着锌制茶壶。

“那可不一定,灾祸降临时不会事先鸣锣。羊被抓走的一些人早就盯上我们了,看到你放羊,用手机先告诉那些人,他们很快就来到你跟前。以前答应咱们早晚放羊,现在都不行了。那些打小报告的人估计会赚点小钱呢。现在的人都变了,作为邻居也没办法相信了,真是银子是闪而发白的、眼睛是贪而翻红的时代呀!”

“不至于吧!都是同一个村的,干吗那样说呀!把这些牲畜像猪一样整天关着也怪可怜的。一走到羊圈门口那些羊都向你跑来,闻闻你的手指舔一舔你的衣角,一瞪一瞪的,那才叫可怜哩。我一会儿把羊赶到寨日河里饮一饮,顺便放一下羊,你去山头帮我看一下。”

“那好吧,草料也快没了,我也正想着要去仲堆牧村弄来一些黄豆、高粱什么的,这事明天再说吧。”图都布说完,围着腰带站立起来。

天空万里无云,又是晴朗的一天。延绵的后山脉被淡黄色沙漠覆盖着,旱天的热风扑面而来。刚甘达拉把羊圈门一打开,三百来只羊前前后后拼命地往外冲。领头羊晃动着尾巴大步地跳跃着,似乎再也不想被关进羊圈,跑向前面的长湾。沿着梅勒图湾嫩草长得较好,离河水越近越能闻到随风而来的嫩草味道,羊们开始忙着吃起草来。早春出生的羊羔们长得较结实,跟着母羊在后面跑来跑去。一种长腿鹭鸟在空中叽喳鸣叫盘旋着。跟在羊群后面的刚甘达拉不由自主地笑着,拖着长杆鞭唱道:“草原上散开吃草的/是肥腴的羊群哟/惬意柔软的羊毛/是我们生活的珍品哟。”嘹亮的歌声既活泼又灵巧。歌曲的每一个音符悦耳又清晰,每一个乐音柔和嘹亮,重音、曲折音巧妙而精美,沁人心脾,令人感慨万端。刚甘达拉今天在头上围着红色纱巾,穿着牛仔衣裤,显得更加高挑美丽。班弟围绕着新嫂子跑来跑去,然后在坎底下的沙子上屈膝而坐,玩起了小昆虫。叫其那格的白胸黑狗嗅着跑到柳条疙瘩抬起一条腿滋尿,然后舔着嘴巴趴着等待主人的到来。寨日河沿着河湾在石砾中弯曲地流淌着。据说这寨日河以前是深得能够淹没勒勒车车毂。近几年来一年不下雨,年年干旱,现在快要干了。

看到图都布一家放出了羊,其余的各家各户也放出了羊。于是羊羔子的叫声不断,一时间梅勒图湾变成牲畜的海洋。刚甘达拉心情很好,来到河边玩水时,后面班弟着急地叫着:“新嫂子,新嫂子。”刚甘达拉回过头一看,就看见小班弟从土丘那边拼命地往这边跑来。

“喂,小班弟,会摔着的,慢点儿跑。”正说着小班弟扑向地面摔着了。刚甘达拉急忙跑向小班弟时,小班弟一边起身一边往后指着说:“哥哥……哥哥……来了,来了……”刚甘达拉向梅勒图后山顶看时,还真的看见图都布拼命地往这儿赶来。看到图都布举动,老人们都撇着脚赶紧把自己的一些羊赶往羊圈里。刚甘达拉跑来抱起小班弟,拿着长杆鞭赶起了羊,尝到嫩草甜头的羊们不知道吆喝,好不容易挡住了这边,那边却跑向了河边,顾此失彼。

刚甘达拉和班弟俩挥动着长杆鞭跑来跑去时,从东边巡查的白色汽车往这边开过来。苏木在西边,车应该从西边出来呀,看这车从东边出来,肯定在东沟里埋伏着。图都布一边这么想一边跑向羊群。他刚跑到自己的羊群旁,巡查汽车也扬尘来到了图都布的羊群旁。车门打开,从里面出来了个身穿紫色西服、打着红色领带、戴墨镜梳大背头的青年非常有派头地下了车,像是说你往哪儿跑似的大摇大摆地走向图都布。原来他是一个人来的。他左胳膊夹着公文包,把车钥匙扣在右手食指上挥舞着说道:“怎么?你们难道不知道不能放牧这个规定吗?”说完瞅了瞅山头。

图都布平和地说:“知道是知道,但我们这是刚把羊从河边饮完水赶向羊圈呢。食草的牲畜也没办法,可怜的,一见嫩草就跑,我们也赶不了,你也看到了。”

那个戴墨镜的家伙却更加蛮横起来说:“是那样吗?耍赖啊你?别说那么多话!快交罚款!这是红头文件!”说完从公文包里拿出了一个文件,气冲冲敲打着文件。谁看了谁都觉得是个凶神恶煞。这青年宽额淡眉,像皲脚后跟似的黑大脸,下巴像山羊颔一样,是个大个子。班弟看了以后害怕,躲到站在不远处的新嫂子后面,露出半边脸,目不转睛地盯着这可怕的人。他有时候晚上耍熊不睡觉时,母亲就吓他:“怪物要来了,快睡。”那个怪物肯定是这个主儿,专吃小孩儿鸡鸡的那个怪物原来就是这个狐狸头的家伙呀。班弟越这样想,心里就越害怕,拼命地拽着新嫂子的后大襟。

图都布向前走着说:“说的是禁牧也没说是禁饮牲口呀,是吧?用家门外的河水饮一下羊群还交罚款呀?你让不让我们牧民活了?再说了,王管理员在的时候我们全村人早晚都可以放牧。”

听完,那个人似乎跨两个洲一样把腿叉开站着说:“啊!你说什么?你是顶嘴厉害,道道儿多的年轻人吧?从羊圈里把羊放出来就属于放牧,知道吗?王管理员的事儿跟我没关系,不交罚款就抓你们的羊,现在就让我叫人吗?啊!”说完拿出手机。他的脸变成大灾之年的冰雪天,他的眼睛变成幼仔乌鸦的眼睛在忽闪。气头上他的宽胸在剧烈起伏着。

这时站在不远处的刚甘达拉很着急,说道:“您不是全丕勒哥吗?我是刚甘达拉,不认识了吗?”

那人一惊,抬起头摆出刚看见的样子,摘下墨镜,看了又看说道:“哎呀,这不是我们的刚甘达拉吗?这是哪儿的人到哪里来了?听说嫁人了,原来嫁到了这儿哩。”说完把叉开的腿收了收,咧开嘴笑时露出了参差不齐的焦黄牙齿。

“是呀,这是我丈夫图都布,我也听说你调来这儿了,没想到今天见面了。我们刚刚把羊饮完水,正好赶向羊圈呢,那好吧,我们以后用水桶打水饮羊,不会赶向河边啦,行吗?”

这时那个人奸笑道:“嘿嘿,知道了。”说完转向图都布,拍着胸脯说:“这是我的妹妹,靠你们俩的福分,我今天幸好是一个人来的。那这样吧,说什么你也是犯了规定,原本是要罚你五千块钱的,那现在不用了,都是自己人,给个三千吧,那就没啥问题了。从今往后放牧时就放牧,等哥来巡查的时候先给你报信。”说完,戴上眼镜,频频伸脖子东张西望。

“你也是有見识的人,也不会弄错。我们这些牧人不容易呀,卖羊、卖羊毛的那点钱,补贴着家用呢。”

“知道,知道,我也是牧区长大的。那也没办法呀,上面的规定严着呢,俗话说皇上的旨,主子的令,君无戏言。不实行能行吗?你交了三千块钱,你哥我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刚甘达拉看了看图都布,心想,可以给那三千块钱,这样早晚可以放心放牧,也胜过把羊死死关在羊圈里呀。以前姓王的在的时候也可以这样。他们俩一边这么想着一边领着全丕勒向自己的家走去。

在图都布家的西南边,坐落着没有棚圈、只有两间房的一户人家,那是图都布的堂兄黄脸永日布的家。俗话说,黄蒿草冒毒烟,黄脸人冒坏水。拿着手机在门前来来回回走动的永日布,一看到他们的身影,立刻钻进屋子。在玻璃窗户上,他贴着脸,看见图都布、刚甘达拉赶着羊,后面跟着巡查车,非常满意地嘿嘿奸笑起来。你们不是有牲畜吗?你趾高气扬呀!怎么样?发生黑灾、让人不安的季节里,让所有的牲畜都圈起来的年代,还是没有牲畜的我们能安心地坐在热炕头上。想到这里,从未有过的高兴与幸灾乐祸之情从永日布心里溢出。女人还是头发长见识短,总是看不出什么。就说我的那个人,竟然因为我玩麻将,怪我把所有的牲畜玩没了,跟我吵架,带上孩子回了娘家。这病婆子的脑袋里进了种公山羊尿吧?他发出哈哈大笑,因为不一会儿有人就给老兄安稳送钱过来!嘻嘻……一会儿我们的全丕勒就会笑不拢嘴、满载而归地进来,给哥哥我扔下收获之精品、那心肝一样的崭新大红票子吧?等白色巡查车停在永日布我的门口时,在梅勒图湾谁还敢欺负我?唉,可怜的小弟呀。永日布一边想着,一边听着汽车声,时而向窗外看去。过了一大会儿还没来,永日布心想,这死鬼怎么了?忍不住从没有席子的炕上挪动下来,穿上拖鞋,像下蛋母鸡一样进进出出。

喂,等我们的全丕勒进来时,作为一户人家,没有茶水怎么行呢!他好歹也是个领导呀,巡查这么大的苏木也不容易呀,把我当人看,还信任我呢,也得熬个茶什么的吧。永日布拿上水壶,想放茶叶,茶叶没有了。这几天头一直疼,原来是没有茶的缘故呀。哎呀,看我糊涂的。那也可以给根儿烟呀。但从口袋里摸出了空盒子。唉,不管了,也不是什么生人,不必客气了。永日布这样进进出出地过了好久,也没见着全丕勒的身影。

这小子怎么死了似的这么久了呢?该不会想独吞、自己一走了之吧?永日布心里划过一闪念。俗话说,官员不可信,湿木不可烧。这个老狐狸,说了不算、算了不说的臭小子,你坐的车会发生车祸,你娶的媳妇会被雷劈的。气急败坏的永日布,又气又饿,在家里骂到了头。永日布想看看全丕勒走了没有,也想去蹭个饭,于是拿上手机,没穿袜子就啪啦啪啦拖着鞋,走向图都布的家。

图都布一家人都在主屋里。中午要吃面条,央吉玛额吉切着风干肉,刚甘达拉在炕沿上放着面板和着面。班弟在牛犊皮上跪坐着玩羊拐。图都布在看书。屋子里异常安静,谁也不愿意说话,刚甘达拉在想什么似的皱着眉头,她的柳叶眉不觉更加好看,黑黑的长头发随着和面的动作在白皙的脸上摇动,真是黑白分明,成为了超级美人,甭说男人,连女人看了也会动心三分。她嘴抿起时,在粉红脸颊上出现了酒窝。

过了一会儿刚甘达拉说:“唉,都是我的不是,想让那些羊吃点儿嫩草放放风,这回可好了,无缘无故地给了几千块钱。”

额吉安慰媳妇说道:“破财免灾,没什么,孩子,肯定有这样的损失,甭为这件事担心。如果真的是再也不罚,偶尔从今往后放心地早晚放牧也可以。”

图都布也接话茬儿:“就是呀,人家也答应如果要巡查的话,会先通知我们的,是你的熟人,也不会骗你的。”说完拿起放在炕沿上的马笼头,编起扣绳。

玩羊拐的班弟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着急忙慌地说:“额吉,额吉,那个人好可怕呀,那个吃小孩鸡鸡的怪物应该是他吧?”他呆若木鸡的表情让大人们哄堂大笑起来。

额吉坐在炕沿上,抚摸着班弟的小脑袋:“就是呀,以后你要是不听话的话,我就让新嫂子叫那人。”

刚甘达拉接着刚才图都布说的话茬儿:“唉,那个人不可信,我交了钱还觉得可惜呢,都成醒了还尿炕的事啦。”边说边把面擀薄拿菜刀切面条切得那么有节奏,宽细非常均匀。

在旁边托着腮帮趴着的小班弟看了又看说:“我新嫂子做什么都像样。”

他哥图都布笑道:“要不然,你哥我怎么会娶你的嫂子呀。”

“人家在这儿闹心呢,你还有心思开玩笑?”刚甘达拉瞪了图都布一眼,“全丕勒这个人是个人面兽心没有良心的东西。想必这几年他一直在外面,也该有些长进了吧。说来话长,都是我父亲那仁慈的心惹的祸呀。”说着抖动切好的面条。班弟拿上一小块儿面团揉成了牛角狐头的东西,称其为吃人的怪物。

“大概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吧,很早以前的事情了。我那时好像也就六七岁。那年有大雪,非常寒冷的冬天。年底了,父亲为了买年货,一大早拉上两车干牛粪进了县城。乌云达日姐姐我们俩为了要吃到县城的饼干,太阳快下山,就向西望着父亲归来的身影。在寒冷中站了好久,太阳都下山了,父亲还没来。后来吃饼干的事不重要,而担心起父亲来了。他到底怎么啦?母亲进进出出,看父亲回来了没有。姐姐我们俩坐在暗淡的油灯光下倾听着车轮声。等待的时候,时间过得缓慢而无聊。我们俩打起盹儿,最后东倒西歪地睡着了。突然醒来时,父亲跟母亲大声地聊着天。父亲领来了一个头发毛糙、脸花花绿绿、爱流鼻涕的小男孩儿。原来父亲到县上卖完了干牛粪,做完买卖往家赶路。太阳西斜的时候,已经走了相当于一个驻地的路,父亲留意着买来的东西,往车后一看,发现帘子里面躺着一个下颌肿得快要冻死的小孩儿。也就是十来岁吧。父亲惊喜交加,问他是谁的小孩儿?那孩子摇着头什么也不说。在寒冷的冬天把他一个人留在这儿也不是个事啊,会冻死的,这可怎么办?把人家的孩子无缘无故带回家也不行呀,给他盖上皮毯,没办法又回到县上。‘回家吧,孩子。想让他下车时,那孩子紧紧地抱着我父親的大腿,哭着叫‘爸爸不肯松手。我父亲心软,不忍心扔下他。大家都忙着过年,抛下这孩子也不行,怪可怜的,也是一条命呀,冻死的话也会成为罪孽的。这时太阳也下山了。急中生智,我父亲到警察局留下自己的住址、名字,跟警察说,如果他父母来找就去我那儿领。然后往家赶。赶到家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这领回来的孩子就是全丕勒。我们家恰好没有儿子,突然捡到一个儿子,父亲别提有多高兴。母亲比亲生的还要疼他,把什么东西都留给她‘儿子。自己省吃俭用把他抚养成人,供他读到中学,想继续供他读书,但他不是读书的料。没办法只好让他参军。他走后,我们别提有多担心他了。是不是几辈子欠他的?若回来,就准备给他穿吊面皮袍。于是我母亲就开始采集羔羊皮。给‘儿子娶媳妇让他好好生活,怎么能没有新家呢?因此我父亲忙着做哈那木头、帡幪毡子。几年后他晃着脑袋回来了。整天骑着马闲逛,不知道回家。爸妈觉得在外面待久的孩子,要慢慢适应。然后托亲戚好友给他找了个媳妇。遇上了挺好的媳妇儿呢。我父亲把牲畜分了一半,给他建立了挺好的家庭。但他心比天高,命如纸薄,这句话再恰当不过啦。几年内父亲给他建立的财产就让他给毁了。十天半月地去赌博不回家。父母亲整天唉声叹气。就在那时,我们的两匹马不见了,不久三十来头牛也不见了。没过多久把三百多只羊也全部弄丢了。当听说邻居们也丢了牲畜的时候,有一天警察来到我们家带走了全丕勒。警察跟我们说,‘偷你们牲畜的不是别人,而是你儿子全丕勒联系外面的小偷卖掉了整群整群的羊。简直是喂养的山羊羔子撞坏车哩。跟谁说呢?俗话说,盲肠里的屎,埋汰大伙儿。父亲以为扰乱邻居丢了颜面,整天愁眉苦脸,就在当年得了不治之症悔恨而离世。然后,这个全丕勒没了踪影,媳妇儿也离开了他。后来也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成了这苏木的草原管理员……活在这个世界可真不容易呀。知人知面不知心,这句话真对。理解一个人可没那么简单。我们那儿的一些老人常说,‘阿格登嘎领养的不是儿子,而是领养了一个狼崽子呀,哎哒……”

刚甘达拉说着怀念起死去的父亲,两眼含着泪水,忍不住扭过头去擦眼泪。央吉玛也怀念未见面的亲家而泪流满面。班弟托着腮帮趴着瞪大眼睛看着新嫂子。家里静悄悄的。图都布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哎,俗话说恶有恶报、善有善报。孩子,不知道感恩,作恶多端,以后得不到好结果的,在他们身上得不到报应,那就会落到他孩子身上,早晚都会得到报应的。”央吉玛额吉说完,用蓝色长衫擦着脸上的泪水并双手合十祈祷着。

之后谁也没说话,刚甘达拉往饭桌上摆筷子,正要盛饭时,有人喊着“看狗”拖着鞋子不一会儿就进来了。听说是善跑、爱咬人的狗的血统,从别处拿来的这个胸前有白色花纹的狗,耷拉着耳朵,蜷躺在院子的角落,理都不理人。从近几年开始,乡下的狗不咬人的情况也不足为奇了。图都布、刚甘达拉同时叫出声说道:

“哎哟,原来是永日布大哥呀,上坐,上坐。”

“嘴馋的人正遇吃饭呀,嘿嘿……”永日布脱下靴子,坐到了炕上,绕弯子问道:“刚看见一个白色的车,是买卖车吗?”

图都布向前靠近永日布,递上烟道:“哪儿有呀,又是禁牧的人呗。全丕勒来过。怎么了?没有去大哥家吗?”

永日布甚是着急,松软耷拉的黄脸一下子变红,尴尬地挠着后脑勺说:“没有呀,他不搭理我们这些没有牲畜的人,嘿嘿。”永日布虽然别过头看窗外,但在干肉面条的香味中肚子咕咕叫着。

刚甘达拉盛上饭,轻声说道:“来,大哥,您吃饭。”

永日布忙着上前接了碗:“不了,我刚才一吃完饭就出来的,你们吃吧,你们吃吧。”永日布虽然这么说,但依旧拿着碗。

“吃吧,客气什么呀?俗话说,不吃煮熟的饭就会遇到不顺心的事情。”

永日布:“好好,还真有那种说法呢!那我就只能吃了。”永日布拿上筷子,囫囵吞枣地吃着面条,吞咽时挺着精瘦的脖子,鼓出来的喉头软骨上下抖动着。可怜得很,从昨天晚上开始就一直没有吃上饭,差点饿死了。

央吉玛老额吉说:“永日布呀,一个人在家都不知道怎么过的。以后别客气就到这儿来吃吧。是你自己的家,没有关系的,唉……,你妻子都桂玛有消息吗?你怎么不去找她呀?俗话说得好,单人不成阵,独木不成林,孩子。”说完夹上咸菜。

图都布也担心地说:“大哥,母亲说得对,得快点儿去找嫂子呀,都已经好几个月了,要是您的马匹不够用,就用我的马吧。”

永日布不说话,吃上了三大碗,满脸汗流。然后说:“哦呵,这妹子做的饭太香了,像说不吃不吃的孩子竟然吃了九大碗似的,我也干掉了好几碗。”蜡黄的脸色变得通红,抹一抹嘴向后坐了坐。然后点上一支烟,嘿嘿笑着说:“都桂玛吗?对于弃我而走的人,求她回来干甚?我永日布也不比别人低下,没必要求她呀?”调过头看山头。

“别那样,都是有孩子的人了,都相互谦让点儿吧。你从今往后别玩那麻将啥将啦。都三十多岁的人了,要慎重才是哩。”央吉玛老额吉把碗筷放桌子上时说。

刚甘达拉倒了茶。永日布喝了几碗茶,用手擦着额头微渗的汗,叫苦道:“哦呵,你熬的茶这个味儿呀香极了,我买的茶不知道怎么搞的喝起來特别苦涩。没法喝。”

刚甘达拉说:“我上次从商店买了两块,大哥你要是爱喝就拿去喝吧。”

央吉玛老额吉也加上一句:“就是呀,永日布你拿上一块吧,你也太客气了吧,千万别那样,都是自家人,不分你我,好好过日子就对了。”

永日布吃饱喝足,把得到的砖茶夹在腋下,摇晃着往家走,嘴里还诅咒道:从前说是爸小的时候执行了土地改革,把财产都分给了那些穷人。但愿也有那么一天把你们的财产也给分了,那该多么好呢。

早晨起床,雾中下着细雨。在晨雨中冒出来的小草苏醒,大地总算有了点绿色。人们都期盼着这场雨下透,好让这些土丘能绿油油,让牲畜撒起欢来。图都布家的七八头牛虽然下了牛犊子,但现在母牛喂饱那些牛犊也有些困难。细雨一停,刚甘达拉出来,等到母牛们下奶之后,放出了它们的牛犊子。刚甘达拉提着水桶进屋时,老额吉早都熬好了奶茶,正等着她。

“孩子,咱们喝茶吧,一会儿跟我一起给班弟的皮袍子钉上纽扣子吧。我都把纽襻儿给缲完了,你的眼力好,把那些扣子都要缝得整整齐齐的,我老眼昏花,看不清楚了,要是缝得乱七八糟的,班弟怎么在众人面前穿呀。”老额吉用鲜牛奶兑着茶说。

“好的,额吉您要是好好教我,我都会钉得好好的。班弟今年秋天入学,图都布我们俩曾商量是把他送进旗里的小学呢,还是送进苏木里的小学,要是让他念旗里的小学,租个房子,额吉陪读,我们俩也担心你的压力会很大。”刚甘达拉倒茶时说。

老额吉说:“我这个老太婆没什么,给我小儿子做饭倒也可以。但我担心你们俩呀,牲畜、小儿子我们俩的吃喝都管,怎么办呀?”这时候,图都布进来喝茶,额吉说:“哟,图都布你说,旗里的小学和苏木小学到底哪一个教得好呀?哪儿教经好,我们就把班弟送往哪儿。不一定越远就能学好。是去学阿、额、伊等蒙古文字母,又不是去学盖楼房呀!有些人,你把孩子送到旗里的小学,我也把孩子送到旗里的小学,互相攀比,比什么呀比的。我们没必要有那嫉妒心,听说在城里孩子们好的学得快,坏的也学得快。”

图都布泡上满满一大碗的炒米,对母亲说:“额吉说得非常对。把班弟送进苏木小学的话,会住进集体宿舍,老师会管理,也会吃上现成的饭。要不然哪儿来的这么好的条件呀,也不离开母语的环境。再加上集体生活是从小开始适应的,总比跟爸妈爷爷奶奶撒娇强吧!学娇惯不如学吃苦呀。对吧?”

额吉点头笑着,之后又叹了口气说:“这事就这么定了,但这以后的生活可怎么办呀?自禁了牧以后,现在靠这些牲畜生活,也困难了。老天爷也跟人们有仇似的连续几年干旱,土地都沙化了。现在小伙子们都进了城,女孩子们都跟外地人跑了,现在放牧,看不见牲畜的影子了,也听不见小孩儿的哭闹声,变得很寂静。以后可怎么办呀?种粮活计,从祖上开始就没有做呀,你们俩成家立业了,要多想法子过日子啊。”额吉用眼睑耷拉的眼睛轮流看着图都布和刚甘达拉。

刚甘达拉给额吉倒茶,又给图都布倒了茶,说道:“额吉说得对着呢,我们俩正为这件事而发愁。去年你儿子把二十匹马放牧在圈起来的草场里,好不容易过了年,上面的意思是赶快处理掉。从今年开始把羊都整年禁牧了。把这一百来只羊像猪一样整天圈在羊圈里也不是办法呀。到了秋天,也可能解决这件事儿吧?现在从五种牲畜中只留下绵羊和牛两种牲畜,关半年放半年,这让我们怎么活呀?人们也私下说每人每户都以五头大畜、二十只小畜为限,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你儿子不知怎么办,养奶牛还是去矿上或者去县城打工?现正跟我犟着呢。”

正说着,东边浩特的德力德格尔甩着衣摆来到他们家。这次我们的德力德格尔不是来说稀奇古怪的事情的,他勉勉强强向他们问好,喝了一口茶说:“图都布呀,你大哥我现在急得要命,现在你得帮帮我。你知道,我小儿子图布希日胡为了在旗里找工作都走了两年了。为了出人头地,可能从旗里到了大城市,这还了得?其他同伴都扔下了自己的包裹,昨天晚上都逃回来了。我的图布希日胡却没有回来。这可怎么办呀?在我们梅勒图你最年轻,而且有能力,你给想想办法吧!你大哥我一点都不懂汉语,再加上从没走出过牛犊放牧地,能有什么办法呢?担心得一整夜都没有合眼了。”

“哎哟!看看这个孩子,跟着谁走了呀这是?一直嘚瑟来着,肯定遇上坏事了。进城进城的有什么好处?”央吉玛急得不知所措。

“一起走的那些人到底说什么呢?在哪儿?到底怎么了?”图都布、刚甘达拉异口同声问。

德力德格尔回答:“唉,没什么可说的。都是我们苏木里的一些十八九岁的傻瓜蛋。俗话说,浮躁人轻信流言。信了流动人的话,说是在青州城里有高薪工作,都兴高采烈地去了。到了以后,什么高薪工作呀!一下火车,脸上有伤疤的一大汉带着几个人把他们都用车接走了。都以为要进城,哪跟哪呀,直接向东北方向开去。好像是郊外。把他们带到了有高墙的地方,手机、包裹都给没收了。叫他们进一个空屋子,给每人发了一个旧盖毯,让他们吃水煮白菜、玉米面窝窝头,一大早叫醒他们,整天让他们干挑沙、和泥、打砖、烧砖、打水的活儿。跟监狱犯人一样了。在这牧区长大的孩子哪儿受过这样的苦呀?两三次都想逃走,但都被抓回了。周围都是拿着电棍的保安。”

“然后呢?”

“能怎样呢?用蒙古语悄悄议论,决定晚上再逃走。晚上一个个被叫醒,像猫一样蹑手蹑脚,像蛇一样匍匐着,找到树影躲了起来。没有月亮,天阴沉沉的,快要下雨似的。灯光下来来回回走动着的保安的身影清清楚楚。他们走到白天留意好的墙边。都是一丈高的砖墙,那要怎么越过去呀?几个人都愣了。还好,那边有一棵松树,树的影子模模糊糊,能躲过保安的眼睛。老天哪,他们拼命跑向了那棵树。因有着强壮的身体,我的图布希日胡让那几个人踩在自己的肩膀上跳墙。正帮完了最后一个人,把图布希日胡往上拉的时候,那个保安跑来抓住了图布希日胡。这回完了吧?咱们的图布希日胡逞能,让他们一个个都逃掉了,自己却被抓住了。他们几个买了票上火车时,那个脸上有伤疤的人带了几个人在火车站找他们。哎,他们在人群后躲躲闪闪的,好不容易上了火车,火车也正好开了。哎,他们是总算远离了苦海,而我的儿子就这样被抓住了。现在不知道他受着什么样的苦。老婆子我们俩听了以后,整夜没有合眼,就这样熬到了天亮。”

央吉玛额吉着急地说道:“哎呀,这些孩子,整天乱跑干什么呀。没拿上自己的东西,还丢下一个。”

“就是呀,也没有其他办法呀。”

“您别担心了,在法律面前他们能把图布希日胡弟怎么样呀?让图都布现在就去找图布希日胡吧。”說完刚甘达拉换了热茶倒上。

“现在只能这样了,在这梅勒图湾中年轻有能力的也只有你们两个了。其他的都是老弱病残的人了。”德力德格尔没心思喝茶,直勾勾看着图都布。

“我想应该没事儿,您别担心。他们都心知肚明,相信会追踪过去。弟弟的性命可能没什么事儿。我现在就从那几个人中挑个懂事的,带他一起走。能找着那地方就没事。”说完图都布放下碗起身。

“图都布呀,路程很远,而且人生地不熟,儿子你可要小心点儿。那种地方没有人的话就不要乱去。”央吉玛额吉担心地说。刚甘达拉忙着给图都布准备衣物等。

图都布已经走了好几天了。德力德格尔为了打听消息,一天去他们家好几回。今天中午又过来了,这已经是今天第二次了。他来的时候,刚甘达拉正在磨炒米,时不时望着西南方向的戈壁大路。

“刚甘达拉!那西边有两个东西出现了,是不是骑马的人影?”说着德力德格尔眯着眼睛望瞭望。

刚甘达拉一边收着米一边跟走过来的德力德格尔说:“不是,我也看了很久,一直不动,好像是谁在春天倒的两堆干牛粪。”

就在这时,园子旁边玩着的班弟大声喊:

“新嫂子、新嫂子!羊弄坏羊圈跑向前湾了。”用手指着。

刚甘达拉一看,叫出声:“哎呀,那个短撇角的山羊会弄坏羊圈。肯定又是它干的!班弟,快把母亲叫过来看着磨。那个巡查的来了就麻烦了。”班弟回家把母亲叫过来时,挨饿的羊群早已跑到前湾了。刚甘达拉带着班弟跑向羊群,德力德格尔也在后面甩着衣摆一撇一撇地跑了过来。到前湾也有约三四里地,他们气喘吁吁地跑过去,把最前面的羊赶过来,巡查的车好像从地缝里钻出来了一样突然尘土飞扬地过来了。车门打开,戴墨镜的人慢慢走下来。全丕勒拉着驴脸像个不认识的人一样目中无人,来到刚甘达拉旁边:“你怎么又把羊放出来了,啊?把上边的规定当儿戏,是吧?啊?”把双手插在裤兜里站着。今天怎么也下点东西吧。看了看天,他对身后的几个人示意把羊群从几面拦住。班弟害怕地躲在刚甘达拉的后面,手里拿个石头露半边脸瞪大眼睛瞅着。

刚甘达拉用小指把鬓角的头发捋了捋:“哥,我们不是故意放出的,挨饿的羊弄坏羊圈自己跑出来了。对不懂人话的羊能怎么样呢,又离家不远。再说了,就抽两支烟的工夫,我们也及时跑过来往家赶哪。过两天不是能放羊了吗?”

“上面的规定里又没规定多少里、多少时间之内能放牧。我们还拿标尺跟着你们羊群呀?还把不能放的山羊也放出来了。”说着往后看了看那几个人,然后轻声说道:“办公事能不一视同仁吗?我的妹妹呀,哥也没办法呀。我少要点,你交三千元的罚款吧!”他假笑着。

“上次你跟图都布我们俩说的话,没忘记吧?”

“是,是没忘记。上次的那个都孝敬上头领导了。这事,不送人情能压得住吗?你这次给三千再也不说了,行了吧,啊!”

“又不是不知道你这人。连兔子都不吃窝边草,为什么你把我们看成眼中钉肉中刺啊?我们一家可对你不薄。就靠这点牲畜将就生计的牧民,我们哪儿有能力隔三差五地贡给你们几千块钱?再说啦,你们从前边几个羊群旁经过时,为什么不管?”

“别给脸不要脸啊!别人的事,你更不要管。要是不交钱就抓二十只羊!别不识好歹,像荞面面塑似的,给你眼色瞧瞧。”全丕勒像吃了蝎子草的骆驼似的仰着头对那几个人大声喊道:“那个灰头羯绵羊、那个大白山羊、那个有黑花毛的绵羊、那个苍灰色的羯山羊……把这些都拉到车上。就挑膘满肉肥的羊。”

那些跟随的人从羊群里熟练地抓住大白山羊时,班弟“哇”一声哭出了声。一边擦着泪水一边跑过去抱住白山羊的脖子哭着说:“这是我喜欢的羊,我不把白山羊给你们。”从班弟后面跑过去的刚甘达拉也着了急,忍着泪水转过脸看着河对面的沙头,半人高的芨芨草变得模糊起来。她摸着班弟的小脑袋,用手擦了擦他的泪水,对全丕勒撕心裂肺地喊道:“你这样过分行事,是没有好结果的。没事,你们不是要罚款吗?我给你们钱!把我的牲畜放了吧,求你们了。”

在后院的坡顶上,有个人光脚穿着鞋抿嘴笑着。那是黄脸永日布。手里拿着图都布家羊圈的绳子,时不时用手握紧裤兜里的手机,心满意足地笑着。

过晌了,刚甘达拉牵着有额星的枣骝马慢慢赶着羊群用嘹亮的歌喉唱着歌走。除了山羊,牛和绵羊的禁牧令已被放开,那些牲畜总算能离开发热的尘土吃到青草了。在白山梁斜坡的南麓,散开的羊在吃草,累了的小绵羊羔三两只在阳坡地上背对背卧着。草场上的牲畜还是在草场上快活啊。刚甘达拉即便看着羊群高兴,但心里一直疙疙瘩瘩。图都布昨天早晨来电话说昨天能到家,但到现在还没影。把图布希日胡平安地带回来已经很不错了,他在电话上说,是跟一个警察朋友一起去的,事情办得特顺利。可怜的德力德格尔也能放心了,他为儿子急得好几天食不甘味、夜不能寐了。图都布从旗所在镇后营子里取马过来,怎么能用这么长时间呢?是不是又出了什么事?胡思乱想、心乱如麻的她想起了一首歌唱道:

怕下雨的话,披上驼羔皮呀。

为了白头偕老,向长生天祈祷哟。

怕领口吹风,给你织了围脖儿哟。

为了百年和美,熏入了檀香味儿哟……

清澈而悲伤的歌声中,青草好像跟着节奏摇摆地跳着舞。她的歌声融入清新的气流明朗的天空,飘向远方。她那有额星的枣骝马也能听懂歌声似的咬着银马嚼子频频点头。刚甘达拉坐在露出地面的矮山岩上望着远方。被太阳晒得通红、额头上渗出了汗的她停止了唱歌,好奇地盯着附近一个山包上的黑点。是什么呢?老鹰或者是全丕勒?听说,为了抓哪家的羊群里有一两只山羊,就过来搜刮钱财、中饱私囊的财迷全丕勒整天端个独眼望远镜在山间徘徊。是不是那个黑点就是他呀?虽然自己羊群里没有山羊,但她还是心惊肉跳。过了一会儿,从那个山岩顶上升起了一只老鹰,盘旋着消失了。刚甘达拉给班弟从岩石上捡着五颜六色的卵石,包在手绢里,心想,给班弟时,他该有多高兴。然而想起图都布时,不是分开一个星期,而像是分开了几个月之久似的,思念牵挂着。还记得,他那天早晨整理完东西,从蒙古包出门又进来。“怎么了?又忘了什么?”她惊奇地望着他时,他用大手抚摸着她可爱的脸蛋,又在她嘴唇上贪婪地亲了一口。“呀,不是很忙吗,快去快回,还跟小孩一样调皮,又不是去一年半载的。”她不经意地说着,却踮着脚让他吻个够。图都布是个帅气十足的小伙子,歌中的云登哥哥就像他这样的男人吧。想着想着,脸颊变得绯红。打算把羊早点赶回去。从高处赶着领头羊时,看到远方山丘的西边,有个骑马的人飞快地朝她奔过来。

是什么人呢?认出了尖瘦的铁青马上端坐的是前院的扎拉森大叔。他下了马,撇着脚走过来。他一只手把着偏缰另一只手弯曲时,脸上写着愁容。刚甘达拉心里咯噔了一下,心想,该不会从这个人口里听到什么坏消息吧?正发呆时,那人转过头转移视线看着羊群,稍顿了一下,说:“孩子,你的羊群叔叔帮你赶回家吧,你现在不走不行!听说图都布这孩子的身体有点不适,在旗医院住院哪。没有生命危险,孩子不要太着急啊。”

刚甘达拉像被五雷轰顶了。“啊?图都布怎么啦?遇到什么事情了?昨天来电话说好好的。”她深一脚浅一脚走着,从黑溜溜的眼睛里滚落大颗大颗的泪珠。

“孩子别着急。说是昨天回来时出了点事,跟那个全丕勒有关,你去了就知道了。德力德格尔的儿子图布希日胡找车来接你。”扎拉森说着,给刚甘达拉有额星的枣骝马拉紧肚带,让她走了。

全丕勒拿着独眼望远镜,在达岚布日山西侧的榛子树里蹲着。牛和绵羊可以放牧了,他的挣钱机会也少了。现在从谁家里找茬儿,为自己挣点钱呢?有没有在羊群里混进两三头山羊放牧的人呢?他像是猎狐狸的人一样一大早就来这里瞄着。占了个好位置,往哪儿看都能看得清清楚楚的三个旷地,让他高兴得笑出声来。尤其是对梅勒图的向阳牧场上的刚甘达拉的羊群,他看得清清楚楚。他骂道,你那个父亲阿格登嘎是什么东西,不分给我半点财产,应该把全部的财产都给我,还应该把小女儿刚甘达拉许配给我,那才叫好啊。但他没有,我丢了整群羊,他报了警,让我坐了牢。那个不怀好意的老东西阿格登嘎早死了不是?他像乌鸦一样诅咒着。心说,这个仇一定在你女儿身上报。他时不时望着刚甘达拉的羊群,撅着山羊颔咬着牙。坏人总是往坏处想。真是从墙眼进来的恶风挤不出门呀。别说父亲的财产,连这个世界都是我的,这个世界怎么这么一点儿呀,再大点就好了。这是贪婪人的坏心眼儿。本应饮水思源,为人不忘本,但他把为他做好事的人当成胆小鬼。他开始瞭望前院的扎拉森的羊群、东面德力德格尔的羊群等,没找出山羊的影子。唉可怜,这真是被狮子吓坏的人十年拉稀尿。梅勒图的人都怕老子,一个山羊都没放出来。嗤笑中没财路而又有点扫兴。没办法,往西瞭望黄柳湾的旷地,穿过旷地,大路两旁牛羊成群结队,洁白一片。唉,在路对面的羊群里有几个格外的洁白点,好像是山羊。他起身瞭望,像猎人看到十只犄角的鹿一样高兴了。想到一张张大红票子,心怦怦地跳着。为了看仔细点儿,卧着看了看、跪着瞭望,不管怎么看,还是山羊啰。

“今天怎么也不空手而归了。只要天天不斷份儿我全丕勒能成个事儿。从哪儿挣多少,谁知道?只有天知道。嘴里嘟囔着,把望远镜放进了包里,从口袋里拿出炒米吃了几口,越嚼越香。起身回头一看,哎呀佛祖!在全丕勒不远处两棵橡树中间,有只两岁牛大小的苍灰毛公狼张着血口、竖着耳朵向前伸着脖子,眼睛迸射寒光,准备发起攻击。全丕勒吓得头发都立起来,眼睛挪到头顶上了,似乎吓出了屎尿,顺着大腿往下热乎乎一片。手忙脚乱得不知所措,过了一会儿缓过点劲儿,有意识地仔细看了看。高鬐甲,粗脖子,黝黑的嘴,从耳后到尾巴立起鬃毛,这是鬃长狼的特征。听说这种狼比别的狼更凶残。全丕勒想到,现在不能跑,要判断狼是否会攻击我。若跑了,它就看出你没多大力气,就会立马冲上来。狼跟全丕勒用罪恶的眼神互相盯着。那狼流着口水,眼睛发出绿光,上下打量着他。他心想,与新老婆还没享受够,麻烦着挣的钱还没花完,却要变成狼食了。他六神无主张皇失措,看着看着眼睛就模糊起来。狼变得有两个头、四只眼睛,口张得盆大,牙齿像杈丫的长矛一样,只要被咬一口就会粉身碎骨。他揉了眼睛蹲着,狼伏着身,正准备发动攻击。突然,全丕勒想到阿格登嘎老人曾说狼怕火光的话。今天他漆黑中出来时,带了把手电筒,于是他打开手电筒,虽没那么耀眼,但狼像是受了惊,抿抿耳朵,发绿光的锐眼缓了许多似的。好奇的狼蹲坐着,它的耳朵仍然翘着,瞪着眼,流着口水,好像是不想轻易就把到了嘴边的肉放走一样,很有耐性地直直地瞅着。

全丕勒想到,狼猎物时都首先咬断其脖子,便从包里拿出牛仔外套,一只手用外套把脖子裹了又裹。又想,只要有一口气就没事,太阳西下之前想办法逃出。于是,拿手电筒照着狼,屁股一拃一拃地向西挪着。都出了榛子林,狼还保持距离跟着。全丕勒挪过的地方,一片片青草湿漉漉的,散发着臭气。狼好像避臭味似的在风的上头慢慢跟着走。来到一小块开阔地,离大路还很远。这边是去梅勒图的近道,在不远处小山腰上有一条窄而长的小径。全丕勒知道这条道几乎没人路过,他挪着挪着把屁股皮都磨破了,痛得火辣辣的他,吓得又把脖子裹得死死的,出的汗把衣服都湿透了。再往下跑几十米就可以到达荒径上,但是若没人来,就算跑过去,也逃不出狼口。要是被狼压倒,狼会把脖子给咬断的。狼来到榛子林边,弓着脖子扒拉着土,跃跃欲试。想到自己的生命就要在分秒之间消失,他的两腿不断地哆嗦着。他往下偶然一看,原野荒无一人、死寂沉沉,有几只老鹰想吃个残骸而在天上徘徊着。榛子林边太阳照得手电筒已看不见光亮。对那电筒先都不在意的狼,开始低着头、弓着腰,用腿扬着土。这是攻击的最后信号。全丕勒不知不觉中突然听到下面有马的嘶鸣声。他往下一看,真有一个骑白马的人从不远处绕着小山腰影影绰绰地驰过来。全丕勒拼命喊道:“哎呀,妈呀!救命啊,这儿有狼,救命啊!”他跌跌撞撞地往下跑,那长鬃公狼冲了过去,跳了几下就追了上来,把全丕勒从后颈上像压弱羊一样拽倒,再牢牢地咬住了他的脖子。幸好用牛仔外套裹了好几层还打了结,否则这一咬肯定把他脖子给咬断了。全丕勒拼命地挣扎着、用手顶着狼脖子,使劲往外推。然而,狼嘴像个铁夹子,咬着他脖子并抖搂着。裹了几层也无济于事,血顺着脖颈流了出来……

图都布把图布希日胡安全带到了旗里。从车站出来图布希日胡的几个朋友过来,搂脖搀臂地把他接走了。图都布已出来快一个星期了,忙着回家,那天早晨从旗后营子里牵了白马就往家里奔。由于他从庆州给家人带了礼物,没在旗里耽误。他心想,我拿来的礼物母亲倒不要紧,高兴地会给邻居的老太太们夸耀,说我儿子从庆州带给我的。班弟更不要紧,他会摇头晃脑地欢跳着说,哥哥买的饼干好吃。只是不知道给刚甘达拉买的衣服合不合身,颜色和款式她喜不喜欢呢?给女人买东西真是一件麻烦的事情。但我懂事的刚甘达拉不是那种挑肥拣瘦的人,肯定会露出洁白的牙齿,拿着衣服比着身体说:“真漂亮。”图都布飞奔着赶路。当他从达兰布日坡的西面走出到小山腰时,突然听到吱哇乱叫的声音“哎呀、妈呀!死人啦,这儿有狼啊,救命啊!”又看见后面有个大灰狼飞快地追上去,把那个人像抓病羊一样拽倒在地上,立即咬住了脖子。“我的天哪!狼咬人啦!”说着图都布打马过去,从马鞍皮梢绳上解下箍投棒跳下马,喊着“嗨”跑过来,那人正在狼胯下面挣扎着。他想对着狼的吻端打下去,又怕伤着下面的人。没办法,往它后颈打去,狼勉强躲开了,把全丕勒放下直向图都布扑过来。图都布往左边一闪,用右手箍投棒打在了狼耳后,被打的狼越了过去,不会急转的它绕了一圈才又跑过来。就用这片刻稍一看,认出了那个慌忙爬起来的人是全丕勒。怕狼再次冲过来,他爬起来就还喊着“救命、救命”。他从后面抱住图都布的左手和腰不放。不知道怎么想的,也许他想离开这个救星就死定了,或是死也死在他后面,把他吃饱了就不吃我了。他把图都布放前头,狼从前边来,他就躲到后面拿图都布当挡箭牌。图都布没办法,用右手挥舞着箍投棒,这时狼突然咬住了箍头棒往后捎,狼往这边拽,全丕勒却往那边拉着绕。“嗨!全丕勒!别抱着我,你往那边让一下!”他却抱得紧紧的,“啊呀,妈呀”地喊着。全丕勒这样抱着,要是失掉箍头棒,两个人都会被吃掉。狼越来越凶,两眼发绿光,雪白的臼齿摩擦着黄铜箍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老人们说过,狼是有双臼齿,张嘴慢,合嘴也慢。咬住就不放、像铁夹子一样,说得真对呀。全丕勒又从背后把他左手抱得紧紧的,图都布有力使不出,说什么他都不听。他们三个缠绕着。其实是一个人跟两只狼斗。不知过了多久,图都布的衣服都被汗水湿透了。他们与狼缠绕的地方,草都被踩踏得光秃秃的了。图都布无奈中喊道:“嗨!来人哪!杀狼呀!”声音在山间回荡……

刚甘达拉到达旗里的时候,太阳已下山了。遇到苦难的刚甘达拉在黑夜里不知道走在哪里。跟着图布希日胡进病房时,图都布在病床上不省人事地输着液。床边还有几个人,刚甘达拉无心留意,直奔图都布的床旁,喊道:

“图都布呀,图都布,你怎么了?我是你的刚甘,你醒一醒呀!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办呀。”握住图都布的手,压低声音悲痛欲绝地哭泣,断了线的珍珠一样的泪水顺着脸颊流下来。美丽的长发被泪水沾在脸上。她真是太悲伤了。世界上的悲伤为什么总落在好人头上呢?看到极度悲伤的她,在旁的德力德格尔、图布希日胡和希日布日嘎斯图村的两个牧民都默默地擦着眼泪。心想,好男人配好女人,但命运咋就这么悲惨呢。图都布偶尔喊叫着“狼、狼”,却不认识任何人。医生说,可能有心脏、大脑神经的慢性病征兆。但用药的同时检查完才能确诊。希日布日嘎斯图村的两个牧民用尽好话安慰刚甘达拉后回了家。刚甘达拉好言相谢送走他们。他们却说,邻里的命运相同,犁牛的牵牛繩相同。请把病人照料好。原来这两个牧民听到呼喊声过来解救时,被两个畜生折腾得图都布全身僵了。而全丕勒没事,坏人的命硬,这话对着呢。在他脖颈两侧和脸上除了外伤,包扎完第二天就出院了,他换了新衣服,把有屎尿的裤子衣服扔到厕所里,出来后就夸自己是救牧民的英雄,还接受了旗广播、电视台的采访。尤其是图都布已经神志不清,那两个牧民也在偏僻的边缘地区,他以为无人跟他抢功劳了。怎么说就是怎么啦。他得意忘形地吹牛:

“同志们!对我们什么是最可贵的?当然是人民的生命、财产啰。我昨天巡查牧场时梅勒图的牧民图都布被两岁牛那么大的灰狼缠住,快没命了,遇上了我。在这个关键时刻,为了人民生命与利益我奋不顾身英勇地向恶狼扑去。我这个人从来都是胆大、眼疾、手快,揪着狼耳像武松打虎那样骑在狼背上一顿暴打,后来才发现,狼下巴颏儿被砸入地足足有十公分深。狼脑颅被打碎,脑浆都出来了。”这个脸皮怎么比去毛鞣革还厚啊。可想而知,在这世上没有比不知羞耻更可怕的事情哩。

几天后,图都布能坐立起来,还能吃点半流食。但是一直神志不清,“放开、放开、别在后面缠着我”地说着胡话,有时从睡梦中大叫着“狼、狼”惊醒。医生说,这病愈还得花时间。刚甘达拉的姐姐乌云达拉、姐夫额勒登格和图都布的亲戚先后来照顾。但刚甘达拉不放心,日日夜夜寸步不离地照顾图都布,亲手给他喂饭喂水、翻身,细心伺候。图都布睡着了,她就把手当枕头稍睡片刻。人们都劝说,你别这样一个人顶着,身子会受不了的。医院的医生护士、邻床病人都心疼刚甘达拉,用钦佩和赞赏的眼神望着她。

十一

一晃就到了秋天,医院楼房之间的树叶都变黄了。随着早晚习习的凉风,金黄的叶子颤动着片片落下,令人感到格外愁闷。降霜了,草场被染成了白色,天高云淡。从故乡难以割舍的鸿雁嘎嘎鸣叫着排成行飞向南方。换季变迁,真是如此严厉的规律呀。刚甘达拉从窗户往外望着,想起在乡下秋风吹起蒙古包的幪毡,变黄的草随风飘落,老人们唉声叹气:又刮起了让人忧愁的风啊。

刚甘达拉给丈夫吃完早晨的药,扶着他从医院走廊来到大院里散步。唉,可怜的人,有啥没啥别有病。这句话说得真是在理呀。图都布受伤也有四个月了,在这期间,刚甘达拉带着丈夫跑遍了大城市的大医院。钱花了不少,病情却没怎么好转,无奈,又回到了旗医院。图都布跟从前一样说胡话或发呆,一动不动坐着。医生们也劝,这是精神病,得慢慢来,不能着急。一定要把人治好的信念,是可怜的刚甘达拉唯一的信仰。母亲一个人在看家,德力德格尔和扎拉森在帮着照看牛羊,班弟被送到苏木小学的宿舍。

刚甘达拉把丈夫扶到深潭旁边的木椅上坐下,给图都布揉揉肩膀,敲打敲打后背后颈,然后轻声唱着:

吹起了掀鞍韂的风,

巴音都勒心上人哟。

此刻忧伤无人疼,

巴音都勒心上人哟。

唱完一段蒙古民歌,不觉热泪盈眶。图都布似乎被刚甘达拉低沉嘹亮的歌声打动,皱着眉略歪着脖子倾听。

最近好像听懂些什么,尤其刚甘达拉唱歌时有点心动似的。刚甘达拉抹去泪水接着唱歌,粗壮的图布希日胡手里拿着一张纸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过来呼哧哈哧说道:“刚甘姐,哥的医药费又没了,不快点续费就断药了。”说完大口大口地喘气,把手里的通知单递给了刚甘达拉。前几天去家里张罗来的一万多块钱又没了,现在可怎么办?遇到困难的刚甘达拉呆痴地站着。手里的纸掉到地上都没有察觉到。除了两小群马、两三头乳牛外没别的可卖的东西了。药费涨价,得个重感冒都要花成千元的时候了。在这四五个月里把能卖的牲畜都卖了,能借的人都借过了,现在已经走到绝境了。望着脚尖的图布希日胡:“姐,咱们进去吧!图都布哥在外面会着凉的。”说着,没等刚甘达拉说话,就把图都布扶起。

刚甘达拉这才清醒过来:“嗯,行,弟弟。”嗓子跑了调儿,没能往下说下去,低着头擦了擦眼泪。他们进去时,推着医药车穿着白大褂的护士已经等着扎针了。刚甘达拉忙把图都布扶到床上躺下,帮着打完针时,全丕勒戴着墨镜领着两个人走了进来。

“我受伤的弟弟图都布还好吗?”不知慰问还是讽刺的话,屋里没人回答。刚甘达拉看了一眼没说话,给图都布整理枕头。全丕勒接着说:“我在旗里开会,顺便看看受伤的弟弟。”

刚甘达拉不想说,但没忍住:“谢谢你了,救牧民杀恶狼的英雄。听说立功,当了站长了,真是祝贺你呀。”

“嗨,那没什么、没什么!都是自己努力工作得好呗。都是为人民服务的事情,啊,说是那么说,哥今天想跟你说个事儿。图都布就医也有一段时间了,还里里外外跑了不少地方,想来也花了不少钱吧?”

“那么菩萨心肠的你是来捐助的吗?”

“那是当然的啦,谁让我们是兄妹呢,啊!也不是世世都能做兄妹呀。”

“用那搜刮民众的血汗钱吗?还是算了吧!我们不能有那种福气。”

“哎,你说什么呀,不能好心当驴肝肺吧。哥还是想到了两全其美的办法,哥的工作虽然调到这儿,但還从来没有草场呢。我缺草场,你缺钱。这样,你把草场五十年为期限租给我吧。哥会给你好好看着牧场的。这办法怎么样?你有钱了,我也有草场了,嘿嘿,啊!”

“真是个好心肠的人啊,可怜得很,我告诉你吧!就算砸锅卖铁我也不会来卖故土做生计的,明白了吗?那是我们祖先世代相传,我们祖祖辈辈传承的永恒的财产,不管什么时候都不会放弃故土的,没别的事,就让病人安静安静吧!行吗?”

“等等,哥直接和你说了吧,绕弯子也没什么用,其实哥……哥爱你。把这份爱情埋在心里已经很久了,图都布已经好不起来了。你总不能跟着这个木头人过一辈子吧?你愿意的话哥有钱,咱俩……”没等全丕勒说完,刚甘达拉噌地站起来,气得手发抖,指着门说:“你从这儿滚,永远别被我看见!”站在窗边气得一声不吭的图布希日胡怒气冲冲地过来,用干牛粪粪叉似的手把全丕勒扔到走廊里:“呸!没人性的东西,臭狼崽你!是谁把你从寒冷的冬夜里救出来的?是谁把你从恶狼嘴下救出来的?当上站长就了不起了是吧?没良心的东西,你早晚不得好死!”从他背后吐了口水,砰的一声关上了门。他回头看到刚甘达拉握着丈夫的手哭泣。她从口袋里掏出原本是做伙食费的四百块钱给图布希日胡哽咽着说:

“你把这些钱给交药费吧,别把你哥下午的药……给……停了。”

“把钱都给了医院,没饭钱怎么办?我父亲借钱去了,怎么也得天黑之前赶回来吧,再等会儿吧。”他们俩互相推辞的时候,刚甘达拉和图都布中学时代的同学们来了。都是一些身材苗条的牧区年轻人,刚甘达拉别过头忙着擦眼泪,拿凳子让他们坐下,互相问候。

慰问病人后,作为年长的斯琴塔娜说:“刚甘啊,附近的我们几个朋友相互联系,给你凑齐了三千块钱,虽然少了点,也是姐妹们的一点儿心意,解决眼前的困难吧。”说着把钱给了刚甘达拉。

刚甘达拉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激动地说:“刚甘达拉我在世每一刻,绝不忘记你们的恩德。”用颤抖的声音说着,感动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好友就像月亮。想到这里,她还是忍不住眼泪落下来。

斯琴塔娜也忍着眼泪说:“幸福到来要警惕,灾难到来要坚强。你不要太伤心了!我们会帮你的。我们几个有个建议,也想和你商量商量。这点钱能用多长时间呢?所以我们几个音乐爱好者合伙成立了一个‘呼德组合乐队。有在婚宴、晚会上演出的想法。在一个婚宴、晚会上能挣一千或几千块钱的话,图都布的医药费就不成问题了,不是吗?”说完,看另外几个时,那几个人也说:“是呀,而且必须请我们‘著名歌手刚甘达拉。”

“嗨,真是,我怎么没想到呀。人伤心过度,什么都想不起来。‘呼德组合这个名字好得很!”刚甘达拉悲喜交集,以惊奇的眼神轮着看她的朋友。

朋友们站了起来,跟她拥抱在一起:“呼德是我们的故乡,是我们的摇篮,我们的根在原野。”说着,像羔羊头对头碰在一起一样的暖流在她们身上流淌起来。

十二

没过几天,举行了旗镇小学建校九十周年的庆典。晚会在旗镇歌剧院大厅里举行。“呼德组合”中刚甘达拉的独唱和赛音吉日嘎拉的马头琴入选,大厅里座无虚席。刚甘达拉身穿刺绣绿色蒙古袍,外套花纹图案的红色坎肩儿,头戴尖帽缓缓走了出来,向观众略微弯一弯腰致敬。看见这位从未见过的有一双明亮大眼睛的少妇,人们目不转睛。随着赛音吉日嘎拉马头琴的悠扬旋律,刚甘达拉用天籁般的嗓音唱起古老的民歌《枣骝马》:

我那心爱的云青马,

是在黎明时分吊马的哟。

我那苍老的额吉呀,

早晨时光拜见您哟。

清澈绵长的歌声是那么自由,好像每句歌词都从心底涌出。台下的观众好像脖子伸长了、耳朵竖起来了似的,一声不吭地跟着音乐点着头。刚甘达拉像在草原上放羊时唱歌一样,在舞台上来回走着,有时上高调,右手还缓缓做着手势,像是仙女在云朵上翩翩起舞。刚甘达拉唱完,观众掌声雷动。在这个小地方从哪来了个这么好、这么漂亮的歌手?人们猜测着。年轻的人跑过去献花,女孩子们挥舞着手绢,年老的人感动得擦着眼泪,抿着嘴鼓掌。刚甘达拉接受了观众热烈的掌声,再次上台致谢,在马头琴的伴奏下再唱一曲:

扎胡朗图三山岳上,

檀香树根连根哟。

将军王旗的土地上,

英雄豪杰世代传哟。

歌声忧伤,异常感人,她那张月光般的蒙古族女人的脸更美丽,额头上那微卷的烫发在摇曳着。人们在美妙的歌声中沉醉着,希望这歌永远别停下来,歌手就这样不停地唱着。一曲歌罢,观众不停地鼓掌,期望再唱一首。但不管怎么欢呼,刚甘达拉再没出来。刚甘达拉下了台热泪盈眶。她高兴是因为成功,成功的才华是她爹妈给的。父亲拉得一手好马头琴,母亲民歌唱得特别好,她在摇篮曲中长大……晚上把图都布托付给图布希日胡出来的。没有我在他身边,可怜的他现在会怎么样?像个孤独的驼羔一样滴溜溜地望着门口吧?刚甘达拉想到这儿,擦着眼泪,演出的服装都没来得及换就在灰暗的街上向医院拼命奔跑,没有察觉到组合的朋友们在后面追她……

十三

歌手刚甘达拉和“呼德组合”在旗镇里名声大震。婚宴、晚会的精彩与否差不多跟刚甘达拉去没去有直接相关联。今天的寿庆,那晚的晚会,可真好,多美呀,刚甘达拉唱得当然好了。人们这样闲聊。哪儿有新鲜事儿哪儿就有记者。他们早就采访了医院的医生,梅勒图的德力德格尔、希日布日嘎斯图(黄柳条)村的两个牧民,一个都没落下,导致刚甘达拉、图都布的情况不仅成为了新闻媒体的标题,还有“杀狼英雄”全丕勒的谎言、搜刮牧民钱财的事情大白于天下。真是,说谎之人声名狼藉,空怀乳牛春季体弱。在人们的议论中,别说是做个小小的站长了,连这个苏木里也都待不下去了。没过多久就听说全丕勒到别的苏木去当苏木长了。

“哎,哎,这是什么事情呀!”

“嗨,嗨,现在这已经不是什么怪事了。现在都这样了,从牧民那里搜刮来的钱找个后台就行了呗。”

“先别着急,什么事都有个气数,等到那时候就开始看戏了,不信你们瞅着。”苏木里的人众说纷纭。

随着“呼德组合”和刚甘达拉出名,麻烦也随之而来。在医院,以探望图都布为由看看刚甘达拉解眼馋的人不计其数,让人讨厌。旅游公司、宾馆饭店、旗乌兰牧骑先后都想跟刚甘达拉签约,但都被她谢绝了。除此之外,每天早晨快递员都送来一束鲜花,这也变成了个谜。问到底是谁送的花,快递员也从不说,笑一下就走了,真是奇了怪了。

秋天的冷雨连绵,像是哭泣的一天,旗镇大街上行人少之又少,雨一直下个不停,只有汽车溅着泥水来来回回驶过。所谓劣秋多雨,没日没夜地下雨,会使干草发黑、宿草发白,没有其他好处。这是早入冬的迹象。牧区的老家怎么样了?年迈的母亲一个人在家里能否行呢?刚甘达拉担心着,一边给丈夫喂完了早餐,拿手帕擦干丈夫的嘴角,把餐具放回原处。给他吃药时,那个快递员进来又把鲜花放下来,然后取走了昨天送的花。

没过多久,组合的斯琴塔娜和赛音吉日嘎拉过来了,把雨伞的水抖了抖,折叠起来,异口同声:“怎么样?图都布还好吗?”

图都布还是呆呆地坐着,刚甘达拉递上椅子让她们坐下。说:“唉,还是那个样子,吃喝比以前好了点儿,但还是胡言乱语。做针灸按摩综合治疗才两天,也不知是否适合他的病情。医药费还凑合,多亏你们几位帮忙。”

“说我们好,其实也是没什么,只是出了个主意罢了。托您这个有才华歌手的福,我们‘呼德组合才得以出名,现在请柬电话都应接不暇。”

“哪儿有什么才华呀!也是迫不得已而已,往医院跑了都半年了,快要砸锅卖铁的人还能干什么呀?要是没有你们几位,只能把图都布这样拉回老家,也别无选择。”

“哟,说是那么说,今天中午旗里的张旗长说,什么南方的还是什么地方的,要请一个投资大商人设宴会,在我们‘呼德组合中,尤其是刚甘你,还有赛音吉日嘎拉和我必须去。”斯琴塔娜坐在床边握着刚甘达拉的手说。

“塔娜,我不是早就跟你说过了吗?除了公众晚会、寿宴、青年人结婚典礼我哪儿都不去,去的地方不超过四十分钟。这你是知道的。昨天也有一个领导让我去,我也没去。今天去了岂不是尴尬了?行啦,你们俩去吧,我得看着图都布,我是看护病人的。”说着把放在瓶盖上的药片放入图都布的嘴里,让他喝了一碗水。

“哎呀,那怎么行呀!这个领导正主管文化、教育、卫生这一块儿呢,给我们提供衣服、音乐器材,没少帮我们,说以后还要拨钱和车哪。现在要是跟他对着干,刚成立的‘呼德组合岂不走向绝路了吗?”斯琴塔娜明显急了。

赛音吉日嘎拉在一旁說:“可不是吗?这还不是为图都布你们俩着想吗?等图都布康复,还不知道要花多少钱呢。”

中午的宴会上,刚甘达拉还是去了。虽然不愿意给每个带着脑袋来的都献哈达、唱歌,但是没钱的烦恼和病痛折磨着她,令人无奈。尤其每天早晨总有一个无名人士送鲜花更让她心神不安。姓张的领导吩咐他们几个人入座。我们就不坐饭桌了,演出完就走,她们推辞了好多次也无济于事,最终还是坐下了。旗里的领导干部习惯于发号施令,在这个地方也算是个小皇帝,能不服从吗?并且把刚甘达拉安排在了从经济特区来的,有着勺子额头、翘鼻子旁还有个黑痣、肉墩墩的矮个子黄总经理的旁边。经理挺腰腆胸地坐着,常常把头发往后摸弄着,以让人难以忍受的眼神盯着刚甘达拉。刚甘达拉很是害羞,心想这位客人真没品位,不好意思也没办法。

张领导主持道:“从改革开放最前沿的地方光临我旗,对文化企业有着浓厚兴趣,也一直热心支持的黄总经理来我们这儿已有些日子了。非常感谢支持我们的事业。在此蒙古族地区期间,祝您身心愉快,心想事成,万事如意。”说着,举起了酒杯。

“嗯,好、好,谢谢啦。”黄经理心不在焉地回了张领导的话,却对刚甘达拉点头哈腰,干了那杯酒。说不两句话就盯着刚甘达拉,又给她碗里夹菜,说这菜好吃,吃这个,这道菜有营养,尝这个,闹腾得好像这桌上没有其他人似的。

看着刚甘达拉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斯琴塔娜也急了,酒过三巡之后就站起来说:“现在为尊敬的客人献歌。赛音吉日嘎拉伴奏,刚甘达拉主唱。”刚甘达拉总算趁机离开这个经理身边。她站到台子上,跟着马头琴用优雅的音调唱了起来:

西河套的柳条芦苇啊哈嗨,

微风中来回飘荡啊呼,

荷花露水般美酒啊哈嗨,

围坐片刻把酒品尝吧,啊呼。

真是妙不可言。再加上随着音乐的轻轻摇头,她简直是美若天仙了。黄经理已经被刚甘达拉优雅动听的歌声和美丽的蒙古风姿深深地吸引了。他探着头,目光直勾勾,张着嘴,不知不觉中鼓着掌。在他的心目中,这个世界只有刚甘达拉,刚甘达拉就是实实在在的这个世界。他早已将主持宴会的张旗长忘到了九霄云外。斯琴塔娜也在他旁边敬酒,他都没有感觉,旁边的张旗长叫了几次他才回过神来说:“哦,多么奇妙呀!这就是音乐的魅力。哦,好,好,这酒必须喝。”说着站了起来,把斯琴塔娜敬的三银碗的酒一饮而尽。没过多久,黑痣经理的脸开始变红,过了一会儿变青,最后变成了煞白。黄经理从盘子里割了几块肥羊肉放进嘴里嚼着,油从嘴角流出,他舔着沾了油的食指和拇指。也真是可怜,大概觉得蒙古高原的羊肉怎么也比猫肉蛇肉好吃吧,他点上一根烟,从口鼻里喷吐着烟对刚甘达拉说:“你要给我电话号码和住址呀。在那天晚会上,不经意听到你的歌声后一直没忘,然后跟张旗长说了好几次,今天总算有机会让我更加深刻地认识了你。你的名字是刚……刚甘是吧?”说着手哆嗦地记下了。“请把你的名字用蒙古文给我写一下。”等刚甘达拉写下了,他又结结巴巴说:“刚……甘是什么意思?”

“刚甘是美丽的意思。”张旗长解释道。

“哦,对呀,刚甘真是世间美丽的化身。蒙古高原的歌美,蒙古族女孩更美。”黄经理把凳子挪到刚甘达拉旁边,用油腻的手抱住她的细腰。

刚甘达拉受不了,站起来说道:“张旗长,黄总,我得走了,我把丈夫一个人扔在医院里过来的。”说着拿起包就要走。

黄经理嘴里的肉还没嚼完,就站了起来:“你怎么了?刚……刚甘?你走了我怎么办?”说着缠着不放,左手又抱上了刚甘达拉的细腰,张旗长从中间无可奈何地过来,用尽好话解释,总算让他放手了。

刚甘达拉像是虎口脱险一样飞也似的跑出了宴会。她没有带伞,在淅淅沥沥的秋雨中跑到医院。此刻,像烟酒的味儿渗透到了体内,让她恶心,难以忍受。她认为从南方经济特区来的人都是特别文明的,然而大浪堆出来的不只是珍珠玛瑙海螺呀。她看见医院长廊里坐着几个人,或来来回回地走动着。在医院这个地方没有床位、为病人操心着急的人不少。刚甘达拉捂着脸跑进医院时,已经是晚上十点了。在医院哭泣是非常正常的,没人注意到她。她枕着呆呆躺着的男人的肩膀,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不久,斯琴塔娜、赛音吉日嘎拉鱼贯而入。斯琴塔娜劝慰她:“刚甘啊,全是我的错,今天我不把你带去就对了。你不要怨恨我。”她说着说着被话噎了一下。

刚甘达拉抬起头用毛巾擦了一下脸,并且长长地叹着气说:“不是的,我为什么要埋怨你呢,你们也是为了我呀。我也不是那种不懂事的人啊。”说完,就坐在图都布的头跟前用手指向后梳理着他的头发,豆大的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流了下来。这时,刚甘达拉的手机响个不停,她没有接,她好像没听到似的。斯琴塔娜拿起手机瞧时,是那位姓黄的经理的手机号。

十四

全丕勒当上了另一个苏木的苏木长的消息一传出,他马上就趾高气扬、目中无人,迈开了八字步。你能把这小子怎么样啊,敢动他的一根毫毛?!现在更是加官晋级了,连把他任命为牧场管理员、又任命为管理站站长的老书记也不放在眼里了。走路碰上老书记时,他好像没有看见似的,竟然目中无人地走过去。他甚至想:现在搭理他有个屁用啊!现在,对我来说旗长太重要了,可不能失去他,这次就是他救了我一命呀!他如此地盘算着。

全丕勒突然想起,有一天他追着一些山羊的踪影跑的时候,发现距梅勒图很近的达楞保日以东斯日腾山山梁上有几块黄色的石头稍稍地裸露在地面上。那一定是契丹时期的遗迹,没错。我们旗的旗长酷爱古董。在地冻之前不抢先去挖出那几块石头,恐怕会落在别人手里。思来想去,他驾驶着白色的巡查车朝梅勒图方向飞奔,到达永日布家时,已近黄昏。

“嘿,永日布老兄,这么早就睡了吗?黑灯瞎火的!”他从窗户向里张望着喊话,看不到什么东西。

过了很久,一个影子好像爬起来了,并用沙哑的嗓子说:“哎哟,是全丕勒首长吗?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吧?解除禁牧令到现在你一直没有来过这边啊,没有牧业的我还愁啥啊。有了就吃,天黑就睡,无所事事啦。”永日布点着灯后,一边提裤子,一边从炕上挪动着下來。

“忘了谁还能忘了永日布老兄吗?兄弟我职务提升,工作要调动了,知道吗?所以想来看看你。”全丕勒皮笑肉不笑地说着,看了看炕上乱七八糟的被褥。该坐在哪儿呀,正在他踌躇不定时,永日布好像看出了他这种窘态,爬上炕把自己铺过的毡子拉过来给全丕勒垫上,把那破被褥、衣服推到里边,两人盘腿坐在炕中央一张茶桌的两边。

“扎,我可是吃了饭出来的。给你带的礼品就是一瓶烈性酒。闲坐着不如喝酒,咱俩把它分着干了怎么样?”边说边从包内掏出一瓶白酒立在桌子上。

“嘻嘻!看一看啊瞧一瞧!咱老弟真的拿来了我从内心喜欢的东西。这该怎么办哪,你嫂子回娘家以来,你哥我不成个家了。”永日布边嘟哝着边挪动着下了地。柜子上柜子下看了一遍,连根咸菜也没找着。晚上吃剩的半碗粗米饭已干巴得难看。向抽屉里伸手时,摸着一头大蒜。他把蒜掰成一瓣一瓣地剥了皮,放碗里,俩人将白酒倒入杯中。“扎,向永日布哥致以美好的祝愿。祝老兄快快找个年轻的夫人,栅栏里牛羊成群,儿女绕膝,喜增人口。”全丕勒开着玩笑举起酒杯咧嘴讪笑。

“嗻,嗻,愿你的祝愿成真。希望兄弟在新的工作岗位上积极地工作,出类拔萃,尽早升为旗长!苏木内草原管理站若有人员空缺,不要忘了你哥永日布啊。”说着举起杯子大口大口地喝,黄色松软耷拉的脸皮抽搐了一阵,将酒一饮而尽。

“那没有说的。走到哪里还能忘了永日布老兄吗?!”

“哥哥我这几年从你那儿学到了不少东西,尽可能把哥带着吧!在草原上搞巡查我有的是经验,本领也有,能弄到成把成把的人民币送给你,嘻嘻……”

两人先后喝了两三杯酒。空腹喝酒醉得很快。全丕勒把面前的酒拿起来喝掉说:“扎,扎,那么说,图都布家现在怎么样啊?太阳升起来,绿叶还在生长着吗?”说完向后仰身而笑,顺手拿起一瓣蒜嚼起来。

“嘻嘻,他们家现在真是精疲力竭,到了衰败的地步了。只有央吉玛老婆婆一撇一撇地使门户敞亮着,使烟囱冒着烟。”

“衰败的事是不用人指教的,看她能撑到什么时候吧。图都布可是成了一个没有用的人了。那天我真的想把他喂狼来着。问题是我爱刚甘达拉,真的非常爱。”说完垂头丧气地坐了很长时间,显然,他的心在纠结疼痛。永日布心想,这个人要醉了吗?他却伸手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我的弟弟全丕勒要是当上了旗长,那么,刚甘达拉跑出你的手心能到哪里去呢?!你的心事哥哥我早就知道了。嘻嘻……”

全丕勒接着说:“刚甘达拉应该属于我。那个坏老头阿格登嘎出坏点子让我参军把我排挤到外面。复员回来后,让我与别人成了家。就这样破坏了我的幸福,让我和刚甘达拉分开了。我爱刚甘达拉,也痛恨她……”这样说着说着突然放声大哭起来。真是像狼一样嗥叫。他砸着头,抓挠着头发。永日布瞅着他有些不知所措了。全丕勒哭到尽头,用手擦掉泪水说:“俗话说,转来转去是物归原主的。”并哈哈大笑,不知羞耻而变得紫黑色圆鼓鼓的脸像攥紧的拳头显得鼓鼓囊囊。在丑恶的笑声中满足了情趣的他,拿起酒杯喝了一口。他眯缝着眼含蓄地注视着永日布捋着鼻子,耍着心眼儿坐了片刻,进入清醒状态说:“兄弟我来这里还有一件小事。达楞保日以东斯日腾山山梁上有一小块台地。在今年的春风中,几块平整的黄石头裸露出来了。那几块石头无疑是契丹时代的遗迹,我用土把它掩埋了。咱俩喝完酒,今晚去把它挖出来怎么样?趁地冻之前,不动手不行啊。路是有点难走。”

“哦呵,在这么黑的夜里汽车能上得去那么高的山梁上吗?”

“没有关系。关键就在这黑夜里啊,大白天能行吗?看你这愚蠢的脑袋,怎么,不想帮忙了呀?”

“不是,全丕勒领导,你指东我不敢往西的。你说的就是斯日腾山梁上那一棵树上方的台地不是吗?”

“嗨,正是正是。就是在那一棵树上方嘛。怎么样?等人们一睡觉咱俩就行动吧。”他又咬了一口蒜,喝了一杯酒。

等人们睡下之后,他俩拉上铁锨镐头出发了。出发时走错了方向,朝着苏木所在地方向奔驰了好一阵子,然后调头朝着南山飞驶过去。

永日布本来是空腹饮的酒,因此不胜酒力,坐在全丕勒旁边的座位上,红着脸打着呼噜睡着了。

全丕勒直着脖子开车,眼睛里呈现出长得美丽漂亮的刚甘达拉的笑脸,想象中她在歌唱。跑着跑着又想到了斯日腾山梁顶上那契丹遗迹,当挖到齐胸深的时候,出现腐蚀糟烂的木棺材,还挖出各种珍珠宝贝、金手镯、银钗银簪、花瓶和器具等,五彩斑斓,光芒四射。他越想越加快速度奔驰。路上有各种车辆沿着牧民们拉草走的车道歪歪斜斜地顺着河沟边尘土飞扬地奔跑着。全丕勒在想:走到斯日腾山中部一带,再绕过一个沟壕的拐弯处,向上稍走一段就到了。没想到车的前轮撞上了一块大石头,车子向下一歪便翻滚到沟里去了,尘土飞扬地翻滚了两三圈,车轮朝上停在沟壕中央,将车上的他俩死死压在了下面。

第二天,一个放牧的人看到这个情景,向苏木报案。永日布大概在睡梦中死了,因此他什么也不清楚安逸地离世了。而全丕勒虽然生命力强,但是两条腿从腹股根部折断,生殖器也被压扁了。他被送到医院做了双腿截肢手术。

全丕勒虽然活着留下来了,而实际上比死了还要差,他这一辈子要在悲伤惨痛中度过。人们七嘴八舌议论着。

十五

张领导摆宴席的第二天中午時分,淫雨停止了。从云缝中透过来的阳光由窗户照射下来,北面病床上的那位瘪嘴黄脸老人盘腿而坐,用纸牌算着卦,期盼图都布的病多会儿能好起来。赛音吉日嘎拉刚刚扶着图都布在石头铺成的走廊里来回散完步进来时,刚甘达拉正在一只碗中凉热水,为给图都布喂药做准备。这时,黄经理在院长的陪同下领着一群人,带着鲜花和水果篮,慰问图都布来了。

“噢,刚甘达拉啊!昨天晚上你为啥提前走了呢?我烦心得一夜没有睡觉。这是你的病人吗?”黄经理边说边走近图都布的床边,把鲜花立在病床旁床头柜靠墙的地方。其实,这束鲜花与每日早晨送来的花的颜色香味一模一样。刚甘达拉这就知道了这些鲜花是每天早晨由这位长着黑痣的经理送来的。图都布根本没有理会这些,他向窗外呆视着。

“鬃长狼来了,鬃长狼来了,打打,往它的吻端打。”图都布咬紧牙关喊了无数次了。

刚甘达拉给丈夫喂药的当儿说:“是的,这是我丈夫。护理病人的我没有坐下来嬉笑聊天的时间和兴趣。”她忙活着干自己该做的事。

“噢,是的,是的,所以我为了探望你,天一放晴就来了。”姓黄的向刚甘达拉点头哈腰。

院长接着话茬说:“刚甘啊,黄经理是承包咱们这座医疗大楼工程的有功之臣,而且他听到你多日来回跑医院,花费很大,答应把你们今后的医疗费用全部包下来。因此,从今以后你不要为了交医疗费而忙乱了。”这时,姓黄的得意洋洋地偷笑,时而将头发向后抚摸。

“姓黄的我是个软心肠富有同情心的人。人与人不互相帮助怎么办啊?或者我把你们二位送到经济特区治病也行。治病的费用,你们俩的吃喝、住宿等一切费用都由我包下来吧。我在海边买下的那座避暑小白楼目前正空着呢,你们进去住就行了。不仅如此,如果你满意的话,就在我的公司里当秘书吧,我会给你高工资的,这样你既可以护理你的病人,又能帮助我。这是一个两全其美的事呀。你看怎么样啊?”黄经理从头到脚仔细地端详着刚甘达拉的柳叶眉、洁白圆润的脸蛋儿、向前凸出圆鼓鼓的酥胸、亭亭玉立的身材,看着看着咕嘟咕嘟地直咽口水。他在猜测:这世界上哪有不爱钱、不想享福的人啊?所以,这事儿完全能成。他这个人是一个把别人也看成与自己的想法和做法一样的人。

而刚甘达拉紧皱眉头,把药瓶放入抽屉,把碗里的水放到柜顶上时,稍稍一晃水濺了出来,而后面朝着院长说:“院长,我们不欠你们医院的账吧?”

“哪里,哪里,你在事先都交了押金的。”

“那么,我目前还没有寻求救助的意愿。”

“不,不,你不要想错了,黄经理这是一片善心呀!今天早晨拿来十万元人民币记在你账户上了。这样的救助从哪里找啊!”

“可能是那样吧,但是,我要在大家面前说明的是:因为我现在不需要,所以,不能接受。什么时候需要再找你吧!谢谢你!”刚甘达拉脱掉图都布的鞋,扶着他的头让丈夫躺在病床上。

这时,黄经理向后抚摸着头发哈哈大笑。“刚甘达拉啊,你真是太客气了,不要那样嘛,日久天长你会了解我姓黄的是个怎样的人。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嘛。那些钱是我的一点小小心意,其他的你慢慢深思熟虑吧!我还会再来的。”姓黄的频频点头哈腰向门口走去,随行的一帮人鱼贯而行。黄经理通过走廊时说:“你们蒙古地方的姑娘长得漂亮倒是漂亮,但性格也是够吓人的。”他边说边摇头。

院长没有说什么话,他觉得自己无意中参与了一件与己无关的事。他想,这不成了恶狗图谋远方的三只鹿的故事了吗?他把两只手伸进衣兜里,盯着石头铺的路前行。

屋子里一片宁静。刚甘达拉没有说一句话,瞅着图都布坐在那里。当她眨眼时,晶莹的泪水顺着脸颊流了下来。后面病床上的那位瘪嘴黄脸老人是一位谨慎的人,他大概看出了这种情景,长长地叹气。

“孩子,依我看来,你可不能拿那个人的钱啊!你说得对呀!孩子你是一个既有义气又有胆量的孩子。一个病人找一百个大夫看病,最后被一个大夫看好了病的事是有的。找别的大夫不行吗?”瘪嘴老人嚅动着扁扁的嘴唇用纸牌继续算他的卦。

赛音吉日嘎拉在旁边插话说:“看看吧,秃子的野心远着呢,还是小心为好。”她边说边咬下嘴唇。大家都陷入沉重的心理状态。还有什么坏东西要闯进来,谁也难猜得到。

坏的天气是会变晴的,人的坏毛病是很难消除的。眼前的遭遇,很难从这几个乡下来的年轻人心中散去。因不知所措而很难打发的这一天,他们是在非常的苦痛中度过的。

赛音吉日嘎拉、斯琴塔娜等人第二天早晨来探望刚甘达拉,当推开病房门时,他们都惊呆了,图都布和刚甘达拉不在病房里了。他们带的东西也不见了,病房白色床铺空空荡荡,他们走了。后面床上坐着的瘪嘴黄脸老人在用纸牌算卦。

“爷爷,图都布和刚甘达拉去哪儿了,您知道吗?”

“不太清楚啊,孩子,昨天晚上已经结账,天还没有亮就走了。来了一位漂亮的年轻妇女把他们接走了。看来,大概是刚甘达拉的姐姐吧,她俩的长相一模一样。可怜的孩子,现在大概走了有几站地的路程了吧。”

“究竟去了哪呢?不要紧吧?”

“到哪儿也比这里强呗,我们这个边境小镇,要想变得穷困,就来旗医院,老百姓都这样议论。吃五谷杂粮的人什么话不说呀,谁知道啊。”瘪嘴黄脸老人边说边把手中的药塞入嘴里,顺手拿起碗中的水将药服下。

“走得怎么这么急呀,起码得和我们打一声招呼……”斯琴塔娜和赛音吉日嘎拉感到奇怪。

“我想,不走,实在没有办法了。昨天下午,那黄经理又来过。图都布正在睡觉,我也正好在打盹儿。突然醒来时,那混蛋跑进来,抱着刚甘达拉纠缠不清,乱糟糟地目不忍睹。什么缅甸碧玉项链,价值三十万元的礼物。但是,刚甘达拉拒绝接受,而且连礼物带人从屋内推了出去。”

“光天化日之下,与别人的妻子纠缠不清,他是一个多么不要脸的鬼东西呀!”

“是啊,没有说的,姓黄的还说,你现在不要没关系,我给你保存起来,我还要来的。那黄经理领着手下人奸诈地笑着走了。看来,他是不达目的不会停下来的。于是,刚甘达拉下定决心要走了。”瘪嘴老头这样说着。斯琴塔娜和赛音吉日嘎拉告别老人,由楼梯下楼时,恰好与图布希日胡相遇。

“怎么样,我估计你俩现在会在这儿的,果真遇见了。图都布哥和刚甘达拉姐一大早就走了。姐姐交代我要把这封信交给你。”图布希日胡拿出一张叠起来的纸交给斯琴塔娜。

“刚甘达拉姐走的时候显然是舍不得离开你们的,她是实在没有办法才走的。”他边说边揉搓着粗壮的手。斯琴塔娜忙接过信,两人展开看。信中写道:

亲爱的朋友斯琴塔娜、赛音吉日嘎拉:

我未来得及与你们告别,就走啦,对不起,朋友们!怎么办哪,生活真的有不给你喘息的机会的时候。在旗所在地镇子里坎坷奔走的时候,扶持帮助过我的姐妹是你们,无论走到哪里怎么能忘记你们的恩情!我是谁,从哪里来呀?若忘了这些,那还叫人吗?纯粹是披着人皮的狼。我永远会歌唱着你们热情的容貌和关心备至之情。在远方工作的姐姐来接我们啦,她说她们那里有一位用秘方专治精神病的著名蒙医大夫。正好有现成的骑乘,所以不能耽搁了。我一定要把我的终身伴侣图都布的病治好。祝你们都平平安安!祝“呼德组合”一切都美好!再见!

刚甘达拉向你们致以敬礼

当他们走到外面时,萧瑟秋风刮来,干枯的落叶满院随风飘舞,汇聚在低洼处的雨水一到早晨就结上冰花,真的是阴冷的秋季啊,燕子飞走只留下空窝。牧野这几位青年的心情是忐忑不安,他们满脸忧伤,愤怒地踢着面前的绊脚石子,向前走着。这时,一辆黑色奔驰轿车从大门飞奔而入,看得见打扮得油头粉面的黄经理手里还拿着鲜花从车上走了下来。

“哼,现在看你送给谁吧,送给你妈好了。”他们三个嬉笑着向外走去。

责任编辑 郭金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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