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脸子辞典》选

2018-08-30 09:05孙且
小说林 2018年4期
关键词:哈尔滨

巴扬

在偏脸子侨居的老毛子大多会吹拉几样乐器,例如手风琴、口琴,人们公认我们院的老库头儿演奏手风琴的技艺,最拔尖儿。

老库头儿的大名叫库德里亚什,懂俄国话的人说,这个名字的意思就是卷卷毛的小孩,如今年过半百的库德里亚什,天灵盖上的头发用手指头就能数得过来,他平时总戴个平顶帽子掩饰光秃秃的脑袋。

偏脸子人觉得库德里亚什这名字,不仅长,还绕嘴,就按咱们人的习惯,叫他老库头儿。库德里亚什爽快地应着。

老库头儿在地包小市,租有一间邻街小铺面,靠制作和修理老毛子人日常用的白铜茶饮、咖啡壶的手艺为生。

这些形状不一的器皿,看上去更像体育比赛冠军的奖杯,立面刻有漂亮的花纹,梅花鹿拉爬犁,大胡子圣徒的图画。

我家对面屋的老井婆子说,老毛子东正教的圣徒,相当于咱们一辈子只做好事不做坏事的好人,这相当于雷锋。

老库头儿手持扁扁的凿子,用胶皮锤子一下一下地敲打,大半个月才能雕出一个来。而我家下趟街的焊洋铁壶的小炉匠,个把小时就能敲出一个水桶,或一个水壶,当然,表面光溜儿,没有任何图案和花纹,只是把洋铁皮变个形状而已。

小炉匠整天吹嘘,他的手艺如何如何地好,能耐大去了,要不是腿脚不好,能够着天。

小炉匠年轻时,挑着担子走街串巷揽活,被惊马拽着的大胶皮轱辘车压碎了骨盆,一走一拐拉。

我挤对小炉匠,你画个龙,雕个凤。

小炉匠听不出话外音,侧歪着身子说,一个过日子的用具,要那些华而不实的玩意,有什么用,浪费工夫,浪费材料。

偏脸子人的生活,吃喝拉撒,日常用的器物跟老毛子比,缺乏细腻的细节,日子也就少了趣味,简单,粗糙。

老库头儿手上没有活儿的时候,就坐在门口的板凳上,拉起巴扬。

老库头儿若到了兴头上,把手风琴掉个个儿,倒立着拉。

老库头儿更正我们,他这乐器不是手风琴,叫巴扬(俄语),俄罗斯的民族乐器。

偏脸子人不以为然,外观看上去,没什么明显的差异,同样的物件,只是个头儿的大小罢了。

人们在地包小市弯弯折折的街道上,还没看见老库头儿,远远就能听到他悠扬的琴声。好多人不用眼睛,而是用耳朵来确定自己的方位。

穷困潦倒的白俄贵族老尼古拉耶维奇经过,他教会我好多俄罗斯和乌克兰的民歌,每次都停下脚步,摘下脏兮兮的毡帽,双手抓着,贴在胸前,低头倾听,然后,抹抹眼角,慢吞吞地走了。

老库头儿拉巴扬的时间越来越多,他的生意冷淡下来,偏脸子的老毛子愈来愈少,大多回国了,他是偏脸子及其周边唯一做这活计的手艺人。

老库头儿兑掉了铺子,小炉匠搬迁进去,价格也水涨船高,说费用多了。小炉匠是个行为不端的家伙。

老库头儿再回到地包小市儿,在他原来铺子的对面一棵榆树下摆地摊,像大多数老毛子一样,靠变卖旧物过活。

老库头儿的怀里抱着他的巴扬,不时地拉上几曲,犹如西斜日头的余晖,明显不如之前有气势。

老库头儿最终卖光了所有的家当,镀铜的铁艺床,一对牛皮箱子,自己的皮夹克、皮靴子,老婆卡捷琳娜的首饰、毛披肩,连蜡烛台这样的小玩意也不留了。

老库头儿不再去地包小市儿。

地包小市儿再也没有了老库头儿的巴扬声,做小买卖的生意人和周边的住户,觉得日子里少了些什么。

在我的记忆里,地包小市儿似乎从此也开始衰落。

老库头儿不会其他手艺,年龄大了,又干不了体力活,他和妻子卡捷琳娜常常是吃了这顿,下顿不知道在哪儿。

老库头儿却不卖他的巴扬,除了房子的四框和炕上的那卷铺盖,家里的物件只剩巴扬了。

老库头儿没有凳子,就坐在窗台上拉巴扬,有时,会拉上小半天。

偏脸子人整天忙着劳作糊口,没人关心老库头儿拉些什么,更多的时候,老库头儿像是在拉给自己听。

老库头儿满是老茧的手指,却像舞蹈演员一般,十分灵活地按动两侧的圆钮。

那天,天色已近黄昏,老库头儿还没有出现在他家的窗台上。当时,我和所有的人都没有意识到,偏脸子从此再也没有了老库头儿节奏欢快明朗的琴声了。

老库头儿的巴扬坏了,他拿到西十二道街的乐器店修理。一个戴花镜的老师傅拆开,翻遍了所有的零件盒子,没找到合适的配件。

老师傅拉着长音说,这个老古董,1905年,圣彼得堡生产,年代太久远了。

老库头儿不甘心,到处寻找那个叫音簧的小部件。

几年后,老库头儿和老卡捷琳娜去了动力区文政街的外侨疗养院。

老库头儿离开了我们院儿,他随身的物品只有散落着的巴扬,一直没有再装上过。

老库头儿跟街坊邻居们告别时说,日子总有一天会好起来。

人们点头答應着。

偏脸子人都清楚老库头儿的性格,无论遇见多么烦恼忧愁的事儿,从来没瞅见他挂在脸上。

小时候,《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是我最爱看的小人书。

老库头儿跟我讲过《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不一样的另一个版本的保尔·柯察金和冬妮亚的故事。

在老库头儿的故事里,保尔·柯察金和冬妮亚没有成为敌对的双方,而是结婚了,还有了一儿一女。

我知道,善良的老库头儿在撒谎。

我长大后,老库头儿拉的曲子,大多都对上了号,基本是俄罗斯的舞曲和民歌。

我隐约觉得遗漏了什么,直到有一天,听到《伏尔加河船夫曲》,唤起过去熟悉的旋律。

我泪流满面。

手风琴分为很多种,键盘式手风琴、键钮式手风琴(巴扬)、班多扭琴和六角手风琴。

老库头儿固执地坚持他的巴扬的叫法——以俄罗斯历史最有名的演奏家的名字命名键钮式手风琴——其实,在刻意强调他们的民族记忆和标识。

南岗区博物馆广场东南侧的新哈尔滨旅馆(今哈尔滨国际饭店)就是一架手风琴的象形建筑。

新哈尔滨旅馆始建于伪康德三年(公元1936年)五月。

俄籍建筑工程师彼·谢·斯维利多夫在设计时充满了焦虑。

广场的中心是这个城市的地标性建筑、哥特式木结构八面体的“远东第一东正教堂”—圣·尼古拉大教堂。1966年8月23日被拆除,哈尔滨永远的伤疤。

西侧砖木结构的艾尔诺贝新艺术风格的建筑——莫斯科商场(今黑龙江省博物馆)。

北面巴洛克为主的折中主义风格的吉别洛·索科大楼(今意大利驻哈尔滨总领事馆旧址)。

东边文艺复兴风格的梅耶洛维奇大楼(今哈尔滨少年宫)。

南邻新艺术风格的中东铁路理事事务所,1921-1924年曾作为中东铁路局局长沃斯特罗乌莫夫的官邸。

建筑设计师彼·谢·斯维利多夫在苦苦思考在圣·尼古拉大教堂广场的平面布局和立面造型优美的建筑群中,他的新建筑如何介入。

彼·谢·斯维利多夫拉起了他酷爱的巴扬,舒缓他的焦虑。

沉浸在音乐中的彼·谢·斯维利多夫突然放下巴扬,跑到工作台前,不小心碰洒了咖啡,在染着咖啡渍的纸上,画下新哈尔滨旅馆的设计草图。

新哈尔滨旅馆建筑立面,左半部相当于手风琴的左半琴身,窗户的造型为键钮的贝司,中间竖直的线条形似皮风箱,右半部对应右半琴身,转角向回收缩,多层的阳台呈横线条,有如键盘。

新哈尔滨旅馆建到一层,因资金不足而停建,日本南满铁路近藤林业公司以一百万日元接手。

日本南满铁路近藤林业公司的旧址,就在新哈尔滨旅馆的西南侧,沿西大直街向西南走,不到一百米的那栋日式现代风格的三层小楼,现在使用的单位不详。

新哈尔滨旅馆于伪康德四年(公元1937年)六月九日竣工,十月二十四日正式营业。

民国三十八年(公元1949年)七月,哈尔滨市人民政府接管此楼,更名为哈尔滨国际旅行社,主要接待各国外宾、海外华侨。

1950年2月27日,下午5时多,毛泽东主席和周恩来总理在省市领导的陪同下,乘电梯登上哈尔滨国际旅行社的楼顶,俯瞰哈市的全貌。当年,这里是哈尔滨的最高点。

毛主席说,要把这座消费城市变成生产城市。

没过几年,新成立的动力区和平房区,大工厂拔地而起,工厂烟囱林立。

哈尔滨来了不少苏联专家和他们的家属。

我小时候,偏脸子还流传着一首当年的民谣:

“苏联老大哥呀,挣钱挣得多呀,买辆摩托车呀,开到莫斯科呀。苏联老大嫂哇,挣钱挣得少哇,买块破手表哇,戴上满街跑哇。”

2010年6月22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授予哈尔滨“音乐之城”(Music City-Harbin,China)的称号。

哈尔滨成为与奥地利维也纳(Vienna,Austria)、意大利博洛尼亚(Bdogna,Italy)、西班牙塞维利亚(Seville,Spain)、英国格拉斯哥(Glasgow,Scotland)、比利时根特(Ghent,Bel-gium)比肩的城市。

原新哈尔滨旅馆的建筑——正在奏响的手风琴,就是哈尔滨这座音乐之城辉煌荣誉的标志。

不过,一个没有诞生过交响乐的民族,不懂得什么是真正的庄严和宏大,所有的理解,都难免是误读。

地包

偏脸子流传着一首歌谣,开头就是,“火车头,呜呜叫,吭哧吭哧进地包……”

地包,俄语,火车库的译音。

光绪二十四年(公元1898年)九月,中东铁路滨绥线由哈尔滨向东铺轨的同时,开始在今天的位置兴建哈尔滨机务段。

光绪二十五年(公元1899年),中东铁路局在秦家岗设立了松花江站(今哈尔滨站),搭建了几座木头房和砖房(今哈爾滨站行李房的位置),有站长办公室、电报室及行车人员休息室等。

哈尔滨机务段在松花江站的西北侧,修建了火车库。火车库呈扇形,二十二个库眼儿,用于简单的维修和保养作业,给机车锅炉和管道清理水垢,更换缸套和轴瓦等易损件,在酷寒的冬季存放段内暂时不工作的蒸汽机车。

哈尔滨机务段为工人和家属在火车库的西侧修建宿舍,米黄色的铁路官房,人们笼统地称哈尔滨机务段和这片居民区为地包,后来渐渐专指后者,现在叫地德里小区。

光绪二十九年(公元1903年)七月十四日,中东铁路正式运营,扩建后的松花江站,改称哈尔滨站。

哈尔滨机务段业务量骤增,招募的工人多达一千五百多名,中俄工人各占一半。

地包的居民区开始向南延伸。

地包约略的范围:哈尔滨铁路局哈尔滨机务段围墙外与地包头道街(今抚顺街)之间所夹的这片狭长的地带,东始哈尔滨机务段大门通往九站码头的铁道,西抵六号门通往中东铁路哈尔滨总工厂(今哈尔滨车辆厂)的铁道,包括今天的地包二道街(今地节街),地德里街,地工街,地正街,抚安街,抚欣街,抚兴街,抚利街,抚昌街等。

由于地域的扩大,地包有了大小之分,通常,人们习惯把机务段大门附近,以“地”字打头的街道形成的区域,叫小地包,后来向西延伸的部分,今天哈尔滨市锁厂周边的“抚”字头的街道形成的区域,叫大地包。

一条街若90度转弯,则属于另外一条街,而在地包,此惯例根本不适用。这里的街道折来折去,用偏脸子人的话说,没有一条直溜儿的街道,比如,“丁”字形状的地包二道街,分成了三段。

毛主席老人家说的“十月革命一声炮响,给我们送来了马克思列宁主义”,按哈尔滨地方志编撰者说,这个说法要改动。马列主义在哈尔滨传播,比这个习惯说法的时间更早。

中东铁路哈尔滨机务段的俄国工人里,有个叫伊万诺维奇的中年人,下班后,经常去中国工人居住的工棚,讲苏俄“红党”和“白党”的不同。

穷苦的中国工人知道了“红党”是列宁领导的布尔什维克,“白党”是马尔托夫领导的孟什维克。

伊万诺维奇的真实身份是布尔什维克派到中东铁路哈尔滨机务段的负责人。

中国工人们聚会时,伊凡诺维奇领着大伙齐声高唱《国际歌》。

若这个史实确凿,那哈尔滨的地包就是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最早唱响“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的地方。

苏联的档案也可以佐证,《苏联十月革命与社会主义建设档案》第十一卷第35页有这样的记载:“在哈尔滨的中东铁路,还有同中国工人并肩劳动着的俄国工人。他们之间奠定并加强了革命的联系。布尔什维克在中东铁路区域内,不仅在俄国工人中问,而且在中国工人中间进行了革命工作。还在1905年-1908年时,哈尔滨的布尔什维克就在中国工人中间开展了系统的工作。我们在他们中间有计划地进行工作,不仅努力帮助他们提高阶级觉悟,而且还培养他们成为中国人民反对清朝专制制度的民族解放斗争中的先锋队。”

可惜作为历史文物的中东铁路机务段的火车库,没有保存下来,七十年代初期被拆除了。我们似乎不太珍惜历史的遗迹。

民国十四年(公元1925年)夏,哈尔滨机务段新招来一批中国工人,其中有一個叫吴丽石的小个子的江苏人,脸面白嫩,手指尖细,穿着破旧的学生服,说一口流利的俄语。

吴丽石的另一个身份是中共党员,莫斯科东方大学毕业后,受党中央派遣,到哈尔滨领导工人运动。

吴丽石在偏脸子的塞瓦斯托伯尔街(今安心街)和谢尔吉耶夫街(今安广街)拐角,租借了临街的一所白俄人的沙曼房,开办了“俄语夜校”——哈尔滨第一个地下产业工人党支部。

不久,吴丽石调离哈尔滨,先到沈阳,后到山东济南,组建遭到破坏的山东省委。由于叛徒出卖,吴丽石不幸被捕。

民国二十年(公元1931年)四月五日,山东临时军法委员会判处吴丽石等二十多名共产党人死刑。同日,吴丽石在济南纬八路刑场就义。

我小的时候,这间房子是个裁缝铺,小业主叫任一剪。

家里的针线活儿主要由女人做,可好的裁缝却多是男的,这世上的事儿,真是挺有意思的。

任一剪整天围着蓝围裙,套着蓝套袖,皮尺挂在脖子上,有客人上门,他把鼻梁上卡着的眼镜向下拉,眼睛透过上半截镜片,用化石片在布料上划线。

在我的眼里,任一剪的眼镜就是个配搭。

任一剪有个闺女,留着耷拉到屁股上的大辫子,乌黑乌黑的,任一剪裁好的布料,大辫儿蹬马神儿机(俄语,机器)做活。

偏脸子人管缝纫机叫马神儿机,也有少数说话南方腔调的人叫针车,这叫法,在偏脸子不流行。

偏脸子有好几家裁缝铺,唯独任一剪家的生意兴隆。人们说任一剪的活儿好。

我家对面屋的老井婆子反驳道,你们是看上大辫儿了,穿她亲手做的衣服,身子和心里舒坦。

疯疯癫癫的老井婆子的话,有时一针见血。

地包二道街“丁”字型的那一竖,与地包头道街交叉点的南侧,有一个地基比其他铁路官房高出一截儿的石头房子,当年住着哈尔滨机务段检修车间的白俄工段长巴科维奇,咱们的工人叫他大个儿驴。

新近,哈尔滨站建北广场,大个儿驴的住宅被拆除了。

大个儿驴凭自己身高马大,力量上不吃亏,经常打骂咱们的工人。

山东掖县大汉张有仁在机务段当司炉工,实在忍不下这口气,联合几个老乡,教训了大个儿驴。

从此,大个儿驴对咱们的工人客客气气。

我在抚顺小学上学时,学校常把退休的张有仁老爷爷请来,对我们进行革命传统教育。

张有仁老爷爷七十多岁了,腰板溜直,用浓重的掖县口音,给我们讲述他们收拾大个儿驴的故事——

俺和工友们提前把三条麻袋连在一起,改了一个特大号的麻袋。

掌灯时分,一个钳工用铁条弄开了大个儿驴的房门,俺和工友们踮着脚尖,摸黑进到大个儿驴的屋里。

大个儿驴趴在床上,像一头死猪,呼噜震天,他下了班,天天喝得烂醉,不过半夜不醒酒。

俺张开麻袋口,工友们扯着大个儿驴的四条腿,准备装进去,这时,大个儿驴的呼噜突然断了。工友们抬着大个儿驴,悬在半空,屏住呼吸。大个儿驴打了个嗝,立马呼噜又一个接一个。工友们将大个儿驴塞进麻袋,俺扎上口,几个人七手八脚把大个儿驴弄到运料的手推车上。

俺们直奔下坎儿水洼子街(今安丰街)的臭水泡子。

可俺一想,要是大个儿驴真的淹死了,就惹下大麻烦了,不如祸害他一下,适可而止。

工友们同意。

俺们把大个儿驴抛到附近的一个烂泥塘里。

秋天的水,冰冷刺骨。

大个儿驴冻醒了,在麻袋里乱蹬着,高呼救命。

俺们躲在旁边的胡同,捂着嘴乐。

这钟点儿,偏脸子的街道上根本没有行人。

大个儿驴的呼喊声弱了,也不在麻袋里折腾了。

俺看差不多了,就给大个儿驴解开麻袋。

俺故意问大个儿驴,巴科维奇段长,你得罪什么人了?

大个儿驴上牙和下牙一个劲儿地打架,半天才说出话来——我就得罪你们了。

大个儿驴一个礼拜没来,高烧不退,蒙在额头上用冷水浸湿的毛巾,一会儿就要换一条。

大个儿驴感冒好了,出现在车间里,背着手,像啥事儿没发生一样。

大个儿驴走到那几个工友面前说,下了班,喊上张司炉,来我宿舍,我们喝酒,一醉方休。

张有仁老爷爷很会讲故事,他说过,跟我们这么大,听过全本的《水浒传》。在我们学校,张有仁老爷爷翻来覆去只是这一件事儿,他说出上句,我们能接出下句。

有一回,二狗讨厌,在台下大声喊着,张爷爷,你换个故事讲吧。

张有仁老爷爷像拉磨的驴转着圈磨叨,感谢毛主席,感谢共产党,从三座大山的压迫下,解救出了俺,让俺们工人阶级成为国家的主人翁。

从这以后,张有仁老爷爷再没来我们的学校做报告。

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我们国家第一辆自己设计的干线货运蒸汽机车——前进型机车,偏脸子人俗称的“五对轮”研制成功。

哈尔滨铁路分局机务段老毛子人留下的火车库,无法容纳身躯庞大的前进型蒸汽机车,存放小型的调车用的上游型蒸汽机车尚可以,便择地新建火车库,地包彻底地废弃了。

我经常翻过机务段围墙的豁口,去废弃的调车场玩,转盘的背后就是残破的火车库。人非物也非。

我坐在调车转盘锈蚀的铁架子上,看南来北往的火车。

黑色的蒸汽机车对我来说,是个庞大的家伙,汽笛的鸣叫,曲轴和连杆的转动,锅炉喷出的蒸汽,似乎有无穷的力量。

夕阳下,那列向东开出的火车,绿皮车厢的窗户下沿儿挂着的白铁牌上写着:三棵树——东方红。

“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他为人民谋幸福,呼儿嗨哟,他是人民大救星……”

我上学学会的第一首歌就是《东方红》。

大人说,这个叫东方红的小镇是密山——东方红鐵道的终点。

那咱,我不知道东方红具体的位置在哪儿,到底离偏脸子有多远。

我竟然过了近半个世纪的时间,才来到东方红。

K7081次,仍是小时候的绿皮火车,亲切又惆怅,遇车站一律停靠,无论大小,796公里,运行14小时26分。

东方红,原来是一个安静的小镇,倒不如说,一个寂寞的小镇。

电影院

我小的时候,关于电影的概念,等于故事片,看电影,是我童年最幸福的回忆。这些看过的电影,已经成为我生命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每次,我总是希望电影长些,再长些,不要结束,虽然,那咱还无法完全懂得电影里想要表达的东西。

剧场灯光亮起的瞬间,我会愣上一小会儿,不能马上适应重新回到的现实。

如果角度合适,我便张开双臂,让放映室射出的那束光,将我的影子映在银幕上。我像是在飞翔。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幻想着扮演剧中喜欢的正面人物,并对剧情按着我的想法,进行补充和删节。

那时,少有彩色电影,多是黑白片,可现在看来,却比彩色片更有质感和表现力。

据考证,中国最早的电影院就诞生在哈尔滨的埠头区(今道里区)。

光绪三十一年(公元1905年)十二月二十五日,俄国人潘捷列依蒙·瓦西里耶维奇·科勃采夫租借法籍犹太商人萨姆索诺维奇位于中国大街(今中央大街)与石头道街(今西十二道街)交角处的犹太商会,开办了“科勃采夫法国电影院”。

科勃采夫法国电影院比西班牙人雷玛斯光绪三十四年(公元1908年)在上海虹口海宁路与乍浦路路口建的上海虹口大戏院(参见《中国电影史》钟大丰、舒晓呜著,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5年8月第一版),要早三年。

科勃采夫法国电影院每天下午四时开始,连续放映三场,当时电影是默片,很短,一般不超过十五分钟。

科勃采夫法国电影院可容纳一百名上下的观众,门票5卢布,满员时的站票也要1卢布。这个价格不是一般老百姓能承受的。

在科勃采夫法国电影院,看电影是身份的标志,是可以炫耀的事儿。

科勃采夫法国电影院的拐角,在商铺林立的中国大街,是最靓的风景,从下午一直到晚上七八点钟,打扮人时的男女,男的油头粉面,女的浓妆艳抹,站在左右,抽烟,闲谈,等待电影开演。我觉得更像是这些摩登男女的演出。

1864年,潘捷列依蒙·瓦西里耶维奇·科勃采夫生于俄国顿河河畔的罗斯托夫,跟外阿穆尔军区的部队驻哈尔滨,担任随军摄影师。

光绪三十三年(公元1907年),科勃采夫放映了自己拍摄的俄国侨民在药铺街(今中医街)的体育场(今红星体育场)举办自行车比赛的纪录片。可惜,改革开放初期,药铺街的自行车比赛场被改造成小广场,现已无存。

科勃采夫最辉煌的电影是他无意间记录下安重根义士刺杀伊藤博文,这一重要的历史瞬间。

宣统元年(公元1909年)十月二十六日,为解决俄日争端,俄罗斯财政大臣戈果甫佐夫和日本驻朝鲜统监伊藤博文在哈尔滨会面。

科勃采夫架好摄影机准备拍摄欢迎的场面。

仪仗队的音乐响起,科勃采夫对着焦距,镜头里突然出现一个戴黑帽穿黑衣的朝鲜人,冲出欢迎的人群,举着勃郎宁手枪,高喊着“高丽亚,乌拉——”对准大胡子的日本人连开数枪。

这个日本老人像稀泥般,堆委在地上。

至今,哈尔滨火车站的第一站台上,用不同的两块颜色地砖,标志出安重根义士和罪魁伊藤博文的位置。

民国十年(公元1921年),拉脱维亚籍的犹太商人I.R.达里耶尔在此开办“男女时式洋服大氅”的商店,科勃采夫法国电影院停办。

达里耶尔商店的牌匾上用中俄两种文字,中文名“惠康呢绒庄”,俄文名,所以也有人称伦敦呢绒商店。

橱窗玻璃上除了上面的广告语,还有数字3548,这是预定生意的电话号码。

光绪二十九年(公元1903年),中东铁路全线通车的当年,哈尔滨已拥有178部电话。

上个世纪五十年代至八十年代,这里为龙江制鞋厂试销部,门市后面是维修部,当年,龙江牌皮鞋质量很差,刚出厂的鞋就开胶。旧建筑现已无存。

光绪三十二年(公元1906年),俄籍犹太商人捷尔阿拉克洛夫在中国大街与商市街(今红霞街)街口开办“节克坦斯电影院”,经理是扬格若戈尔。民国十年(公元1921年),原建筑改建后,为德商孔士洋行分行,专营各种机械和配件。

同年,波兰籍犹太商人.π·c·芬克利施捷因在中国大街和商务街(现上游街)街角开办“伊留季昂电影院”。

不久,新城区(今南岗区)松花江街的格兰德旅馆(今天竹宾馆址)附设的“进步电影院”开业。

这些电影院都早于上海。

排行第五的奥连特电影院(今和平影院)为哈尔滨现存最早的电影院,光绪三十四年(公元1908年),由沙俄远东总督阿列克谢耶夫海军上将开办。

我小时候,道里(偏脸子人狭义的道里)尚有四家电影院,不包括顾乡电影院和其他的能放电影的俱乐部。

一、兆麟电影院。

民国十四年(公元1925年),俄国人巴拉斯在中国大街与蒙古街(今西七道街)交口开办“皇宫电影院”,三层砖混结构,欧式折中主义风格的建筑。民国三十五年(公元1946年),更名为“第二电影院”。1949年,再次更名为“红光电影院”。1950年,又更名为“哈尔滨市工人俱乐部”。1953年4月,又更名为“儿童电影院”。1960年,与当时的兆麟电影院(今儿童电影院)相互对调名称,并沿用至今。

二、文革电影院。

民国十五年(公元1926年),美籍犹太人纳布留金与满铁理事会于面包街(今红专街)合资兴建了“光陆电影院”,后更名为“大胜电影院”。砖木结构,折中主义建筑风格,立面对称布局,以券柱式为主要构图,采用爱奥尼双柱并列形式,主入口高大宽敞。伪满时,改名“丽都电影院”。解放后先后为“第三职工俱乐部”“东北鲁艺剧场”“文化电影院”。文化大革命期间为“文革电影院”。文革结束,更名为“哈尔滨影剧院”。1982年再更名为“哈尔滨音乐厅”。1997年又更名为“哈尔滨紫丁香音乐厅”。

三、东北电影院。

民国十九年(公元1930年)八月,美籍犹太人阿列克什泰因创办的“美国电影院”,在保险街(今西九道街)开业,号称是当时哈尔滨规模最大、设备最先进的电影院。砖木结构两层建筑,欧式罗马风格。

美国电影院不仅放映电影,还演出美国百老汇样式的歌舞。

民国二十五年(公元1936年)三月十六日,十九日,二十日,俄罗斯著名歌唱家,世界男低音歌王夏里亚宾曾在此三次登场演出。

民国二十六年(公元1937年),更名为“大光明电影院”。民国三十五年(公元1946年),又更名为“东北人民剧院”,随后又更名为“文化俱乐部”,不久,又更名为“东北电影院”,一直到1997年拆除。

四、儿童电影院。

大同二年(公元1933年),伪满当局在新城大街(今尚志大街)和斜纹街(今经纬街)交汇处建成专门放映日本电影的“平安座影院”,典型日式现代风格的二层建筑。民国三十四年(公元1945年)八月,前苏联领事馆接收了平安座影院,更名为“南京电影院”。民国三十五年(公元1946年)三月,移交给哈尔滨市中苏友好协会,再更名为“兆麟电影院”。民国三十七年(公元1948年)八月一日,第六次全国劳动大会在此举行。1953年4月与儿童电影院今(兆麟电影院)相互对调名称。

我初中时,是市重点业余体校足球队的守门员,在八区体育场的外场训练。

守门员专项教练刁大爪子踢出一脚外脚背的弧线球,直奔大门的左上角。

我迅速向左前方垫了一步,飞身跃起,单臂伸展到了极限。

皮球划出一道飘忽的弧线,砰的一声击中门梁。

看热闹的人群里,一个小胖子拍巴掌叫好。

实际上,我的指尖并沒有碰到球。

刁大爪子厉声地呵斥我:支撑腿的用力再狠些,另一条腿向斜上方的拉动再快些。

我观看当下的中超比赛,最好的那几位守门员,包括国门王大雷、颜骏凌,在鱼跃的动作上,都有缺陷,只是支撑腿单腿用力。

训练结束,小胖墩跟我套近乎,他天天来看我们训练。

小胖墩把小手伸进守门员手套说,你教俺守门,俺用电影票交换。

我爽快地答应,这得占多大的便宜!

当天,小胖墩就领我从儿童电影院的后门进去,爬一个单独的楼梯,上到顶层的放映室。小胖墩他爸是儿童电影院的放映员。

小胖墩说,爸,俺的好朋友。

戴前进帽的人嗯了一声,继续忙他的工作。

一年多的时间里,我和小胖墩趴在放映室的瞭望口,探着脑袋看电影。

那些温暖的电影,《红雨》《海峡》《春苗》《小螺号》《我们都是向阳花》《摘苹果的时候》《鲜花盛开的村庄》……

我和小胖墩成了好朋友。

有一天,我跟小胖墩说实话,你个子太小了。

我不想对交心的朋友隐瞒。

小胖墩低下脑袋,俺知道。

小胖墩让我很奇怪,他不爱看外国电影,国内的电影,他无论看多少遍也不厌烦。

小胖墩说,俺在找俺妈。

小胖墩的妈妈喜欢看电影,嫁给了小胖墩的爸爸,一个沉默寡言的电影放映员,有了小胖墩。

小胖墩还不记事儿,他妈不告而别。

小胖墩长大了,问他爸,俺妈为什么要抛弃咱们?

小胖墩的爸爸说,你妈想当演员,成为大明星。

我问,你妈长什么模样。

小胖墩说,俺妈走的时候,拿走了她所有的照片。

小胖墩掏出一张电影明星的照片给我看,俺爸描述,像这个叫上官云珠的女明星。

这女人瓜子脸。

秋季的一天,蜻蜓在八区体育场的草坪上空徘徊。

小胖墩说,水虿是很丑的虫子,一般要一至三年,长的则要七至八年才能长大,爬出水面,脱去皮,生出翅膀,变成蜻蜓。人年轻时最好,而蜻蜓却是暮年。这是它们最后的舞蹈,不久,就死去了。

未成年的小胖墩有颗大人的心。

几天后,我再去儿童电影院,小胖墩他爸的小徒弟说,小胖墩跟师傅去外地了。

从此,我再也没有见到小胖墩,看电影的特权也就丧失了。

小胖墩和他爸一定到有电影制片厂的城市,寻找小胖墩的妈妈去了,不知道他们找到没有。

改革开放,我观看了重新上演的老电影,女演员中,上官云珠的确最有味道。

可惜这位影响我对女性审美的上官云珠,在“文革”初期,不堪忍受羞辱,跳楼自尽了。

1982年,我们第一次电视直播足球世界杯的比赛,意大利队获得冠军,伟大的守门员佐夫举起大力神杯。我终于明白过来,小胖墩想当守门员,因为这个特殊的位置,很显眼,他不记得模样的妈妈准能一眼认出他来。

我人到中年,耳边还时不时地传来我在儿童电影院放映室里听见的电影胶片转动的沙沙声……

工厂街

工厂街约略东西走向,始于一面街,终止于北安街。

工厂街不在偏脸子的范围内,偏脸子北界在安道街,再向北的那条斜街为工厂街,偏脸子人管工厂街叫道里的“边儿”。

偏脸子人在街上遇见了,互相打招呼。

老张大哥,去哪儿呀?

她李嫂啊,去趟道里呢。

偏脸子就在道里区,这话听上去有些矛盾。

偏脸子人口中的道里,有广义和狭义的区分。

偏脸子原属新阳区。

伪康德五年(公元1938年)七月一日,伪满哈尔滨市公署设立新阳区,约略的区域为北铁道街(今安道街)一东中东铁路南满支线一南康德路(今康安路)一西松花江堤坝。

民国三十六年(公元1947年)十二月,新成立的哈尔滨市人民政府将新阳区与埠头区合并为道里区,翌年六月又重新划分为道里、新阳两个区。

1953年11月23日,哈尔滨市人民政府决定,撤销新阳区,将其所辖区域划归道里区。

偏脸子人挂在嘴巴边儿的道里,专指原埠头区的中心区域,相当于现在的中央大街、尚志大街等主要街道以及周边构成的核心商圈,即狭义的道里。

道里区的其他地域,偏脸子人也有各自的叫法,比如上坎儿或地包(今地德里),河字片或沃斯特罗乌莫夫村(今正阳河街道办事处辖区的大部),民字片或莫斯科兵营(今共乐街道办事处辖区的一部分),三十六棚(今工程街道办事处辖区的一部分),顾乡屯(今工农街道办事处和城乡路街道办事处辖区)等等,这样,构成了广义的道里。

工厂街的西段跟偏脸子挨着,也是偏脸子人去道里的必经之路,人们彼此熟稔,偏脸子人从没把被尚志大街南段的大坡儿隔开的这一撇的工厂街,看成是偏脸子以外。

工厂街有个著名的25号大院,我们偏脸子人俗称“特务院”。

民国三十七年(公元1948年)十一月六日晚,哈尔滨市文教局女秘书赵洁珊在九站码头和中东铁路游艇俱乐部(今哈尔滨铁路江上俱乐部)之间的小松树林里,被人从背后枪杀。

这片小松树林,现在辟为全民健身的运动场所,有各种体育器械,可唱卡拉OK、跳交际舞的老年人,比锻炼的年轻人多。

新中国成立后,这个搁置了好几年的案件,哈尔滨市公安局重新侦办,代号“乙号案件”。

当年收缴的赵洁珊个人物品里,有一本缎子面的日记本。

赵洁珊在日记里,抄录了鲁迅的文章《无花的蔷薇》,专案组侦察员认为赵洁珊在影射人民政府,表达不满。赵洁珊是留用的伪满政府工作人员。

日记本一个很隐蔽的位置,夹着一张小纸条,上写“邵玉魁,水道街10号,工厂街25号”。

专案组侦察员经过调查,邵玉魁曾和赵洁珊同在伪满哈尔滨市妇女协进会工作过,两人交往甚密。

水道街(今兆麟街)与工厂街拐角处的房子呈“L”型,偏脸子俗称的拐把子,有两个进出的门,一个开在水道街,门牌10号,一个开在工厂街,门牌25号,进去后,为同一个院。

这个院子住的邵姓人家,户主叫邵植华,是邵玉魁的父亲。

邵家的家庭背景在当年属于特别复杂的那类,邵玉魁的两个弟弟,老大邵莲魁,老二邵亚魁,当过国民党兵,妹夫李子和做过军统局哈尔滨站的情报员。

更令专案组惊喜的是,邵植华曾向市工商联合会上交过一支勃朗宁手枪,而赵洁珊就是被这种口径的枪械射杀。

在“三反”“五反”政治运动的余温下,“乙号案件侦破小组”很快认定赵洁珊一案为“政治性谋杀”。

1954年4月7日,专案组秘密逮捕了邵莲魁,在严刑逼供下,邵莲魁“顺竿爬”,编造出姐姐邵玉魁通过密友赵洁珊为妹夫李子和搜集情报。不久,赵洁珊变卦,邵玉魁便和他商量除掉赵洁珊。一个大雾天的晚上,邵玉魁将赵洁珊诱骗到松花江九站码头附近的小松树林里,做最后的争取工作,赵洁珊意志坚定。邵玉魁向他眨眼发出信号,他在赵洁珊身后十几米的地方用他父亲的三号撸子枪,射杀了赵洁珊。

一个月后,邵玉魁去沈阳开会,火车经停王岗站,几个穿制服的公安人员上来,走到她眼前,掏出逮捕证:“邵玉魁,你被捕了。”

邵玉魁拒不认罪,专案组不断地提审,体罚。此时,邵玉魁已怀孕八个多月,她决计牺牲自己,换取腹中婴儿的性命,在询问笔录上签字。

1954年7月14日,邵玉魁生了一个男孩,起名“铁生”。铁生出生第七天,专案组就交给了邵玉魁的丈夫王长春抚养。

1955年3月24日,哈尔滨市中级人民法院判处邵莲魁、李子和死刑,邵玉魁死缓,邵亚魁有期徒刑七年。

王长春与邵玉魁离婚,带着儿子,去了外地生活,从此杳无音信。

黑龙江省高级人民法院对此案的判决还没复核的情况下,《哈尔滨日报》发表了《哈尔滨市人民公安侦破一起潜伏特务案》消息,并用整版篇幅刊登了“罪证图片”。

1955年11月14日,《人民日報》发表了《她为什么被杀》的长篇通讯,《光明日报》《中国青年报》等大报转载,其他省份的报纸也纷纷报道此案。

哈尔滨市委宣传部宣传干事丛深根据“乙号案件”,编写了电影剧本《徐秋影案件》,长春电影制片厂于1956年搬上银幕,导演于彦夫。沈水凝饰演被杀害的女特务徐秋影,张圆饰演指使杀害徐秋影的女特务邱涤凡。

于是,哈尔滨的“乙号案件”,轰动全国。

丛深的另一个剧本《千万不要忘记》影响更大。1963年,哈尔滨话剧院携话剧《千万不要忘记》进京演出,总理周恩来在出访外国前一天,特意接见了全体演职人员。1964年,北京电影制片厂将《千万不要忘记》搬上银幕,导演谢铁骊。

在党的宣传部门工作过的人,政治的嗅觉比常人敏感万倍,高出好几个量级。

长春电影制片厂乐团指挥家尹升山,执棒指挥了电影《徐秋影案件》的音乐,他和邵玉魁曾住同一条街,工厂街95号大院,今天工厂街中国石油加油站对面,相隔不远,我们无从考证他们认识与否。

那个年月,台湾的蒋介石在美国的怂恿下,正叫嚣反攻大陆,为了配合形势的需要,相同的“反特”题材的《神秘的旅伴》《虎穴追踪》《羊城暗哨》《寂静的山林》《前哨》等故事影片纷纷涌现。

女特务的扮演者像是约定好似的,个个漂亮,比如《虎穴追踪》里的阿兰,《羊城暗哨》里的八姑,唯独这部《徐秋影案件》里的徐秋影和邱涤凡,太让人失望。在现实生活中,邵玉魁和赵洁珊属于绝代佳人。

1956年6月15日,黑龙江省高级人民法院以证据不充分,将“乙号案件”发回哈尔滨市中级人民法院重审。

哈尔滨市检察院任命审判监督处处长杨同喜,助理检察员王永平,与法院、公安局的同志联合组成调查组,重新审理此案。检察官杨同喜、王永平坚持此案不成立。

那是一份白痴编撰的“供词”。

杨同喜多次在会上表态,不能因为没有抓到凶手,就一定要找个替死鬼。

1957年4月27日,中共中央公布《关于整风运动的指示》,后来转化为轰轰烈烈的反右政治运动。

在运动中,有革命群众揭发杨同喜和王永平为“国民党特务鸣冤叫屈”。杨同喜被打成右派,王永平下放农村监督劳动。

在方方面面的合力重压下,1959年4月16日,哈尔滨市中级人民法院对邵莲魁、李子和执行了死刑。

1981年12月,邵玉魁在监狱整整服刑了二十八年后,减刑获释。

此时,她的二弟邵亚魁早已在监狱里服毒自杀,出生后再没见面的儿子铁生,父母和邵家的其他人,不知所终。

头发花白的邵玉魁多次上书申诉冤情,她说,自己没有什么再可以失去的了。

1987年7月6日,最高人民法院复核同意黑龙江省高级法院对邵玉魁等人无罪的裁定。

谁是杀害赵洁珊的凶手?

法院的判决并不能指出《徐秋影案件》的事实真相。

偏脸子的坊间有一个说法,某个有身份的人看上了赵洁珊,她不从,遭此毒手。

猜测只是可能。

历史是由一个又一个谜团组成的矩阵,无法解开。或许,这就是历史的魅力所在。

邵玉魁当着采访她的记者表示过,她感谢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的好政策。

可没过几年,悲剧重新上演,1995年4月27日,无辜的聂树斌被枪决;1996年6月10日,同样无辜的呼格吉勒图被执行死刑。

我们无法感同身受聂树斌和呼格吉勒图冤死时的凄惨心境。

在痛心疾首下,我们除了还冤魂以公道,对受害者家人给予经济补偿,还应该做哪些亡羊补牢的事,我们真的好好想过吗!

尹升山家住的工厂街95号大院,邻街一趟板夹泥的沙曼房,一家的房檐下挂着一个用木板钉起来的雀窝,有一大家子家雀在里面生活。

这家掌柜的,叫大老杨,是“守门员”,市蔬菜公司看大门的更夫。

老杨家的大儿子大杨在放学回家的路上,捡了一只从窝里掉到地上的家雀崽儿,拿回来养,还专门做了一个雀窝。

大杨的娘唠叨大杨,家贼,养不熟。

偏脸子人俗称家雀为家贼。

大杨在家,这个家雀就围着他转悠,有时,还落在他的肩膀上。

有一天,这个家雀瞅瞅蓝天,又瞅瞅大杨,反复多次。

大杨正摸不着头绪,家雀像箭一般飞走了。

大杨的娘叹气,翅膀硬了。

秋天,大杨去了北京,他考上了中央工艺美术学院,后来,担任过中央工艺美术学院副院长,院长是常沙娜,其父常书鸿。

大杨的名字叫杨永善,著名的陶瓷设计家。妻子汤继珊,东方歌舞团舞台服装设计家,父亲汤道耕,即著名作家艾芜。

改革开放初期,艾芜老先生到哈尔滨开会,特意来杂乱的工厂街95号大院,看亲家大老杨。

全院的人出来,争着看大作家究竟什么模样。

艾芜老先生说,这里很温馨。

转过年的春天,雀窝住进了好几只家雀,冲着老杨人啁啾。

大老杨说,是不是大杨家养的那只家雀回来了。

没人能辨认出来。

我们人类自诩,能辨识真伪善恶,有时,却无法辨识最简单的事实。

我小的时候,这个家雀窝还在,家丁兴旺。

华沙街

华沙街,今安平街,偏脸子人俗称的偏脸子三道街。

华沙街是纳哈罗夫卡村最早形成的约略南北向的街道之一,始于普拉科夫街(今安顺街),在吉别斯街(今安和街),与特维尔街(今安化街)并拢,继续向南延伸的部分,使用特维尔街的名称,止于地道街(今安红街)。

华沙街的北端,兵长街(今安宁街)和布利亚特街(今安达街)之间,我家对面屋的老井婆子说,当年,住着不少的波兰人,每年的阳历八月十五的那天,他们唱着歌,在松花江上放小木筏子,上面有蠟烛和鲜花。

随着中东铁路建设,大批波兰人来到哈尔滨定居,生活,工作,侨民人数仅次于俄罗斯人,据1926年的哈尔滨日文报纸《露亚时报》公布的哈市人口一览表中,1916年的统计,波兰人为2558人,不过,当时的波兰王国由沙皇兼领国王,大多数波兰人“隐匿”在俄罗斯人里,这个数字只是单列出专指的波兰人,而非俄属的波兰人。

有人估计,哈尔滨波兰侨民的人数约六七千。

中东铁路第一任总工程师尤戈维奇是波兰人,他是中东铁路线路规划、哈尔滨站和滨洲铁路桥选址的主要决策者,为了纪念他,中东铁路局将南满支线编号63的小站,命名为尤戈维奇站(今王岗站),还以他的名字命名了一所学校——尤戈维奇纪念小学。原尤戈维奇纪念小学的旧址位于北教堂街(今教化街)与西大直街交口,现教化街副36号,为哈尔滨铁路局物业公司办公场所。

光绪三十三年(公元1907年),“波兰之家”在聋子街(今凤翥街)21号的一栋平房内成立,包含“鲁特(1ute)琴”音乐协会、波兰红十字会、波兰工商业发展促进会、波兰青年会等。“波兰之家”,也有人翻译为“波兰先生”,是波兰人在哈尔滨最早的社团和聚会场所,相当于当下的会馆。之后,“波兰先生”创办了波兰语的刊物《波兰杜果德尼克》和报纸《姆洛达梅斯里》。

民国二年(公元1913年),“波兰之家”扩建为二层。民国九年(公元1920年),波兰领事馆在二楼成立,第一任领事莫尔古列茨又将楼层增加到三层,作为领事馆的官邸。原建筑现已无存。

民国十七年(公元1928年)六月一日,波兰驻哈尔滨领事馆迁至阿什河街与石山街(今一曼街)拐角处,直到民国三十一年(公元1942年),最后一任领事利杰夫斯基被日伪当局驱逐出境,领事馆关闭。原建筑现已无存。

波兰人在哈尔滨建造了两座天主教堂,光绪三十三年(公元1907年)九月二十七日,在今天东大直街211号,落成由著名建筑师卡兹·基列依设计的圣斯坦尼斯拉夫教堂(今耶稣圣心主教座堂),与俄国巴克洛夫斯卡亚教堂(又称圣母饼蠓教堂,乌克兰教堂)隔街相望。今天尚存的建筑,两个哥特式的塔楼,为后人的仿制品。

另一座,民国十四年(公元1925年)六月十五日,在药铺街(今中医街)落成的圣约瑟教堂。现已无存。

波兰人在哈尔滨开办了三所学校,分别是格恩利赫·显克维支中学,拉卓夫斯基波兰小学和第三波兰小学。

格恩利赫·显克维支中学位于东大直街与齐齐哈尔街(今龙江街)交口处,原建筑现已无存。

据说,哈尔滨显克维支中学的毕业生,可以免试入波兰各大学。

显克维支中学有名毕业生叫巴尔尼茨基,他创作的中篇小说《银鹰》,写波兰人在哈尔滨的生活,在外侨文学界曾引起轰动。

在工商贸易方面,波兰人在哈尔滨创办的企业数量不多,但影响很大。

光绪二十六年(公元1900年),乌·鲁布列夫斯基在马家沟街(今马家街,省委第二幼儿园附近)开办啤酒作坊,哈尔滨啤酒节的创办者吕瑛先生认为,是中国最早的啤酒。

光绪三十一年(公元1905年),柴瓦德夫创办阿什河精制糖股份公司(今阿城糖厂)。

民国十一年(公元1922年),伊利奥·阿罗维奇·老巴夺和胞弟阿勃拉·阿罗维奇·老巴夺在石山街(今一曼街)开办“老巴夺父子烟草公司”。

格瓦里斯基在中东铁路沿线的亚布力、一面坡、海林、横道河子和穆棱开办了五处林场,为中东铁路提供木材。而后,又于民国十三年(公元1924年)五月,在草料街65号(现香坊大街)开办了胶合板厂。

1949年10月7日,波兰共和国同新中国建立外交关系,哈尔滨近一千的波兰侨民回国。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哈尔滨尚有大约一百名波兰侨民。1993年,最后的波兰侨民,生于哈尔滨的七十七岁的爱德华·斯托卡尔斯基返回波兰。至此,波兰侨民在哈尔滨的历史画上了一个令研究者惋惜的句号。

偏脸子三道街,在安顺街街口的大杂院,原先住着奥泽维奇家族。我小的时候,只剩克日什托夫一个人。

1939年9月,德国入侵波兰,克日什托夫的两个叔叔回老家什切青参加抵抗组织,再无音讯。

解放初,奥泽维奇一家在天津塘沽港,登上接他们的“米琪维支”号邮轮,返回波兰。

奥泽维奇家的老大克日什托夫留下来,没有一起走。

奥泽维奇家的小儿子约瑟夫在松花江溺水身亡,埋在偏脸子人俗称的毛子坟——俄侨哈尔滨新墓地(今文化公园)。

克日什托夫跟父亲老奥泽维奇说,我要在哈尔滨陪伴约瑟夫。

老奥泽维奇和妻子老叶列娜抹着眼角。

克日什托夫和约瑟夫去松花江游泳,一个浪打来,约瑟夫不见了。

克日什托夫像当年约瑟夫呼喊他那样,站在岸边呼喊他的弟弟。

黄昏,江面上什么也看不见了,克日什托夫还在撕心裂肺地呼喊,希望約瑟夫能循着他的声音上岸。

当年,好多人目睹了这一幕,有的人帮克日什托夫呼喊,愈来愈多的人加入到行列中。

奥泽维奇家早先住在横道河子,老奥泽维奇给波兰富豪格瓦里斯基的木材公司开火车,从大山里向外运木材。

格瓦里斯基的官邸位于病院街1号(今颐园街),始建于民国八年(公元1919年),一座意大利古典主义风格的建筑,凸出的半圆厅和露台,现在是毛主席视察哈尔滨纪念馆。

奥泽维奇家的房子在半山坡上,周围是松树林。

早上或晚上,雾气升腾,树林阴森恐怖,而克日什托夫却觉得树林里似乎藏着什么神秘的东西,总想去探究。

那天黄昏,克日什托夫走进大雾的树林,他觉得被人用绳子牵着,他停下,或回转,那绳子就拽他一下。

克日什托夫越走越远。

克日什托夫走进另外一片林子,迷路了。

天黑了下来,克日什托夫彻底绝望了,横道河子周边的树林经常有熊和狼出没。

克日什托夫隐约听见有人在喊他的名字。

克日什托夫循着声音的方向,走出了树林。

约瑟夫站山坡上,用沙哑的嗓音不停歇地喊着哥哥的名字,直到克日什托夫站到他的面前。

克日什托夫为弟弟约瑟夫的死,一生隗疚。

每年柳絮飞散的时候,克日什托夫、老婆伊琳娜和儿女,手捧鲜花,去祭奠约瑟夫。

克日什托夫拿出约瑟夫喜欢的食物,蛋糕、草莓、酸奶、啤酒,摆在墓碑前的石座上。

克日什托夫点燃两支香烟,一支插在蛋糕上,盘腿坐在刚冒出不久的绿草上,瞅着墓碑,跟坟墓里的约瑟夫说话。

克日什托夫告诉约瑟夫,他的日子过得不好。

克日什托夫大儿子在铁路给水段的泵站,老二是车辆段的列检员,女儿在中学当俄语老师。

六十年代初,伊琳娜领着儿女们回到波兰的什切青市,老奥泽维奇和老叶列娜埋在那里。

克日什托夫还是没走。

老井婆子说,伊琳娜和孩子们走的那天,克日什托夫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

孤单的老克日什托夫喜欢跟我们小孩子聊天,讲约瑟夫,讲他家的过去。

老克日什托夫经常拿出他收藏的一些旧纸片,有哈尔滨水上体育会义勇券、美国电影院电影票,不厌其烦地翻来看去。

这些旧纸片里,有老克日什托夫和伊琳娜的结婚证,右面贴着两人的照片,左面繁体字竖写文字,国籍一栏:无,左侧是哈尔滨警察局长单作善的签名,时间康德七年。

年轻的伊琳娜很漂亮。

我觉得波兰女人的容貌比俄罗斯女人更吸引人。

老克日什托夫在银行存有一笔数目不小的死期存款。

偏脸子人说的死期存款,即定期存款,再长也有年限。

而老克日什托夫这笔存款的年限,以他的生命为限。

老克日什托夫立有一个遗嘱,他死后,埋在约瑟夫身旁,余款作为酬金。

1958年6月9日,哈尔滨市人民政府将文化公园内的俄国侨民墓地,共44226人,犹太人墓地,共677人,整体迁往东郊,张广才岭余脉的天恒山,偏脸子人俗称的荒山嘴子,两处墓地仍旧毗邻。

在新的俄侨墓地里,现在有十位波兰人的坟墓,除了著名的波兰木材商人格瓦里斯基,还有克日什托夫和约瑟夫。

脚滑子

脚滑子,男孩子们自制的,在冬季压实的雪面上滑行游戏的用具,也可做代步工具。据说,脚滑子在民间有三百年左右的历史。

大雪过后,我和小耍伴们天天滑着脚滑子去抚顺小学上学,既省力,速度又快,出门的钟点儿不用像之前那么早。滑行的感觉更好,在风中穿行。我们进学校前,脱下来,放书包里,放学再穿上滑回家。

我小时候,脚滑子标准的制作工艺和程序如下:

木板的厚度,最好在两公分上下,这是一个不厚也不薄的尺寸,按自己脚的长宽,锯下来,底面平均分成三等份,用铅笔划上线,拿烧红的炉钩子比着铁尺,烙出两道铁轨般平行的浅槽,嵌入俗称8号线的铁丝,这两个沟的深度,最佳是2毫米,8号铁丝的直径是4.064毫米,恰好卡住一半。使用钳子将铁丝弯过来,呈两个直角,扣在上面板,前后断头留两三公分,用最小的一寸钉子固定。左右两个侧立面,一般各拧四个木螺丝,用来穿绳子将脚滑子绑到鞋上,后面钉两到四个大帽儿的钉子作为“刹车”。

滑行的技术要领:滑行时,身体前倾,弯腰,支撑腿要屈膝,蹬地的那只脚向后侧方用劲儿。想停下,除了停止蹬地,还要将脚滑子向后抬起,“刹车”的钉子帽儿插进雪里。

脚滑子的制动最难,脚滑子的“刹车”,只起到一定的减速作用,不能马上停下来,需要提前判断,多少米可以站下,慢慢刹住,太急,弄不好会摔个嘴啃泥。

脚滑子的制作是个手艺活儿。

我们大多数人的脚滑子,多是找块差不多的木板,用小锯条锯成需要的尺寸,拿砂纸打磨,光滑程度不够。

而我们院小榫眼子的脚滑子,木板用刨子刮得精光,前面和两个侧下面,修出弧形,与雪地接触时,可以减少阻碍,还刷上硝基漆,偏脸子人俗称的亮油。除了美观,脚滑子还不至于被融雪浸泡变形。

小榫眼子他爹是老榫眼子,偏脸子出了名的牛烘烘的木匠。

老榫眼子只会做柜子、桌子,不会打窗户框子,他打过的窗户,没有一个不扭歪。

老榫眼子说,老祖宗说,术业有专攻。

小榫眼子同样牛烘烘:你们那不叫玩意儿。

小榫眼子的脚滑子动辄被偷。

只要小榫眼子的脚滑子没了,学校后院锅炉房的炉灰堆,指定出现一对丢弃的脚滑子形状的铁丝,已烧成了黑色。

小榫眼子说,俺知道谁有份儿,但不挑明了,免得伤了和气。

我们认输,在哪几方面都输给了小榫眼子。

腳滑子转弯儿时会侧滑,拐出弧度的大小,取决于直线时速度的快慢。

豁嘴子的爹是铁匠,他的脚滑子是两条淬过火的铁条,还开了刃口,我们在地包头道街(今抚顺街)上比速度,他总拿第一。

所有的失败者一致同意,增加拐弯儿的项目。

可我们还是屡战屡败,豁嘴子的脚滑子一压,铁条的刃口切入雪地,身子轻盈地扭了过来。

我们又增加难度,先在地包头道街向北直滑,向旧电气街(今安升街)左转弯,下大斜坡,再右转到偏脸子头道街(今安心街),也就是一个反“z”字形的线路。

豁嘴子一路领先,在大斜坡,他的脚滑子的刹车一丁点儿作用也没有。豁嘴子急速下坠,在歪十字街,他的身子像以往那样向右拧,可是冲力太猛,实在是转不过来了。豁嘴子摔倒在地,脸撞在道牙子,嘴唇豁开了。

市医院的年轻大夫缝合技术不熟练,豁嘴子的上嘴唇留下非常明显的伤疤。

长大了,当年的小耍伴,一个挨一个结婚,生儿育女,有的还在外面挂拉上了不错的情人,而豁嘴子三十多了还没娶上媳妇。

豁嘴子大学毕业后,分配到一个研究所工作,个人的条件不差。

我们为小时候的鲁莽感到深深的内疚,却又无法说出口,就轮番请他吃饭。

豁嘴子却安慰我们,男女之事,宁缺毋滥。

脚滑子也具有区别社会地位的作用。

我们多是用碎布条拧成的绳子绑脚滑子,有的,用帆布头拼个绊带,套住鞋面,那就令人羡慕得不得了。而大鼻涕的绊带是块软牛皮,绳子的外面包着一层蜡,不怕水浸泡。我们的布绳挺不到开春就腐烂掉了。

大鼻涕说,他的绳子是从汽车轮胎抽出来的线搓成的。

大鼻涕他爹是顾乡屯第五煤场的革委会主任,偏脸子人俗称煤五,有权有势,还有实惠,两块软牛皮,一般人家不会舍得,更没门路弄到那汽车轮胎的线。

大鼻涕一直想让我们去他爹的单位,体验站在山一般的煤堆上的感觉,顾乡屯的房子,全在脚下面。

我们没有去,现在想来,一是太远,二是不给大鼻涕显摆的机会。

改革开放,侵占公家财务的大鼻涕他爹不降反升,當了燃料公司的经理。

大鼻涕家搬出偏脸子,住进有钱人的高档小区。

大鼻涕职业高中没毕业,因为调戏多名女同学,被学校开除了。大鼻涕他爹安排大鼻涕到燃料公司下属的多种经营分公司当业务员,走南闯北。

大鼻涕一身笔挺的西装,油头粉面,右腋下夹着一个黑皮包,左手举着大哥大。

大鼻涕见了我们,跷起二郎腿,拿出他的记事本,跟我们显摆,他是成功人士。

大鼻涕的记事本上面记录了他玩弄过女孩子的基本信息,有姓名,年龄,身高,三围,还有日期,次数,以及他三言两语的评语。

什么皮肤黑,眼媚,唇魅,什么微胖女,肉不暄,有弹性。诸如此类。

我们远离大鼻涕,少有来往。

听邻居街坊说,大鼻涕从政了,当上了燃料公司的团委书记。

我真希望这只是道听途说,不是现实,否则,我们社会的价值观就全部坍塌了。民族危矣,国家危矣。

那咱,脚滑子玩出了花样,要属我们院的福根儿。

福根儿在他家,排行老末,第九个孩子,生在我家对面屋老井婆子口中的“挨饿那几年”,又瘦又小,不过,比其他小耍伴灵巧。

脚滑子仅单脚使用,两个脚上去,在光滑的雪地上,人根本就立不稳,而福根儿却能保持平衡,还灵活地抽冰尜。

福根儿的脚滑子,前面比我们多两个钉子,他用这两个“牙”,去咬雪地。

福根儿被选拔到道外八区的市重点业余体校学花样滑冰,后来,进了青年队,成为专业运动员。

福根儿跟我们说,以后,不愁吃不饱饭了。

偏脸子人认为,国家肯定保证运动员吃饱,才有力量。我小的时候,食品匮乏的年代。

我们根本不相信福根儿的说法,他有更大的便宜可占。

福根儿双人滑的女搭档,海棠果似的脸蛋。

福根儿自然地搂着海棠果,有时,还托着她光着的大腿,把整个人举起来在冰面上旋转。

我们一直担心,福根儿那细胳膊,别嘎巴一下折了。

福根儿纠正我们,你们真老土,俺女伴穿着进口的尼龙袜,怎么可能在众人面前光溜儿的。

当年,我们国家生产不了尼龙袜,偏脸子人更没见过尼龙袜。

反正,在我看来,福根儿干了一个顶好的工作。

长大了,福根儿有了名气,却不忘小耍伴们的旧情,在毛子坟(今文化公园)的冰上运动基地有比赛,就送给我们票,主席台后排的座位,除了领导,最好的位置。

我们高高兴兴去观看,场地里,那个随音乐旋转、跳跃的男人,我们小时候,一起滑脚滑子,他滑成花样滑冰双人滑的专业运动员。

福根儿变得强壮,那娇小的女孩也长大了,活脱脱的一个美女,胸部高耸。两人对视时,女伴的眼光火辣辣地撩人。

我们看出这里有门道。

我们嫉妒福根儿。

福根儿和海棠果一起退役了。他们没滑出什么特别好的成绩。在需要天赋的领域,老井婆子的老天爷,拒绝平庸。

福根儿和海棠果要结婚了,没有意外。

老井婆子说闲话,蹦蹦戏一副架,不是两口子,也是两口子。

老井婆子说的蹦蹦戏,我们叫二人转。

我们参加福根儿的婚礼,福根儿和海棠果来敬酒,我第一次近距离看见海棠果的面容。

我觉得,这个海棠果,没有当年跟福根儿配合双人滑的那个海棠果漂亮。大概当时我们离得太远的缘故。

老毛子

偏脸子人对侨居在哈尔滨的俄罗斯人、欧洲其他国家的白种人、犹太人、土耳其人等,不加以区分,按其容貌特征,笼统地称为老毛子,就像西方人很难区分黄皮肤、黑头发的中国人、朝鲜人、日本人一样。

哈尔滨的外国侨民以俄罗斯人居多,有时老毛子这个词,也特指俄罗斯人。

根据《哈尔滨俄侨史》(石方、高凌、刘爽著,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3年1月第一版),光绪二十四年(1898年),随着中东铁路开工建设,大批俄国工程技术人员、管理人员、工人和他们的家属来到哈尔滨。同时,神父、教师、医生、律师、商人也陆续而来。光绪二十九年闰五月二十日(1903年7月14日),中东铁路全线通车,哈尔滨的俄国侨民达到2.3万人之多。光绪三十至三十一年(1904-1905年),日俄旅顺战争期间,哈尔滨成为俄军后勤保障补给基地,大批外国商人涌入哈尔滨开办工商实业,大发战争之财,俄国侨民人数超过8.9万人。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俄国侨民应征入伍,至1916年,俄国侨民人数减少到3.4万人。1917年,俄国十月社会主义革命,苏维埃镇压的对象——俄国贵族、官吏、地主、资本家及反对革命的各阶层分子,纷纷逃亡到哈尔滨。1922年12月15日,苏联红军进驻海参崴(符拉迪沃斯托克)—残余的白俄军队最后的地盘,他们向奉系军政府缴械后,准许入境,哈尔滨的俄国侨民人数达到最高峰的15.5万人。民国十三年(1924年),民国政府和苏联建交,同年8月15日,苏联驻哈尔滨总领事馆发出通告,原俄国侨民限期到要紧街(今耀景街)的领事馆注册入籍。一些身份复杂的俄国侨民,拒绝登记入籍,又未申请加入中国籍,沦为无国籍者。民国政府按苏联的请求,将其一部分遣送回国。1927年,哈尔滨共有29552名俄裔无国籍人。1935年,苏联将中东铁路以1.7亿日元卖给日本,撤出苏联籍员工及其家属20535人。1936年,哈尔滨的苏联侨民6561人,无国籍者27986人。1945年8月18日,苏联红军进驻哈尔滨,苏联哈尔滨总领事馆开始重新登记侨民。1950年,哈尔滨的苏联侨民23276人。

1945年——1950年,除少量仍无国籍者,哈尔滨俄侨人数急剧减少原因有一个说法,契卡随苏联红军进入哈尔滨,追杀和逮捕了人数众多的“苏维埃最凶险的敌人”。

我家对面屋的老井婆子说,每到晚上,荒郊野外枪声不断。

现在,新阳路松江拖拉机厂与和兴路东北林业大学教学林场的位置,原来是两片乱坟岗子,为主要的行刑地。

契卡还抓捕押解走众多的“罪犯”,而在克格勃解密的档案里,没有这方面的任何记录。最大的可能,在漫长的西西伯利亚铁路,在某一个僻静小站,在树林密布的荒野中,被就地解决了。

1954年4月23日,苏联驻中国大使馆向中国外交部提出遣送苏联侨民回国的要求,5月一8月,哈尔滨遣送5001名苏侨回到除俄罗斯联邦之外的加盟共和国定居。1955年,共遣送6171人。1956—1959年,合计共遣送5947人。1962年,哈尔滨尚有苏联侨民829人。1985年,减少到36人。1990年末,仅剩27人,多为孤寡、丧失劳动能力老人,民政部门统一安置在动力区文政街的外侨养老院。

除此之外,当年,哈尔滨还有大量的其他国家的侨民。

仅以1929年为例,哈尔滨人口总计342772人,其中,苏联籍28850人,无国籍外国人31433人,日本籍3739人,朝鲜籍1358人,犹太人1324人,波兰籍594人,英国籍169人,法国籍156人,拉丁人154人,德国籍151人,希腊籍96人,意大利籍64人,美国籍58人,捷克籍58人,奥地利籍47人,丹麦籍45人,瑞典籍35人,荷兰籍32人,土耳其籍15人,塞尔维亚籍8人,印度籍8人,匈牙利籍6人,罗马尼亚籍2人,比利时籍1人。

1950年,哈尔滨除苏联以外,有20个国家的侨民356人。1956年,降至8国40人。1960年减至6国31人。1990年,哈尔滨已无外国侨民。

以上,我罗列的哈尔滨俄罗斯侨民和外国侨民的数据变化,看似枯燥,实际上,逼真地描述了一座繁荣的国际化城市,如何一步一步地沦落。

2017年5月25日,有影响力的上海东方传媒集团第一财经传媒有限公司发布中国城市最新一期榜单,哈尔滨为二线城市。

我想把哈尔滨列为二线城市,是借了省会的光。

哈尔滨因中东铁路建设而开埠的城市,毋庸讳言,它的遗传基因里,深深镌刻着俄罗斯文化和西方现代文明的印记。

哈尔滨的高雅文化由西洋音乐开启。

1899年,中东铁路员工捷克籍的埃尔姆利一家,组成室内弦乐团。

1908年4月,中东铁路管理局将俄国阿穆尔铁路第二营管弦乐队调入哈尔滨,成立了“哈尔滨中东铁路管理局交响乐团”,二十世纪二十至三十为鼎盛时期,号称远东第一交响乐团,人们亲切地称“老哈交”。

1911年,中东铁路俱乐部(今哈尔滨铁路局文化宫)建成,后院建有贝壳露天剧场,这里成为老“哈交”主要的演出场所。贝壳露天剧场现已无存。

老“哈交”小提琴演奏家西多罗夫在他的著作《一个小提琴家的回忆:音乐之城哈尔滨》里回忆:“那是一个音乐、歌剧、戏剧、芭蕾舞和其他艺术形式繁荣的时代。夏天,在铁路协会的花园里,每晚都有艾玛努依尔·梅捷尔(犹太作曲家)和斯卢茨基指挥的交响乐团的演出。”

至今,在哈尔滨铁路局文化宫的乐池里,仍能辨识出的墙壁上留有的老“哈交”演奏员的签名。

1921年,在大直街与霍尔瓦特大街(今红军街)交叉的圣·尼古拉大教堂广场的东南侧,建起一座文艺复兴风格的梅耶洛维奇大楼(今哈尔滨少年宫),米·阿·基奇金(M.A.Kmivirnn)在三楼开办荷花艺术学校,开设音乐、戏剧、舞蹈、绘画、雕塑等专业。

1925年,犹太人小提琴演奏家戈尔德施京和妻子钢琴演奏家迪龙,在炮队街(今通江街)的犹太中学(今朝鲜族第二中学)创办了格拉祖诺夫高等音樂学校。格拉祖诺夫高等音乐学校很快招揽了一大批音乐教学人才,开设了钢琴、小提琴、大提琴、巴松、黑管、手风琴、双簧管、小号、圆号、打击乐、歌剧班、音乐史、音乐理论等专业,按俄国皇家音乐学院的教学大纲进行教学。

1926年,俄罗斯侨民组织了“青年丘拉耶夫卡”的文学团体,名称源于俄国作家格澳尔吉·格列边希科夫的长篇小说《丘拉耶夫卡兄弟》。“青年丘拉耶夫卡”每周活动两次,文学讲座或诗歌朗诵,其成员的作品多发表于犹太新闻记者考夫曼在哈尔滨创办的俄文周刊《边界》上。1932年7月,“青年丘拉耶夫卡”有了自己的刊物《丘拉耶夫卡报》,发表了大量的俄侨诗人、作家的文学作品。伪满时期,哈尔滨俄侨文学陷入冷落,“青年丘拉耶夫卡”于1935年春解散。

1961年8月14日,第一届哈尔滨之夏音乐会在贝壳露天剧场闭幕。哈尔滨歌舞剧院交响乐团演奏贝多芬的《第六交响曲》第一乐章《田园》,指挥普尔克拉别克——“哈尔滨中东铁路局交响乐团”最后一位指挥。

随着《田园》最后一个音节停止,普尔克拉别克指挥棒飘逸地落下,大幕缓缓合上。

全场观众起立,掌声雷动,久久不退场。

在后台掩面而泣的普尔克拉别克返回i身j幕。

普尔克拉别克站在台上仍旧泪流满面,忘记了向观众鞠躬致谢。

大幕落下,一个时代结束了。

俄罗斯文学艺术,包括它的民族性格、风俗习惯等等,已经深深植根于这座城市的文化传统里。

从哈尔滨走出的文化名人,比如指挥家尹升山,文学翻译家高莽,油画家孙云台,话剧表演艺术家李默然,陶瓷设计家杨永善等人的身上,他们的艺术实践中,无不有其基因的复制和表达。

我们院的老毛子瓦列里,人高马大,壮实得如一头牛亡牛,胸脯子有两个人厚。

瓦列里跟人见面打招呼的方式很特殊,左拳齐眉,护着脸,右拳举在下巴前面,晃来晃去,突然,沉到腰部,轻轻地杵一下对方的肚子。

老井婆子说,瓦列里年轻的时候,在外国头道街(旧称商务街,今上游街)的犹太商务俱乐部(哈尔滨科学宮)表演打拳。

瓦列里要到晌午才睡醒,谁家的门开着,就对着里面的人搓手,那人就到水缸里舀半葫芦瓢儿水出来,歪斜着,瓦列里接着水流,洗一把脸。

瓦列里走了,我们院没人瞅见他到底什么时候回来,也不清楚他靠什么为生。

对瓦列里来说,家只是个睡觉的地方,他的屋子里只有一张床铺,床头的墙上,挂着两副比鲇鱼头还臃肿的皮手套。

偏脸子不成气候的小流氓,多以街道和院落聚拢起来,形成团伙,团伙跟团伙之间因一事不合,就打群架。

瓦列里见到了,不劝解,反而组织他们斗殴。

瓦列里问,分出胜负了吗?

两伙小流氓都说,俺们赢了。

瓦列里问,有裁判吗?

小流氓们摇头。

瓦列里说,没裁判,自己说的不算数。

小流氓们说,是这个道理。

瓦列里说,你们敢去派出所吗?让警察当见证人。

小流氓们不吱声。

瓦列里说,我来吧。

小流氓们同意。

瓦列里吩咐一伙小流氓去铁工厂弄四根一米长的四寸管子,又吩咐另一伙小流氓们去橡胶厂弄五十米的窄皮带,给他们三天时间。

瓦列里相信他们,不守信用,没有资格在偏脸子这个码头上混迹。

三天后,瓦列里脖子上吊着他的两对手套,拎着个铁锤,领着扛着管子和皮带的小流氓,去了上坎儿的铁路机务段废弃火车库。

瓦列里找一块平整的洋灰地,掏出卷尺,量出六米见方的区域,在四个角插上管子,在膝盖的高度绑上一圈儿皮带,在胸部的高度绑上另一圈儿皮带。

现在想来,在那个年代,瓦列里的拳击台是我们尚存的拳击台,虽然条件差,还不规范。

瓦列里摸摸脑门儿,还差个铃铛。

这天,抚顺小学上下课,看收发室的老头没摇铃,校长萧大喇叭发火,门卫哭丧着脸,铃铛不见了。

那天,瓦列里来找我说,我需要个助手。

瓦列里让两伙小流氓出对等的人,戴上拳击手套,轮番上。

我的任务,看着马蹄表的分针正好在刻度上,我就喊开始,摇晃手里的铃铛。

简陋拳击台上的两个人开始对打。

整整两分钟,我喊:时间到,再摇晃手里的铃铛。

这两个人不管打得多么激烈,必须马上停下,否则,谁不停下,谁就犯规。

中间停一分钟,再下一个轮次,共五个回合,然后,再上另一对。

瓦列里站在中间将两人分开,他的手落下,身子抽出去,双方才可以对打。

一方被打倒在地上,瓦列里让另一方站在角落里,他伸出手指头,数到九,那倒下的人还没起来,他就判输。

双方势均力敌,瓦列里判击中对方次数多的人胜利。

赢的一方,我按照瓦列里的吩咐,在小本子上划“+”号,输的一方,划“一”号。一天下来,哪伙输,哪伙赢,一目了然。

输的那伙小流氓肯定不服气,明天接着来。

我觉得两伙都输了,小流氓个个鼻青脸肿。

瓦列里经常不好好当裁判,一会儿帮这人,提醒他,利用台绳反弹,挣脱被动。一会儿又帮那人,提醒他,刺拳要出去,钩拳要快速。

不久,这事儿就传开了,更多的小流氓团伙踊跃地加入进来。

瓦列里开始天天刮胡子,下巴泛着铁青色,之前,他是个邋遢的人。

瓦列里拳击台的四周,围满了里三层外三层的小流氓。

瓦列里一律叫他们,家伙。

偏脸子人埋怨瓦列里没正形。

时问就这么不知不觉地过去了,有的家伙参加工作,赚钱养家,有的家伙下乡去了遥远的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瓦列里拳击台一天一天冷落,最终,我失业了。

偏脸子人到底回过味儿来,他们的孩子没在大街上乱打乱闹,惹是生非,派出所没找上门来,他们也没被公家人叫去像训斥犯人那样训话,这些,还真多亏了瓦列里。

那些上班的家伙隔三差五来看望瓦列里,那些下乡在农村的家伙,经常给瓦列里写信,他们统称瓦列里为师傅。

其中,一个叫黑大壮的家伙在信中写道:

亲爱的师傅,我特别想念您。我所在的农村,偏僻,贫穷,生活条件非常艰苦,农闲兴修水利工程,每天收工回到知青宿舍,我们的身子软得像稀泥。早上,天蒙蒙亮就要出工,我们根本就爬不起来。误工就扣工分,一年辛辛苦苦下来,我们倒欠生产队的钱。当我实在挺不下去了的时候,我总能听见您对着我的耳朵大喊,嘿,你这个家伙,给我坚持住,脸迎着对手的拳头,出拳,出拳,出拳,你他妈的是个男人!

星火小铺

我们院儿的一斤八,一头攮在大门口儿的排水沟里,烂眼子爷小铺那一两的酒提,从此蒙上厚厚的灰尘。

烂眼子爷小铺位于歪十字街的拐把子。

偏脸子的旧电气街(今安升街)和偏脸子头道街(今安心街)交叉后,旧电气街东头呈45。角,东北向斜出,与上坎儿地包头道街(今抚顺街)相连,偏脸子人把这一段十字交叉的街道叫歪十字街。

歪十字街的东北角不像正常的街道拐角呈直角,而是像一把尖锥,偏脸子人叫拐把子。

星火第六小铺正处在拐把子上。

星火第六小铺归星火合作社,排行老六,烂眼子爷只是个更官,而偏脸子人却管星火第六小铺叫烂眼子爷小铺。偏脸子人有一套自己的命名规矩。

烂眼子爷的上眼睑翻翻着,深猪血般红,不停地用皮多肉少皲裂的手指,去擦拭淌出的浊泪。

歪十字街向地包头道街斜出那一段,不算长,也就二十来米,恰好占据在上坎儿地包和下坎儿偏脸子之间的陡坡儿上,偏脸子人叫大斜坡儿。

烂眼子爷小铺的门,之前开在歪十字街的大斜坡儿上,没有牌匾。偏脸子的小铺都没有牌匾,有了,反而多余。

一個下雪天,我家对面院的水黄瓜婶子拎着清酱瓶子从烂眼子爷小铺出来,脚下一滑,跌倒在大斜坡儿上,清酱瓶子撞在道崖子上,碎了一地。

水黄瓜婶子爱吃水黄瓜,人也就长得像水黄瓜。水黄瓜婶子挑水黄瓜,一是看,黄瓜带不带黄瓜花,二是摸,黄瓜的毛刺儿扎不扎手心,三是掐,水分大不大。

烂眼子爷小铺就改在偏脸子头道街上开门。

偏脸子的烂眼子爷小铺在全国都有名气。

新中国的早期反特故事影片《斩断魔爪》(上海电影制片厂1953年出品),锁匠铺的场景就是在烂眼子爷小铺拍摄的。

只不过,导演沈浮临时将杂货铺改为锁匠铺,挂上一个小牌匾。

石神父(陈述饰演)沿着歪十字街大斜坡儿下来,进到锁匠铺,配钥匙,锁匠(傅伯堂饰演)起了疑心。那咱的文学艺术作品里,咱们的老百姓警惕性很高,立马向公安部门告发。人民公安撒下天罗地网,将美蒋特务一网打尽。

烂眼子爷小铺的面积很小,只有七八米见方,一个木质的柜台中间隔开,二一开,里头二,外头一,柜台靠左面的墙,留一个进出的窄道。

烂眼子爷小铺卖的商品,主要是周边老百姓的日常零用。

柜台右侧依墙立着一个小玻璃匣子,分上下两层,上面的搪瓷方盘里盛着各种动物形状的饼干,硬得有如小石子,可以劫道了,更像是摆设。玻璃匣子下面放熟食,半截儿小孩子腿粗的茶依那肠——俗称茶肠,半块儿猪头肉,几卷五香干豆腐,品种少,数量也不多。即使这样,有时候,一天还卖不完。偏脸子大多数人家过日子不会这么奢侈,只是那些馋酒的人,少量买些,当酒引子,偏脸子方言叫“就头儿”。

柜台下面,并排着五个半大的缸,一个装酱油,一个装醋,一个装糠麸烧酒,一个装榨菜,一个装豆腐乳,墙角立着两个麻袋,一个装大粒盐,一个装精盐。

进到烂眼子爷小铺,闻味道,就知道刚才卖了什么,哪个缸盖儿掀开,哪个气味就弥漫整个小屋。

后山墙顶到天棚的货柜,几层通长的隔板,下面摆着常卖的东西,香烟,糖块,洋火,洋蜡,肥皂。

上坎儿地包头道街的合作社,偏脸子人叫大合作社,香烟不零卖。而烂眼子爷小铺可以拆开卖,一毛八一盒的“蝶花”烟,一分钱一根儿,多赚二分。

大合作社,哈尔滨糖果厂的混合水果糖论斤称量,烂眼子爷小铺可以零卖,一毛钱七块,还可以挑味道。

我觉得地产的混合水果糖只是包装图案的区分,小闺女们挑来挑去,只是为了攒糖纸,吃掉糖果,将这薄薄的蜡纸平铺着夹在书本里。大上海的糖果才有各式各样的味道。

洋火,洋蜡,更是偏脸子人生活的必需品,这一阶段卖呼兰火柴,过一阶段卖铁力火柴。不管哪家,都轻易划不着,一盒洋火,有一半好用。就算拣着便宜了。

那年月,电力紧张,白天停电的次数少,越到晚上越停电。洋蜡有粗有细,价格却一样。细洋蜡比粗洋蜡长出几寸,可偏脸子人用上一段日子,发现细洋蜡不如粗洋蜡燃烧得时间久。烂眼子爷小铺到了粗洋蜡,我们院的人就互相转告。

货柜的中间,零散放着几瓶水果罐头,商标贴已被擦拭旧了,铁皮盖儿也有些许的锈迹。

货柜最上面堆着的陈货,裹着包装纸,蒙着厚厚的灰尘,不打开,连烂眼子爷也不知道是什么。

大合作社一手钱一手货,烂眼子爷小铺可以赊账,北墙不高不矮的钉子上,吊着一个黑色硬纸壳的本夹子,穿线的孔上拴着一支圆珠笔。本夹子四个角磨秃了,烂眼子爷每次拿动,都掉下碎屑。

账簿上,名字出现最多的是井一丁,即我家对面屋的老井头子。

两讫了,烂眼子爷就当着对方的面划掉。烂眼子爷不用格尺比着,划出的线笔直。

烂眼子爷小铺,营业时间,开门比大合作社早—个小时,两个营业员,两个老娘儿们,姓葛的,模样有五十大多,姓尤的年轻些,也有四十来岁了。没有顾客,俩人的胳膊肘子拄在柜台上,一会儿,姓葛的嘴巴贴在姓尤的耳朵上,一会儿,姓尤的嘴巴又贴在姓葛的耳朵上,交换彼此知道的闲言碎语,张家长,李家短。

大合作社晚上六点关门,烂眼子爷小铺的两个老娘儿们一样的钟点下班,烂眼子爷接班,继续营业到晚上九十点钟。即使关了栅板,有人敲门,烂眼子爷也会打开,卖三分钱的洋火,或七分钱的洋蜡。

烂眼子爷打更兼营业员。

一斤八在顾乡屯乡政街的煤炭五商店——偏脸子人俗称煤五卸火车。

我家对面屋的老井婆子说,一斤八的汗珠子,掉在地上,摔八瓣儿。

一斤八每天下班,走着回偏脸子,这一路上,见着小铺,就推门进去,要一两糠麸酒,一仰脖喝下去,然后从兜里拿出一根儿一寸多长的5号圆钉,蘸一下酱油,放到嘴里唆着,出来,再到下一家小铺。

我家这趟街的烂眼子爷小铺是第十八个,也是最后一个。

后来,在康安路和民桥街的街口,新开了一家小铺,一斤八变一斤九了,可偏脸子人还按传统,叫一斤八。

一斤八两个脚自己给自己下绊进了院,遇见邻居街坊热情地打招呼,连说今个儿,丢了,丢了。

一斤八天天丢,直到那天,他真的将自己丢在大院的外面。

一斤八的大儿子葫芦瓤子,刚上初中一年级,拎着帆布书包,来到我们院当中的空地。

葫芦瓤子将书包里书本、铅笔、格尺、橡皮、小刀,一股脑儿抖搂到地上,小耍伴们随便拿,他说,当作念想吧。

葫芦瓤子把一斤八的铝饭盒装进书包,斜背着,耷拉在屁股上,走一步,书包就颠一下,接班去了煤五,继续卸火车,当煤黑子。

葫芦瓤子沿着一斤八的路线走回偏脸子,却不学他爹见小铺就进去。

葫芦瓤子说,俺赚的钱,要养活俺娘,俺的弟弟妹妹。

前几年,我把保存的一支铅笔还给了葫芦瓤子。

葫芦瓤子接过来,竟然呜呜地哭起来。

我第一次瞅见年过半百的葫芦瓤子哭泣。

葫芦瓤子的干巴媳妇说,你老大不小的人,丢不丢人。

我们分手时,葫芦瓤子说,我和你嫂子还有你侄女,生活得挺好。

新时期改革开放,煤炭公司改制,葫芦瓤子和媳妇双双下岗,靠打零工,供养他们的女儿上大学。

我有些黯然。我们的教育机构是个吞钱的机器,仅这一方面,就够葫芦瓤子和他媳妇受的。他们太难了,但有尊严。

烂眼子爷小铺称酒的酒提分一两、二两、半斤三种。

井一丁进了烂眼子爷小铺,把酒瓶子杵到柜台上说,老规矩。

井一丁说的老规矩,半斤糠麸酒,一个熏五香豆腐卷。

烂眼子爷扒拉豆腐卷堆,专找黑颜色的。

井一丁去大合作社买熏五香豆腐卷就得强调,俺家老抠口味重,喜欢火大的。

烂眼子爷小铺二两的酒提,使用的频率最多。

歪十字街的那盏路灯亮了,拉泔水的老穆头蹬三轮的老麻,两个老跑腿子像约好了一样,前后脚来到烂眼子爷小铺,身子靠着柜台,二两烧酒,一根咸豇豆条。

“文化大革命”前的中学语文课本,有篇文章《孔乙己》,里面的人物孔乙己,名字比井一丁只多一笔,就站着喝瘦酒。

没有像样的下酒菜,偏脸子人叫喝瘦酒。

有时,烂眼子爷看茶肠剩得多,就给他这两个老兄弟每人切一片,薄到仅能挂住刀,不至于明天早上被两个老娘们儿发现。

瓷盅里的烧酒下去一半了,老穆头哼哼起了小调儿。

“咱们先说地,后说天,说完了宝塔,再说旗杆儿……”

老麻帮腔:“咱们再说旗杆儿——”

烂眼子爷弯着中指,用关节敲着桌子,算是打板。

昏黄的路灯灭了,烂眼子爷小铺的白炽灯也灭了,偏脸子人琐碎的一天也过去了。

明天早上,日头会再次升起。

日子是一种永不停歇的单调的周而复始。

姥娘

我的祖籍山东省掖县(今莱州市)朱桥镇可门高家村。

我们胶东人,管外婆叫姥娘。

我姥娘家在偏臉子头道街(今安心街)81号院。

天蒙蒙亮,我姥娘就起来了。我家的一天,从我姥娘的劳作开始。年复一年,日复一日。

我从小住我姥娘家,我说的“我家”是指我姥娘家。

我姥娘点上炉子,坐在小板凳上,一手拉风匣,一手向炉膛里添煤。

我姥爷上班去了。我姥爷是银匠,新社会,取消了这行当。我姥爷进了铁工厂当钳工。

我姥娘歇口气,打来一盆清水,对着镜子一般的水面梳头。

我姥娘用沾了水的篦子向后捋去,灰白的头发一根是一根,纹丝不乱,盘成抓鬏。

抓鬏,我姥娘一辈子的发式。

我姥娘有做不完的针线活儿,炕头整天放着个柳条笸箩,里面盛着针头线脑。

我小时候穿的鞋,就是我姥娘做的。

我姥娘去上坎儿合作社买来黑趟绒布,比量纸壳鞋样儿,剪出鞋面。

我姥娘用白面熬出糨糊,拿出积攒的布条,一层又一层粘起来,做成厚厚的袼褙。

我姥娘提溜着浸过水的麻,我拨拉下面拴着的木头棍,麻线就拧成了麻绳。

我光着脚,踩在袼褙上,我姥娘用化石片,沿着我脚的边缘让出少许,画出个轮廓,剪下来。

我姥娘戴上老花镜,中指套着磨得锃亮的顶针,用锥子纳鞋底。

我姥娘每纳一下,都先把麻绳放到舌头上拉一下,沾上唾沫

沫的麻绳就滑溜了。

锥子钝了,我姥娘把锥子尖儿伸进银灰的头发里磨着。

一只鞋底得用大半天的工夫,上面的麻线密密麻麻。

我姥娘用小锤子将凸出的麻线敲进袼褙里。

我姥娘上完鞋帮,新鞋就做好了。

我穿上合脚的新鞋,急着跳下地。我姥娘却不让我迈步。

我姥娘撅了一根儿笤帚上的细弥儿,叫我叼在嘴里,扶着我过门槛子。这咱,我才可以随便走道。

我问,这是为啥?

我姥娘正经八百地说,以后不管你走多远的路,都不会跌跟头。

我姥娘一直穿着那身补丁摞补丁的褂子。

我姥娘托付上坎合作社卖布的大辫售货员,帮她留意上好的青花旗布。

大辫儿终于来信了。

我姥娘要给自个儿做新衣服了。

我姥娘把扯好的黑布,方方正正地叠起来,仔细仔细包在自个儿带来的包袱皮里。

我姥娘还买了把新剪子,冲着窗户的光亮,用手上的硬茧去碰剪子的刃,选了好几把才满意。

我姥娘求我家对面屋的老井婆子给她选个日子。

老井婆子是我们偏脸子出了名的神匠,她家有本一碰就掉碎屑的旧皇历,上面有今天易做什么,忌做什么。

老井婆子用手指头掐算出最吉利的日子。

这天,我姥娘不去找裁缝,却去找我们院的吕民庆他娘。

吕民庆他娘是偏脸子有名的全活人,子子孙孙,好几十口人。

吕民庆他娘撅达着粽子般的小脚,乐滋滋地来了。

吕民庆他娘盘腿坐在炕头,我姥娘端来一盆新舀的清水,吕民庆他娘洗手,洗了一遍又一遍,我姥娘递给她新手巾。

偏脸子最好的裁缝任一剪也得提前画出来,吕民庆他娘根本不用化石片在布上划线,直接用锋利的剪子,喀嚓喀嚓地剪着黑布。

吕民庆他娘剪出的不是褂子,倒像是袍子,比棉袄还肥上一大圈儿。

吕民庆他娘乐呵呵地回去了。

我姥娘洗了手,戴上拆了腿的老花镜,自个儿去纫针。

我姥娘做针线活儿,多是我给纫针。这回,我姥娘不让我动手。

我姥娘用唾沫将线头弄湿,拇指和食指对着捻细,让针鼻儿冲着日头光,向里面穿去。

我姥娘纫了半天,好歹穿了过去。

我姥娘时不时地停下来,瞅瞅针脚的粗细。

我姥娘跟我唠叨着,你姥娘的针线活儿粗拉,赶不上你老姥娘,你老姥娘的针脚可密实了,像绣出来的。

我姥娘的新衣服做成了,却不穿,用包袱皮儿包好,压在炕柜的最下面。

我姥娘给自己做的是寿衣,去另一个世间穿的衣服。

我姥娘的胆子特别的小,天上掉下片树叶,也怕砸到脑袋上。

人最害怕的,恐怕就是死了。

可我胆小的姥娘面对着死亡,都不慌不忙,从从容容。

我姥娘要给阎王爷看,给街坊邻居们看,给所有的人看,她体面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我姥娘的寿衣,仍开着襟儿。我姥娘穿了一辈子大襟儿的褂子。

我姥娘用布条打成绊带当扣子,可我姥娘却不钉上。

我姥娘说,这扣子要在她临走前才钉上,有多少儿孙就钉上多少扣子。

我姥娘是小脚。偏脸子的山东老太太,都是小脚。

我姥娘对我讲,她小时候,我老姥娘边给我姥娘裹脚边唠叨,大脚的闺女没人给个婆家。

比千年万年还长的黑布条勒住了我姥娘的双脚。我姥娘在哭泣。

我姥娘的脚,终于缠成小巧的月牙儿。

我姥娘的脚被裹残了,除了大脚指头,其余四个脚指头紧紧地蜷曲在脚心。

同时裹残的,还有我们这个民族的舞姿。

我姥娘合乎了那个社会的标准,嫁给了我姥爷。我姥娘小巧的脚给了我姥爷,更是给了那个社会。

上坎合作社卖大枣,我姥娘过去抓一把,然后张开手,红枣一个一个地掉回去。

我姥娘说,咱们关里家的大红枣。

我姥娘跟我讲过,老家的院子里就有一棵枣树。

我问我姥娘,你想老家吗?

我姥娘说,自个儿的家,怎么不想,到死都想。

老井婆子是滿族人,说我们山东棒子说话侉。

我姥娘到死乡音未改。

我觉得,我姥娘是不想改。

我从小跟我姥娘学会满口的胶东话。

我领我的女朋友见我姥娘,我做的翻译。

有一天,一对母女来我家讨饭,大人扶着我家的门框子,小丫头怯生生地躲到她妈的屁股后面。

那些年,在我的记忆里,逃荒的人特别多。

母亲哀求着,婶子,能给俺们点儿吃的吗?

两个人的脸,蔫菜叶色。

我姥娘贴的大饼子还没好。

我姥娘搬来板凳,让娘俩坐下,又端来洗脸盆。

母亲给小丫头洗,她瞅着水里的自个儿,美滋滋地笑了。

我姥娘掀开锅盖,娘俩一起眼巴巴地瞅着。

我姥娘两手来回颠着冒着热气的焦黄焦黄的大饼子,先递给了小丫头。

小丫头不住嘴地吃着。

母亲的眼泪扑达扑达地掉在大饼子上,大婶子,我可吃着热乎的饽饽了。

小丫头几口就把一个大饼子就送进到肚子里了,两个小小的黑眼仁儿直直地瞅着她娘手上的大饼子。这小闺女的眼睛,我这辈子都忘不了。

我姥娘问,她大嫂,哪儿人?

母亲的回答,河南。

我姥娘说,咱们是半个老乡,回去吧,哪儿也没家好。

山东和河南挨着。

我姥娘从大襟里摸出一块钱,塞到那女人的手里,满是老茧的手有劲儿地按着她的手指头儿,不让她张开。

母亲哭出声来。

小丫头仰着脸喊着,奶奶——

我姥娘的眼泪淌下来。

我姥娘送她们到大门口,直到她们的身影拐过街口。

我姥娘给了我这一生最好的教育。

我这一辈子只能做个好人了。

我姥娘不识字,甚至月份牌的数字。我家的日子是我姥娘用手一天一天数过来的。

我姥娘从小就告诉我,吃多了不饿,穿多了不冷。

我长大了,懂得了很多事情,可这两句朴实的话,让我受用终身。

我姥娘叫戴张氏。

我姥娘嫁给了我姥爷,户口本上有了这个正式的名字。

戴张氏,这是我姥娘的名字,也是千千万万跟我姥娘一样勤劳、善良、坚忍的旧式劳动妇女,不朽的名字1

1996年5月31日,我生命中最暗淡的日子。

我眼睁睁地瞅着我这辈子最亲爱的人,握着我的手慢慢地松开,离我远去,而我却无能为力。

我姥娘去了很远很远的

地方,远在长满了苔藓

日历的背面

小小的密盒

一把锈锁,沉重得

永远,永远无法开启

我姥娘的笑容凝固在

那局促的方格里

这一刻,我无比地绝望。

作者简介:孙且,本名孙世群,1963年生于哈尔滨。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黑龙江省作家协会萧红文学院签约作家。现任教于黑龙江广播电视大学。已出版长篇小说《洋铁皮盖儿的房子》(中国青年出版社,2016年11月),中短篇小说集《在上帝的眼皮底下》(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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