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地雨水

2018-08-30 09:05孙彦良
小说林 2018年4期
关键词:司机

闭店之前,唐春晓最后看了一眼空空如也的小店,收拾得挺干净。她一直是这样,在一个个倒掉的生意时,都离开得干干净净,不想给任何人留下不好的印象。然后她打男友王元的电话,问他回不回来了,口气满是火气。王元当然知道她此时的心情,解释说他已经踩好点,还是分别行动吧,这样也许少了些联系。他的口气倒小心翼翼,唯恐哪个调高出一点儿,伤着他的宝贝春晓。她埋怨说,你就这么对我放心?王元说他担心得就差咽气了,然后恰如其分地带出淡淡的哀伤说:

“毕竟我们在那里三年,离开总是不舍。”

“习惯就好啦。”

唐春晓虽然这样说,面部有些木,像得了面瘫。她所能做的,只有把一些最后的遗弃物捡起攥在手中,等待出门时扔进门市前的垃圾箱。那个垃圾箱在那里已经陪着她度过了三个年头,终于在第四个年头开始的这个季度末,就不得不说再见了。

春晓锁上门,然后把钥匙扔进路边地漏中,里面喷出的臭气差点把她熏晕。她忙离开,抬腕看一眼手表,钻进停在路边的跑车,发现一张罚单。她又解开安全带,下车把罚单拿下来,看了看,用手机拍下,笑了笑,随手扔掉。那单薄的罚单被身边驶过的车轮带起来,竟然飞到了半空,蝴蝶一般飘到马路对面去了。那里等着一位女清洁工,眼睛盯着罚单落下,很专业地一下子逮住。

春晓再次坐回车里,发现忘了一件事,就是没有换衣裳。尤其她看到王元的东西还在,就骂王元三心二意。她换上一件平素的休闲外套,将王元的衣物塞进一个包装袋里,下车拎着,扔到垃圾箱,发现里面已经满了,几乎都是他们的东西。比如短裙、领带或者手纸什么的。也许还有用过的避孕套(他俩习惯于反锁上店门,在里面办完事再回出租屋,然后在各自房间里打游戏或看电影,偶尔也参与直播,赚点小钱)。她懒着理会,要随便丢弃,却被刚才那个眼光毒辣的清洁工呵斥住,说:

“直接给我就行。”

她还念着她的敬业,并不生气。“车里还有,要吗?”

“怎么,干不下去了?”

清洁工见她不回答,就跟在她后面说:“我们在招工,你来吗?”

春晓此时无法不生气,本来已经把王元的东西(多是假名牌)拿出来,要递给她,却在最后一刻改变了主意,扔回到后排脚底,说:

“你记得我们见过面吗?如果有人问起,你就告诉他们,我是3月27号下午3点关的店,明白吗?”

“为啥?”清洁工不信任地撇嘴。

她摘下琥珀坠、假睫毛,然后递给她,不屑地说:“我要去大城市,做大生意。”

她开车到环城路口是一个小时之后。在行驶过程中,她打过几个电话,后来在她的手机记录中都有保存,没什么可怀疑的。所有的证言,在女清洁工那也得到了印证,而且清洁工一直因为发现在她的衣物口袋中有用过的避孕套而耿耿于怀,并因此挨了同样做清洁工的准丈夫的胖揍。她跟警察说:

“当时我就看出来了,她就是去找死。”

警察当然不可能信她的一面之词。但据后来春晓回忆,当时她在环城路口下车,似乎要找个地方解手,因为如果上了高速路就得到服务区才可以停车。所以她要穿过马路,因为她看到马路对面刚好有个公共厕所,尽管后来被证实是一个烂尾厕所,从来没启用过,根本不具备厕所最起码的功能。许多人如厕就在厕所四周,那里有成排的柳毛子和荒草,刚好没膝,人蹲下只可以看到个头,刚刚好。她也没有马上穿过马路,而是在路边等,直到几股车流过后,她才试图穿过道路到路对面去。后来她一再否认她曾经在这段马路来回走过几趟,直到被这辆别克车撞倒在地。

关于她来回走了几趟的事实,是肇事司机袁东衣通过交警提供的录像发现的,质问已经奄奄一息躺在重症监护抢救室的唐春晓,唐春晓还能眨动眼睛,但目光是散着的,好像看到了天堂。而当时现场,血迹呈一个烂桃状。但一摊水渍,像给这个烂桃衬了片叶子,证明是枚鲜桃。对于这个调侃,赶来跟肇事者理论的王元对袁东衣在如此悲切的情形下还如此轻松调侃,大为光火。他狂叫:

“你是杀手!”

其实他的本意是说他是杀人凶手。他也意识到,杀手跟杀人凶手或许没有什么区别,也就不斤斤计较啦。

东衣也意识到什么,就承认春晓过道要解手是真的,从她失禁程度来看,是这样的。当时水汪汪的一片,从她的身下淌出来,他还以为他砸中了沉睡的泉眼。也怀疑她是水做的,但没好再调侃出来,也怕這个愣小子升级为武把绰儿。

之后的一段时间里,一直都在抢救。东衣被王元看得死死的,无法离开医院半步。而且身份证早被王元揣在兜里,直到东衣的老婆来了,情景才发生了戏剧性变化。东衣老婆什么情况也不问,直接把钱甩在王元面前,然后拉着东衣就走,撂下一句:

“不够,再打我电话,我立马给你转。不需要看收据。”

王元没有理由再扣留袁东衣,像个奴仆一般,点头哈腰,一直送他们出了院门。剩下的事情倒简单,医生帮春晓与死神搏斗。王元坐壁上观,他每天上午八点,准时到一楼在查寻机上找到唐春晓的名字,只要里面欠费就往里续。血浆或特效药,只要能用得上的,就悉数用上。他试着故意给袁东衣打电话,说费用不够,袁东衣还没吱声,电话就被他老婆抢过去,问他还需要多少。他随便说了一个数,告诉了她卡号,不出五分钟,钱就到账了。他望着在死亡线上挣扎着的女友,他深爱着的唐春晓,流下了心痛的眼泪。

王元把新买的双开门冰箱送进出租屋的时候,已经是三周后,搬运工问他旧冰箱还要不,坐在轮椅里的春晓说抬走吧,算是小费。春晓坐在轮椅里好像被摧残了的花枝,脸色苍白,气息也似弱了许多。她问王元:

“你不用管,他们跑了和尚还能跑了庙?”

打发完搬运工,王元扶春晓到屋里待着静养。春晓要他只需把她放在轮椅里就行,自动的东西解放劳动力,其他的不用他管。王元哪里肯听,坚持要通过法律手段来解决,毕竟人家做到了仁至义尽,房贷的压力没有了。春晓反对他的说法,问他有什么怕见面的?王元梗着脖子说没什么可怕的,找他个王八蛋,让我的宝贝受这些罪!春晓说不是要钱,而是要命。王元没明白,春晓骂他蠢,一字一顿地说:

“我要让他坐牢!”

王元想不出让那小子坐牢的理由。春晓口头禅似的告诉他不用他管,她自有办法,只需把她放进驾驶室。王元这回不得不听春晓的,将她抱下楼,送到驾驶室里,然后把轮椅放进后备箱。刚关上,车子就像长腿了一般跑掉了,他在后面撵也撵不上。

王元一直给肇事司机袁东衣打电话,仍然关机。已经有几天了,说实话,在关机前,他们达成过口头协议,已经把这次车祸的事了结了。而后是春晓出爾反尔,提出要补偿她的精神损失费,主要指的就是青春。当时袁东衣终于忍无可忍,冲着春晓喊:

“要钱没有,要命一条!”蛮江湖。

“好!”春晓不甘示弱,“我就要你命!”

本来和平的局面被打破,王元当然站在女友一边,跟东衣谈补偿。已经成了好朋友的袁东衣的老婆刁丽新怒目横眉,质问他王元想找死吗?王元说是的,宁死不屈的样子。而独处的时候,王元却跟刁丽新说:

“我有确切的消息证明,当时袁东衣车上拉着一个女孩,就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比你年轻漂亮。”又补充,“新上的公安街区有监控高清。”

当时王元说的时候,根本没有底气。因为春晓跟他一起密谋的时候,就按这个路子编,黑他,所以他王元只能这样说,必须的,死也要一块死。何况,她唐春晓是付出生命随时丢失代价的。刁丽新是个生意人,保养得好,能够把王元装下,还可以咣当咣当。她一眼就看出他的慌张,就嗤笑他撒谎也不先培训一下。王元挨了数落,没再争辩,哪怕是平平常常多说一句,好像撞人的是他。回家跟春晓一说,春晓就骂他废物,就要亲自行动。

现在王元想躲开刁丽新,刁丽新却找上他,冲他要人,因为她也找不到老公了。刁丽新约他见面,他答应了,在一家豪华酒店一楼的咖啡屋。他还从来没进过这里,进去的时候,心就有些打鼓。特意给春晓打了个电话,问清她安全,而后才把情况汇报了一下,形势险峻,问她自己与那个富婆,见还是不见。春晓反问:

“你有什么短处在人家手里吗?”

王元当然否得坚决,理直气壮地赶到咖啡屋。老朋友一般,互相客套一番,刁丽新就问他是不是以前认识袁东衣。王元觉得好笑,就撒谎说认识,他到自己的店来过。刁丽新问他他的店呢,他说黄了,被网店挤黄了。刁丽新问他为什么不开网店,他说没钱。再者说也不适合开网店。刁丽新问他开什么店,他说是夫妻趣味店。

“纯粹是开玩笑,别当真。”王元憋不住地解释。真话得假说。

王元对刁丽新的印象发生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因为她的咄咄逼人变成了干瘪后的充气妹妹。本来王元眼睛一直混沌,加之紧张,他的心理防线其实早破掉了,无非是强撑着,皆是因其男人有短在他手里。不是拿人家的,而是讹人家的。好在春晓真伤,虽然没瘫痪,但踮脚的毛病可能坐下来。这也是他一直反复要和她交换意见的原因之一。

“我也在找他。几乎全找遍了,就差报警了。还没到二十四小时。”

刁丽新是个首饰店的老板,可是她浑身上下没有一件像样的首饰。不像王元他俩,浑身名牌,兜里瘪瘪。后来她带他去了她的首饰店,让他想起自己的趣味店,就说算了。刁丽新问他什么算了,算了是什么意思。他说他觉得自己的女友确实得寸进尺。他自贬得相当淋漓尽致,连他自己都信了。没想到刁丽新突然又是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不肯放他离开,说像他这种渣滓,讹人还要搭上女人,二尾子,她最瞧不起。突然,一个保安出现,膀大腰圆,他早有所防备,但仍然径直被揪住肩膀,直接推倒到柜台上。于是,一面玻璃碎掉,首饰散落。他顺势滚在里面,透过红色视线,从碎玻璃里挑首饰,然后寻找刁丽新。边寻找边喊:

“不能糟蹋这好东西呀……”

话音没落,警笛大作。此时王元才意识到什么,想夺路而逃,却发现门已紧闭,店里只有他和可以唾手可得的首饰。他试图撞开门,却见角门开了,他就冲外面喊救命。他喊了一声觉得不合适,就喊老总,因为他一时想不起刁丽新姓什么了,大脑一片空白。他被问明姓名职业等一系列情况,就被押上警车,这是他不想坐的,却只能顺从地坐上。一路上,警员并没搭话,似乎大家是互不相识的乘客,去参加一个葬礼,闷头不语,各自想着心事。他想解释一下,后来觉得没必要,还是等到派出所,待到问询室里再解释也不晚。

王元跟着警察进到一个房间,惊喜地见到春晓在那里坐着,幽会一般。她还在开心地玩她的“天天爱消除”,伸头看,怎么还是在闯“最后一步通关第298关”?他盯着她好看的永远盯着手机屏幕的凤眼,吃惊地问她怎么知道的?春晓说找到袁东衣啦,他老婆就是他抢的那家首饰店的老板。王元否认抢劫,春晓才改口,说只是随便猜的,也是听他们说的,新闻不靠谱。她似乎跟警察很熟,背地里一定在一起说过许多话。这样闪烁其词地聊上几句,也可以说是交谈了一会儿话,因为断断续续,也似乎持续了许久,尽管事实上没几分钟。然后他就开始被问询。他如实交代。当然警察不允许有春晓陪伴。然后他在一份记录单上签了字,就被带出来,在人来人往的人流中穿过,感觉像在逛晚市。警察前面可能是报案人,也可能是犯罪嫌疑人,也可能是无辜者。王元想。出了繁荣的街市,外面的阳光格外足,晃得他睁不开眼睛。适应了好一会儿,他才看清春晓早坐在车里,跟警察说再见,就走了。仿佛是跟经销商一起从咖啡店或茶室出来,因为完成一笔交易而客气地离开,并深情地握了手。

春晓也握着他的手。

王元说:“天气真不错。”

春晓说:“是的。我们分手吧。”

王元早就知道春晓要跟自己分手。只是他像一个袋鼠,把自己的头深埋进自己的生活中,希望生活的沸水泡茶,能够分解春晓的去意。他一直奋斗着,也是为了能够挽留住这片云,尽管他知道云是留不住的,最终一定是一地雨水。

他下了春晓的车,因为春晓分手的理由只是她残疾了,并不想拖累他。他不怕拖累,这让春晓很愤怒。她愤怒时,世界是死寂的荒漠,不生长一点儿植物。他知道她的愤怒是真的,理由是假的,所以他只能无语地下车,站在路边,一直在抽烟,一根接一根。后来他想开了,觉得这很无聊,干吗要跟自己过不去?所以他就进了一家酒吧,要了啤酒,一杯杯地喝。很有秩序,每喝光一个,沿桌角摆一溜儿。他发现没人跟自己过不去,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后来他发现自己喝得够多的了,就起身离开,被服务生叫住,要他买单,他才想起自己的信用卡及一切的一切,都给了春晓,就把兜底掏出来,说:

“我没钱。”

服务生叫来保安,保安把他浑身搜了一遍,只搜出那张警察问询记录,他不知道这个单子在什么时候怎么会揣在了自己兜里。这无用,他们似乎并不害怕坏人,并对这类东西早熟视无睹。他声明,如他们所见,的确身无分文。他一遍遍地重复着说没钱,酒气就喷到保安的脸上,其中可能还有酒滴,估计雾气的酒精含量也会超过9度,惹得保安很恼火,一拳打在他的脸上,他就成了熊猫。他嘴仍不服,要告保安,保安就又一拳,打得他岔了氣,蜷在角落里像头病猪。他仍然要告他。保安继续对他进行殴打,直打得他终于不告了,而是告饶,才被扔到街上。

值。他想。

王元从地上爬起来,觉得浑身疼痛,但他努力表现得很镇定。出租车纷纷停在他身边,然后又开走了。后来来了一辆车不走了,就停在他眼前,大灯冲着他扫射。他用手挡住强光,才看到车里坐着的是春晓。

“你来干什么?”他问。一点儿不惊讶,她总喜欢看他狼狈相。

他没等春晓回答,就坐上车,好像尾骨碎了,发出一声惨叫。

“回家吗?”春晓问。

王元点头。

“你有家吗?”春晓问。

王元点头。他长叹口气。那气叹得畅快无比。他也觉得从未这样轻松面对着春晓。他说:“不瞒你说,跟你这三年,我已经负债三十万。所以,你看着办。”

王元通过小人手段,找到了袁东衣的单位。他所采取的小人手段并不卑鄙,对于一个穷途末路之人,怎么做都是合理的,他这样安慰着自己,可怜着自己。按照电话中约定的时间,来到了指定的地点。可是等着他的,不是袁东衣,而是几个打手,妈妈的,一个个长得俊朗,像小鲜肉。只是他们的表情似用泔水浸过,生着锈。或许他们并不是什么打手,只是某个公司的职员,他们在工作。但怎么看,还是打手,而且称作打手,好区分。而且给他的感觉,就是打手,因为他们站在车库门口,让他一见就让还在定痂的伤口剧烈疼痛起来。走路开始一瘸一拐。

“是袁局长请我来的。”他声音嘶哑。

在这之前,他已经知道了袁东衣的身份,并不是司机,而是某个机关的小领导,权力还不小,可以呼风唤雨。人都争权夺利,有权即得利,所以官职吸引人,与级别无关——他想到其谐音就不合时宜地暗笑一下。打手立刻竖直眉头,一定以为他是在嘲笑他们。他忙收起笑意。

如果无利,谁肯起早?他想。

“你把证据带来了吗?”

其中一个瘦子问。他们似乎在车祸现场见过,跑前跑后,当时瘦子半阴着险,与现在不同。现在有讨好的成分。

“没带。”王元说,“我带来,会全军覆没。”

瘦子冷笑一下,向里做手势。他一迈进门,肩膀就遭到一击。他早有防范,一缩头,就蹲在地上,做出告饶动作。但绝对不求饶。他觉得求饶是出卖灵魂,告饶顶多算策略性投降,保存实力。好汉不吃眼前亏。在敌我实力不对等的情况下,军人可以选择放下武器,以人为本,活命不丢人。哭的时候,谁都会咧嘴。或许倒下,但要给自己一个尊严。当人到了走投无路的时候,尊严还是很重要的,或许可以用软刀子击溃对手,唤起冷酷的人心最善良的成分。至少不至于赤裸而死。

“你带与不带,都是死。”

威胁一般都用死。

瘦子冷笑着抓住了他的腰带,一下子把他拥进车里。这样,他就看到袁东衣坐在里面,示意他不用怕。怕不怕不是他说了算的,也不是我自己说了算的。他心想。他可以控制住害怕,却无法控制住浑身在抖。

“你去跟谁偷情,跟我无关。”王元说,口气是哀求。

“你都知道了些什么?”东衣紧张起来。

“电话中已经说过了的,不重复。如果重复,只有三个字——我全知道。……应该是四个字吧,我都让你给气糊涂啦。”

“你怎么会知道?”

“不告诉你。没必要说出来。说出来就不神秘。对于你来说,你也不希望知道的人多。所以我还是不说的好。保密,给你保密。这不是你所希望的吗?我努力做到保密。”

王元尽量把话说得多一些,这样好让自己的面部肌肉和声带放松下来,呼吸平复下来。

瘦子在王元身后,将一个什么东西甩在他腿上,觉得凉瓦瓦的。这感觉很爽,跟在春晓身上一样。他低头,就看到一条墨汁,沿裤筒淌出,像条草蛇。草蛇也并不全无毒,个别的咬一口,轻者发烧,重者要血命。他发出一声末日叫唤,声音断断续续,但绝对只是一口气进发,像一条五线谱,音符标准。他原本做过音乐老师,孩子王,仅一年就下海,做创作歌手,酒吧里混迹一年就宣告结束,因为一年剩下的,还不够一个充气娃娃的盈余。

这会儿,似乎东衣倒和善,拽下领带,给他大腿绑上,埋怨说:“你怎么这么不小心?”

王元并没有找到刀子之类的凶器,甚至没有看到溅出的血滴。他就觉得奇怪,一般所说的溅一身血,看来并不全成立。他还看到东衣把手指放在鼻孔嗅嗅,然后双手对捏,关节发出喳喳的声响,好像很享受。眼神也满是迷离。

“杀了我……杀了我,也会溅你一身血。”王元说,就趺坐在自己的鞋跟上。车子空间有限,他可以闻到瘦子的口臭,趴在下水道口一般。如果肉体腐烂,也会在数日后散发出这样的恶臭。人的身体,有时候与人的品行和灵魂相关联,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我喜欢血。”东衣说,竟然还嘿嘿干笑两声。是带着官气的奸笑,看上去世故。

“我也喜欢。”王元说,故意把食指伸到伤口处,蘸上血浆,抻出黏条,像巧克力棒,放进嘴里吸吮。

东衣突然作恶心状,开始呕吐。似乎他也是因为车内辛辣的气味浓烈,无法忍受,就一伸腿,用膝盖把瘦子顶出车外,回头对王元说:“我和你交换老婆吧。”

王元没听清他说什么。片刻之后才反应过来,又开始怀疑自己可能听错了,只是哈哈两声。看东衣盯视自己的面孔,没发现他还能有其他意思。见东衣的厚嘴唇翕动几下后才听清他说:“……反正你跟我老婆,也发生了关系。”

这句话说得恶狠狠,所以王元想听不到都不可能。他露出讪笑,口吃地说:“开玩笑……我还是独身——”话音未落,刀子从天而降,就冲王元的裆部扫来,逼得他后背贴在车门上,狂叫着:“别介,有话好说……”

哀求是本能的服输妥协信号。

这一刻之前,他还一直不知道自己在这个城市是如此无足轻重。他在三年前踏上这城市火车站台,后来站在最高建筑三百六十九米的舷窗瞭望,再后来坐在最豪华餐厅吃西餐,听音乐,而后徜徉在步行大街,一直认为这个城市是我的。现在来看,都是脑热惹的祸。脑一热,对女人就把持不住,是自己的硬伤。

此时,他蜷缩在吉普开放式后备箱的一角,乖得像小猫咪。他听从所有人的摆布,因为他没有任何选择的权利,尽管春晓出现得非常及时。

是春晓,她出现在车窗外,坐着轮椅,后面还有人推着。他一直没弄清晰,刚才不是还光着吗,怎么突然就正人君子了?后边那人似乎像个影子,他一直想看清他的面孔却始终看不清,似乎他原本就是个影子。他之所以要看清楚,是妒忌,觉得那个位置应该是自己。春晓示意东衣摇下车窗,但遭到东衣的拒绝,他们就把两只手隔着玻璃粘在一处,却冰冷。

“为什么?”春晓哭叽叽地问,手指在玻璃上像海洋生物似的有节律地划动。

“我哪里知道!”王元说。

“我不要了。”东衣说。王元倒清醒地知道,他所指的,还是王元手中的证据。说明晕眩没留下后遗症。

“我保持沉默。”王元说。

“说吧,你消失后会说得更好听,全世界都知道。”东衣说,仍然微笑。他似乎比任何时候都有耐心。他推开车门,一股阴风进来,一大块亮光也进来,才看到自己在与一些礼品盒为伍。他发现自己的腿部并没有血迹,似乎凝固了,伤口愈合了,只有记忆在恐惧里。就像从前的伤口,也叫伤疤,所以一想起来还会产生阵阵剧痛。东衣抓他的脖领子,提得极轻松。他也极配合,抬头找春晓,却被误以为要逃走,被强行塞进另一个更狭窄的空间。头颅砸在车壳上,咚地一响,光亮完全消失。

“放了他,身败名裂。”说这话的,是春晓。王元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细听,再无动静,就怀疑是自己产生的错觉,因为他的耳鼓一直在嗡嗡响。他将自己脖子伸直,骨骼发出咯吱一响,仿佛又活过来,因为有了剧痛的感觉。他努力找窗口,却黑咕隆咚,什么也看不见,也看不见春晓。他想喊,似乎也没有找到嘴巴,呼吸也没了。他心里核计着,是应该给他点颜色看看,如果自己逃出的话。

“老虎不发威,以为是病猫。”王元想。

平生第一次被击晕。待醒来时,他完全成了服服帖帖的俘虏。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张开酸涩的眼睛,发现自己躺在自己的车后座椅里。车还打着火,这很奇怪,清爽的空气与外面的车水马龙所产生的雾霾形成鲜明的对比。他一直喜欢把一切东西都与某个参照物比较一番,尽管多数不合情理。他发现自己醒来,只是长长地睡了一大觉,只是这个觉没有梦。他不觉得有什么意外,因为他认识这条街道,像八杂市,哈尔滨百年前的老街再现,是他的趣味店附近的一条商业街。他再次确认,他是躺在停在停车位中的自己的车里,四门还落着锁,门帘紧闭,自己很安全。

天色暗得似乎突然,在他逡巡时已经华灯初上。他伸手努力打开车顶灯,橘色光马上填满视线,仿佛泡沫,是填充物,把他僵硬在那里,连思想都麻木了。此时发现自己的怀里蜷缩着一裸女,睡得正酣!立马呼吸困难,车外的景象无影无踪。他听到均匀的呼吸声,熟悉得像鲜红的西红柿。他想起东衣那平静的眼神中深邃的东西,就知道自己无论如何是在无意识中与这个女人发生了关系。这样的感觉逐渐出现,散落全身。那么最狂野的,并不是春晓,她还算小家碧玉,虽然是第一次,却只有那个刁丽新,才算得上让他刻骨铭心。他从来没有像她那样,一寸一寸地量着他的身体地量着她的身体,并让身体中的神秘痉挛,还通过表皮释放出热度,仿佛身体的撞击只是形式的热闹。只是灵魂却像个多余的气味,冷却后成了钢板一块,与肉体画地为牢。

“怎么中止了?”裸女说,翻了个身。

王元惊讶地站起来,因为她是春晓!继而王元直接扑上去,轻车熟路地狂吻她的脸、颈、耳和眼。她没有拒绝,但整个人是僵硬的,像一具尸体。当他这样想的时候,的确吓了一跳。他看到车窗后是那几个打手,还是那副酷表情。他们曾经打过自己,这笔账记着,他记得他们,变成骨头渣子也认得。这时他才感觉到春晓在颤抖,也看到汗珠从她的脖颈流下一滴。跟她的泪一样,缓慢而犹豫。

“她骗得我好惨,你让她自己说。”

袁东衣突然打开车门坐进来,回头把脸伸到眼前,恶狠狠地说。还是那种冷峻的眼神盯着他们。王元抱紧春晓,终于让她不再抖动。也许只是一个频率,共振,他想。他不知道东衣在说什么,试图用讨好的眼神示好,却见到春晓一条胳膊耷拉着,一惊,忙扶她起来察看,引起春晓一声嗥叫。那叫声用惨烈形容,一点都不为过。他及时罢手,不敢轻举妄动,仿佛她是雪人,急得他哭着问:

“怎么回事?”

春晓摇头。她的头发也似乎有些时日没洗了,散发着酸涩的气味。她说:“跟你没关系。可是他们不相信。的确跟你没关系。你对此,一无所知。”

“一无所知?分手就可以毫无关系?”

“是的,我是这样想的。”

“那你就应该去楼顶,纵身跳下。那样你这个贱女人,就会成为舍生取义的英雄。可现在,你什么也不是,是一堆垃圾……”

王元说完,就试图坐起来,并推開车门,却遭到守门男子的野蛮阻拦。东衣反对并默许。他站到地面,才知道这里原来是个车库,不远处有看守者,从衣着上看是制服,虽然模糊,但也能判断是管理员。王元眼前就被一根烟替代。他接过烟,叼在嘴里,见东衣客气地打开火机,那橙色火苗跳动得勉强,就要凑上去,不远处的管理员突然发出一声喝:

“库里不许抽烟!”

火苗立刻消失。能够听到不知哪里的脚步声,咚咚地响。王元冲东衣笑笑,是试探式的,讨好的,或者是观察着的。

“这里管理还挺严格的。”

王元这样说,回头找裸体的春晓,却发现车里像个水桶,什么也看不见。他突然紧张,不知道这是幻觉还是阴谋,所以他就挪动脚步要离开,也是试探式的。可是他发现自己的腿麻了,好像不存在一般。继而麻疼袭来,他一下子手撑住地面,才勉强不至于摔倒。

“你可以走了,一走了之,这样你所欠下的债务,就可以一笔勾销。”一个声音这样说,带着回响。

王元一愣,反问:“我欠债务?开玩笑!”然后冷笑着。笑声沉闷。“不用装。你的一切都在我的掌控之中。我提示你,你所养的小女孩,她并没有离开这个城市。只是她还没有到找你的时候。到时候,自然找。还有些事,我先不跟你说,你这回该知道我都已经知道了些什么。”

王元瞪着东衣,手插进兜里。兜里的手机不见了,就四个兜摸索,也未见。抬头却见东衣的手一直抬着,上面就是他的手机。东衣冷笑着盯着他,说:

“给你吧。”

一道黑线射过来……

店里还是趣味顶级那原来的样子。只是王元经常想起春晓站在收银台后低头的样子,像一颗定心丸。而现在她没在那里,所以他就有些心神不定。他不知道此时要做什么,除了想起春晓,并开始心神不定,他觉得一秒钟都等不下去。他后悔,如果听春晓的话,把东衣送进监狱,才是唯一解脱的办法。可是他并没有那么做,虽然决心下得挺大,好像要征服世界一般。后悔晚喽。

一切如初。

他掏出钥匙,打开后门。那里是放一匣一匣产品盒的地方,此时却滑出春晓。她被约束在一把简易椅背上,她的双手并没有离开那里,因为她一直双臂倒剪,规规矩矩。如果她动一下,就会抽出手来,把所有的束缚就都打开了,但是她没有。于是,王元面无表情地说:

“你还好吗?”

春晓的嘴也含着东西。之所以叫“含”,是因为他并没有强迫把她的嘴堵上,所以放的是可以咬断,甚至可以直接吃掉的海带。显然那东西很咸,看得出春晓有些吃不消,脸色苍白。所以他忙帮她清理出嘴巴里的东西,拍她的背,让她把喉咙里的东西全呕出来。春晓也听话,就呕得厉害,跟她有一次发现怀孕时一样。

“你好吗?”他又问了一句。

春晓手扶着他的肩膀,抓过角落里的一个瓶子就要喝,被王元打掉。瓶里的脏水溅了一地。王元推开她还要坚持伸出的手,并没理会她像只病猫一般,蜷缩进角落里。王元将瓶子抓在手里,打开窗口掷向垃圾箱。瓶子在垃圾箱前就暴怒地跳几下,溅到从那里路过的车子,发出一声急刹车。

“我也许会死掉。”春晓说,沙哑却还算有底气。

王元回头看一眼她,转身从包里掏出只有半瓶的矿泉水,递给她,看着她一口气喝干。然后问:“我不同意分手,否则你就是我永远也揭不开的秘密。”

“我说过,与你无关。”

“与我有关。”

“真的他妈的与你一毛钱关系都没有他妈的这算什么无非是一场游戏人生不是吗干吗跟自己过不过无非是没有感情了到此为止还要什么他妈的你真是个驴脑子……”

王元不听下去,转身出了门去捡那个废瓶子。春晓伸脖子够着他的背影,在一片白亮的天光中像桠松树,又细成根针,然后在门嘭地关上一刹那,她从地上爬起来。她的腿还残着,但是她在努力让走路保持平衡。她看到窗外一片混乱,一惊,然后就看到人影晃动,一摊血喷到窗上。

她确认是一摊血,在玻璃上呈柳条状,然后像开春一般,长出毛毛狗,又生出细条枝权,好像风只从一个方向来,从天上来,向下吹……

东衣从户外进屋,发现春晓仍然蜷缩在角落里,很是奇怪地问身后的人:

“她从哪来的?”

随从就是那个守在车门口的小伙子,他脸上还带着些稚气,终于通过窗外的天光可以看得清楚。春晓动了一下身子,像是畏缩地一抖。

“她就是唐春晓。”

“是吗?”

东衣疑惑地反问着,就哈腰,脖子就突然被搂住。春晓说:“一切结束吧。”

东衣没动,任她的吻上了他的脸,留下一片污垢。在随从出去后,他才搂她进怀里说:“一切还没结束。”

他把她抱出小屋,就见屋子里已经有几个人在等着了。春晓并不认识。他们穿着制服,一见春晓马上把春晓围住。其中一个女警察接过春晓,扶坐在椅子里,问:“是谁绑架了你?”春晓哽咽着说:“是,是王元……”

一个领导模样的人示意几个人扶春晓上警车,然后去医院。在上警车的过程中,春晓看了一眼窗玻璃,那上面还有那条已经凝固的血渍,延伸到地面,一直到人行道上,像画上去的一般。她回头还想看下去,就被推进了车里,车门温柔地关上。春晓说:“等一下。”车里坐着的警察说:“人死了。”

车子开动,春晓就隔着车窗往店上看,因为全是围观的人,所以她没有看到她想看到的情景。她觉得呼吸倒顺畅了,用袖口擦一下额头的汗。司机利索地抽两张纸巾递给她说:“不用怕了,坏人已死。”

车子开得很平稳,像摇篮。春晓又接过司机递过来的水,一口气喝掉半瓶。她这才发现司机并不是警察,而且也没有警察跟着进来。车上只有她自己,坐在司机后面。车子也豪华,并不是警车,这让她有些意外,开始不安起来。她从后视镜中看到了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孔,但一时想不起来。她就回想着这个城市里与自己有关或没关的熟人、陌生人,一茬茬,没一个长得跟他相似。这让她对自己的记忆产生怀疑,好像那么长时间的囚禁真的将时光沤锈了。她整理一下自己的装扮,问:

“我们这是去哪?”

司机看她一眼,好像有许多层意思。似乎他要回答她,这样气氛会很和谐,不至于尴尬。但是出乎意料,他只是透过后视镜看了她一眼,然后继续开车,仿佛没有听到她的问话。

不知道什么时候,夜色已经降临,街上都是车子,像一个个屎壳郎缓行。人像屎球,在车龙中、人行道上穿行。她想起第一次来到这个城市时的情景,就是在这人群中,她与王元相遇了。他们站在站台上,就那么望了一眼,四目相对,竟然看到了对方眼里的爱恋。王元主动问她:“是坐23路吗?”路牌上有许多路,她當然不是23路,就想摇头。王元却接着说:“我是23路。”所以她就说:“是。”这时候一辆23路恰好呼啸着进站,停在身旁。王元挤在门边,给她让出个空,对她说:“请吧。”那次,她在他那站下了车,然后到小区旁的串店撸儿了一顿串,喝了扎啤酒,彼此马上就成了哥们儿。然后跟在他后面,到他的住处住了一宿,就开始了长达三年的合伙。期间他们也分开过,因为分歧,但基本上都是她胜利,后来她发现他对她更加谦让,到最后竟然无法了解他的一切,甚至他到底有没有过家庭,有没有过孩子。她问过,但他总是闪烁其词地说:

“有没有,有什么关系呢?”

司机问:“到哪?”

这时候,她才发现车子已经停在路边,就是刚才拉她离开的地方。她看到店面还在,上面那个标志还在。行人匆匆,似乎没人理会那个门店,因为跟其他门店一样,上面贴着几张白纸,是出租的信息。这条街已经黄掉几家门店了,他们的那个还算能够坚持的。直到关系发生微妙变化后,闭店就成了现实。他们也曾经选择过网店什么的,但似乎彼此都像心长了草,魂也飞了一般。这就是她越来越想要证明的一件事情。这不能说叫考验,应该叫了解,或者赌博。他们彼此已经了解,但又不完全了解。彼此都怀揣着一个小心,就彼此容纳着对方的小心,这是公平的。

“不是这。”她说。她的声音好像从来没有这么有底气过,“还是去我家吧。——再往前走一道街,在那停下就行。我想问一下,您是警察吗?”

“不是。”

“那他们为什么要让我上你的车?”

“我是网约车。”

春晓进到一个大杂院,里面有一伙小区居民在挂起来的白炽灯下打麻将。他们向进院的这一对男女望一眼,回头继续打牌。

“对不起,进房间就干净了。老小区都这样。”

司机解释着。听上去小心谨慎。

“我可相信你了。”春晓说。

“没错。我会保证你的安全。”

“你用什么保证?”

“没什么保证。我能用什么保证?是你得感谢我才对。”

司机并不像看上去的随和,甚至有点匪气。春晓就停下脚步,向那些麻友看一眼,继续跟着他走进杂乱破旧的走廊,再次停下腳步。

“后悔了?现在走还来得及。”

“你确信是东衣支付的?”

“我给你看过的啦。电话你该认识吧?还用再看一遍吗?”

走廊灯“啪”地灭了。

司机的手机射出蓝光,把司机的面孔照得狰狞,让春晓一抖。不知道什么东西倒了,轰隆一声,灯复亮。她就看到司机手机上的屏幕,里面的号码的确是东衣的。她记得东衣的号,甚至写在医院的诊断上。

“他怎么可能住在这个鬼地方?”

“你如果不认识他,我倒劝你不要去的为好。”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我只是旁观者,觉得你这个人单纯……多嘴了,劝你还是小心点。现在,我知道,我这样提醒你是不对的。现在,我收回。”

“为什么收回?”

“因为我不认识你。而我的主顾都是我的常客。”

“他是叫袁东衣吗?”

“不是。”

“你可别唬我……”

“你说不唬就不唬了?我劝你不要相信任何人,包括我。”

话说到这,司机就不走了。春晓也不走了。两人都向上看,只看到破旧的楼梯上堆积着一些东西,有自行车、管线、木条等,都蒙着一层灰尘,破旧的东西更加破旧。墙上到处是蜘蛛网,后来看清是网线,像中学课本上的磁力线。春晓沉吟一下,就往出走,却被司机拦住了。司机说:

“你从楼梯下的窗口爬出去,外面是花坛,有个人家在那里支着花架,你从那里溜掉。”

春晓突然非常生气,叫道:“我为什么要听你的?”说完,她上楼,补充一句,“几楼?”

楼上门锁响,人语就传来。

“七楼。”是一个老头的声音,还伴着一声咳嗽。

春晓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司机一把抱住,夹在腰间,直冲出门。后面传来杂乱的脚步声,有人喊叫。院子里打牌的人停下手,都看向这边。春晓向他们伸手喊“救命”,就有人站起来,叫道“住手”,然而司机已经夹着春晓出了院门,钻进车里。车子还没启动,司机已经被副驾驶的人用刀子逼住了。

是那会儿那个车门旁的看守。

看守说:“小子,找死吗?”

司机说:“祥子,别这样,咱俩是哥们儿。”

祥子并没因为司机套近乎而放松警惕。让春晓下车。春晓打开车门,见有人从小区里跑过来,也就三两个的样子。院子里竟然有小狗受了惊,狂吠不止。祥子说:“你真的找死啦!”话音未落,几个人已经把车子围住,司机被拽了下去。春晓被撞了个趔趄,双手被箍住,那边打斗已经无声地开始,沉重的击打声一过,但见司机倒在地上,躲过了一道白光。刀尖就划过车身,发出嗞的一声。其他人围上去,拳打脚踢,发出几声极其正常的嚎叫,不奇怪。这时候,突然许多麻将铺天盖地地从天而降。春晓被一枚击中,只觉得头嗡的一声,用手一抹,是血。其他人也中了招。正待准备冲上面喊,却发现黑糊糊的楼上一排排阳台,有个人影在暗蓝的天宇中一闪,又下起了麻将雨。

这些人竟然一时愣了,都只是躲避而没人吱声。

春晓也没吱声,用眼睛找司机没找见,却被祥子一把推进车里,才发现车窗风挡碎了个大洞。祥子骂了一句,起动车,出了小区,上了街市。

“你怕什么?自己人,谁还能把你卖喽?”祥子这样说。

“你怎么知道我到这里?”春晓问。

“这有什么奇怪的,你不是要嫁给东衣吗?”

“胡说八道!”

“东衣说的,你就知道我不是胡说八道。我们是最安全的。”

祥子这样说,冲她露出和善的笑,还用手轻拍一下她的衣袖。这个小动作让她安静下来。坐到来时的位置。向车外望,却是开往城外的方向。她又紧张起来,问他去哪,祥子说东衣在别墅等着你。她说这事跟那个司机没关系,他是没事找事,她并不认识他。祥子说知道,司机是个歹徒,要不是东衣料事如神,可能她早被他睡了。祥子说的时候,递给她一支烟。她接过来,又接过他递过来的点烟器,深吸了一口,觉得舒服,且有点飘飘欲仙的感觉。然后就觉得眼前的光和影,出现漩涡,进入一个点,像太阳黑子。

十一

春晓像个正在蜕皮的虫子,一丝不挂,鲜嫩地躺在床上。阳光从匆匆关上但并不严密的空隙中照射进来,在地上形成一条尖刀一般的光痕。她开始觉得有些冷,就蜷缩一下身子,然后又觉得躺在尖刀上,身子被分割了。这时她才终于醒了,第一眼看到的是自己的乳房。

门帘一响,进来个男人。他从地毯上拾起衣物,扔到她的身上。丝绸的光滑带着凉意,让她一激灵,完全精神了。她张开漂亮的双眼,看到自己心爱的人,一下子战栗起来,抽泣着说:

“东衣,真的是你吗?”

东衣用手轻轻抚摩着她的身子,像蛇蠕动,令春晓再次呻吟起来。这样有那么一会儿,突然停止,他问:“相信你知道该怎么做了。”

“让我做什么?”

“你该记得你该做什么。”

“我记得……不记得了,我的头为什么这么疼,还是我的头了吗?”

“是你的头,只是你要答应我,去做你该做的。”

东衣替她穿上衣服。细心得像给婴儿穿衣服,连衣服上的褶皱都用指肚抚平。手指传导出的爱意,令春晓战栗不止。

“我是你的了,是这样吗?”春晓问,抽泣着,并不顾脸上的乱妆狼藉。

“别这样,这样让我很难办。”

“为什么难办……难道你觉得我没当初那样年轻漂亮?我可一直在等你,等你到今天。我找你找得好苦哇!”

春晓说着,用手去抚摩她那已经变形的小腿,才意识到什么,忙用裙子掩饰着,擦了下眼睑,捋了下凌乱的长发,说:“我知道了,你放心,我只是想让你到我身边来,并不会送你进监狱,我知道怎么做……”

东衣搂着春晓的肩膀,帮她穿好衣服,在她的唇上轻吻一下。然后深吻起来,直到她差点昏倒,才让她呼吸一下空气。她又抽泣起来,在他的腋下,走向房门。她试图自己站立起来。但一离开他的肩膀,就摇晃着摔向地面,被东衣一把扶起。

這时候,房门开了,门口站着几个穿制服的人。春晓觉得惊讶,好像那天在地下停车场见过。条件反射,她畏缩地躺到东衣身后,轻声说:“怎么回事?”

几个人进来,对东衣说:“主任,这回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春晓盯着东衣问:“怎么回事?”

东衣说:“我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

来人之一,是个方脸膛、黄眼白、五短身材的警察(春晓才看清楚),他对东衣说:“与组织对抗,你会知道后果。至于其他的话,就不多说了,毕竟我们是同学,已经无法替你做什么了,还是伏法吧。”

“扯鸡巴蛋!我所从事的,都是正当的行为,没有贪赃枉法。如果说隐瞒,我只是与初恋重温旧梦,还有什么?”

“重温旧梦?不会那么简单吧。你的事情已经败露,无论你多么聪明也无法掩盖,这就是我要告诉你的。”

“告诉我,事实呢?”

那人一指春晓:“她已经举报了。”

春晓瞪大眼睛,指着自己,嘴唇刚做出“喔”的形状,头就遭到重击。轰的一声,像晴天霹雳,她没有防备。即便防备,她也难逃这一劫。后来她不止一次地这样想,并把这个想法告诉许多人,得到了大家的认可。

怪了,她不知道自己举报他什么了。

“没事的,我告诉你举报什么。”领导说,就带她离开了用力在擦拭镜片的东衣。他的哈气很大,雾气在镜片上形成了一片乳白色的膜。但他还嫌不够,他因此没有理会她伸过来的手,任手在肩膀上抚摩一下。离开时是垂下的,无力的。

“东衣……”春晓这样唤一句。

“我不认识你。”东衣这样回一句。

春晓站住脚要解释,胳膊却被领导握住,像把钳子。好像她是风筝,必须得用线牵着。她知道自己的处境,乖乖地举起手说:

“我在这个城市,一无所有。”

没有人回答她的话。大家都毕恭毕敬地做着各自的事,似乎都是事先安排好的,都在看领导的脸色行事。所以春晓也不再言语,顺从地从几个人中间走过,他们形成的人沟就是让她走向那辆她曾经被关押的面包车,她觉得没什么,也不是没去过。她能够在这个城市继续待下去的可能,就是那里能够给她个出路。而出路,不是每个路口都会有的。领导的步子比所有的人都快,喳喳鞋底的声音告诉她,领导是个办事利索之人,一步一个响声。而且一只手就抚在她的腰际,像她的一个舞伴。她不记得在二十五岁前后跳过多少次舞蹈,而唯独没有这样的场景,让她战栗。

“我的包呢?那可是我的全部。”她说,侧脸看向领导。他是个胡子很重因而显得脸色铁青的俊男,如果不是在这样的险恶情况下,她一定会多看他两眼,而且也要是色迷迷的。她不止一次跟王元探讨过这个问题,就是床上为什么要女人是弱者,因为王元从来都受虐的嗥叫,以此来博得她的开心。一度她乐此不疲,专心地享受着这样的快乐时光。如果不是生意萧条,也许这样的快乐时光还会延续下去。

“你的包?”领导重复问,看一眼跟在身后的家伙。那家伙回答得倒小心,听声音就是那个看守。他说:“她哪里有什么包?”“是名包,里面有我的全部家当……”春晓说,显得急切而无助,含着哭声。

领导站住,也拉住春晓,被几个跟从围上。他问:“为了能够让她不再提什么包,去给她买一个,要最好的。”有人答应一声,迅速地跑走了。然后大家继续走,只是没有刚才那么紧张,像散步。大家还是沉默,在阴冷的地下车库中,只有喳喳的脚步声,并不杂乱,像个仪仗队。

终于来到面包车前,车门早打开,里面黑咕隆咚,像个无底洞。春晓不想进去,却被领导托着肘部向里推,无法拒绝。因为看不到车底板,所以不敢伸腿迈上去,就双手把住门梁,冲领导模样的小伙子喊:

“放我出去!”

一只手从黑暗中伸出来,捂住了她的嘴巴。

十二

春晓醒来是在一片灯光中,睁开眼显得异常困难。她好一会儿才看清室内的一切。这是一间办公室,因为只有办公室才会由办公桌、椅与铁卷柜组成,窗台放着一些可以吸纳甲醛的花草。她看一眼就熟悉,她都认识,却一下子想不出一个名字。脑子似乎被人掏空了,啥也没剩下,只剩下呆呆的目光。终于看见坐在那里的几个人。他们西装革履,脸上都有着明显的冷峻表情,区别只是五官不整。

“公务员。”她冲口说。

春晓只听到自己的声音回音,四下看,那些人就重叠在一起,成了一个,坐到办公桌后面。他说:“一会儿就好了。不是吗?每个人都在受苦,而你受的算最少的。”

“怎么讲?”

“关了店,你还操什么心?轻手利脚,多干净,这就是自由。如果像我,整天忙忙碌碌,不知道为什么忙碌,反正就是忙碌,心都快操碎了!

“可是,我失业了。”

“不,那是给你选择的机会。是重生。也可以叫生存方式调整会时空随之改变的契机,有人想找还找不到呢。”

她这才看清那人竟然是东衣。他并没有任何损害,看上去还那么高傲,不可一世。似乎他俩是对论坛的辩手,在探讨着一个十分高深的命题。

“那些人呢?”

“哪些人?”

“那些把我带进面包车里的人。”

东衣忽地坐直身子,右手拿笔在桌面上敲击着问:“你被强暴了?”

春晓没听清楚,愣愣地盯视着他,只是张了下嘴。东衣继续问:“你觉得下体痛吗?”春晓蹙起眉头。“去厕所痛吗?”春晓摇头。“没有撕裂伤?”春晓坐起身,果然发现身下有一片血污,留在了沙发套上,令她一惊。

“你走不掉。还是听我的,像告我一样告他们。”东衣说。

春晓摇头。

“你告我倒来劲!”

“我谁也没告。”

“我记得你从来不撒谎。”

“现在也不撒谎。”

“可是你在撒谎。”

“我没撒谎。”

“好,你的确是个不撒谎的人。那么就要这样,去告他们!”

“他们是谁?”

“我不认识,不是你的人吗?不是你认识的人,你怎么告他们?”

“我不认识,是你说‘他们,我哪里知道‘他们是谁?”

“哈哈”东衣终于慈祥地笑出声说,“果然你不知道这事——但你必须要提出这事!”

“什么事?”

“你被洗劫一空。难道连这事你也不记得?”

“我没有被洗劫一空,我只是把店干黄了,这很正常。每天都有店开张,也每天都有店关门。我现在是失业老板,可能明天就是上市集团公司的CEO。”

东衣再次乐了,憨厚地递给她一个包问:“这是你的包。”

春晓接过来。是一款很陈旧的名包,这一点她认得出来。可不是她那款坤包。所以她小心地放回到桌面说:“不是我的,我不要。”东衣很不快,说:“你拿着吧,算我送你的。”春晓问:“为什么要送我呢?”东衣说:“因为我要利用你的爱,来打击我的对手。”春晓问:“谁是你的对手?”东衣说:“每个人都是我的对手,包括你!”

春晓不甚明白,她无助地环视,像一个走失的孩子。

“一切都是我的。”

东衣说着把春晓抱在怀里。灯熄了。

春晓听到衣服窸窣之声,嗅到烟草的声息,还带着狐臭。一点点擦拭什么东西,才发现是一个野兽。无论怎么抚摩,都让她产生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她说:“对不起,我好像有了心理障碍。”

“什么?”

“你是野兽吗?”

“你说什么?”

“你是个由野兽构成的家伙,我觉得。”

“你是跟从前不一样。”

“你也这么认为?”

“是的。”

“你看上去十分害怕。”

“没有。我觉得我只是紧张……你说过的话,还算数吗?”

“当然。要不,我怎么在官场混。”

“那你把借据撕掉吧。”

“小心眼儿。你真是个小心眼儿。”

“不是我小心眼,我只是做生意久了,知道要有契约精神。”

“你是说我没有契约精神?”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我要看到借据……”

春晓的话还没说完,脸上就重重地一响,觉得头嗡的一声,倒向床头。她觉得这个巴掌虽然没想到这么重,但仍后悔没有防备充分。她坐起身,整理了一下衣服,什么也没说。就伸脚找自己的鞋,脚掌觸到的是冰冷的地板或铸铁。她就用眼睛去找,发现有液体流下嘴角,就伸舌头舔食,撞到一个肥大的肚皮。

“还认识我吗?”

那人问。她是女人,这是她第一印象,接着认出是刁丽新。

“我要离开这个城市。”她说。

“你怕了?”

“是……”

“想走就走,说得挺轻松啊。”

“我在这里,没有什么了。都是这个城市欠我的,我不欠它什么。”

春晓这样说,推搡着,却没有能够推开一条路。她要找东衣,是这个小子诱惑了她。如今只想问他,你的诺言还兑现不。如果兑现,她马上离开。然而刚才还热乎乎的身体,瞬间就蒸发了,像光一样消失得无声无息。她并不想伤害他什么,无非是要达到自己的目的。这有错吗?每个人都在为了自己的目的而活着,要么被伤害,要么伤害他人。动物世界,弱肉强食,适者生存。

“把欠的钱,连本带利,都还了,就可以滚出这个城市。”

刁丽新说的“滚”字,刺激了春晓的神经。她突然歇斯底里,抓住刁丽新厚厚的胸脯,让她发出更加惨烈的叫声,狼狈而逃。因为她把指甲抓进了她的皮肉,在她逃出的门打开的一瞬照射进的阳光中,她看到自己的手指尖在往下淌血……

经过一个黑暗的夜晚,春晓已经伤痕累累。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她都努力忘掉那个夜晚,这是她一生中永远不想再提起的夜晚。好在让她没有结束生命的一个原因,就是那个叫黄金的警察,后来她知道他并不是什么警察,只是穿着那身衣服,像模像样。当时她已经一丝不挂,残疾还让她像个小矮人。她不断地问警察:“是要把我推下楼吗?或者把我从楼上抛下去吗?”

警察是个铁石一般的人,还是像守在车门口一样,用双手箍着她,令她呼吸困难。当时很匆忙,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匆忙,就尽快离开这里,离开危险地带,好像背后有把枪支着,随时都会枪响。她想到了王元,想这小子也许早死了,在这个城市是两堆垃圾。城市里有太多的垃圾,不断地被运到垃圾焚烧场。后来春晓还时常想起那个该死的王元,再没有在她的生活中出现过,她就料定他真的死了。

至少,心死了。

作者简介:孙彦良,笔名香客,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居哈尔滨。业余从事小说及影视剧创作,著有长篇小说《好像爱》《背叛》《琉璃女人》《我和我》《爷的村庄》等多部,在国内报刊发表中短篇小说数十篇,出版中短篇小说集《指之恋》,电影《好人也麻烦》《腰缠麻绳》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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