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炳亮
(山西师范大学文学院 山西 临汾 041000)
我国自进入农业文明以来,形成了以农为本的治理传统。对农业的高度依赖,使得国家对于影响农事的天文气候有着高度的关注。翻阅明清以来的州府旧志不难发现,风雨雷电山川坛等标志着国家正祀的庙宇建筑,是京城、府城以及县城建筑的“标配”;而如进一步翻阅艺文、金石志,则会发现“祷雨辄应”“祷雨立应”之类的表述时常现身其中。
具体到庙宇林立的晋东南地,上述记载则更为普遍。鉴于这种原因,笔者选取自己的家乡——长治市壶关县的清代旧志中的艺文志,对其中涉及祈雨仪式的庙宇碑刻,从主祀神灵、迎神赛社以及碑刻资料的时空分布方面进行了较为深入的分析,得出了一些粗浅的认识[1]。
目前可见的壶关清代旧志共有5版,即清顺治十八年(1661年)版、清康熙二十年(1681年)版、清乾隆三十五(1770年)版、清道光十四年(1834年)版与清光绪七年(1881年)版。除顺治十八年版外,其他几版较为易得。综合查阅这几版县志,兹将诸版本县志中涉及祈雨内容的碑刻资料统计如下。
由表可知,清代壶关县方志中共存与祈雨相关的庙宇碑刻共10通。如从时间跨度来说,这些碑刻横亘宋、元、清三代,其中宋代碑刻1通,元代碑刻3通,清代碑刻6通;如从庙宇及所供奉神灵来看,冲惠、冲淑二仙(真泽宫)碑刻有3通,玉皇大帝(玉皇七佛庙)碑刻有2通,李靖(灵泽王庙)碑刻有2通,龙王(龙王庙)1通,其他碑刻2通。
在晋东南区域信仰中,二仙无疑是最重要的一极。从留存数量来看,二仙碑刻留存量在诸庙碑刻中数量最多;从时间上看,“真泽宫”碑刻自宋至清皆有留存,横亘千年。那么,二仙信仰何以长盛不衰?
从田野调查与查阅文献资料来看,二仙信仰之所以长盛不衰,大抵原因有三。一则侍奉继母吕氏至孝,足为道德典范以教化世人;其次,在宋与西夏的作战过程中,“二仙”曾显灵边陲为部队提供粮草;三则“祷雨立霈”,对地方农业发展做出了突出贡献。在县志所存的三通二仙庙碑刻中,均提及了“求雨灵应”事件。在宋政和元年的《乐氏二真人封号记》中,时任壶关县县令李元儒写道:
大观三年,岁在己丑,秋七月,祷旱于真泽之祠,诚感其通应于响,于是退述二女慕仙之意请于府,丐奏仙号以旌嘉应,府以事上于漕台,漕台覆曰:俾具灵迹。乃询邑民,得先后祷感应之状复于漕台,旋蒙保奏如县所请。既达宸听,即赐俞旨,太常定议禁掖命词。越政和辛卯夏四月丙辰,敕封二女真人之号。长曰冲惠,次曰冲淑。
《道光壶关县志》《光绪壶关县续志》等所载祈雨碑刻汇总①
在这通碑刻中,县令李元儒详细叙述了“二仙”受朝廷敕封的经过。二仙由俗神进入国家正祀体系,恰是由于这次求雨事件[2]。
而在元中统二年的《重修真泽二真人庙序》中,元人宋渤则提及了元时的一场求雨事件:“国朝至元五年魏人郅朗来守邑,雩荣之请应不逾夕,乃曰霈泽,敷惠神明之职。”与宋政和年间敕封二仙神祠庙额“真泽”类似,二仙在元代同样因为求雨事件而被当地政府授予“霈泽”的荣誉称号。自唐开始,二仙即是壶关地区重要的民间信仰。也恰恰因为如此,国家重要的祀典“雩祭”与其发生了融合,这与当代二仙与求子习俗、人生仪礼结合颇为紧密有着极大的不同。清乾隆间壶关县县令杨宸的《真泽二真人庙记》中,对自唐以来的二仙显圣事件做了总结,在碑文的结尾处,他认为:
盖自唐宋以来,其感应之载诸志乘而非渺茫者,如是夫守土之官,为神人主,况二真人孝于亲、惠于民所谓立德立功,与日星比烈者。是乌不可亟为表章,使人知所崇奉哉。
二仙信仰于目下可考的文献资料,最早当属唐乾宇年间的《大唐广平郡乐公二女葬先代父母有五瑞记》。在千百年的发展过程中,二仙信仰长盛不衰,自然有多方面的原因。就政府而言,农事丰歉对于地方社会的稳定极为重要,这也正是求雨仪式反复出现在二仙真人碑刻中的原因。政府利用民间信仰治理地方社会,并非只有二仙这一个案。但从这一个案中,却可以窥见政府的治理智慧。将民间信仰进行合理管控,对于地域社会的稳定至关重要,前人的治理智慧对当代政府社会治理、合理引导民间信仰有着重要的启示[3]。
在道光版《壶关县志》卷三“坛庙”中记载:玉皇庙在沙窟村,元初建。每逢岁旱,同郡各属祷雨立应,年久庙倾;在2015年第6期《长治方志》中,张高明写了一篇题为《求雨大礼到沙窟》的文章,详细叙述了壶关县黄山乡沙窟村玉皇庙的求雨仪式,并在文中给出了参与沙窟求雨大祭的村落名单。综合这些文献记载可以得出,在清代,以沙窟玉皇庙为中心,存在着一个祈雨祭祀圈。而在清代的壶关方志中,亦有2通关于沙窟玉皇庙的碑刻。一为元至元十六年时任壶关县教谕韩仲元所撰《重修玉皇七佛庙记》,另一通为清康熙年间时任壶关县县令所撰壶关县县令的章经所撰《重修玉皇宫记》,两通碑刻均对祈雨仪式做了叙述。
先看元初的《重修玉皇七佛庙记》:
凡乡民之祈请者,雨阳、疾疫,无不如愿,神异既著,香火踵来,仰其威灵,蒙其利泽者皆置行祠而奉事焉。又别为屋数间,俾主庙者居之。国朝至元五年,潞州肥乡县郅(zhi)公彦明来尹是邑,洊(同“荐”)罹蝗旱,常于祠下祷请,膏雨应期,蝗不为灾。又视其故地狭隘,无以重神明之威,于东百举武卜得爽恺之地,经营基址,肇立新庙为岁时致祭之所。
从这则节选内容中可以看出,沙窟玉皇庙之祈雨仪式既受到了官方支持,亦受到民间的追捧,以至于民置行祠而官修其庙。民间传说,明代天顺年间,沈王府后门的门闩具有预兆降雨的作用。人们认为它是“水平星”,可以预兆求雨的发生,于是将其雕为玉皇像,时时祷拜。后来术士像沈王府的人建议,应将玉皇像安置在潞州府之高处,最终选址在沙窟。而在《重修玉皇七佛庙记》中,则有这样的表述:
直壶关县治之南二十五里所有聚落曰沙窟,其西有土山曰古圣,面炎帝之祠,背紫微之胜。翠屏右峙,诸峰环合,每凭高寓目,胜盖可尽,是诚一方秀绝之地。兵荒之后,本村都统牛成之甥路仲平,小字福童,泽州解庄人也,忘形落魄,如为神所依凭者,日于其处凿地运土而不以为劳,岁余得巨石,高曰一丈五尺,广阔如之。其下石室二所,东西相背,左玉皇右七佛,石像俨然……
传说与《重修玉皇七佛庙记》的记载有年代、情节上的出入,但他们共同指向了沙窟玉皇庙的选址要素——地势。地势险峻,则上接天宇,更利于人神沟通,更容易将人们的祈雨愿望上达神灵,这反映了人们朴素的“天人感应”思想。清代章经所撰《重修玉皇宫记》则记载了沙窟求雨的盛况:
邑之南沙窟之村有玉皇祠焉,祷雨辄应,远近庶黎,秋冬报赛,扶老策幼,相接道路,莫不袛恭,罔敢怠豫。
综合这些材料,我们可以发现,沙窟玉皇庙自元代以来便有着大规模的祭祀。且周边村落、城邑之官府、民众亦多有参与。在《求雨大礼到沙窟》这篇文章里,笔者还详细叙述了从沙窟玉皇庙接玉皇神像到长治城隍庙,沿途玉皇行祠设祭的情况。结合碑刻资料分析,则不难发现,沙窟玉皇庙的祷雨仪式已然不是一村一县的祭祀活动,而是发动邻近县邑与村落的神赛祭祀[4]。
县志艺文志中所存碑刻十之八九已经佚失。考察这些碑刻的碑文内容,可以补正现阶段祈雨水仪式研究之不足。诚然,仅就碑刻资料分析祈雨仪式,仍然有较多的不足之处,但对其做细致分析,亦有其必要性。首先,碑文撰写一般为地方行政长官,从对这些碑刻资料的解读中,可以分析出古代县官的民俗观,体察他们在地方治理过程中的施政智慧,尤其是他们在合理引导民间信仰方面的种种举措;其次,存于方志之中的佚失碑刻幸运地躲过了政治动乱,对于当下振兴乡村文化、重修庙宇有着重要的参照价值,亦对建构乡土记忆有着重要的佐证作用;最后,与其他官修资料不完全相同,在碑刻资料中可以看到民众的影子,如《重修玉皇七佛庙记》中如痴似狂发掘玉皇七佛神像的路仲平,又如其它碑刻资料中所载的不明姓名、虔诚祷神的普通信众,这对研究祈雨仪式中民众的参与情况,亦有着较高的文献价值。由于笔者能力所限,未能对全部碑刻逐一考述,仅待日后进行更为充分、详细的分析。
【注释】
①其中确知碑刻镌年者,录其准确镌年。如碑文未提及镌年者,则以县志之“官师志”所载官员的任职年限为依据推测其镌年。
[参考文献]
[1]凤凰出版社.中国地方志集成·山西府县志辑(第35册)[M].江苏:凤凰出版社,2015.
[2]张平和,李玉明等编.三晋石刻大全(壶关县卷)[M].太原:三晋出版社,2014.
[3]一丁,郝英民等.上党民俗·传说[M].辽宁:万卷出版社,2011.
[4]张高明.求雨大礼到沙窟[J].长治方志,2015(6):68-6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