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则臣
养马的军曹从山上下来,他比身后的两百匹马都要老。只能养马了,这很好。他的志向就是养马,把它们喂得膘肥体壮,在战场上跑得比闪电还快。对面的山上正往下滚木头,那木头真是好,粗壮圆满,两里外就能闻到风干过的松脂香味儿。他来这里三个月,看对面山上的木头往下滚了三个月。元帅要在这里建一座城,能用木头的地方全用木头,据说马道都要用木头。军曹听祖父说,他的祖父的祖父的祖父的祖父也养得一手好马,在秦朝,给始皇帝养马。最后始皇帝死了,他被塑到一个兵俑里,还有始皇帝最喜欢的那匹像炭火一样红的马,也被塑成了马俑。在帝陵离始皇帝最近的那队兵马俑里,他牵着红马排在队列的最前面。当然这只是传说,但军曹相信祖父不会说谎。养马的人不说谎,自古如此。
他们在此屯兵,元帅的意思是,边打仗边休闲。元帅他只见过两面,是太子吕桃,人称驴头太子。头头们都说元帅是个私生子,那个听起来如日月高悬的武后跟一个姓薛的男人野合生下了他。他倒是有点儿相信,元帅骑在马上身子总往右侧歪,走路也这样──私生子都喜欢躲着人走。不管怎么说,元帅是太子,还是个像样的军人,他带领铁甲骑兵把造反的薛刚打败了。武后拨了一车又一车的真金白银,供他建一座城。城的名字都题好了,当朝最好的书法家写的:太子城。
据说太子城以前也叫太子城,是始皇帝的大儿子扶苏建的。扶苏没成为秦二世,让弟弟胡亥抢了位子。自杀之前,他在这里建了一座石头城,不过现在整座城都成了废墟。
军曹把马往远处的山坳里赶。这地方真不错,四周群山环抱,独独留下这一大片平敞地。山上林木丰茂,山下水草肥美,没有比这更好的养马地方了。远处有军士对他挥起一杆黄色的三角旗。旗令官身后站了一群人,他们的铠甲锃亮,衣袂飘飘。
“有何贵干?”他问。
“从现在开始,你是一个铁匠了。”
“我只会养马。”
那群人散开来,让出一条道,一个脸很长的人走过来。
“抡起铁锤,你就会发现,你不只会养马。”他的身子往右歪,“本元帅相信你会是个好铁匠。”
“知道吗军曹大人?”旗令官凑到他耳边说,“木头都准备得差不多啦,发现钉子不够用了。元帅很不高兴。”
打铁的人在四十岁这一年来到太子城。他从口内来,过了延庆他就觉得风明显变大了,到张家口他开始加棉衣,到太子城又加了一件。打铁的人赶一辆驴车,车上装着全套打铁的家伙。他的祖上,他的父亲的父亲的父亲的父亲,就是一个铁匠,一个打钉子的人,祖上打的钉子均匀地镶嵌在散发清香的松柏木头中。那些钉子,联结起了一座木头城。这是他听父亲说的,父亲是听父亲的父亲说的。好铁匠从不瞎说。那座城叫太子城,传说是驴头太子建造了它。
祖上为太子城锻造了十万根钉子。建一座宫殿、一座丰满圆润的城,普通的钉子肯定不行。祖上的钉子会是什么样子呢?打铁的人想不出来。他把他打了三十多年的各种钉子摆放在一起,摊满了整整六间屋子。他在钉子中间走来走去,琢磨研究,还是理不出头绪。
“要不你去那里看一看?”年迈的父亲说。
父亲底气不足,因为他终其一生也没有鼓起去太子城看一看的勇气。后来父亲去世了,死在家门口,倒在铁匠铺的炉膛前。打铁的人料理过父亲后事,修剪过指甲和胡须,辞别了老婆孩子开始上路。他决定去太子城。此去关山万千重,到张家口,指甲剪过五十茬,胡须修过二十次,驾车的毛驴也换了四头。
到不到口外,打铁的人在延庆时最后一次犹豫。在延庆的夜里,他梦见太子城遭了大火,祖先锻造的钉子在大火里疼得哇哇大叫,浑身通红,然后化成铁水,渗入了无边无际的灰烬里。他满身大汗从床上醒来,推开借宿人家的房门走到院子里,看见无穷远的北方正升腾起一片火焰,大火烧红了北半边天。他回屋里收拾了行李,在黑夜里离开了延庆,一路往西北走。
现在,打铁的人来到了太子城,他只看到一场这辈子从未见过的大雪。太子城已经消失了很多年。它的确毁于大火,毁于很多次大火,但不是毁于他在延庆的深夜看到的那场大火。
“真是太子城?”打铁的人问在雪地捕鸟的人。
“错不了。”捕鸟的人说,“你肯定听说过驴头太子吧,就是那个脸很长的元帅。”
打铁的人从车上取下铲煤的铁锨,开始往雪里挖。
“你在干什么?”捕鸟人问。
“把太子城挖出来。”
捕鸟人从没见过这么疯狂的人。周围的村人闻讯,在接下来的几天里相继围观。这个操南方口音的人可能真的疯了。他挖了九天,像给板结的田地松土,又像是要挖出一口井。
第十个傍晚,已经对打铁人失去兴趣的村民们听见打铁人惊叫,一群人赶紧奔过去。他们看见打铁人布满血泡的双手拿着一根锈蚀的大铁钉子。
他繼续弯腰,从渗出冰冷泉水的冻土里又抠出了一根。“钉子!钉子!”他叫起来。
他们把他从深坑里拉上来。毛驴伸长脖子在叫。他从驴车上拎下一个沉重的包裹,在地上打开。一堆钉子,各式各样,每一根都比打铁人手中的锈钉子精致漂亮。打铁的人忽然哭起来,说:“你们肯定这里就是太子城?”……
写书的人三十六岁,他在长城岭滑雪的时候接到父亲的电话。听说儿子在张家口的崇礼县,父亲嘱他一定要到太子城看看。父亲说,看看太子城到底有啥蹊跷,家谱里含含糊糊提到了好几次。父亲不明白,祖上养过马,打过铁,现在黄海边上世代过着诗书传家的美好生活,跟口外的太子城怎么会扯上关系呢?
写书的人找到当地的朋友做导游。朋友肚子里有一堆旧事,天文地理什么都知道。朋友先带他从外围看,一路走一路解释它们的来路:棋盘梁村是下棋纳凉的地方;转枝莲村是传圣旨的地方;那个马丈子村,其实是个马栅子,养马的地方;头道营、二道营、三道营村,那是保卫太子城的三道兵营。
他们继续往前走,朋友指着一大片庄稼地和冬天里闲置的菜园子,说:“这就是太子城。”
写书的人还是有点儿蒙,他得想想。手机响了,父亲的电话。父亲迫不及待要知道儿子看见的是个什么样的太子城。写书的人想了想,对着手机说:“爸,这是块好地。怎么说呢,我得先跟您从传说讲起──”
选自《百花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