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裕亭
小河口刘顺昌家的小闺女刘小婉,被送亲的大花轿抬至盐河湾的大石桥桥头时,前面,一路过桥撒钱、乘船时分撒烟糖的“喜事佬”,燃起了天地一家春的炮仗。“嗵,咔──!”脆天响的炮仗,在空中炸出一团团梦幻般的烟雾。
那响声那烟雾,昭示着新郎官曹少伍,他今天要娶的新嫁娘刘小婉,已经来到村头了。
其实,不燃放鞭炮,新郎家这边也都知道了。
盐河大堤上,前来送亲的队伍,红红绿绿地拉成一长串,老远就看到他们前呼后拥地抬着桌子、椅子、橱子、柜子、脸盆架儿啥的,一路颠着花轿,向盐区这边走来。等他们在村头的大石轿上燃放炮仗时,新郎家这边也礼节性地燃起一挂小鞭,将新娘及送亲的队伍迎进村来。
可真到了新郎家门口,抬花轿的轿夫们偏不让新娘下花轿。他们围在花轿周边,一来是保护好金枝玉叶的新嫁娘;二来是等新郎官前来送喜钱。
送喜钱,也叫闹喜钱,看似是犒劳轿夫们一路上肩扛手提的皮肉之苦,实则是彰显新娘的身价与娇贵。同时,也是轿夫们与男方家一个实物对接的过程。新郎官可在此时清点女方家陪送的桌、椅、条、凳及金银、车马、地契之类。
可今天,新郎曹少伍在众人的拥簇下,前来迎接他的新娘时,大致看了看前后红彤彤的嫁妆,转身吩咐身旁的管家,说:“把这些桌椅板凳,都抬到后花园的花棚去。”言外之意,他们家正厅里,不需要这些物件儿。这个结果,对于花轿里的新娘和前来送亲的轿夫们,不亚于当头泼了一瓢冷水。
刹那间,送亲的轿夫们,没了讨要喜钱的兴致,一个个木木呆呆地闪到一边。唯有沿途撒喜钱、分喜糖的“喜事佬”,从新娘的一个小橱柜里,摸出一把红布包裹的核桃锤儿,递给新郎官,说:“这东西是金子的,也是刘员外家祖传的。”提醒对方,此物件儿挺实用,别隨便一扔弄丢了。
新郎官接过那把内凹外圆的核桃锤,翻转在手中看了两眼,随之递给身边的管家,算是留下了。其余的陪嫁物件,一概抬进后花园,充当了摆放花盆的花架子。
那一刻,尚未下轿的刘小婉,已在花轿中捂着香巾,嘤嘤地哭了。
刘曹两家联姻,是九年前约定的。
那时间,曹家老爷子在盐区卖布,刘小婉的父亲刘顺昌在街口一所私塾学堂里教书。课间或午后放学的时候,刘顺昌身着长袍,常到曹家布摊上观看那些薄如蝉翼的花旗布。一来两往,俩人熟了,有意无意间,扯到儿女情长,两位老人,便口头约定为儿女亲家。
孰知,九年过去,刘顺昌仍然是个乡间教书匠,而曹家父子却靠倒腾盐的买卖发了财。前后三五年的光景,曹家便跻身于盐区的豪门之列。与刘家结缘的曹家大公子,此时身在当地盐税局就职,名下却挂着城里祥和园布庄和燕尾港两侧上百顷盐田。他家里吃的、用的、玩的,用当今的话说,全是国际大品牌。所以,此番曹家大公子看不上刘家陪送的那些做工粗糙的嫁妆,也在情理之中。
新娘刘小婉面对夫君的冷遇,一时难以接受,加之婚后不搭理她,整日闷闷不乐。后来,曹家大公子又在城里娶了新太太。含垢忍辱的刘小婉,选一个风雨交加之夜,在曹家后花园的花棚里吊死了。
此事传至刘家,刘家上下一片号啕。唯有做父亲的刘顺昌,木呆呆地站在当院一棵繁花谢尽的桃树旁,许久,愣是一滴眼泪没掉。有人说,那一刻,刘顺昌的泪水都流到心里了。女儿的婚事,是他一手包办的。到头来,落得这样悲惨的结局,他心里能不痛吗。
三天后,曹刘两家处理完刘小婉的丧事。刘顺昌找到曹家老爷子,不愠不火地说:“女儿没给你们曹家留下一男半女便撒手人寰。从此,我们刘曹两家也就断了念想。”说完,刘顺昌转身要走。正卧病在床的曹家老爷子,呵责一旁的儿子:“多给你岳父一些养老钱。”
刘顺昌面对曹家呈送的金银珠宝,一概没要。但他压低了嗓音,看似挺温和地问身旁的女婿:“家中,可有上乘的墨锭?”
女婿恍然大悟,岳父是个教书匠,一生酷爱习文弄墨,遂派家丁买来尚好的文房四宝。刘顺昌只挑起一块墨锭,掰下一半,持于手中,很是入神地端详了半天,说:“有这半块,就足够了。”说完,刘顺昌便头也没回地走了。
曹家人看着刘顺昌远去的背影,一颗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了。几天来,曹府上下生怕刘家人会大闹丧事,没料到刘家是书香门第,没打没闹,只讨去半块墨锭这事情就了结了,真是万幸。
然而,事隔半月,曹家却意外地接到一份催要军饷的帖子,说是前方战事告急,指定曹家出三千大洋,否则,军法伺候。落款是盘踞在淮北盐场的一个军阀,那可是掌握枪把子的主儿。曹家人不敢怠慢,七凑八凑,总算在三天之内,把三千大洋呈上了。不料,两周过后,又一份催要军饷的帖子到了。这回是个死帖,开价六千大洋,时间是两天之内交上,否则,提头来见。
曹家老爷子料定事态复杂了,他审问儿子:“你在外面,是否结了仇家?”在曹家老爷子看来,前者催要三千大洋,就是不祥之兆。这一回,催要六千大洋,分明是来逼命的。
曹家大公子,抱头想了半天,也没想出得罪了什么人。
老爷子问他:“你岳丈那边呢?”
公子说:“我送他金银珠宝,他一概没要,只要了半块墨锭。”
老爷子一拍床榻,说:“这就对了!你想想你岳丈是干啥的,人家是个秀才,桃李满天下呀!他拿走你半块墨锭,就是明着告诉你,要回去写状子告你。”
事实正是如此。刘顺昌就用那半块墨锭,给他从军的学生写信,字字见血地诉说其师妹冤死于曹家。这才有了上面接二连三的报复。
选自《小小说选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