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安卡
“冲啊!”
朱小见咬紧牙关,使劲蹬脚踏板,自行车一路狂跑。
白天杨紧随其后,也是拼了大力气,还有四个人,龇牙咧嘴的,赶着他们。
他们的目标是前面那棵桃花心木,誰最后过的桃花心木,算输。输掉比赛的人,得请大家吃馄饨。
桃花心木旁是家馄饨店,郝大爷开的,远远近近的人都爱来这吃上一碗,热气腾腾的,要在冬天可美啦,夏天热,到这的人也不少,配上冰饮料,呼啦啦吹着风扇,别是一番滋味。
谁也不愿意落后,请吃馄饨事小,输了比赛有点挂不住脸。
朱小见好胜,学习上一筹莫展,心思全花在一些稀奇古怪的比拼上了。白天杨无所谓,他的自行车最好,稍稍使上一把力便不至于落后。
近了,桃花心木在不远处,朱小见绷紧的神经松弛下来,长舒一口气,回头看着大伙儿,做出胜利的手势。
突然,一辆自行车从拐角冲了出来,砰的一下,撞上了朱小见。
两辆自行车同时倒地。
“见鬼!”朱小见侧身着地,膝盖擦掉一块皮。
另一边,快要够着树荫的地方趴着一个女生,她还没缓过神来。
朱小见忍着剧痛,站了起来,恼怒地瞪着女生。他认出来,那是隔壁班的女生,名叫梅长和。瞅着那滚落在一旁的小提琴和琴盒,白天杨也认出来了。
经过上次的校庆晚会,学校里恐怕没有人不认识她了吧。
校庆晚会有一个节目是梅长和独奏小提琴。一开始她拉得挺顺利,到了后面,水准突然遭遇滑铁卢,像朱小见形容的那样,在她肩上扛的不是小提琴,而是一只快要断气的老母鸡。
太难听了,主持老师不断使眼色,示意梅长和赶紧下台。梅长和整个儿没事一样,面不改色地站在舞台中央,一心一意拉她的小提琴,直到最后一个音符飘出,才鞠躬离开。
梅长和成了同学们的笑柄。本来不怎么合群的她,愈加独来独往,在学校,她像一头误入人类活动区的小鹿,上课了,匆匆回到教室,下课了,急急忙忙离开。
“你还好吧?”白天杨想拉她一把,顿了一下,止住了。
梅长和点点头,她的膝盖红了一块,手背擦破了点皮,看起来是轻伤。她抱歉地望了一眼朱小见,朱小见别过脸去,不愿意和她对视。
“我的小提琴。”梅长和赶忙起身,冲上前抱起小提琴。
“有根弦断了。”白天杨说。
“之前就断了。”梅长和反复看了几遍,琴身多了两处轻微的刮痕。
“走!吃馄饨去,算我输,我请客。”朱小见垂头丧气地扶起自行车,一瘸一拐地推着向前走,头也不回。
白天杨对梅长和说:“你先别走,歇一下,脚真没事了,再走吧。”
“对啊!先别走。”几个伙伴随声附和,他们心里多多少少有些歉意,毕竟祸是朱小见闯下的。
膝盖隐隐作痛,梅长和咬咬唇,答应了。
馄饨店水汽缭绕,忙得不可开交的郝大爷见他们进来,急切问:“没事吧?见你们都起来了,应该没事儿了。”
“没事!就刮破点儿皮。”朱小见笑了笑,有点勉强。
“还说没事?膝盖都流血了。”郝奶奶赶紧跑进内屋,拿出了止血的药和创可贴。
接过创可贴,梅长和小声道了谢,和朱小见这些老熟客不同,她没在郝大爷的店吃过馄饨。
七碗馄饨很快好了,热气腾腾端了上来。每个人只顾照着自己眼下的热碗,水汽滋滋地蒸着脸,大家默默地呼气,默默地吃。多了一个女生在旁边,男生们吃得规规矩矩的。
朱小见偷偷瞥了一眼梅长和,发现其他小伙伴也在偷看她,连忙低下了头。
冷静下来,膝盖的伤慢慢浮出水面,疼痛比先前重了几分,梅长和的脑门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子。站起来时,她身体晃了一下,跌坐回椅子上,她倒吸一口气,重新站起来,可是每走一步都痛得直冲太阳穴。
“你家住在小石头街吧?”见梅长和一脸惊讶,白天杨连忙解释,“我在小石头街补习英语,见过你几次。”
梅长和轻轻“哦”了一声,猛地想起了什么,脸飞起一片红霞。
其实,白天杨总共在小石头街碰见梅长和两次,连点头之交都不算,这并不能推断她的家就在附近,之所以这么肯定,有别的原因。
白天杨的英语学得挺好,为了更上一层楼,他选择了补课。周六下午,他准时来到小石头街的培训班,待到下午的四点左右,窗外总会飘来小提琴声。反反复复那么两三首调子,竟然也听不厌烦。他不会判断演奏得好不好,但校庆过后的一段日子,琴声变了,变得异常刺耳,一听到那声响,即使把窗户关上,每个人依然坐立不安。幸好后来琴声消失了,再也听不见。
白天杨断定,拉小提琴的人是梅长和。
“我送你回家吧,你的脚不能再骑车了。”白天杨说。
梅长和不能拒绝了,她的膝盖明显肿了。
“这是我的手机号码。你看了医生后,要告诉我啊。我会告诉我妈,是我把你撞伤的。”朱小见把号码写在一张纸巾上,接着说,“你的呢?”
梅长和想了想,把号码告诉了朱小见。
白天杨骑梅长和的车送她回家,自己的车让伙伴们帮忙带回去。
一段距离不长的路,走走停停,推推骑骑,花了一个多小时,白天杨的衬衣全湿透了。车停好后,梅长和坚持自己提琴盒上楼,和白天杨分了手。
艰难爬了六楼,梅长和打开家门,一下子扑到沙发上。受伤的膝盖,像蒸馒头似的,比之前又大了一圈。
这算是一个普通的周末,她骑车到一片人少的海滩练琴,自从小提琴坏了后,她再也不好意思站在阳台上练习了。到了海边,即使拉得难听一点,也无妨,反正人少,反正大海咆哮着能把声音吞没。
母亲还没回来,墙上的挂钟滴答滴答在走着时间。梅长和盯着地板上的琴盒,眼睛一热,泪水涌了出来,她嘤嘤地哭了。
门外响起了开锁的声音,梅长和擦了擦眼泪,门开了,她叫了一声“妈”。
梅太太若有若无地应了一声,把菜拿进厨房,出来时,问梅长和:“怎么眼都哭肿啦?”
“妈,我腿受伤了。”梅长和吸了吸鼻子。
梅太太既心痛又生气,她匆匆忙忙收拾了一下东西,一手搀起女儿,“走!看医生去。”
“妈,我自己能走。”梅长和盯着母亲忙了一天乱成一团的头发,不争气的泪又下来了。
去了医院,拍了片子,医生说并无大碍,开了一些外敷的药,叮嘱她最近一个月不能做剧烈运动,要小心走路。
回来时,梅长和收到了两条问候的短信,她一一回复了“问题不大”。
星期一,梅长和起得比平时早,她多预留了点时间,既然骑不了自行车,只能截一辆的士,或者慢慢走路上学了。走一步痛一步,从楼梯下来,她的脸尽是汗,想着前面还有漫漫长路,汗一下子凉了。
“早啊!”
一抬头,梅长和发现了白天杨和朱小见。没等她反应过来,朱小见已经夺走她的背包,白天杨拍了拍身后的车座,“我搭你啊。”
梅长和愣了一会儿,膝盖又是一阵痛,催得她像扯线木偶那样点点头,坐了上去。
此后一个月,白天杨和朱小见每天都会准时出现,无论风雨。要是实在不能两个人一起,其中一个人必到。逢上周六周日,他们三五成群,载着梅长和来到海边,听她拉小提琴。
“啊啊啊,我受不了啦。”朱小见每次都捂住耳朵,扮鬼脸。
梅长和听了,不气不恼,笑了笑,继续拉她的小提琴。
“你的琴该拿去修了。”
是啊,早该修了,再等等吧,梅长和心想,应该也快了。
一晃眼两个月,到了暑假,梅长和的伤好了,小提琴依然坏着。
在白天杨和朱小见一次次劝说下,梅长和吐露了实情。
小提琴是父亲送给梅长和的礼物,在她八岁生日那天送的。父亲让她跟一位音乐师傅练习了两年,后来,音乐师傅离开了,再后来,父亲和她们分开了,有了新的家庭。梅长和拉小提琴的习惯却一直保持了下来。
校庆前一天晚上,梅长和在阳台上拉小提琴,母亲在通电话,突然,她狂怒地摔掉了手机,冲过来抢了小提琴,把它砸在了地上。梅长和知道,电话的另一头一定是父亲,只有他,才能激起母亲这么大的火气。等母亲气消了,她才敢悄悄地抱起小提琴,琴上有一个弦轴歪了点,其他没事,后来她试着拉了拉,音色什么也还好。没想到在校庆舞台上,小提琴崩了,真是一个天大的玩笑。
梅长和不知上哪儿修琴去,只好求助父亲,父亲在电话里说过段日子来取走,可是一天天过去了,他并没有来,给他发信息,每次他都说再过两天,然后几个月便过去了。
梅长和知道父亲很忙,只好一直等,她不知道这算不算望眼欲穿。
“你们愿意跟我一块去吗?去找我爸,”梅长和说,“两个多小时,骑快一点的话,不到两个小时。”从前,实在是太想父亲了,梅长和就一个人骑车过去,免不了遭到一顿训话,过后,父亲总是开车把她和自行车送回来,她还有一点小得意。
朱小见和白天杨一口答应了,约好了第二天出发。
从梅长和家集合出发,经过郝大爷的店,他们吃了一碗热馄饨,接着赶路。
大太阳晒得厉害,他们一个个忘了戴帽子出门,晒得脸发红。停下来喝了几次水,每当这时候,朱小见双手紧握车把,一脸得意。
白天杨老说朱小见馊主意多,不过不得不佩服他那七拐八弯的脑回路。他不知上哪儿弄来了一根细长的塑料软管,连着水瓶,从衣服穿了过去,一直把水送到了嘴边,只要他咬住管口一吸,就能做到骑车喝水两不误。
天儿太热了,来到正午十一点,空气中翻滚着透明的热浪,他们把水喝完了。
“怎么还不见西瓜?”朱小见嘀咕,他记得这一路上以前都有卖瓜的啊。
这样耐着渴,西瓜摊没遇上,小店没遇上,寄希望能碰上一块西瓜地也落了空。
在他们眼冒金星的时候,真的看到了一林子的星星——一片杨桃林出现了。
朱小見车子还没放稳,就扑了过去,阳光下,枝头上的杨桃和枝叶间斑驳的光交相辉映,美好得有点失真。
“有人吗?”他们连叫了几声,没人回应。
朱小见顾不得那么多了,反正先吃后付,学着那些在玉米地摘玉米的人,把钱塞在秆上得了。他猴样爬上了树,摸了几颗大杨桃,往下扔。
白天杨擦了擦果皮,啃了起来。梅长和怯生生的,小口小口吃,酸甜多汁的杨桃是一场及时的雨。树上的朱小见乐得大声吆喝,果园归他家似的。
“好啊!你们这帮兔崽子。”林子里跑出了一位大爷。
朱小见来不及从树上下来,他想着反正是要给钱的,就不慌不忙地等着。
梅长和羞得不敢拿正眼看大爷,白天杨支支吾吾的,只能由朱小见一个人交涉了。
“被我抓到了,就说给钱,你们都多少回了。”大爷冷笑着说。
“我们真的是头一次。”白天杨喊冤。
“又不是不给钱。”朱小见白了白眼。
大爷瞧仔细人了,忽的一下嘿嘿笑了,说:“这不是白老头儿家的大孙子吗?都上我这儿来偷东西了。”
白天杨的脸刚才一阵红一阵白的,现在火辣辣的烧得发烫。爷爷好客,家里来人多了,他可没认出眼前这位大爷。
“冲着你爷爷整天夸你,我就信你们一回。”大爷咯咯笑了,沉吟一下,他接着说:“不过,我要出去一会儿,你们就留下来帮我看一下果园吧。”
“这哪成啊,我们还得赶路。”朱小见还赖在树上不下来。
大爷低头沉吟了一会儿,有点为难。
白天杨说:“这样吧,我留下来,他们走。”
“我留下来吧!”朱小见自告奋勇,“你陪长和去,你比我懂规矩。”
就这样定下来了,白天杨和梅长和重新上路。
在大太阳下又烤了一个小时,他们终于到了。
梅长和按响门铃,屋里一阵走动,传出一声“来啦”,门开了。
“苏阿姨好。”
苏阿姨立在门口,愣了一下,连忙笑着招呼他们进去。
这房子,梅长和来过几次,里面的摆设她看着还是陌生的。
“来之前怎么不说一声呢。你爸爸他出去了,待会才回。”苏阿姨笑着嗔怪道。
饭桌上,搁着一束洋桔梗,淡紫色,小巧的花瓶、蓬松的花束,自由而散漫。梅长和认得这个花瓶,从原来的家带到这里,父亲一直钟爱它。这一点她和父亲很像,喜欢装点生活,喜欢花儿,母亲恰恰相反,从前每次父亲把花带回家,她总说浪费钱。
“快点坐下,喝水,吹吹空调。”苏阿姨拉了一下走神的梅长和。
白天杨不说话,小心翼翼打量着这干净整齐的屋子。
苏阿姨忙着洗水果,忙着准备吃的,突然,房间里传来一阵婴儿的哭声,她连忙停止手中的活儿,擦了擦手,飞奔进房里,不一会儿,她抱出一个婴儿。
“爸爸跟你说了吧?这是弟弟哦。”苏阿姨温柔地抱着婴儿,挨近梅长和,“这是姐姐。”
婴儿眼睛睁开了,眼里放出一点点光,又闭上了,他嘀嘀咕咕自顾说着话,没一会儿就闹脾气了,苏阿姨忙说:“你们吃东西,我进去给他喂奶。”
白天杨从梅长和眼里捕捉到了一丝失落。
门铃响了,梅长和跑去开门。还隔着门呢,梅先生就急着问:“宝贝睡了没有?”直到门一开,他见到了梅长和,怔住了。
“爸。”梅长和轻轻叫了一声。
“你来啦!见过弟弟了吧?”
梅长和点了点头,梅先生默默地脱鞋,放好公文包,轻手轻脚进了房间,一会儿出来,他说:“你苏阿姨哄弟弟睡了。”
又过了一会儿,梅长和提出要回家。
“琴带来了吧?”
梅长和点点头,梅先生接着说:“修好了,我给你送回去。”
从楼里下来,梅先生说:“你苏阿姨喜欢静,你下次来,提前跟爸爸说。”
梅长和低着头,好像应了一声“是”,又好像没有,直到推上自行车,她没有再说话。
梅先生搂了搂女儿的肩,叮嘱他们路上小心。
梅长和拼命踩着脚踏板,一路冲,等白天杨赶上,才发现她落了一脸的泪。
朱小见装着大爷硬塞的两袋杨桃和他们会合了,这半天里,他一共击退了两个偷杨桃的团伙,他叽里呱啦说了一堆,发现梅长和神色不对,就打住了。他们默默骑了一路。
开学前,梅长和收到了小提琴,全新的,父亲说,旧的没法修了。
新学期,白天杨主持了升旗仪式。
紧跟着是早操,完了后同学们等着白天杨喊收队解散,他卻宣布:“有请梅长和同学演奏小提琴。”
老师和同学们莫名其妙地立在台下,梅长和已经拎着小提琴,飞快跑到台上,深深地鞠了一躬,把小提琴架在肩上,闭上眼睛,拉了起来。
悠扬的琴声响起,闹哄哄的操场渐渐静了下来。梅长和拉的曲子,和校庆的一样。
朱小见站在台下,紧紧盯着台上的梅长和,想起了“断气的老母鸡”,嘴角禁不住上扬,眼睛却不知不觉模糊了。
发稿/庄眉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