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与床

石若昕

1

达达熄掉床头灯睡下的时候，深深吸了一口气。她躺在被窝里，洒在被单上的香水挥发了半个小时，此刻只剩下甜暖轻柔的香草味的后调，她觉得心满意足，没有比这更舒服的夜晚了，然而她心里总有些异样。

是鸟。

她想起来了。

躺下的时候看见，垫在后脑与床板之间的枕头上画的鸟，似乎动了动。

是我想得太多吧，她再也抵挡不住困意的侵袭，在香味的温暖包围中进入了梦乡。

在她彻底失去清醒的那一瞬间，被子上艳冶的花纹缓缓游弋了起来，隐约可见，枕巾上的鸟雀也活了过来，费劲地从她头底下挣脱出来，跳到空中舒展了一下翅膀，掉头对准被单，就像鱼鹰跃入水面一样，一个猛子扎进被子，随即和被单上的花纹一起消失。

所有的色彩扭曲着、旋转着，仿佛被漩涡吞没一样无影无踪，只剩下米色的被面。

2

下一秒，达达睁开了眼睛。

她躺在一片草地上。

天空，很亮。

天空，怎么是米白色的？

她迷迷糊糊地爬起来往前走，周围全都是花。她只能认出十来种，好像是玫瑰，又像是月季，还有最好认的百合，蓝色的百合？

她凑过去，半跪下来，仔细地看着近处的花。这些花长得非常高大，大概是月季的明黄色的花朵，有她的脑袋那样大，本该只有半寸长的雏菊，居然约莫和手掌一般大小。花枝很高，大多数齐她的半人高。有些矮的趴在地上，一簇簇的，也宽得很。还有几株高得不行了，大概，有芦苇那么高吧。

奇怪的是，这些花的香味，却很一致，还十分熟悉，有点像沾满了蜜糖的香草味儿。

达达是个普通的爱花少女，她几乎是控制不住地伸出手，她没想摘，只是想去摸摸花瓣的触感。

她的手却扑了个空，她原本想抚摸一下的蓝色百合无风自动，猛地向后倒去。

下一刻，所有的花此起彼伏地尖叫起来：“救命啊，杀花啦！”

“我就知道她会杀花的呀！”

“我不想被做成精油啊！”

“我也不想被用去泡澡啊！”

数不胜数的花朵，步履一致地向上一拔，闹闹嚷嚷地沿着以达达为中心的圆的直径向外跑去。

这一切，都太诡异啦！

很难分辨花朵和达达究竟谁被吓得更厉害。

达达一屁股坐在地上，感觉自己腿都吓软了。花们跑到十来米开外，似乎感到这距离使她们安心，也渐次停下来。花海一阵激烈波动后，逐渐恢复了平静。

“咋回事啊？”

“不知道啊。”

“那你跑什么啊？”

“不知道啊，我看有花跑，我也就跑起来了。”

花海的深处传来诸如此类的问答声。

蓝百合的同伴推推她，“你说吧。”

百合还在轻轻抖动着，她将几条花根向土里一扎，“等我先喝口水。”

她的花干起伏了几下，看得达达也有点口渴了起来，不由喉咙动了动。

眼尖的花看见了，立刻指着她的喉咙嘀嘀咕咕：“看，她想拿我们泡澡了。”

百合喝完水，将根拔出来摆出随时准备跑路的姿势，“这个人类想折我，新来的莉莉说她们就是被人类把花头拧下来杀掉的，有的被碾碎了做成香水，有的被烤干了又放进热水里烫，受尽了苦难。”

达达听见花们的控诉，顿时也感同身受地疼起来了。

“对不起啊，虽然我不爱喝花茶。”达达不由自主地道歉。

听见的花却几乎快晕过去了，“她们管我们的泡尸水叫茶，居然还喝。”

这也说得太吓人了吧，达达心想，那只是花茶啊。

虽然我不爱喝茶，但的确喜欢洒香水呢，一点点香水就可以让整个屋子，整个人都暖起来，芬芳起来呢。达达突然想起来什么，问道：“你们说的新来的莉莉们，是指茉莉、鸢尾和玫瑰吗？”

蓝百合点点头，花海里的几株也诚实地点了点头，像小孩子一样举起枝叶叫道：“是我们！”

这就是了，我今晚洒的香水里，号称采用了天然的植物原料呢，应该就是香料表里的茉莉与鸢尾等几种花了。

于是达达非常有底气地声明道：“香水不是我做的，我也不爱喝花茶，我对你们，一点恶意也没有啊。”

“那你为什么伸手哇？”

“你太好看了，我忍不住想摸摸你呗。”

令人惊讶的是，这里的花儿，是举世罕见的单纯，蓝百合害羞地合上了花瓣，其他的花儿们一个个的也都信了，挨个儿的和她讲话。

“不好意思误会你啦！”

“对不住对不住！”

这些花儿看起来娇柔不已，很多一开口倒有点粗犷大汉的意味儿。

她们一边道歉，一边闲聊，同时往原来的位置慢吞吞地走回去。

蓝百合羞怯地将花枝靠过来，“给你摸！”

达达也腼腆了起来，伸出手在百合娇嫩的花瓣上轻轻摩挲了几下，便收回手，唯恐碰坏了。

她看着花海的迁徙，听着她们絮絮叨叨，喁喁私语，觉得世界美好极了，完全忘记追究自己是怎么来到这个神奇的地方的。

3

笃笃笃、笃笃笃，门被敲响了。一只挎着小包穿着大花裤衩的熊猫走了进来。

这个时候，达達正坐在一间大大的透明花房里，捧着脸大的叶碗，小口小口地喝着蜜水。

熊猫进来细声细气地要了碗水，便在花房边的小桌子上坐下了。

红掌花挑了只最大的碗递给白掌花，白掌提着壶，舀了勺花蜜，又倒满了水便给熊猫送过去了。

这么一大只熊猫，声音倒是细细弱弱的，达达想了想，抱着自己的碗犹犹豫豫地凑过去想搭话。

啊呀不太好意思呢。

达达站在桌子旁边，不知是进是退。

在她犹豫的当口，熊猫将小挎包放在膝上，打开，掏出一面小镜子，对着镜面理了理自己毛茸茸的脸蛋。

达达终于下定决心凑上前去：“熊猫女士你好呀？”

熊猫有点受惊地回头看了她一眼，手忙脚乱地合上镜子低头应道：“我叫小梅。”

“小梅你好，我叫达达。”达达一个没忍住，伸手抹掉了挂在小梅胡须上的水珠。

小梅愣愣地看着她的举动，一時间，两个女孩子都害羞起来了。

达达向小梅自我介绍的时候，说到不知道该去哪里，小梅理解为她没有家了，便委婉地问达达要不要去她家做客。

“好呀。”

4

小梅的家离这片花场的住处不算近，也算不上远，达达和刚认识不久的花们一一作别后，就跟着小梅走了。

小梅腿不长，走得倒是很快，达达和她边走边闲聊：“你裤子的花色很独特嘛！”

“是妈妈染哒。”小梅拽着裤衩抻直了，奶声奶气地告诉她。

小梅看了看达达身上的睡衣，努力地夸了一下：“你的花边也好看。”

毕竟互相夸奖是女孩子拉近关系最好的方法啦。

达达被萌得整个人都化了，忍无可忍地抱住小梅蹭了蹭，“你怎么这么可爱！”

小梅是一只腼腆的熊猫，她的羞涩几乎全都用在今天了，被抱了个满怀的时候不太适应，却又不舍得推开新朋友，于是将毛茸茸的脸蛋在达达的肩头上蹭了蹭，不说话了。待达达抱够了，她才低下头，两个熊掌捂住自己的眼睛，脸颊上的白毛都要被害臊染红了，“我好害羞啊。”

达达被可爱暴击到，忍不住捂住胸口深呼吸，告诉自己要冷静，不可以吓到人家小姑娘。

半晌，两个终于平静下来的女孩子继续上路。

5

熊猫妈妈叫阿菊。算她是个大女孩吧。

于是三个女孩坐在客厅里热烈地聊起来了。

真奇怪呀，哪怕年龄相差很大，哪怕大家不是一种生物，但只要怀着友善和热情，女孩子们就可以突破常规的话题与物种的界限，相处得非常开心呢。

天，怎么突然黑下来了？

屋子里的光线陡然变暗，暗得这么突然，让达达都意识到了不对劲。她疑惑地环顾了一下四周，目瞪口呆。

窗子外面怎么会盘绕着黑压压的……鸟群？

“噢——”

阿菊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她抬起硕大的熊掌痛苦地拍了拍自己的额头，“我怎么把这事给忘了？”

她走过去打开窗子，一只黑色的大鸟飞进来，在屋子里绕了一圈，奇怪地看了两眼达达这个新面孔便不再管了，似乎压根没把她放在心上，鸟停在碗橱上站住了，“把我哥交出来。”

阿菊无奈地吁出一口气：“和上个星期的答复一样：我对此一无所知。”

大鸟气愤地大声鸣叫了一嗓子，随即率领窗外的鸟群将阿菊的家找了个遍，什么也没找到，又悻悻地飞走了。临走前还不忘甩下一句狠话：“我还会回来的，早晚你得把我哥交出来。”

6

鸟群离开以后，屋子里恢复了明亮。三个女孩子开始打扫这满屋子的鸟毛。

在对没有素质的鸟群的讨伐声中，达达和熊猫母女的关系更近了。于是她大着胆子问了：“这群讨厌鬼是来干什么的呀？”

阿菊一边拧干抹布，一边顺手擦了擦自己沾湿的毛发，告诉她道：“据那只领头鸟说，他哥哥一个月前离家出走了，走的时候说自己和一只熊猫去周游世界了。”

“方圆百里只有我们一家熊猫，他们就认定是我们把他哥哥拐跑啦。”小梅细声细气地补充道。

“这群呆鸟经常来骚扰你们怎么办呀？”

“不怎么办。”阿菊露出一个充满智慧的笑容，“但我把每周大扫除的时间挪到他们定期来访的这一天了。”

“活鸟日历啊这是。”达达赞叹道。

于是三个女孩子笑作一团。

7

天黑下来，她们一起用了晚饭，很棒哦，是竹笋的三种炒法，达达吃得很开心。

两个小女孩的夜谈东拉西扯，仿佛有着无穷的精力。一个困倦了，另一个还在说话，另一个说困了将要睡着了，刚被她的话题喊醒的人又从梦中继续搭话……天将既白，两个女孩子才将将住嘴，不知是哪一个提议：我们去找旅游的鸟吧？另一个迷迷糊糊应了声好。于是便枕着这个约定入睡了。

直到米色的天空正中镶了个大红的太阳，直到阿菊吃完了早饭，又在桌上放上了午饭，两个女孩子才牵着手从楼上下来，被阿菊赶到院子里刷了牙洗了脸过去吃饭。

小梅和达达各自揣了个小布包，背着水和酱笋干，去找昨日那鸟口中的哥哥了。日头格外地大，小梅看着脸晒得通红的达达，换了个方向，将达达带到溪边休息。

溪水清澈非常，可以看见水底嶙峋的石块，和在水波中微微颤抖的水生植物，达达一个也认不出来，反正都可以叫作水草。

达达把手慢慢泡进去，水比空气凉很多，但是很舒服。她回头看向小梅，“你不过来凉凉吗？”

“不了。”小梅老实地摇摇头，“毛湿了难干。”

一根黑乎乎的东西漂了过来，达达一把捞过来抖掉上头的水，“小梅你看，是根黑色的羽毛，你眼不眼熟？”

小梅将羽毛接过去闻了闻：“和那群鸟是一个味道。”

两个女孩子相视而笑：“他哥哥！”

那群鸟住在溪水的下游，而羽毛却是从上游慢慢漂过来的。因此，它如果不是鸟群偶然的遗落，便十有八九暗示了那只旅游的鸟哥的下落了。

达达甩了甩湿乎乎的手，挎着包挽起小梅的爪子：“出发吧！”

达达的视野尽头出现了大片的彩色和熟悉的花房的时候，她才发现，自己这会儿走的方向，恰是那片花场。

8

“你也没见过吗？”达达不禁有些沮丧。

蓝百合莫名有些负罪感，又将那根羽毛仔仔细细摩挲了一遍，说道：“我来帮你打听打听。我们这儿很大的，东边飞过一只鸟，西边没发现也是正常的。”

说着，她将研究羽毛的根须抽回去，用力地扎回了地底下，静静地不知在做些什么。百合身边的花也一个个地敛住了声音，这份安静以百合为中心，波浪式地向外延展开去。

半晌，花場里重新有了声响有了热闹，就像是暂停键被摁了一下，万物又自然地流动起来。蓝百合将根抽出来，随意地盘绕在自己的旁枝上，给两个女孩指路：“我刚把这里的花都问遍了，见过黑色鸟的还不少呢。”

“怎么说？”

百合掐着叶片儿数给她们听：“我听朱蔷薇、荷花蔷薇、刺梅堆……说她们喝下午茶的时候瞧见了，一只黑色的小鸟，像在空气里游泳一样，贴着地面一起一伏地飞过去了，旁边还有一个也是黑乎乎的毛团，一下子就窜过去，没看清是什么呢。”

“毛团？会是你的熊猫亲戚吗？”达达转过头来看着小梅，又问百合，“那毛团长得和小梅像不像？”

“这真的没看清。”

“那黑鸟飞到哪里去了呢？”

“那里，瞧见没？红蔷薇最多的地界，说是向她们正后方飞过去啦。”

达达直起身子，看见远处灼灼的蔷薇深红映浅红，闹嚷嚷的花朵挤在一起，密密匝匝，好看得她几乎忘了自己来的目的。

9

达达实在没想到，她会这么快就找到一只疑似那只出走的鸟哥哥的目标。

应当是，但可能也不是。

这的确是只小小的黑鸟，比那只骚扰阿菊的鸟小多了，通体乌黑又微微泛出蓝色的光泽，尾巴像把小叉子，鸟嘴是黑的，脚却是灰蓝色的。

他直直地站在树枝上，歪着头盯着地下的两个女孩子：“你们是找我吗？”

“你是卷卷吗？”达达仰起头问他。

“我是叫卷卷没错。”

“那边——”达达遥指来时的方向，“那边有一群鸟经常来找小梅，领头的说小梅家把他的哥哥藏起来啦，他还说，他哥哥卷卷是跟着一只熊猫走的呀——”

话音刚落。

“你说的是我吗？”来者是一只非常非常漂亮的大猫，皮毛黑得发亮。他三步两步窜上树干，身材矫健结实。他将嘴里的鱼吐出来，抬起爪子来按住：“我的确是雄猫。”

“对……”达达梦游般地点点头，转身抱住了同样呆滞的小梅，“怎么会，原来，居然是雄猫啊。”

达达和小梅抱在一起消化这个误会的时候，卷卷和黑猫低头用起了午餐。

鸟居然还吃鱼吗？这条鱼比他身子还长呢。

“卷卷，你和那只鸟弟弟长得不太像，我可能是弄错了，不知道你有没有见过其他的黑鸟呀？”

卷卷抬起头来想了想，“你应该没弄错。”

“你弟弟不相信我可该怎么好呢？”

卷卷歪着脑袋想了想，扑棱着翅膀飞下来，停在达达身边，“我和你一道走，我自己和弟弟解释清楚吧。”他在达达的肩膀上跳了跳，转过身去和黑猫挥了挥翅膀：“等我马上回来和你吃晚饭。”

达达左手牵着小梅，右肩停着卷卷，在太阳下山前到了家。

卷卷飞走去找弟弟了，小梅扑到阿菊的怀里讲今天的事情，达达坐在沙发上，又快乐又疲惫，累得她伏在沙发上睡着了。

这是长长的一觉，她醒过来的时候，阳光已经透过窗帘照进了房间，米色的床单上，斑斓的碎花中多了两只穿着花裤衩的熊猫。

她回过身去，发现枕巾上的小鸟趴的毛团原来是只栩栩如生的黑猫。

发稿/赵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