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尔康
国内外学界热情关注俄国伊斯梅洛夫、葡萄牙麦德乐、英国马戛尔尼使团,分别于康熙朝、雍正朝、乾隆朝来华的觐见礼仪,特别是对后者的讨论,数十位学者参与。觐见礼仪包含朝见皇帝和递交国书两种礼仪,论者或未作区别,笼统地视为觐见礼,相对而言,对递交国书的礼仪研讨较少。笔者阅读传教士马国贤(Matteo Ripa,1682—1745)《清廷十三年》中有关伊斯梅洛夫觐见康熙帝的记录,对这一历史现象产生兴趣。续读法国传教士巴多明(Dominique Parrenin,1665—1741)关于麦德乐觐见雍正帝的记叙,复阅马戛尔尼(George Macartney,1737—1806)的《乾隆英使觐见记》,遂写本文,意在明了递交国书礼仪,及其与觐见皇帝礼仪的关系,兼及清朝外交礼仪与政局的关联。本文的写法,先录出马国贤、巴多明、马戛尔尼的有关记载,而后说明晋呈国书礼节、礼仪某种变化的原因,以及研讨此种史事的感想。
18世纪有欧洲多国使节先后来到中国,笔者关注的是康熙五十九年(1720)俄国使臣伊斯梅洛夫、雍正五年(1727)葡萄牙使节麦德乐和乾隆五十八年(1793)英国使臣马戛尔尼的到来。关于觐见的情形,后者有自己的笔录,前二人则有分别担任通事(翻译)的意大利人传教士马国贤的回忆录、法国人传教士巴多明的通信。笔者将按照时间顺序,摘录他们有关觐见礼仪的文字,由于原文并非专题记载,所以笔者辑录中作了必要的文字连缀。这些文献的作者,是当事人,是与觐见礼仪有关的目击者,也可以说是见证人,他们的记叙应当说是权威的。当然,究竟如何,还要缜密分析。
沙俄公使伊斯梅洛夫伯爵于1720年(康熙五十九年)11月29日到北京,觐见康熙帝,次年
3月13日离开。清朝有三名官员负责接待,聘用六名通事,在北京宫廷服务的罗马教廷传信部马国贤神父为五名西洋通事之一,他在回忆录《清廷十三年》里记叙接待过程中发生的各种事情,对觐见礼多有细节描写。沙皇派遣使臣的用意,致康熙帝书信云:“渴望加强迄今为止已与皇帝建立的两国之间良好的默契”,请“陛下能够详细倾听一下他(伊斯梅洛夫)所提交的所有事情”,办好之前不要让他离开。究竟伊斯梅洛夫要谈什么,他说在递交国书之后才能说明,在中方追问下,表示是要签订两国条约。对于礼仪问题,一开始就显现出双方的不同态度。康熙帝在伊斯梅洛夫初到北京,就赏赐御膳房食品,而伊斯梅洛夫拒绝致谢的传统跪拜礼:“在我们全神贯注地与公使谈判的时候,陛下送给他的宴会餐到了。当公使被要求向皇帝谢恩,也就是习惯上的跪拜时,他拒绝了。公使声明说,他代表自己的皇帝,与中国皇帝在级别上是平等的,他只能按照俄罗斯的习惯来完成觐见。(中国谈判)班子成员们不能得到更多的让步,不得已认可了他的做法。”接下来是协商觐见礼仪,双方坚持各自的立场:康熙帝“对国书的内容和公使带来的使命十分满意,但对他不肯履行必不可少的跪拜之礼感到不悦”,不过容忍了。想出主意,先以私人关系召见他,而后才递交国书。意思是私人召见,你不代表沙皇,就没有不行跪拜礼的借口。可是伊斯梅洛夫拒绝了召见,要求先递国书。康熙帝因此说,那就不接受他的国书、礼物,“他最好还是回俄罗斯去”。大约这是气话,并没有驱逐他,协商还在继续。中方问他递交国书时会不会履行跪拜礼,伊斯梅洛夫说不会,“宣称他会按照欧洲使节参见亲王们的敬拜礼节行事”。康熙帝令礼部尚书和总管太监明确宣布:“不管沙皇如何,他必须履行跪拜。按照中国的不可改变的礼仪制度,参见使节必须要跪拜,他要把国书放在案桌上,然后由本国重臣取过来,递送给陛下。虽然这是规矩,但皇帝在特定的场合也可以灵活处理,在大殿里召见他。”伊斯梅洛夫回应道:“他的主人命令他把国书送到陛下的手上,他不会违背沙皇的指令。”康熙帝遂亲自拟出谕旨,想用对其优待的事实打动他:为“怀柔远方”,派出重臣会见,招待入馆,赐予各项旅途所需,并赐御膳房菜肴,非要将国书直接递到皇帝手上是无理的,他的行为令人怀疑他不是公使,是商人假冒的,递交国书“应守中国不可变易之礼仪”。伊斯梅洛夫却态度不变,再次表示:“不答应按要求行跪拜礼;要把国书亲手交给皇帝。”为打破僵局,康熙帝提出中国使臣到俄国行俄国礼,俄国使臣在中国行中国礼的新方案:“将来皇帝派使节觐见沙皇时,一定答应给沙皇行脱帽致敬礼,尽管在中国除了有罪的囚犯露出头颅外,没有人会脱帽,此外还会行使其他莫斯科习惯的礼仪。”伊斯梅洛夫于是“答应按照中国规矩,行使跪拜之礼;还答应让皇帝坐在皇位上,在他的注视下,把书信放在书案上,以便让一个朝官随后把书信递给陛下”。行使礼仪决定了,接着是履行。马国贤介绍12月9日递交国书具体仪式和情节:在正大光明殿(笔者按,应系乾清宫)*正大光明殿,紫禁城中无此殿,雍正间在圆明园建成此殿,康熙帝不可能在这里接见伊斯梅洛夫。因此马国贤说在此殿举行觐见礼,应系指乾清宫,因此宫殿内有顺治帝书写的“正大光明”匾,“皇帝召对臣工,引见庶僚皆御焉”。乾清宫前面有乾清门,是康熙帝御门听政之所,“皇帝御门听政,则于门下陈设御座黼扆。部院以次启事,内阁面承谕旨于此”。见(清)鄂尔泰、张廷玉等编纂《国朝宫史》卷12,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204页、201页。进行,康熙帝坐龙椅,三位皇子在其右侧坐垫入座,大殿地上放满垫子,宫尹(笔者按:应系领侍卫内大臣、内务府总管大臣)跪在上面。稍远处站着禁军、侍从、太监、宫廷大臣、有差事的欧洲人。靠近大殿的入口处,放着一张案桌,上面有给陛下预备的甜品。“在大殿往下几级台阶的门厅(笔者按,应系乾清门)里,放着另一张案桌,伊斯梅洛夫伯爵就站在案桌的那一边。按照大清的礼节,公使应该跪在大厅里,把国书放在这张案桌上。但是皇帝让人把这张案桌搬到大殿里面,这样公使可以把位置靠前,这是给了很大面子的事情。随后,伊斯梅洛夫伯爵就进入大殿,他马上在案桌前跪下了,把沙皇的国书用双手递上。当初对伊斯梅洛夫伯爵显示过宽厚仁慈的皇帝,现在想到正好可以羞辱他一下,就让他在这个特殊的姿势上停留了一段时间。骄傲的俄罗斯人对此待遇感到耻辱,他用把头撇向一边,加上一些嘴部动作的方式,发出了明确的愤怒讯号,这些动作在这样的场合之下是不合适的。陛下严肃地要求公使本人可以把信拿给他,伊斯梅洛夫伯爵跪下照办了,他亲手接过了国书。这是皇帝又一次给了伯爵荣誉,赐予了他原先已被拒绝的恩惠。”而后在礼部尚书陪同下公使退出大殿,“回到先前的大厅(应系乾清门)里。不久,他又移到皇帝座位对面的大殿中央。公使后面站着他的主要随从,再后面是他的仆人和士兵们。当所有出席人员排列整齐,各就各位后,司礼大人发出一个特别的讯号,他们全体跪下,隔了几分钟后,他们的头部三次触地。做完这些,全体起立,然后又跪下,再叩拜三次。以这种方式,他们跪了三次,叩了九个头。做了所谓‘三跪九叩’之礼”。“公使随后再次被带到皇帝的跟前,通过我们的翻译,陛下问站着的公使有什么特别的要求”,回答希望“确定一种业已存在于双方之间的友好关系”。康熙帝说:“今天是个大喜的日子,谈论政事并不合适,可以另外赏给他一次机会加以召见。”让他坐下,随后康熙帝把公使招到御座前,“亲手递给他一杯由金杯盛着的葡萄酒”,还屈尊俯就地给伊斯梅洛夫的四名随员赐酒,给公使一桌甜品,加一张桌子,放上御桌撤下的佳肴*[意]马国贤:《清廷十三年——马国贤在华回忆录》,李天纲译,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第90~97页。。马国贤所述伊斯梅洛夫的觐见礼仪大体如此*此种接受俄国使节伊斯梅洛夫递交国书情景,可与同时在北京的罗马教廷使节嘉乐递交教皇文书的仪礼对照观览。嘉乐于康熙五十九年十一月到京,十二月初三日康熙帝接受其文书,其情节见于成文于当年年底的汉文档案,上有康熙帝亲自批改的文字,为陈垣(1880—1971)发现并于1931年整理成《康熙与罗马使节关系文书》,后来李天纲予以校点,作为附录收入马国贤《清廷十三年——马国贤在华回忆录》。接受教皇信件与接见嘉乐仪礼情形是:“上御九经三事殿(笔者按:畅春园正殿,与乾清门临朝功能同,接见臣工和使节),筵宴嘉乐。嘉乐着本国服色,于丹陛下进教王表章。上特命引至御前,亲接其表。嘉乐行三跪九叩礼毕,命坐于西班头等大人之次。赐上用克食,上钦赐酒一爵……于殿庑下着伊都立等赐随来西洋人酒各一爵。上念天寒,外国衣服甚薄,赐嘉乐亲御貂褂一件。宴毕,上回宫,嘉乐谢恩而退。”见《清廷十三年——马国贤在华回忆录》,李天纲译,第162~163页。,接下来看麦德乐的行为。
麦德乐(唐·亚历山大·麦德乐·苏赞·梅内兹,Dom Alexandre Metello souzay Menezes)伯爵于雍正四年(1726)五月到澳门,因病停留,次年5月18日到北京,觐见后于7月16日离开。服务清廷的传教士巴多明被指定为双方会谈的通事,他于麦德乐离开北京三个月后的1727年10月8日通信讲述这段历史。与伊斯梅洛夫相同,麦德乐就礼仪的事同清朝当事人协商有日,最后双方妥协,事情完结。麦德乐来华,宣称是“向皇帝陛下来吊唁他的父亲康熙皇帝并祝贺皇帝登基”。雍正帝自然高兴,派人前往澳门迎接。麦德乐到北京,不承认是来“进贡”的,负责接待的怡亲王允祥问巴多明、葡萄牙人传教士张安多(Antonio de Magalhaes,1677—1735)*张安多,1705年在中国,1721年奉康熙帝命为特使赴葡萄牙,1725年与麦德乐同船往中国,先期回到北京,随后奉命与内务府郎中常保住迎接麦德乐进京。见荣振华《在华耶稣会士列传及书目补编》,耿昇译,北京:中华书局,1995年,第396~397页。,西文“进贡”怎么讲,听后说不是进贡,我们就要“改变老规矩,就会有下例”,“必须要守规矩,我将和皇上商量一下”。对于递交国书仪式,麦德乐要求按照伊斯梅洛夫办法进行,而清朝“惯例是先把信件放在殿前一张桌子上,而大使希望像莫斯科的大使那样直接把信交到皇帝手中。他们(中国官员)问他从哪里知道的,‘这在欧洲是众所周知的事情,莫斯科人还把它写进了邸报中’”。允祥就去同雍正帝商议,回来说“礼部搞错了”,“然后他问是否查阅过有关接待莫斯科人的记载,他手下官员回答已经查阅过了。(他说)‘照记载的办,这是皇上的旨意’”。允祥责备传教士们脚踩两只船,很危险,不应当那样。又对巴多明说,伊斯梅洛夫的文件是你翻译的,他受到何等礼遇,“他是怎么成功的”?“麦德乐来不来我们朝廷与我们有什么要紧的?对我们有什么好处?他是来向皇上致谢,并且祝贺他登基,这是令人高兴的好事,他不来也没有关系,为什么要派人去迎接他?”他来京在小事上啰唆,还会有什么麻烦,张安多说没有了。“(5月)26日,皇帝决定大使不用把信件放在桌子上,让他自己直接呈交。”礼部要求麦德乐先去练习礼仪,他拒绝,传教士们说他完全懂得了应有礼仪,不必去,礼部就同意了。可是麦德乐又要求带着侍从列队进宫,被否定。礼仪方式既定,递交国书的过程是这样的:“5月28日,大使第一次晋见皇帝”,七点半钟他骑马带着随从由午门入宫,在一个大殿等候并吃饭,皇帝传旨去另一大殿,进入次序如下:“由两位殿前大臣在前面领路,随后是礼部的一位官员和我,双手托着国王的信件的大使先生……我们肃穆无声依次地登上台阶直到大殿前,穿着礼服的官员们每边两排肃立在台阶两旁。大殿两旁坐满了朝廷大臣们,每边四行。皇帝端坐在大殿中央他的宝座上。大使从西门而入,由礼部官员领着登上宝座前的台阶,跪下把国王的信呈递给皇帝。皇帝接过信,交给了一位官员,那位官员双手接过信,始终举着直到晋见礼结束。大使站起来,回转身从西门出殿,走到仍敞开着的中门前。他在中门前的台阶上和他的随从一起向皇帝鞠了九躬。我站在大使身边,告诉他什么时候可以站起身。随后,我把他领到皇帝宝座之下,所有大臣之上,那里已经放了一个垫子给他。这一切都是在肃穆无声中进行的。大使以他的庄重、谦虚、正确无误地遵守礼仪赢得了所有人的好感。他表现得无懈可击,毫不窘迫。”而后皇帝让他坐,给他茶,他跪着向皇帝说:“我受葡萄牙国王,唐·若望五世之命来祝贺皇帝陛下登基……(国王)命我代表他前来向陛下表示对伟大的康熙皇帝去世的最深切的哀悼。”麦德乐退出大殿后,雍正帝说:“这个人很有礼貌,很讨人喜欢。”巴多明则总括说:“这次晋见双方都很满意。”*《耶稣会传教士巴多明神父致尊敬的本会尼埃尔(Nyel)神父的信》(1727年10月8日于北京),[法]杜赫德编:《耶稣会士中国书简集——中国回忆录》第3卷,朱静译,郑州:大象出版社,2001年,第228~240页。
该轮到马戛尔尼讲述他的觐见礼了。马戛尔尼勋爵于1792年离开英国,1793年8月5日到天津大沽口,9月在热河觐见乾隆帝,1794年1月10日离开广州回国。自踏上中国国土,就碰到绕不开的礼仪问题,他也早有准备,就此写道:8月14日,接待钦差徵瑞及其助手王文雄、乔人杰提出觐见礼仪事宜,回应道:“今来贵国,拟用觐见敝国皇帝陛下之礼,觐见贵国皇帝陛下。谅贵国皇帝,不至强我必用华礼。”若是那样,将写出意见书。19日,乔人杰、王文雄欲教习马戛尔尼跪拜礼,后者托词改习中国礼“恐非娴习有素,临时必有失礼之讥”。29日,写出觐见礼节说帖:“觐见礼节,敝使拟用觐见敝国皇帝之诚礼,若贵国必欲改用中国礼节,亦未尝不可,但须请贵国派一大臣,职位与敝使相若者,至馆舍中向吾英皇帝、皇后两陛下肖像行一觐见中国皇帝之礼,则敝使无不如命。”9月10日,徵瑞等表示“即行英国礼亦属不妨”,但不知英国礼是怎样的,马戛尔尼演示觐见英皇礼仪方式方法,因有与皇帝握手仪节,三人表示惊讶,并说使不得。徵瑞就此请示和珅后,同意行英国礼,但免去握手、吻手礼,同时双足下跪;马戛尔尼同意前项要求,仍坚持不能双足下跪。11日,马戛尔尼拜会相国和珅,和珅对他说:“凡中国风俗,贵使以为不适者自不能相强,将来觐见时,贵使可即用英礼,不必改用华礼。贵国皇帝之手书亦可由贵使面呈。”于是马戛尔尼轻松地说:“至此,礼节上之争执已完全终结。乃议决本星期六(按,即八月十一日,9月14日),为吾觐见皇帝之期,由相国亲为引见。”依据马戛尔尼的说法,礼节方式是怎样实现的呢?他继续写来:14日,“觐见之地为万树园”,清晨到皇帝所御之大幄近处一间帐篷等候,及至乾隆皇帝临近,他们被中国官员通知到路边站立,对面站着的是清朝官员,瞬间,“见皇帝坐于一无盖之肩舆中,用十六人抬之;舆前有执事官多人,手执旗伞旌节之属,驾过吾前,吾等曲一膝以为礼,华官则行其本国礼节”。皇帝下舆,进幄,“余俟其升坐宝座之后,即恭捧英皇亲笔书信,入幄至宝座之旁,拾级而上,呈书信于皇帝手中。此信装于一木匣中,匣外用钻石为饰。皇帝手接此信之后,并未启阅,仅随手交与旁立之相国。相国亦并未启阅,仅置之于宝座之旁一锦垫之上。于是皇帝乃以赠予英皇之第一种礼物授我,嘱为转呈”。接下来是赐食,皇帝亲自赐酒*[英]马戛尔尼:《1793乾隆英使觐见记》,刘半农译,林延清解读,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40~41页、49~50页、70页、93页、95~96页、98~104页。。马戛尔尼叙述行礼吝于笔墨,仅仅交代乾隆皇帝路过他身边时,行了跪一条腿的礼。不过他的文秘、亲戚文带(又译“温德”)的日志手稿有着比他略微详细且不同的记录。该手稿云:当皇帝经过时,我们被领出帐篷,在官员和鞑靼王公对面排成一行。我们按中国的常规行了礼,跪地九次。(As he passed, we were led from our tent and drawn up in a line, opposite to a row of mandarins and Tartar princes. We paid our respect in the usual form of the country, by kneeling nine times to the ground.)*文带手稿现存爱尔兰国家图书馆,本文转录于黄一农《印象与真相──清朝中英两国的觐礼之争》,《“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第七十八本第一分,2007年3月,第51页。又,《1793乾隆英使觐见记》的林延清解读,亦应用了文带的手稿。解读云:“马戛尔尼的一个亲戚温德,也是当时随行的秘书。其手稿已被发现,他如实记录了当时的活动:‘当皇帝陛下经过时,有人通知我们走出帐篷,让我们在中国官员和鞑靼王公对面排好队伍。我们按当地方式施了礼,也就是说,跪地,叩头,九下。’”(第242~243页)
作为当事人、见证人的四位西人关于三国使节朝见清朝皇帝礼仪讨论及践履就介绍到这里,下节将寻觅他们记载中的共同点、差异点,以及笔者对照其他相关文献资料产生的认识。
笔者分别讨论三位使节的觐见、递交国书仪式,结论是使节朝见皇帝行的是三跪九叩首礼(或略有存疑说法:英使行三跪九鞠躬礼),向皇帝递交国书,在康熙朝改变传统的由大臣转呈的方式,使节直接将国书呈送皇帝手中,产生新例,为后继人遵循,而整个朝廷的体制与观念维持不变。三国使节争取平等国地位,获得部分成功,由递交国书礼仪表达出来。
根据马国贤的回忆,伊斯梅洛夫先是在大殿(乾清宫)递交国书,而后退出,至对面的前厅(乾清门),稍停,移动到乾清宫与乾清门之间院子,面对大殿站好队,同所有与会朝臣共同向康熙皇帝行三跪九叩首礼,次后被召回大殿,赐坐赐食。首先进行递交国书仪式,是尊君之礼,是两国元首交接,虽然是非直接的,通过使臣实现的。其次是使节向皇帝致敬,行三跪九叩首大礼。马国贤明确说出伊斯梅洛夫行了跪拜礼,应是无疑问的。
从巴多明所述看,麦德乐也是先呈递国书,此后退到大殿台阶前站立行礼,再进大殿,雍正皇帝对他赐坐,赐茶。仪式的程序与前朝一个模式,所不同的一个重要点,是伊斯梅洛夫行三跪九叩礼,而麦德乐行的是“向皇帝鞠了九躬”。按照巴多明的说法,雍正帝不仅不怪罪他不行跪拜礼,还赞扬他“很有礼貌,很讨人喜欢”。并且“以他的庄重、谦虚、正确无误地遵守礼仪赢得了所有人的好感”。莫非雍正帝和与会臣工思想观念统统发生巨变,接受了麦德乐不是来朝贡的而是平等国交往的观念?不必行跪拜礼?这只能是天方夜谭。巴多明又在述说麦德乐行九鞠躬礼时,说他自己“站在大使身边,告诉他什么时候可以站起身”。这就让人莫名其妙了:麦德乐鞠躬是站着进行的,何从说及“什么时候可以站起身”的话,只有下跪,才有起身的问题。显然麦德乐行的是三跪九叩礼,巴多明及时指点他下跪后何时起身,由于三跪九叩礼是三次下跪三次起立,麦德乐事先并没有到礼部练习,在其行礼中巴多明就在暗中指点他,于是行礼如仪,皇帝满意,朝臣高兴。如若笔者剖析不误的话,只能认为巴多明出于某种原因而曲笔,歪曲麦德乐行三跪九叩首礼的真相。看来伊斯梅洛夫、麦德乐均以跪拜礼完成了觐见礼仪。
马戛尔尼呢?他自己说是行单膝下跪礼,这是欺人之谈。试想,清朝一再要求他遵循朝贡使节的跪拜礼,而且康熙朝、雍正朝来客都践履了那种礼仪,我乾隆大帝又不是大英帝国的战败国,为什么做出不可思议的退让!尤其是谈判失败者反而更加尊崇胜利者。据马戛尔尼说11日获得满意的会谈返回馆舍,乔人杰、王文雄跟着到来,“代相国转述致候之语,言辞备极恭敬”。徵瑞接踵而至,亦转述和珅问候,并送来和珅赠送的食品、水果。次日,徵瑞又代表和珅致送与昨日不同的食品、水果。13日,乔人杰、王文雄来,言英使的“各种礼物均大蒙皇帝赞赏”,只是望远镜不知如何使用,马戛尔尼乃派吉伦博士前往教授。清朝君臣的这些行动,令人觉得蹊跷:礼仪议定的是马戛尔尼方案,失败者的首席代表和珅反而连续、连日差人致候、送礼,皇帝也高兴玩赏他的礼品?!不仅如此,觐见后依然照常优待他们,屡加恩施*马戛尔尼使团离京南行,力持未行跪拜礼之说的使团主计官巴罗(John Barrow,1764—1848)预想会在途中被清朝接待官员冷淡,“必定会施加报复,尽量不给我们方便,让我们的长途旅行变得不愉快”。然而实际上官员“尽量使我们生活安适,不乏照顾,也不节约。各种供应物资出奇地准时大量送到船上”。尤其是官员知道英国人有饮食牛奶习惯,特地购置两头奶牛,装载一条船上,以便及时供应。原浙江巡抚、新任命的两广总督长麟在北京陛见后赴任,在杭州与使团汇合,说“皇帝方面多方表示对使臣感到满意”,并让他“再带一件礼物送给”英王,又给使臣字画,给随员丝绸、茶叶、扇子等物(《巴罗中国行纪》,[英]乔治·马戛尔尼、约翰·巴罗:《马戛尔尼使团使华观感》,何高济、何毓宁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3年,第406~407页、427页)。。实在是咄咄怪事!
但若将马戛尔尼日志与文带手稿、乾隆《实录》记叙比对,就会明了乾隆君臣11日开始更加优待的原因。八月初五日(9月9日)乾隆帝谕军机大臣等,“现在咭唎国使臣等前来热河,于礼节多未谙悉,朕心深为不惬。伊等前此进京时,经过沿途各地方官款接供给,未免过于优待,以致该贡使等妄自骄矜……此等无知外夷,亦不值加以优礼”*《清实录》第27册《高宗实录》卷1434,五十八年八月乙丑条,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170~171页。文中《清实录》资料的版本、页码,承丁强博士帮助注明,至为感谢。。公开表明对马戛尔尼不遵从中国礼仪的强烈不满,同时从内部寻找导致英使这种态度的原因,即为地方官接待过于丰厚,助长其骄横情绪。上谕内容传出,办事官员即降低伙食供给标准,使团成员立刻做出反应,而后行于记载,巴罗说:“我们的餐桌也大受其影响,菜肴的数量和质量都下降。”*《巴罗中国行纪》,《马戛尔尼使团使华观感》,第181页;《1793乾隆英使觐见记》,第91页。初七日(11日),乾隆帝又谕军机大臣等,“今该使臣等经军机大臣传谕训戒,颇知悔惧。本日正副使前来,先行谒见军机大臣,礼节极为恭顺。伊等航海远来,因初到天朝,未谙体制,不得不稍加裁抑。今既诚心效顺,一遵天朝法度,自应仍加恩视,以遂其远道瞻觐之诚”*《清实录》第27册《高宗实录》卷1434,五十八年八月丁卯条,第171页。。事隔二日,乾隆帝态度发生一百八十度转变,因为就在初七日(11日)这一天,马戛尔尼“颇知悔惧”,礼仪事情上做出让步,乾隆帝心气也就平和了,和珅高兴了,慰问、送礼犒劳他,清朝从而恢复优惠接待做法。当事人双方文献资料对比,按诸人情世故,似是《实录》记载准确,马戛尔尼笔下不实。写到这里,再来看文带说马戛尔尼跪地九叩首的载笔,黄一农氏在引用文带那一段话后,解读:“虽称当周遭之人集体行三跪九叩之礼时(约持续一两分钟,且中间还须起立两次),英使也下跪了九次,但此应指其依照众人九叩首的节奏跪地行礼。”万树园的会面,是马戛尔尼向乾隆皇帝行了三跪九叩礼,还是行的“略加修改的中式入觐礼,双膝下跪三次,每次三俯首深鞠躬”,但不叩头*前述黄一农文,第51页、84页。,笔者浅薄,不敢下断语,但至少是行了连续三次下跪九次叩首或九次鞠躬的一个完整礼仪。
行文至此,可以总括地说,康雍时期的两位使节正式履行了三跪九叩首礼,满足了清朝皇帝要求。乾隆朝使节或许也是行了跪拜大礼,即使没有按整套礼仪进行,也是行了不完整的跪拜礼——三跪九鞠躬礼。
康熙帝要求俄国使臣遵照清朝的传统,将国书放在案桌上,而后由大臣呈递皇帝,同时说了句活话——“虽然这是规矩,但皇帝在特定的场合也可以灵活处理”,在俄使递交国书过程中兑现了:当伊斯梅洛夫将沙皇致康熙帝信件放在案桌,跪在桌边,接着双手举起国书递给康熙帝,康熙帝没有立刻接过信件,羞辱他片刻,才完成递交仪式。事情是康熙帝出人意外地采纳了直接递交国书方式,给了对方面子,但他并不情愿用这种方式,于是奚落大使来补偿自家心中不快。如前所述,雍正帝君臣查阅了康熙朝接受伊斯梅洛夫递呈国书的档案,既然麦德乐请求直接递交国书,雍正帝就遵循先帝成法,直接从麦德乐手中接过葡萄牙国王信函,也不必要羞辱麦德乐。乾隆朝臣原先拟定马戛尔尼递交国书仪礼,基本上是按老规矩,而且更烦琐,但最终双方妥协,是马戛尔尼直接将英皇书信送到乾隆帝手中。话休絮烦,康雍乾三朝的俄、葡、英三使节的递交国书仪式,都是将国书直接交到皇帝手中。
就麦德乐要求实行伊斯梅洛夫的递交国书方式,雍正帝指示“照记载的办”,就是找出档案所载的康熙朝方法进行。怡亲王允祥说“改变老规矩,就会有下例”。他们说的是同一个意思,就是康熙朝的新办法,成为新的事例,后朝就可以遵循。这符合“法祖”的治国方针。乾隆朝还想行老方法,遇到阻力,也就遵行新例了。
康雍乾三帝何以改变接受外国使臣呈递国书礼仪?这是国内外政治局势造成的,是不得已的举措。
对于伊斯梅洛夫的来华史事,笔者只是引用马国贤的记录,而不及清朝文献,史学研究史料应求全,为什么有此“忽视”?笔者阅览了《大清圣祖仁皇帝实录》,非常遗憾,内中没有关于伊斯梅洛夫的只言片语。也就是说,伊斯梅洛夫在华的三个多月时间里,包括他的递交国书大事,《实录》全然没有交代。而在同时期,康熙五十九年十月初一日,《大清圣祖仁皇帝实录》云:“琉球国中山王尚敬遣陪臣向龙翼等进贡方物,宴赉如例。”同月十一日,又云:“朝鲜国王李焞薨,世子李昀遣使奏闻,兼贡方物。得旨……”*《清实录》第6册《圣祖实录》卷289,五十九年十月甲午条、甲辰条,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814页。康熙六十年元旦,康熙帝“御殿,王以下文武各官、外藩王及使臣等,上表朝贺”。“朝鲜国王李昀遣陪臣李宜显等表贺冬至、元旦、万寿节及进岁贡礼物。”*《清实录》第6册《圣祖实录》卷291,六十年正月癸亥条,第825页。有使臣参加朝贺,会有李宜显出席,伊斯梅洛夫呢?不得而知。要之,琉球、朝鲜贡使活动有记录可寻,而亦为使臣的伊斯梅洛夫在清朝主要史书《大清圣祖仁皇帝实录》中被冷落了,被革除了:不屑着墨。不过在三月初四日文书中提到了俄国,那天,因当年是康熙帝登基六十年甲子大庆,皇帝圣诞节将临,诸王贝勒满汉文武大臣上疏请上尊号,备述康熙帝伟业,因而涉及俄国:“鄂罗斯则示以德威,自生其畏服。”*《清实录》第6册《圣祖实录》卷291,六十年三月乙丑条,第830页。以此表明与俄国有着联系,既然“示以德威”,它遂自发产生“畏服”于我大清朝*《清圣祖实录》之外,笔者寄希望《康熙起居注》是否有伊斯梅洛夫的资料,遗憾的是该书记录至康熙五十七年三月,五十九年的事自然不可能着墨了。。可是为什么不像对琉球、朝鲜使臣到来那样给予相应的文字留痕呢?
再说了,康熙帝为什么一再将就伊斯梅洛夫,为跪拜礼事说过让他走的话,可是并没有赶人家,反而自家提出折中方案,最后表示将来遣使俄国,使臣对俄皇按俄国礼节行事,使得伊斯梅洛夫满意。觐见礼过后,康熙帝让伊斯梅洛夫一行观赏大象表演,又请他参观宫中特藏钟表*[意]马国贤:《清廷十三年——马国贤在华回忆录》,李天纲译,第98~99页。。康熙帝有什么必要这样做?
在麦德乐坚持运用俄国人的方式递交国书的情况下,雍正帝后退了、同意了,为什么?与《清圣祖实录》不同,查《大清世宗宪皇帝实录》,倒是有记载,不过简单得只是一句话:“西洋博尔都噶尔国王若望遣使麦德乐表贡方物,宴赉如例。”*《清实录》第7册《世宗实录》卷56,五年四月癸丑条,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864页。《雍正朝起居注册》五年四月初八日记录雍正帝上谕:“今日为佛诞之期,恰遇西洋国使臣上表称贺,两事适然相值……”*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雍正朝起居注册》第2册,五年四月初八,北京:中华书局,1993年,第1175页。没有点名说到麦德乐来朝。都未能提供少许信息。
《清高宗实录》对马戛尔尼的到来不惜笔墨,约有三万言的载笔,但在关键的过节记录怎样呢?乾隆帝在深为不惬之中,马戛尔尼往后退了一步,皇帝对国书的亲手接受也就认可了,双方妥协,是有理有节的谈判手段的运用吗?《大清高宗纯皇帝实录》是这样记叙的:“上御万树园大幄次,咭唎国正使吗嘎呢、副使嘶当等入觐。并同扈从王公大臣及蒙古王贝勒贝子公额驸台吉,暨缅甸国使臣等赐宴,赏赉有差。”*《清实录》第27册《高宗实录》卷1434,五十八年八月庚午条,第172页。若是朝鲜、缅甸等国使臣行觐见礼,如此述说,读者就会知道他们行使既定礼仪,无需费笔墨,可是英国使节是首次行觐见礼,是藩属国那样的常规三跪九叩礼吗?何以避而不谈呢?
无疑,清朝官书对接交国书仪礼的不着墨或书写中有隐讳,是不正常现象。
(1)康熙帝因处置清朝、北疆额鲁特(准噶尔)、俄罗斯三方关系而对俄国让步。
前述王公大臣上尊号奏疏中说到皇帝对额鲁特的制驭:“曩者厄鲁特噶尔丹鸱张远塞,亲驾六飞,而渠魁授首。近则策妄阿喇布坦豕突邻藩,用张九伐。”*《清实录》第6册《圣祖实录》卷291,六十年三月乙丑条,第830页。额鲁特(厄鲁特),即主要生活在新疆北部的蒙古准噶尔部,其首领噶尔丹活跃在康熙二三十年代,兵锋到达内蒙古,野心膨胀,要控制中国北部,“夺取黄河为马槽”*(清)魏源:《圣武记》卷3《康熙亲征准噶尔记》,韩锡铎等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第120页。,康熙帝以三次亲征取得阶段性胜利*《清实录》第5册《圣祖实录》卷183,三十六年四月甲子条,谓抚远大将军费扬古奏报,噶尔丹因兵败“饮药自尽”(中华书局,1985年,第956页)。其实,费扬古同日满文奏折报告的是噶尔丹病死,只是不知道得的什么病[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康熙朝满文朱批奏折全译·抚远大将军费扬古奏报丹济拉来归折(康熙三十六年四月初九日)》,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6年,第182页],此又见“实录”之不实。。正是在这期间,康熙帝开展对早已东侵的俄罗斯的斗争,二十四年(1685)取得雅克萨(今俄罗斯阿尔巴金诺)之战胜利后,二十七年(1688),中俄双方欲在色棱斯克谈判解决东段边界问题,康熙帝指示谈判代表团不得将尼布楚(尼布潮,今俄罗斯涅尔琴斯克)地方让给俄国。可是代表团前往会谈地点途中,因噶尔丹兵犯喀尔喀蒙古,不能前进,返回京城,第二年中俄签订《尼布楚条约》,却将尼布楚地方划归俄国。随即于三十二年(1693)允许俄商到北京贸易,三年一次,每次不得超过二百人,在京不得超过八十天,一应货物皆不纳税,路费自理,不供给在京伙食*(清)何秋涛:《朔方备乘》卷37《俄罗斯互市始末》,光绪七年刊本。。实际执行中,是供给其路费和伙食,就是康熙帝说的,俄国商队之来,“俱令乘驿,送至京城,留住数月,给以廪食,饲喂马匹”,耗费钱粮很多*《清实录》第6册《圣祖实录》卷273,五十六年七月壬申条,第677页。。这都是噶尔丹扰乱的恶果*拙作《雍正传》(北京: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498页)对此有所说明,本文从略。。形势决定康熙帝需要防范额鲁特蒙古与俄罗斯联合骚扰喀尔喀蒙古,以便经营北部、西北疆域*参阅拙文《康熙帝多方使用西士及其原因》,收入拙作《尝新集》,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17年。。到了康熙五十年代,额鲁特策妄阿喇布坦于五十四年(1715)进攻哈密,挑起战争,他的势力达到西藏、青海,以及甘肃、宁夏、喀尔喀蒙古部分地区。形势严峻,康熙帝分兵应对,并于五十七年(1718)派遣皇十四子允禵统兵出征。允禵于五十九年(1720)八月挥军进入西藏,富宁安等三路大军声称进攻策妄阿喇布坦本部,实际上是采取守势。西北用兵费用巨大,造成民间困顿,不满丛生,并有文武官员主张停止军事行动*参阅拙作《雍正传》第67页、293页。。恰在此时,俄国特使伊斯梅洛夫到京。他来之前中俄关系处于某种僵硬状态。五十五年(1716)十月,因中国商人拖欠俄国商人货款,康熙帝命拨内库银支付。次年七月,俄国尼布楚官员请求贸易,康熙帝驳回,指明只同沙皇、西伯利亚总督往来。因俄国布里亚特人抢劫库伦,五十八年(1719)四月理藩院致函俄国西伯利亚总督加加林,暂停俄国商人来北京贸易,伊斯梅洛夫因此而来,请求恢复贸易。这时额鲁特、俄罗斯关系微妙,耐人寻味。康熙帝要权衡清朝、额鲁特与俄国三方面关系。噶尔丹从俄国购置武器,获取援助。在他进攻喀尔喀之前,就与俄国有了数十年的商业和外交关系;他扬言与俄罗斯合兵攻打喀尔喀,清朝得到噶尔丹向俄国请兵的信息,及时知会俄国,反对与噶尔丹勾结;俄使戈洛文在喀尔喀边境,建议沙皇派人策反内附的哲布尊丹巴呼图克图,共同反对中国皇帝;在噶尔丹军中,有戈洛文使者基比列夫,他建言集中全部兵力攻击敌人。事实是噶尔丹与俄国有着若明若暗、某种程度的结盟关系。这种势态迫使康熙帝对俄国人让步,以利于解决额鲁特问题*《清实录》第5册《圣祖实录》卷135,二十七年五月癸酉条,第465~466页。。策妄阿喇布坦于康熙五十五年正月,派遣策凌敦多卜率兵驱逐入侵额尔齐斯河地区的俄国军队。可是六十年七月,遣使至俄京彼得堡,建议联盟反清,俄国要求其臣属,清朝获得信息,向俄国提出抗议。
准噶尔与俄国这种若即若离的关系,无疑影响清朝对俄国态度,为阻止它们结盟,就必须在对俄关系中有所迁就。觐见礼后数日,康熙帝赐宴招待伊斯梅洛夫,专门讨论和平议题,如何保持友好,康熙帝甚至说“两个民族的和平与福祉,取决于俄皇的健康”,听说俄皇喜好航海,希望使节转告不要航海,消除不安全因素*[意]马国贤:《清廷十三年——马国贤在华回忆录》,李天纲译,第98页。。康熙帝是诚心维护两国和平关系,事关制止俄国插手清朝对准噶尔的统一战争,所以在此迁就俄国,改变接受国书礼仪。对如此重要的外交大事,为何《实录》监修总裁官、总裁官视而不见,知而不谈,讳莫如深?笔者以为原因有二:(甲)此次俄使之来,不是来朝贡的,又没有签订条约,也没有打出庆贺皇帝什么事(如登基一甲子)的名目,如若这种事情也载于史册,外藩不就要看我大清朝笑话——原来你也有对手,只好欺负我等小国。(乙)对俄外交产生恶劣影响。俄国将对中国递交国书礼仪的改变,在公报中披露,有炫耀的意思,也为欧洲其他国家羡慕和效法,所以伊斯梅洛夫走后五六年,葡萄牙使节麦德乐就要求照伊斯梅洛夫的做法递交国书,还让他实现了。英使以有例可循,同样要像俄国一样到北京贸易并设立商务机构。试想,《大清圣祖仁皇帝实录》成书于雍正九年(1731)十二月(此时雍正帝撰序、马齐等监修总裁进实录表),前几年麦德乐的表现,已经令雍正帝君臣感到麻烦了,何必自家写出伊斯梅洛夫的事,给人以口舌,还是不予记载为妙。
(2)雍正帝社会政治舆论的需要。
雍正帝继位,皇室内部继续康熙末年以来的皇位纷争,从原先的争夺继承权,进到一方保卫皇权,另一方争取皇权的争斗。雍正二年(1724)春季年羹尧取得青海平叛胜利之后,雍正帝皇位巩固,随后致死政敌廉亲王允禩、贝子允禟,囚禁同母弟贝子允禵于景山,又赐死功臣年羹尧,政局较前稳定,但在思想舆论领域并不占上风,御史说他不讲亲情,几年后出现曾静投书案,说他是弑父逼母屠兄篡位的暴君。麦德乐来得正是时候,表示为当今雍正皇帝登基祝贺,为当今皇帝的先父皇吊唁。祝贺登基,表明皇帝受外邦爱戴,吊唁虽是为悼念先帝,也是为其继承人,证明他是合法继承者。这两点都在政治上对雍正帝有利,正是他所需要的,自然高兴。麦德乐要求递交国书仪礼仿效俄国使臣方式,雍正帝因有康熙朝的先例,顺水推舟,就亲手接受麦德乐递交的国书了。对他而言不仅不栽面子,还是增面子呢!粤抚杨文乾于雍正四年八月十三日奏报“洋夷赴贡事”,即为报告麦德乐“前来恭候圣安,开进上贡礼册一本”,已经安排与麦德乐同来的传教士张安多先行赴京,接着大颂圣德:“恭惟我皇上恩膏海宇,泽被遐方,九洲归化,中外咸宁。”雍正帝喜悦,夸奖他安排得体。而后于十一月十三日下旨:“着(郎中兼佐领)常保柱(住)同西洋人张安多驰驲前往”澳门迎接麦德乐来京*吴旻、韩琦编校:《欧洲所藏雍正乾隆朝天主教文献汇编》,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39~40页。。麦德乐递交国书,大肆讴歌雍正帝,说他的国王和他本人认为,“陛下英明”,高瞻远瞩“是一般人永远达不到的”*麦德乐对雍正帝说:“我的国王对陛下的感情远远超过了我所能用言语表达出来的。陛下英明,是一般人永远达不到的高瞻远瞩,此信为陛下证明了这一点。”《耶稣会传教士巴多明神父致尊敬的本会尼埃尔(Nyel)神父的信》(1727年10月8日于北京),[法]杜赫德编:《耶稣会士中国书简集——中国回忆录》第3卷,朱静译,第235页。。6月7日,麦德乐到圆明园致送国王礼品,雍正帝破例全收,并加恩麦德乐:隔日向他送皇帝餐桌上的饭菜。6月13日,雍正帝在圆明园招待他参观花园,坐游船观赏景色;7月8日,麦德乐往圆明园辞行,皇帝亲自给麦德乐赐酒,并问国王安好,让他看戏;14日,雍正帝派遣的两位大臣设宴为麦德乐饯行;16日,麦德乐在通州张家湾登船,雍正帝命人送来御厨制作的晚餐,次日早晨麦德乐高兴地南行回国*《耶稣会传教士巴多明神父致尊敬的本会尼埃尔(Nyel)神父的信》(1727年10月8日于北京),[法]杜赫德编:《耶稣会士中国书简集——中国回忆录》第3卷,朱静译,第237~240页。。对于麦德乐而言,雍正帝的礼遇真是喜出望外。也是接待他的通事之一、法国人传教士宋君荣(Gaubil,Antoine,1689—1759)*宋君荣,1722年到达广州,1723年至京,传教士,地理学家、历史学家,巴黎科学院院士。R.西蒙(Simon)夫人编有《1722—1759年宋君荣北京书简集》,日内瓦德罗兹书店1970年版。见荣振华《在华耶稣会士列传及书目补编》,耿昇译,第259~261页。记叙了7月8日的接见情景,说“召见过程中,一切进行得都很体面,这是对葡萄牙国王而言,而对大使本人来说,也是极其客气的”。“大使为皇帝对他的礼遇所陶醉。”*宋君荣1727年10月11日致盖雅尔神父函件,收入国家清史编纂委员会编译组、中国人民大学清史研究所合编《清史译文》上册(清史译文新编第二辑),第12~14页。麦德乐走了,赢得在中国的传教士赞誉。巴多明表示客观地为他讲好话:他的“使命很困难,在这个朝廷每当它接待由各部的公开渠道来的使团时,一味只讲进贡和义务,在这个朝廷的众目睽睽之下,大使先生维护了他的国王和整个欧洲的荣誉”*《耶稣会传教士巴多明神父致尊敬的本会尼埃尔(Nyel)神父的信》(1727年10月8日于北京),[法]杜赫德编:《耶稣会士中国书简集——中国回忆录》第3卷,朱静译,第240页。。宋君荣观察麦德乐觐见、会谈、交游一系列活动,亲身感受:“感到对祖国的热爱之情在重生,仿佛看到了法国宫廷的显贵和要人们在随从的簇拥下衣着华丽地出现在某些公众庆典上的景象。”*《清史译文》上册(清史译文新编第二辑),第12页。欧洲人为麦德乐、为自身庆幸,是因为在雍正帝优遇中麦德乐表现得体,赢得尊重,鼓舞了因雍正帝禁教处于沮丧状态的西洋人。
好了,用俗话说,雍正帝对麦德乐给足了面子,他自身也从使节的到来,感到在社会舆论上增加了面子,似乎就像杨文乾谀辞说的——“九洲归化,中外咸宁”。
(3)乾隆帝维持衰年盛况之需要。
五十五年(1790),乾隆帝八十圣寿,御太和殿(国家大典主殿)受勋贵百官朝贺,庆寿礼文于五十七年汇编成《八旬万寿盛典》120卷巨帙,可见寿星对庆寿一事甚为在意。同年撰《御制十全记》,自诩“十全武功”,刻石立碑,为永恒纪念。“十全老人”极其自得,此刻又有从未来朝的极西强悍之英国来祝寿,虽过了两年,也不算晚,庆寿文集不是也才印制嘛。这意外之喜,怎不令人陶醉。这种来使,自然是贵客,理应按上宾招待。该破格的就不要受成规旧矩的限制。清朝惯例,西方贡使从广东上岸进京,马戛尔尼以礼品多且精密为由,希望不经过广州,乘船径直北上,至天津赴京,乾隆帝破例批准,允许使团乘坐的狮子号军舰、印度斯坦号商船直达天津大沽口。在使节未至天津前,特地向军机大臣等发出上谕,要求沿海、直隶督抚做好接待准备:英吉利国“遣使纳贡,甚为恭顺。前恐该贡使船只,或于闽浙江南山东等处近海口岸收泊,是以降旨令各该督抚等,遇该国贡船到口时稽查照料,妥为经理。今该贡船于上年八月间起程,由闽浙等处外海洋面直抵天津。计算此时将次可到,著传谕梁肯堂等即行派委妥员,赶赴前途迎探,所有应行豫备之处,即先为备办,一俟该国贡船进口时,遵照前旨,妥协经理”*《清实录》第27册《高宗实录》卷1426,五十八年四月癸亥条,第72页。。直隶总督梁肯堂衙署在保定,乾隆帝令他到天津接待英使,堂堂封疆大吏成了小跑腿。乾隆帝高调迎接来使,这一破格,令百官都知道皇帝威被四海,寰宇尊崇,同时,有关官员也知道要盛情接待使节,不然的话,该当何罪,心知肚明。接下来的事情,乾隆帝最关心的是使节能不能在八月十三日圣诞节赶到热河,出席庆寿典礼。六月初九日,“谕军机大臣等,据郭世勋等奏,咭唎国贡船于五月十二日经过澳门,而二十七日即抵浙江定海,可见海洋风色顺利,扬帆北行,极为妥速……看来该贡使前来热河,已在七月二十以外。维时恰值演剧之际,该贡使正可与蒙古王公及缅甸等处贡使,一体宴赉”*《清实录》第27册《高宗实录》卷1430,五十八年六月庚午条,第125页。。几天后的十七日,又谕军机大臣,英吉利贡船“到津后,须辗转起拨,计抵热河已在七月二十以外,正可与蒙古王公及缅甸等处贡使一并宴赉。即或海洋风信靡常,到津略晚,不能于七月内前抵热河,即八月初旬到来,亦不为迟”。二十一日,再发上谕:英吉利贡船,“即至八月初十以前抵热河,亦不为迟也”。二十二日,英船已经停泊在天津大沽口,原先使节与清朝官员议论,怕使节不能及时赶到热河,贡品中大件留在北京,俟皇帝回京再行呈览。贡品是为庆祝圣诞的,留在京城岂能助兴,所以乾隆帝继续关注马戛尔尼到达热河之事,并就贡品送达热河的事务于二十七日指示,包括体积重大贡品均送热河:“今既由通州起旱,为期甚属从容,尽可运送热河,不必再行留京。”为此事,两天后的二十九日,特下谕旨:“今该贡使已由天津起旱,为期尽属从容,况山庄殿宇闳敞,丈许物件,岂有不能陈设之理。且此项物件,安装后见方一丈,其拆卸之时,仍属零星轻便,无难运送。现已令做钟处收拾钟表之好手工匠前至热河伺候,看彼装拆一次,即可仿照修理。著徵瑞即一并押送前来,不必复请留京,稍存为难之见。”*《清实录》第27册《高宗实录》卷1431,五十八年六月戊寅条、壬午条、戊子条、庚寅条,第131页、133页、137页、138~139页。一定要将大件贡品也运送热河,先睹为快。后因有的贡品安装需要一个月时间,即使运到热河,到圣诞日也安装不好,乾隆帝只好令留京安装备览*《清实录》第27册《高宗实录》卷1432,五十八年七月己亥条,第146~147页。。
允许马戛尔尼直赴天津上岸进京,是一种破例,还有第二个破例,为英使早日回国,乾隆帝取消例行的木兰秋狝。七月初八日上谕,“著徵瑞即传知该使臣等……大皇帝现驻跸(避暑)山庄。念汝等久留待贡陛辞,有所不忍。因此不往木兰行围,于八月二十一日起銮,二十七日到京……尔等到热河瞻觐叩祝,大皇帝恩赐筵宴。八月十六日,先令尔等回京”*《清实录》第27册《高宗实录》卷1432,五十八年七月己亥条,第147页。《1793乾隆英使觐见记》同样记录徵瑞转述乾隆帝旨意:“现敝国皇帝已决意将今年秋狩之说取消,俟万寿期过即当回京,俾与贵使就北京接洽一切,勿令贵使淹滞敝国,致劳贵国皇帝陛下挂念。”(第41页)。木兰秋狝,是康熙帝形成的不成文规矩,雍正帝因政局关系不离京城,没有能去木兰行围,但是仍然派遣怡亲王允祥、皇子宝亲王弘历(乾隆帝)等人前往木兰“学习”行围。乾隆帝处处效法乃祖,木兰行围不下四十次,此次只到热河,取消了木兰围场之行,不能说原因全是为英使着想,但打发他们及时离京,应是原因之一。
由这两个破例,令臣民获悉皇帝对英使的到来极其看重,觐见典礼自然要庄重、顺利,给圣诞增加浓重色彩。没有想到,离圣诞日仅有八天了,到了初五日(9月9日)觐见礼仪尚未确定,英使还在坚持行英国礼,乾隆帝能不恼火吗?!从谕旨可知皇帝为英使的事费了多少心血,由于高调宣布对方的到来和贵宾接待规格,闹得沸沸扬扬,天下共知,试想,如若觐见礼不能按照或基本按照传统礼仪进行,皇帝脸面往哪里放,以后还怎么要求臣工行礼如仪,要百姓崇拜?为解决礼仪争执,只有双方各退一步。还好,马戛尔尼让大步,乾隆帝也后退一步,而后皆大欢喜。乾隆帝一定要把这出戏演成喜剧,否则大煞风景,给十全老人添堵,让臣工看笑话。最终还是喜剧,乾隆帝再度优厚对待使团,觐见礼后由大学士军机大臣和珅、福长安、福康安、松筠(1752—1835)陪同参观避暑山庄,侍郎松筠、两广总督觉罗长麟先后陪同从北京至广州的路程,松筠甚至陪同印度斯坦号船长去舟山。在途中,长麟告诉马戛尔尼,接到谕旨,“皇上对于贵使非常满意,若将来贵国再派使臣到中国,中国一定欢迎”*[英]马戛尔尼:《1793乾隆英使觐见记》,刘半农译,林延清解读,第208页。。到达广州,两广大员隆重迎接及送行*广东官方在马戛尔尼将下榻的商馆附近建造临时用的厅堂,总督长麟、粤海关监督至此会见马戛尔尼,派出欢迎船只往广州郊区迎接使者,船上悬挂旌旗、飘带、华盖,有乐队在临时建筑的大厅演出,大厅设有皇帝牌位,官员行礼,表示皇帝恩赐使团平安到达广州(《马戛尔尼使团使华观感》第469页)。。
乾隆帝为马戛尔尼觐见礼仪事,反复说道维持体制,唯恐体制遭到破坏。他见到马戛尔尼递交的说帖,知其自称英皇钦差,这种称谓将涉及清朝接待人员如何对待他,遂于六月三十日发出指示:“阅单内有遣钦差来朝等语。该国遣使入贡,安得谓之钦差!此不过该通事仿效天朝称呼,自尊其使臣之词,原不必与之计较,但恐照料委员人等识见卑鄙,不知轻重,亦称该使臣为钦差,此大不可。著徵瑞豫为饬知,无论该国正副使臣,总称为贡使,以符体制。”*《清实录》第27册《高宗实录》卷1431,五十八年六月辛卯条,第139~140页。在乾隆帝心目中,外国使臣只能是贡使,马戛尔尼亦然,不能称为“钦差”,接待人员要将他们视为贡使,才符合体制;至于他自称钦差,就不要同不懂礼仪的蛮夷计较了。果真如此,徵瑞安排的运送马戛尔尼一行的船只,桅杆顶端悬挂“英国使臣进贡之船”旗帜,马戛尔尼明白其意,怕刚开始就把事情闹僵,忍下了,所谓“吾亦视若无睹置之不问,盖将待至正当之时刻,方可提议此事也”*[英]马戛尔尼:《1793乾隆英使觐见记》,刘半农译,林延清解读,第30页、45页。。《清高宗实录》对马戛尔尼所乘坐的英国船只及进京的中国船只,一律称作“贡船”,是理所当然的,就不必征引史料了。后来马戛尔尼说帖提出觐见礼行使英国礼的要求,就包括对“贡使”“贡船”之说的否定之意。不过最后的双方协议,仍是在清朝体制范围内的妥协,即前面已经引用的乾隆帝于八月初七日所说的话:“伊等航海远来……今既诚心效顺,一遵天朝法度,自应仍加恩视,以遂其远道瞻觐之诚。”*《清实录》第27册《高宗实录》卷1434,五十八年八月丁卯条,第171页。英使遵守体制了,那么什么是体制呢?就外交而言,与清朝交往的国家,是清朝的藩属国,即或不是属国,也是蛮夷之邦,不能与我大清国对等,因此来使只能是贡使,表示是朝贡关系,是宗主国与属国的关系,或者是上国与下国关系,在国家之间总有着上下等级的差别。这就是体制,体现这一体制的是外国使臣,像清朝臣下一样行三跪九叩首大礼,表示己身是臣下,是皇帝的附属。清朝坚持的就是体制表现的这种礼仪。在三跪九叩礼中,双膝下跪最重要,下跪者表示他是接受下跪礼者的附属,双方是主从关系、主奴关系,或者是上下关系;其次是叩首,表示服从,增强主从关系、上下关系。施行这一礼节就合于体制。俄罗斯使节伊斯梅洛夫三跪九叩了,葡萄牙麦德乐亦然,英使马戛尔尼即使没有行三跪九叩首礼,也是行了三跪九鞠躬礼。对照西方单膝下跪礼来看,双膝下跪礼在中国礼节就更具重要性,三位使节都行了双膝下跪礼就基本符合清朝礼节了,也就基本符合清朝体制了。所以笔者认为,三国使节的中西礼仪之争,最终行的是基本上的中国礼仪,是清朝维持了它的体制。这是底线,只要体制不变,次要环节可以有所变化,如叩首改为鞠躬,递交国书由使节直接呈送。
研讨三使节礼仪之争的史事,不由得有了三点想法,即是“来者不善”,礼仪之争是近代国家之间建立平等关系观念的体现,与这两点相联系的是清朝皇帝“不识世界形势的守旧颓势之不可避免”。下面分别道来。
只看词意,是笔者在贬来者褒主者,然而亦不尽然。来者都要求中国打开大门,允许来华贸易,其中英国欲望最强烈,俄国次之,葡萄牙主要是要保持在澳门的既得利益。笔者所说“来者不善”,主要是就英国要求形成的见解。在谈判中,马戛尔尼向清朝提出六条要求:“第一,请中国允许英国商船在珠山(舟山)、宁波、天津等处登岸,经营商业。第二,请中国按照从前俄国商人在中国通商之例,允许英国商人在北京设一洋行买卖货物。第三,请于珠山附近划一未经设防小岛归英国商人使用,以便英国商船到彼即行收藏、存放一切货物且可居住商人。第四,请于广州附近得一同样之权利,且听英国商人自由往来,不加禁止。第五,凡英国商货自澳门运往广州者,请特别优待赐予免税。如不能尽免,请依一千七百八十二年之税律从宽减免。第六,请允许英国商船按照中国所定之税率切实上税,不在税率之外另行征收。且请将中国所定税率录赐一份以便遵行。缘敝国商人向来完税,系听税关人员随意估价,从未能一窥中国税则之内容也。”*[英]马戛尔尼:《1793乾隆英使觐见记》,刘半农译,林延清解读,第155~156页。从对华贸易出发,要求给予舟山附近一个小岛、广州附近一片地方(或一小岛)归英国商人使用,住人和存放货物;英人在舟山、宁波、天津三地经商贸易;像从前俄国人在北京那样设立贸易洋行;英商货物从澳门进广州免税,至少是税务优惠;广州税关不得任意加税。集中在一点,就是开商埠通商。目的如此,有一种手段则很厉害,也很无理,即占据两个小岛(或一个小岛、一片地方),这是以葡萄牙占据澳门为模式,澳门的主权在中国,葡萄牙占据和管理,实际上的殖民地,英国的要求实质如此。明朝时期,葡萄牙可以窃据澳门,英国希图效法,乾隆帝认识到领土不能随便放弃,给英王书云:“天朝尺土俱归版籍,疆址森然。即岛屿沙洲,亦必划界分疆,各有专属。”*《清实录》第27册《高宗实录》卷1435,五十八年八月己卯条,第186~187页。“天朝尺土俱归版籍”,有管辖,这管理土地的版籍,就是主权的表征。乾隆帝自然提不出现代概念的国家主权说,但其意相通,是义正词严、理所当然地拒绝了英国带有殖民性质的无理要求,以维护主权和领土完整。
英国要求在广州行商之外增加三处通商,所提出的宁波、舟山二地,渊源有自。英国东印度公司早就在宁波、舟山进行贸易,1700年(康熙三十九年)派遣卡奇普尔到舟山、定海贸易,将要发货的时候,皇太子允礽和皇四子贝勒胤禛(后日的雍正帝)的代理商先后到来,联手与卡奇普尔谈判*[美]马士:《东印度公司对华贸易编年史(1635—1834年)》第一、二卷,区宗华译、林树惠校,广州:中山大学出版社,1991年,第107~119页。本处史料,承蒙林树惠先生赐教,他在《康乾时期英船在中国沿海的活动》中述及此事(《南开学报》1982年第5期)。。传教士洪若翰(洪若,Jean de Fontaney,1623—1710),两次受康熙帝派遣去欧洲,第一次是三十七年(1698)往,四十年(1701)回,随即再度受命,于1703年1月到浙江舟山候船。他知道英国人在1700年以前,用半年的时间“绘制了一张有关这片海洋(舟山群岛)的详尽的地图。他们探测了所有地方,访问了所有岛屿,知道哪些岛屿有人居住,哪些岛屿有水供应”。可知英国人早就做好准备,在舟山、宁波经商。洪若翰于3月乘坐英国商船离开舟山赴欧洲,出发前地方官委托商船善待洪若翰*《耶稣会传教士洪若翰神父致国王忏悔师、本会可敬的拉雪兹神父的信》(1703年2月15日于舟山)、 《耶稣会传教士洪若翰神父致国王忏悔师、本会可敬的拉雪兹神父的信》(1704年1月15日于伦敦),[法]杜赫德编:《耶稣会士中国书简集——中国回忆录》第1卷,郑德弟等译,郑州:大象出版社,2001年,第260页、322页。。可知英国商人在宁波、舟山活动,与地方政府有所交往。法国学者荣振华说:“1755—1759年,英国人试图在宁波和定海落脚。”*[法]荣振华:《在华耶稣会士列传及书目补编》,耿昇译,第831页。看来,英国人对宁波、定海经商有着强烈的兴趣,并有一定的基础,所以后来《南京条约》中宁波成为五口通商地之一,终于让英国人达到了目的;随后的《北京条约》,天津亦开为商埠。
为着经商,英国要求在北京设置常驻机构,即公使馆和后世的商务领事馆。10月2日,马戛尔尼与和珅会谈,表示此来“非为暂时的联络感情计,实欲与贵国永远共敦睦谊计。故敝国皇帝之意,拟令敝使久住北京,倘此后两国国际上发生何等之问题,即由敝使代表敝国皇帝,就近与贵国政府直接商量。”又说“此种互派使臣之法,系目下欧洲各国国际通行之惯例。倘蒙贵国皇帝允准,则东西两大雄主既可常通往来,复可交换文明,不特两国之私幸,亦为世界文明进化之公幸”。互派公使,和珅自然不明就里,推说皇帝本来也愿意你常驻北京,但你身体不好,天气又不合宜,水土又不服,就不强留了*[英]马戛尔尼:《1793乾隆英使觐见记》,刘半农译,林延清解读,第144~145页。。此事不同寻常,不仅仅是经商之事,是国与国之间派驻使节,虽说在欧洲各国间实行了,清朝人哪里会想到有此种事情。
在递交国书与觐见皇帝的仪礼之争中,三使节都为国家之间平等关系而争,并提出国家之间平等、对等观念。如伊斯梅洛夫声称,“自己的皇帝与中国皇帝在级别上是平等的”。又如麦德乐知道雍正帝将给葡萄牙国王写信,预先向承办的礼部官员表态,“如果回信的语气不平等的话,他是不接受的”*《耶稣会传教士巴多明神父致尊敬的本会尼埃尔(Nyel)神父的信》(1727年10月8日于北京),[法]杜赫德编:《耶稣会士中国书简集——中国回忆录》第3卷,朱静译,第239页。。马戛尔尼不满于以贡使看待他,是同样的意思。清朝皇帝以抚育万邦的天朝上国自居,视外国为附庸,当然要求其使臣像中国臣民一样行三跪九叩首觐见礼。三国使节要求按其国礼行礼,实质是向清朝皇帝天朝上国权威挑战,是不承认你的天朝上国地位。康雍乾三帝在接受国书礼仪上,“屈尊”亲手接受使节呈递的国书,三国使节的挑战取得了部分成效。俄葡英三国使节之来与康雍乾三帝接待,各自为自身利益而有所妥协,康雍乾三帝是不得已降低自家身份,虽然是有限度的,但权威总是被打开了缺口。“上国”本来就是“自封”的,是不智的狂妄,遭到挑战也是必然的。康雍乾三帝应当从中悟到一点对外政策中应该调整的内容,可惜他们没有去思考。
国家之间平等、国家之间互派公使是近代理念。三使节,尤其是马戛尔尼提出的国家之间遵行此种概念的建议,清朝君臣在天朝世界中心论观念支配下必然不能理解,坚持传统社会国家之间的主从、上下关系,断然拒绝这种新理念的建议和思维。在国际关系中,国与国之间的平等关系,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殖民主义解体之后全面实现的。在18世纪,英国、葡萄牙都有殖民地,俄国在扩张,他们高唱国家之间平等原则,不免有滑稽成分,但向中国要求平等又有其合理性,因为中国皇帝把他们看作野蛮人,不配与中国平等,所以他们的抗争是合理的。
三使节来华的18世纪,是人类社会形态转型与走向全球化的初期阶段*国际18世纪研究会主席约翰·施洛巴赫说18世纪是“一个独特的历史时期”,戴逸认为“18世纪是世界历史的分水岭”(见戴逸《18世纪的中国与世界·导言卷》,沈阳:辽海出版社,1999年,序言第1页、正文第1页)。加拿大学者卜正民著、黄中宪译《维米尔的帽子:17世纪和全球化世界的黎明》(湖南人民出版社,2017年),值得留意“17世纪全球化的黎明”之说。。18世纪中期英国产业革命开始了,随后工业革命传播到整个欧洲大陆,19世纪传播到北美地区。与此同时,也是与此相适应发生了资产阶级革命,1775—1783年的美国独立战争,1789—1794年的法国大革命,而在17世纪已经出现了英国资产阶级革命。从人类社会经济结构体系来说,这一世纪是世界性的自然经济社会向商品经济社会转型初期,资本主义代表新的生产力、生产关系,社会发展新方向,传统的自然经济社会走向衰落,人类社会形态开始转型,即由封建社会向资本主义社会转型,由君主专制向民主政治转型。西欧社会代表时代新方向。当然,随着资本主义发展,殖民主义更加猖獗,极其残酷,极其违背人道,却又是人类步入全球化的始初阶段产物,是罪恶与进化存在同一体中,是同步进行的两种事物,而后归为一:殖民地与殖民主义消亡,后进国家和地区社会发展。
在这种世界局势下,有人来告诉你新信息,尽管是不怀好意的,但也需要睁开眼睛看看世界情况,天下大势,趋向如何。可是乾隆帝及其大臣们头脑为中国是世界文化中心论所占据,很自信地故步自封,墨守成规,表现在四个方面:
其一,实质上满足于东方第一雄主地位。乾隆帝自诩十全武功,八旬圣寿庆典,安南国王亲自来朝,缅甸国王遣使来贺,随即击败廓尔喀,确实是东方雄主。既然如此,只会接受贡使来朝,就是对并非属国的英吉利,也以上国自居,视之为下国,所以给英王书信(所谓“敕谕”)云:“咨尔国王,远在重洋,倾心向化,特遣使恭赍表章,航海来庭,叩祝万寿,并备进方物,用将忱悃。朕披阅表文,词意肫恳,具见尔国王恭顺之诚,深为嘉许。”*《清实录》第27册《高宗实录》卷1435,五十八年八月己卯条,第183~184页。自视如此,哪里需要什么公使驻京?
其二,经济上故步自封与孤芳自赏。对于中国经济状况,乾隆帝极其自负,两次致英王书信均有天朝“无所不有”的话,八月十五日的信中说:“天朝物产丰盈,无所不有。原不借外夷货物,以通有无。特因天朝所产茶叶、磁器、丝觔,为西洋各国及尔国必需之物,是以加恩体恤,在岙门开设洋行,俾得日用有资,并沾余润。”*《清实录》第27册《高宗实录》卷1435,五十八年八月己卯条,第185页。你看,我不用求人,出于怜悯,我还给你们物资实惠。其实马戛尔尼、巴罗及来华的传教士都看到中国民众的贫困,生活的清苦,甚至不如欧洲的乞丐*拙文《清朝前期西洋传教士笔下中国人性格与中国政体》(《天津师范大学学报》2016年第5期,收入《尝新集》)、《乾隆间下层民众生活状况、心态与皇帝崇拜》(《天津师范大学学报》2018年第3期),均有较为详细的说明,此处从略。,而乾隆帝竟然以“无所不有”遮盖中国经济的不发达和民贫。中国经济仍然是个体小农业,朝廷依然实行历久相沿的重农抑末方针。马戛尔尼在返程旅途中,船行到广东韶州、清远之间,见山间蜿蜒小路,尽头是黑色堆积物,“问诸华人,始知黑堆系山中开出之石炭。此石炭一物中国出产颇富,然中国以科学的工业未曾发达之故,无所用此也”。他还对伴行的长麟、乔人杰等人说,“中国工业虽有数种,远出吾欧人之上,然以全体而论,化学上及医学上之知识,实处于极幼稚之地位……倘医、化两学不能发达,则人民死于非命者甚多,国势必不能强盛”*[英]马戛尔尼:《1793乾隆英使觐见记》,刘半农译,林延清解读,第211页、206页。。他发现中国缺乏近代工业,尤其是化学及化工业,医学不发展,民众受苦,国家不能强盛。应当说他的见解是很准确的。乾隆帝对中国经济自满之时的18世纪,中国人口远远多于西欧人口总和,中国总产值虽高,但人均低下,故被欧人看出民贫的实况。同时西欧出现近代生产,中国坚持重农抑末的自然经济,势必落后于人。
其三,满足于高度运转的皇权体制。
马戛尔尼看到中国下层民众“干事之勤恳,秩序之整肃”,他们在英国船舱中见悬挂的中国皇帝画像,“立即俯伏于地以至恭敬之状,向地皮亲吻数四”。于是产生对中国皇帝、中国政体的某种羡慕之情:一个“国家有此种下流社会以为其基础,诚令人艳羡不置也”。“中国朝廷,其组织之法,足令上方之力直达下方,为状殆类一机器。但令此机器之原动力一发,则机器各部即依其秩序而转动,不辍不滞,凡人力能为之事,莫不能任之,洵可异也。”*[英]马戛尔尼:《1793乾隆英使觐见记》,刘半农译,林延清解读,第29页、6~7页、46~47页、29页。清朝政权就像一架机器,皇帝一声令下,整个机器就运转起来,而且是有序的,高效的。马戛尔尼所见的欧洲王权强度哪里能同中国皇权相比。外国人都赞美,全国上下安之若素,听任皇权肆虐。中国的历史一再证明,即使不满意的人群,推翻一个君主专制王朝,换来的新王朝依旧是君主专制政体,而且一个比一个更加集权。
其四,中体西用,主要用在生活享受方面。
笔者在拙文《康熙帝多方使用西士及其原因》中说到康熙帝在中国历史上开创性地任用“西士”于朝廷和宫中,让他们发挥西方科技艺术特长,铸造西洋火炮,派往全国各地测绘地图,为修纂百科全书式的《数理精蕴》提供资料与编辑;从事西医书籍翻译和医药研制、治疗疾病,制作提供欣赏的艺术品和玩具。同时在《“康熙帝与西洋文化”研究中的两个问题》中也指出,康熙帝是西学中源论的提倡者,对西方科学的态度是重器物、斥观念,实质上是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一个多世纪后张之洞提出中体西用的主张,渊源应当在康熙帝那里*二文均收入《尝新集》。。尽管如此,康熙帝将西方科技用于制作舆图,编纂大型图书是重实用的,但是他的儿孙雍正帝、乾隆帝对西方文化态度远不及他,他们除了赓续舆图绘制颇有价值,此外在运用西方科技上乏善可陈,而在制造观赏用的喷泉、机器人方面下功夫,据说造喷泉是讲求风水,其实与造机器人都是为观赏享受,同国计民生毫不沾边。
归结起来,研讨三使节礼仪之争的史事,获知来者不善,英国要求占有小岛,具有殖民性质;递交国书仪礼之争实质是使节代表其国家向以天朝上国自居的清朝皇帝的权威挑战,并得到部分成功;三使节来华的18世纪,是人类社会形态转型与走向全球化的初期阶段,处于18世纪下半叶的乾隆帝君臣对世界形势、发展趋势茫然不知,没有新内涵的天下观,缺乏新的世界意识,唯知维护传统体制、制度,似乎他们的使命就是如此。在这种不识世界形势的守旧观念主导下,中国将不可避免地陷入颓势,巨大的危险将至,乾隆帝之后不到半世纪就败给英国侵略者,割地赔款,宁波及随后的天津果真成为商埠,进口税要由中英共同议定,清朝不得随意变更,废除公行制度,准许英商自由贸易,清朝被迫让马戛尔尼的要求变为现实。乾隆帝君臣有权术上的小聪明,而昧于人类社会发展趋势大方向。这不是他们人品、素质问题,是传统社会制度窒息了他们思考新问题的能力*这里需要饶舌的是,笔者学识浅薄,对马戛尔尼的觐见礼,究竟是三跪九叩,抑或三跪九鞠躬,只能存疑,深为遗憾。为避短,亦未就此下功夫,而将关注重点放在递交国书仪礼上,亦堪可欣慰者。。
2017年9月10日初稿,2018年1月5日定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