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加婷
1
从前有一个叫作“听草长”的印第安人,他可以将耳朵贴在地上,听到草生长的声音。他听到的不是沙沙声,不是咝咝声,而是完全不同的声音,这种声音听起来就像是有人在轻轻挠自己的耳朵。
每次只要听到这种挠痒的声音,“听草长”就会笑着站起来,对他的同伴说:“小草在生长呢!”
对善于观察的人来说,最渺小的事物往往就是最重大的事物。
可以肯定的是,“听草长”的耳朵里藏满了大自然美丽的灵感。
在我认识的人当中,会听草长的是作家周华诚。
在《村庄是从草叶尖上醒来的》中,他写道:
“村庄其实是从草叶尖上醒来的。早起的鸟儿在草叶尖上品饮露珠。在稻田里漫步的鹭鸟,抖落了一排露水。露水跌到田间,就碎了,就融入稻田的水中。所有碎了的露珠,把我的一双鞋悄无声息地打湿。太阳出来。草叶尖上一晃一晃,晶莹剔透的光线错综复杂。就把村庄从睡梦中晃醒了。”
从一棵草的眼中体验生命与自然。作者择定的视角既是小的,切入点也是小的。但是从“小”处集中力量的文章,更见作者松弛的心性和自由的情思。
阅读周华诚的文章,可以很放松。就像在郊外倾听鸟儿的话语。一只鸟“呼呼”地叫了起来,然后又是一声,虽然你坐着没动,但可以感受到身体细胞苏醒时的细微变化。
这种放松,来自作者写作时气息的松弛。
周华诚写散文从不端着一个架势,用史料把文章搞得密不透风。也从不摆谱,或故作高深。
正如他自己所说,好的文章气息须是松的。好散文是自然地把自己的情感心性,见识流露出来,而决不落到堆砌知识或者资料考证的网罗里。
散文之大,不在于某种外表,而在于它深处所敞开的精神秘密有多少,里面所隐藏的生命感悟有多少。
周华诚
一篇好的散文,是作者个性、气质、修养趣味和才情的自然而然的流露。从小处切入的散文,同样可能是大散文。
2
梁实秋在《论散文》里写:“散文是没有一定格式的,是最自由的,同时也是最不容易处置,因为一个人的人格思想,在散文里绝无隐饰的可能,提起笔,便把作者的整个性格纤毫毕现地表示出来。”
周华诚的散文很风雅。这种风雅,不仅指语言,它更是一种松弛、宽广的心境。
读他的散文更像是一种日常的说话,或者邻人间的交谈,质地清晰,带着作者自己的身体气息。
“立秋日,一边吃茶,一边剥莲子吃。茶是云南的茶。春天跟朋友一起入几座茶山玩,是在景迈山吧,看到有当地老婆婆在叫卖自己做的茶,及自己采的蕈子。真正的茶人,是看不上这样的茶的,没有包装,也不上档次,无非是一大袋子散叶而已。我去观望,与老婆婆用相互听不懂的语言交流,咿咿呀呀,比比划划,兴高采烈却不明白对方的意思——语言有时候就是这样,无非是沟通的工具罢了,其意义倒在其次。比如听雨滴敲打在蕉叶上,微风吹过稻叶尖,虫子在屋外瓦隙间鸣唱,都是一种语言,无法翻译,却令人感到愉快。”
雅致的语言,必然是从一种文雅的心灵里来,所谓文心和人心的合一,并非一句虚言。
真正的好散文,是供人闲读的。只有闲读时,读者的心才能贴上去,才能触摸到散文的生命和体温。散文一旦没了那种从容的风采,就不能不说是一个巨大的缺憾。
许多时候,散文是“无用”的,它仅仅是为了呈现作者的一片闲心而已。
散文渴望自由,它的无法归类,正好为人类一切无法归类的情感和心灵碎片提供了含混的表达方式——散文散文,很多时候,其实就是散漫的文字。
冲淡是周华诚写作散文的一种心态。“散”是一种神态,笔下出来的却是冲淡与隽永。
远人兄,时节已入秋,然江南依旧是酷热难当。此前我到北方,北方天地阔大,草长鹰飞,不像江南小山小水。江南的文人,日子大多消磨在后花园里,消磨在小情小调里,是一份斯文,偶尔不免也露小家子气,这和北方的勇猛不能比。此刻我面前的茶盘上有一只干莲蓬。莲子也是很江南的东西,莲叶何田田,从前我们这边人家,书橱碗柜上都会有莲叶荷花的漆画。两个没有吃的莲蓬,在时间里阴干了,很有味道,我书桌上的一个,送给你。《寻花帖》
散淡之本是“自然性”。好的散文,正是这种“散文心”的自然、朴实和随意的流露,它是从天地自然,现实生活中体验出来的。
就像晚明小品,以闲适为格调。其主旨是散文作家以从容不迫、闲散自许的超脱态度来对待散文的写作。
“似平凡而实闲适,似索然而实冲淡”。从而使散文小品达到“性灵无涯”,“会心之顷”的“天地间之至文”的境界。
3
味道或文字,会因其平淡无奇而更加吸引人。
周作人在散文中提倡“涩味”和“简单味”,认为这样才耐读,才可以造出雅致的俗语文风来。
周华诚的散文中有简单味,平淡味,余味。《春山慢》——
来,到南山来,坐下来喝一杯茶。
这世界太快,坐下来,喝一杯尚田的春山慢。
新水添上二三回,喝着喝茶,心里就会“铮”一声响起来。就好像静夜里,“铮”的一声清脆的响,茶器上又多了一条开片的纹路。”
“铮”的一声清脆的响,茶器上又多了一条开片的纹路。
它叫人聆听的,是茶片自己的消逝与回归混沌。它在消失瞬间,使我们从听得见之境,逐渐过渡到听不见之境,使我们感知到这两种境界之间持续不断的过程。
这不禁让我想到,茶人将茶釜中水沸开的声音比拟成林间的阵阵松风。向茶釜中注入清水的瞬间,一直作响的松风会立即停止,那一瞬会进入到无声的世界。
无声之美,造就了从空无中感受最丰富且无限想象的空间。
约翰·凯奇的《4分 33秒》,这首被誉为“无音”之乐的乐曲,它的乐谱上没有音符,演奏者在钢琴前什么都不做,保持沉默即是它的演奏。
这首乐曲阐述的就是禅宗所说的“无即是有”,音乐断掉的瞬间才会感到音声,自己所有的感官都会得到自由。
也因此,平淡与无声的特点,就在于它无法被任何一种特殊的因素固定下来,因此能够变化无穷,引人遐想。
就像品尝一道菜,当味道很淡或者无味的时候,“品味”就变得有意思,因为它不能被定型,而可以向各种可能的变化敞开。
天地间充满未知。通过品味好文章的余味,好音乐的余音。我们融入天地自然之间,会发现我们自己的身体内部,也充满了谜样未知的自然。
4
节制是一种修辞,也是一种艺术。美在适当,说的就是节制。不知节制的抒情,只会流于空洞地感怀。
周华诚的散文成功避免了散文过度抒情。他没有把散文——最为自由的文体,简化成抒情的工具。
为了表达对自然的喜爱,他有时会直接舍弃赞美,而只是用一种素朴的形式写出来。比如列举,列出他熟悉的十多种草木的名字。《十二秒鸟鸣》——
啾。啾。啾。
清明——归啾。
清明——归啾。
鸟的品种确实是非常多,音色混杂,各不相同。大太阳,我坐在门前桂花树下,喝明前的奉化曲毫茶。阳光洒在大地上,我却落了一肩的油菜花粉。其实也不只是油菜花粉,更有蓬虆花粉、紫花地丁花粉、梨花粉、李花粉、海棠花粉,甚至是青菜花粉。青菜花,我摘了一小把,插在空了的啤酒瓶里,搁在桌上,喝茶的时候顺便看花。
对于生命的倾听,是为了忠实于生命的本体感觉。12秒的鸟鸣,多么简单,多么专注。这种由耳朵所实现的幸福和乐趣,离现代社会越远,离心灵的核心越近。
其实,解放的是全身的感官,又何止耳朵。作为一个虔诚的谛听者,正因为尊重耳朵,才写下了这批见性情重记忆、感念故乡和大地的文字。
5
“思”这个字,由田和心组成,思想要有一个容器,我想这个容器在周华诚心中就是水稻田。
周华诚自称是稻田工作者。他最大的乐趣是去观察水稻的生长状况,漫步在稻田间对他来说,是一种享受。
“我在稻田里走来走去,这是稻田的小旅行,故乡的小旅行。我今天甚至想,是不是可以开发一条稻田旅行的线路,目的地就是我们的稻田。不收门票,你可以随时来。但是,只有心里有美的人,才可以发现它的美;只有不赶时间的人来了,它才会向他们摊开自己的美。”
地理学意义上的一亩田地,成了一个辽阔的精神疆域。他走向水稻田的心境,有一种别人没有的平静和自在。
水稻田,和一个人的一生,一个村庄的命运血肉相连。这个连接点非常重要,它是作家与世界相连的通孔。
一片水稻,它的背后,也维系着敬畏、文明、纪念等精神含义。
如果说学而优则仕是一种事业的追求,耕读可以说是一种风流的实践。
“既耕亦已种,时还读我书。”陶潜这句诗,早就道出了中国文化传统的一个密码;:耕读。晴耕雨读,是文明社会最为自然惬意的生活状态。
对于周华诚来说,几年前他辞职,回老家种了一块“父亲的水稻田”,并不是简单的故乡追忆方式,而是一种耕读实践,也是在建构一个新的故乡。
当他带领稻友一起赤脚下田时,感受的是四时光阴。故乡的人和在城市里生活的“我”,形成一种新型的对话关系,这种关系的重建,敞开的是一个新的世界。
正如他自己所说:“为了寻找心中的风景。大家都在向着远方行去,那是向外求。向外求,风景是建立在客观条件上。而向内求,才是终极解决之道。有了看风景的心,风景也就处处都有了。”
“耕不废读,读不废耕”,如果用这样的心态对待世界,一个人永远不会失落,因为有一个可以应对一切的精神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