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一(江苏 无锡)
隶书,雄强朴厚,始于先秦,成于西汉,鼎于东汉。其时,摩崖横空出世,碑碣斗艳争奇。东汉永兴元年至中平三年,短短三十年间,依次涌现《乙瑛碑》《礼器碑》《孔宙碑》《鲜于璜碑》《史晨碑》《杨淮表记》《曹全碑》《张迁碑》…… 《礼器碑》,疏朗劲健、清明峻洁,静穆雍容、英气逼人,不由人不为之着迷。《大开通》,气魄之宏大、骨力之劲健、章法之奇伟,实非凡人能近。《石门颂》不仅形制宽阔,而且点画飘逸,灵动欲飞。《平碑记》字体长短广狭,参差不齐,天然古秀若石纹然,百代而下,无从摩拟,此之谓神品。《张迁碑》雄强朴厚,天机拙趣,端庄峻举,逼人气象,一下子让人倾倒折服。《曹全碑》则是美妇好女洵洵君子,《张迁碑》乃铮铮汉子。一武一文,一刚一柔,张弛有道。“写好汉隶,那是一辈子的事。”这是陈婷筠(笔名怡霖)前两年发在我微信中的一句话,这句掷地有声汉人之真面目大气象话耳,让我记住了她承习的隶书。
十年寒窗磨利剑 ,六月沙场试锋芒。十年前,与婷筠初识于北京的一次散文颁奖大会上,之后她曾在同一年度摘下“冰心散文奖”和“老舍散文奖”。如今,她的名字早已经在文学圈子中如雷贯耳,她对文学艺术无限的执著,终于修成正果。十年,一般可理解为每个人有效生命的六分之一,尤其是青壮年中最旺盛的十年,婷筠的这十年,可谓十年一剑砺花香。艺术需要真诚,需要对现实某种惯常价值观的扬弃,在文学事业步入顶峰时,也是在中国现代文学在某种意义上断裂后,一个华丽的转身,艰难选择了书画,这是她人生中再一次的理智选择,也是她对艺术内涵思考后所做出的重要选择,就艺术而言内涵是重要的开始,而思考则是重要的结束。而且,她走的是一条与常人从柳公权正楷习书不同的书画之途,一开始她就从汉隶下笔。婷筠以其隶书向读者展示了其特殊的模仿能力、吸收转化能力和抒写发达能力,为书界提供了当代书法传承的极好个案。自古文墨不分家,作家能书,书家撰文。婷筠在丰富的书法史料面前,进行大胆抉择,她的目光从汉碑到汉简,开始了她的寻找。初涉汉简,尚法度不足放纵有余,线条粗糙结体漫漶,难以建立宏阔、凝重的价值标准,形不成普遍的审美共识。但她执著而别无途径,唯夜以继日一心不二如刺股悬梁,在迷离如同诗歌的世界里,汲取自己需要的艺术养分以及与自己的审美心理相颉颃的历史表现。数年之后由门外渐入佳境,汉简终于成就了她驾驭书法技巧、表达内心世界的敲门之砖。通常一个书家成熟的重要标志离不开三个重要特征:第一,笔下流淌着大量古代经典碑帖的信息,包括笔法、字法、章法和墨法。这四法首先要有纯度,其次要有丰度,亦既专而精,精而丰,先专后丰。婷筠执着于西狭颂、杨淮表记的训练,又扩展至曹全、礼器、石门颂、张迁等。第二,展现当代展厅视觉效果的时代精神。她不喜作小隶,常作中隶或大隶。信手挥洒如壮士,不做作,不扭捏,果断不失温婉,迅疾不失厚重,极具书写性,一派汉唐气度及当下正大气象的时代精神。第三,个人风貌。一个有才气、有功力的作者,在吞吐古今风烟时,不时在作品中借助技法元素,杂其而和,为我所用,抒写独特的思想感情和审美倾向。婷筠以其敏锐的才情和努力沉浸书艺,脱茧成蝶,常令人联想到古今许多艺术家成才成名现象的偶然性与必然牲。作为横跨文学与书法领域的“跨界现象”,古已有之,今亦不乏其人,如怡霖者,如婷筠也。
婷筠以写散文著名,步入书界年限不是很长,但有多少能够如她痴迷,如她坚韧。只要不出门的日子,一天之中所花费临帖的时间最长有16小时,昼夜疯狂。她的隶书专业含量已达到一个较高境界,不但个性鲜明,而且极富观赏性、专业性,这是她独具的隶书三种能量,力透纸背的隶书,让我感受到她极其明朗、干净、坦然的心灵世界,透过她柔软的表象背后蕴藏着浩然之气的坚定与果断。结构上或平铺直叙、条分缕析;或汪洋恣肆、雄健奔放、奇崛峭厉,或穷而后工、各呈风姿,摆脱了经史哲之樊篱,拥有着独立的审美价值。跃动在四尺宣纸上的汉简佳作如春山叠现,主体意识得到了极大的张扬。书法的价值在于创造,但真正的价值更在于创新。因此,她的汉简不仅在作家队伍,而且在女书家队伍中,同样具有典型性和代表性。她书写的汉简,字迹烂漫笔底生花,结字或长或扁,笔划或粗或细,墨迹或浓或淡,多有夸张韵致,一扫职业书法家谨小慎微和画地为牢的陋习。婷筠在古风《朝圣敦煌》中写道:“追溯汉简数敦煌,壁画彩塑墨迹广。隶化草变乃相承,同源异流各欢畅。日臻成熟散氏盘,史游所书急就章。张芝碑刻东汉末,形体传世见文详。方扁长圆万千象,圣卷珍宝永留芳。参观壁画禁止拍照,只能印存脑海,古人的智慧工艺实在太震撼了!藏经洞发现的甲骨文及汉简隶书太珍贵,甲骨文的发现和白话文的普及,是当现代文化对中国文化的标志性贡献。藏经洞大量文物的流失是千年国耻,而月牙泉一带寺庙的大量烧毀,是千年国痛。”事实正是这样,她从一个弱女子一路走来,可谓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与婷筠之所共适。
东汉是中国隶书集大成的历史时期,大师如云,名碑林立。传统隶书的雍容一言难尽,看似波澜不惊的笔画,看似沉闷寡言的风格,却藏着千言万语。那一种激情是有内涵的,那一种抒情是有思考的。 用婷筠的话来说:唐诗晋字汉文章,自然界、人文界顶好的东西就是这些了,不读汉文章,不知道“西汉文章两司马”,不知道扬雄、王粲何许人,连曹子建的小赋《洛神赋》都未打过照面,要想在隶书作品中让人看出点底蕴来,难!习隶她主张复古。与古为徒,再言创新。汉隶往上寻溯,是简牍帛书。仅从碑石上,人们无从得知古人用墨的枯荣燥润及运笔的提按使转,随着湖北云梦睡虎地秦墓竹简、郭店楚简、敦煌马圈湾汉简、长沙马王堆帛书的陆续出土,吾辈有福矣。睡虎地秦简一千一百五十五枚,为墓主人秦狱吏喜所书。喜生于秦昭襄王四十五年,卒于秦始皇三十年,参加过秦灭六国战。喜可视为中国书法史名迹俱存第一人。汉自刘邦开基,历四百余载,北击匈奴,南通诸海,丝路贯通欧亚,文章雄视千古,可谓文治武功,昭然史册。作为中华文明载体的文字,自甲骨而籀篆,由简牍而碑刻,一路风雨大步走来。婷筠选择汉简为开笔入门之基本,乃非常聪明之举也。
今天写隶者多如过江之鲫,有大成就者不多。在此顺带一则与书法有关的掌故,说的是东汉一位年轻人孔丹,在京城洛阳跟蔡伦学造纸。蔡伦去世后,孔丹回故乡安徽泾县,继续研究造纸。一次见一株老檀树倒于溪边,终年日晒水淋,露出白皮,他取之造纸,唤“四尺丹”,即为起初之宣纸。“四尺丹”始,宣纸有了纸寿千年的光阴。笔、墨、纸那么绵密地缠绵着,笔蘸了墨,落在纸上便有了情怀,便生根发芽,宣纸才有了活生生的疼。之前,它如处子端丽大雅孤独沉睡,睡了几百年,墨唤醒了它,弄疼了它。它醒来一眼认出,这墨原来是它的春闺梦里人,可男可女一见如故。赋以灵性的感情早已超越男欢女爱,那笔或纸是男子或许是女子,携了墨一笔落下去,三人已成知己,坐望千古怀。从此不离不弃。宣纸有形,有色,有味,有态,古意盎然。那态是隆重的端丽的,那态也是放纵的矜持的,那态只能是中国的。绵软的宣纸里藏着化骨绵掌,荡开来是中国文人的情结。好的宣纸像私藏的美妾,偶尔示人即刻惊艳。中国文人去书家串门,除了诗书画在墙上、柜中散着光泽,一屋宣纸更惊了人心。藏了几十年的宣纸,自有一份让人沉溺的低调奢华。老宣去了火气,渐渐收敛了锋芒,散发出那夹宣里蕴藏的大美……
我是从婷筠的汉简中体悟到这样的大美的,她的每一笔都力透墨香,醉了我更醉了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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