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剧武生泰斗：盖叫天

金宝山

2008年是京剧武生泰斗、“盖派”艺术创始人盖叫天诞辰120周年。盖叫天与中国第一大武生杨小楼齐名，有“南盖北杨”之誉。盖叫天不仅表演艺术超群，更有铮铮铁骨，不畏强暴，敢于同恶霸、青帮大亨、日本侵略者斗，保持了艺人的尊严与人格的魅力。

周恩来总理生前在向苏联贵宾伏罗希洛夫介绍盖叫天时，称赞盖是“我们戏剧界的老英雄”。上海首任市长陈毅题词颂曰：“燕北真好汉，江南活武松。”

科班学戏磨炼意志

盖叫天原名张英杰，字燕南，乳名“老洞”，因人长得黑，又名“老黑”。直隶高阳(今属河北)人，光绪十四年(1888)生于佃农家庭。弟兄五人，他排行第五。大哥张英甫(艺名“赛阵风”，工武旦)，四哥张英俊(艺名“七金子”，工文武老生)。

清末，河北连涝10年，民不聊生，张家赖树皮草根度日。1894年，父母将两个幼子张英俊、张英杰同时送入天津隆庆和科班学戏，随班辗转流动于京津两地及农村。

那时学戏，挨鞭打、挨戒尺是常事；学不像表演动作，或唱腔走样，即使饿得头昏眼花，老师也不让吃饭，直到学好为止。戏班在农村演出，一个场子演完，就赶赴另一个场子。

寒冬腊月，张英杰等冒着风雪坐在大车上，有时跟在大车后面步行。演戏一天太累了，深夜竟边走边睡着了；住宿破庙，麦秸铺地，寒风带着雪花从墙上缺口阵阵吹来，冻得人难以入眠，天麻麻亮又起身赶路。

“京剧大王”谭鑫培艺名“小叫天”，张英杰对他很崇拜，本想借他的光，争取多一些观众，遂改自己艺名“小小叫天”。不料有人听了说：“哼，他也配叫这名儿!”听到这句话，张英杰火了，气呼呼地说：“为什么不能，难道我永远不能前进了吗?我不光要继承谭老先生的艺术，向他学习，我还要盖过他呢!”于是他不用“小小叫天”这艺名，索性改用“盖叫天”，从此，盖叫天成了他终身的艺名。他和周信芳(艺名“麒麟童”)成为“海派京剧”的创导者和领军人物，他的武戏表演艺术超过谭鑫培，创造了“盖派”艺术。

从不拜客怒打“霸王”

宣统二年(1910)，盖叫天时年23岁，应安徽芜湖剧场之邀，率团在芜湖演出。当时角儿到一个码头演出，总要到当地的要人、地头蛇、票房、报馆去拜客，打招呼，请他们关照，有时还要请客吃饭。把这些庙里菩萨的香都烧到了，演出时，他们兴许会给你捧场。否则那就要给你找麻烦。演员靠观众吃饭，是不敢得罪他们的。

可是盖叫天却与人不同，他从不拜客。他认为：“我演戏卖的是艺术，为什么要向人低三下四地求拜!”他绝不看轻自己，绝不肯丧失演员的骨气。他坚决要打破这种恶习，所以他每到一处，从不拜客。

剧场的老板不知道他不拜客的规矩，把他接到剧场住下，告别时说：“盖老板，明天我陪你去各处走走，拜望拜望几位头面人物，打个招呼，说个好话，也好有个照应。”

不料被盖叫天一口回绝。

芜湖的驻军头目李统领有个儿子，名叫李小狗子，仗着父亲的势力，在地方上为非作歹，老百姓都怕他，叫他“小霸王”。

盖叫天来后，一个狗腿子就向“小霸王”报告，说来了个上海有名的角儿，架子大得很，不肯前来拜客。“小霸王”听了很不高兴，觉得盖叫天看不起他，不给他面子，趁他演出时，再给他难堪，要他知道这码头不是好闯的。

正在这时，又出了件事，更使他火上加油。

“小霸王”有个妹妹，没有出嫁。她爱看戏，听说来了一个年轻英俊的武生，心有所动，在剧场每天订下包座，每场必到，她对盖叫天的戏简直入了迷。这情况立即有人传给了她哥哥“小霸王”。

“小霸王”正为盖叫天轻视他而恼火，不料又出了这事，他不认为自己妹妹不好，反认为是盖叫天在勾引他妹妹，于是决心要整治这个盖叫天。

那天，盖叫天演《莲花湖》。演出时，“小霸王”率领一批打手坐在台下前排。盖叫天饰演的韩秀刚一亮相，迎头一个倒彩。盖叫天纳闷了，这是什么缘故?戏再演下去，自己要格外小心。但刚一转身，又是一个倒彩。盖叫天知道今天是有人故意在找岔子，在捣乱。这时一把茶壶从台下向他猛掷过来，他偏身让开，一个打手随即跳上台来，一脚把台上的椅子踹倒。盖叫天见此情况，知道今天是有人来砸场子，不是讲理所能解决的。立即将腰带向腰际一塞，拿起一根齐眉棒，一个箭步跳下台来，直奔“小霸王”。

与盖叫天同台的众武行兄弟也都操起家伙，跟着盖叫天与“小霸王”及他手下的那班打手们格斗起来。那些流氓不是对手，被打得哇哇直叫，落荒而逃。

次日，“小霸王”派人向盖叫天传话，要砍断他两条腿。盖叫天没有被吓倒，针锋相对，对来人说：“回去告诉李小狗子，我要挖掉他的两只眼睛!”“小霸王”从没有遇见这样不买账的人，盖叫天狠过了他，他反而有点害怕了。剧场看事情闹大了，托人出来调解，“小霸王”也就顺水推舟，借势收场。

盖叫天还不甘心，他四哥张英俊劝他：“他们有权有势，我们唱戏的总是老百姓，民与官斗，总是斗不过的。”盖叫天想：“我闯荡江湖，卖艺糊口，规规矩矩演戏，犯着谁来?”他越想越气，恨不得把这些流氓恶霸都宰了!

匆匆演完这一期后，盖叫天率团离开芜湖，返回上海。他怒打“小霸王”的事在上海梨园界很快传开了。

不畏强暴拒演堂会

光绪三十年(1904)，盖叫天16岁。他在杭州、上海、汉口等地演出。由于表演出色，身手不凡，唱红舞台，出了大名。同年，由杭州织造局和上海洋务局举荐，清廷拟召入宫内供奉，为慈禧太后、光绪帝和后妃们演戏，盖叫天婉言拒绝，托词不奉召。

这一年，他在杭州天仙戏院演出武生短打戏《花蝴蝶》，在翻高台落下时不慎折断左臂，这下更有理由拒绝进京去做“清廷供奉”了。“清廷供奉”这一封号，是赏给名伶的一种最高荣誉，许多名伶求之不得，盖叫天却不以为然，坦然地说：“我演戏是给老百姓看的，我不稀罕皇家的封赏!”

此后，清朝最后一位皇帝宣统娶妃、东北大胡子出身的张作霖做寿、曹锟贿选，这三次都邀请南北名角儿前来唱堂会庆贺，盖叫天都拒不参加。张作霖气得又是拍桌子，又是破口大骂：“盖叫天不识抬举，他妈的个巴子，如果他到北京、东北演出，非毙了他!”盖叫天闻讯，抱定主意不北上，不为军阀演戏。

1931年，青帮大亨杜月笙为了光耀门庭，在自己家乡浦东高桥建造杜家祠堂，计划在祠堂落成那一天，举行万人参加的盛大典礼，办一次南北京剧名伶大会串堂会。

杜月笙是上海“三大亨”之一，是黑白两道的头面人物，谁敢不买账?他的如夫人姚玉兰曾是京剧演员，由他和姚共同出面，发请帖邀各地名伶来唱堂会，其中有“四大名旦”梅兰芳、程砚秋、尚小云、荀慧生和杨小楼、谭小培与谭富英父子、金少山、周信芳、马连良、高庆奎、言菊朋、小杨月楼、萧长华、李万春等59位最红的生、旦、净、丑各个行当的演员。

出乎意料之外，北京的余叔岩和上海的盖叫天拒绝

参演。得罪了杜月笙，余叔岩再也没有南下到上海献演；盖叫天由于不肯受戏院老板的胁制而遭受排斥，自1923年起至1931年，各家戏院联合起来，一致抵制盖叫天，不让他在上海演出。

这9年期问，他除去南昌、汉口、宁波、开封等地做短期演出外，长年困居，得不到整期演出机会，生活陷入困境，靠典当借贷维持一家人生计。好心人劝告盖叫天：“杜月笙办堂会，是他家的一件大事，他很讲江湖义气，出手大方，包银不会少，何况您是与梅兰芳、杨小楼、周信芳齐名的大名角儿!只要杜月笙说一句话，上海各家戏院老板不敢不请您呀。”盖叫天摇摇头，付之一笑，坚定地说：“我不唱堂会的规矩不能破!即使生活再困难，我也不会去唱堂会的!”

到1933年被困11年后，盖叫天才在上海订约演出半年，谁知又遇险情。他与周信芳的弟子陈鹤峰在大舞台合演《武松》中的一折《狮子楼》，盖饰武松、陈饰西门庆，在跳楼时因避让来不及滚开的陈鹤峰而折断右腿。祸不单行，庸医将他的腿接错，盖叫天责问有何方法改正，医生说：“别无他法，除非折骨重接。”盖叫天即咬牙以腿猛击床栏，腿复断。医生震惊，乘乱溜走，后另请医生治愈。

盖叫天强忍疼痛、折骨重接的消息传开，观众无不钦佩，纷纷赞道：“他演盖世英雄武松，他本人也是了不起的英雄!”

仇视日军拒不献媚

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日军攻占上海后，派重兵偷袭杭州湾，大肆烧杀。年近50岁的盖叫天带领全家老小，取道绍兴、宁波，赶往上海租界家中。他在离开杭州时，对三子张剑鸣(艺名“小盖叫天”)说：“别忘了把双鞭带着，拳不离手，曲不离口，逃难也别忘了练功。此番回家，兵荒马乱，万一交通阻塞流落他乡，生活无着，也可以舞鞭卖艺谋生。”

到了上海，眼看难民流离失所，露宿街头，一片饥饿呻吟声，盖叫天流下了同情的泪水。国破家亡，使盖叫天更加痛恨日本帝国主义。

太平洋战争爆发后，日军侵占租界。1942年，汉奸向日军献媚，组织一次京剧演员大会串，粉饰太平，繁荣市面，为“大东亚共荣圈”装饰门面，定下剧目《铁公鸡》为号召。盖叫天早年首创真刀真枪演出《铁公鸡》，享誉南北，他作为上海第一武生，演出名单排在首位。

有个汉奸说：“盖叫天一直拒演堂会，恐怕请不动他。”另一汉奸说：“日本人刺刀厉害，杀人如麻，谁敢不来?”所以事先未征得盖叫天同意，就将广告登在报纸上。盖叫天读了报纸，吃了一惊：“胡扯!怪事!我不知道这次演出，怎么广告上会有我的名字?”

观众为强大的演出阵容所吸引，争相购票。演出那天，不见盖叫天身影，久候不来，后台管事焦急万分，几次派人去请。盖叫天不在家，人往哪里去了?谁也不知道。原来，盖叫天故意躲开，跑到郊外去溜达了。盖叫天不来，开不了锣，观众起哄，大喊乱叫：“退票!退票!”组织者手足无措，急忙打电话向日军报告。日本宪兵接到命令，开来铁甲车镇压，临时请别的武生演员代替盖叫天演出，才将事态平息下来。

次日上午，日本宪兵司令部一个头目带领一批荷枪实弹的宪兵，登门来找盖叫天。日本头目问盖叫天：“昨天为什么不去演出?”盖叫天不卑不亢，故作惊讶，巧妙对答：“我不知道呀，没有人同我说过演出《铁公鸡》的事!”日本宪兵头目追问：“报纸上登出演出广告，你的名字排在第一位，你怎么会不知道呢?”盖叫天从容地答道：“我没有读过书，目不识丁，我夫人也不识字，况且我们家里从来不订报纸的。”

日本宪兵头目“哦”了一声，但仍穷追不舍，说：“那好，下次请你来。”盖叫天托词拒绝，他说：“我今年54岁了，50岁时演戏跌断腿，这是大家知道的，不能演出了。”说着撩起裤腿，果然小腿肚上有一处明显的骨裂伤痕。

盖叫天指着伤痕说：“断过的腿怎么能在舞台上翻打?《铁公鸡》卖的是开打火爆，要对打、要翻跟头，我怎么能演?戏院自作主张，将我的名字登在广告上，这个责任难道要我来负吗?”说得日本宪兵头目哑口无言，悻悻而退。

支持义演欣然献艺

1943年，为了兴办榛伶学校，让梨园子弟能够读书受教育；还为了开办粥厂，散发寒衣，救济贫苦穷人，上海伶界联合会决定举办义演，剧目定为《大名府》带《一箭仇》。《一箭仇》是盖叫天的代表作之一，筹备者一致提出：请盖叫天“出山”，演《一箭仇》。大家又有顾虑：盖老一贯拒演堂会，能请得动他吗?著名文武老生赵如泉自告奋勇，拍拍胸脯说：“我自小与盖叫天在一起长大，情同手足。平时他很尊重我，我的话一般他是肯听的，我去可能请得动他!”

赵如泉兴冲冲地赶到盖家，开门见山地说：“五弟，咱们伶界联合会要举办义演，决定请你参加，你只要给我一句话，肯，还是不肯。如果不肯，我马上走人。”

盖叫天听了他的一番话，想到义演是为了济贫救难，不再多作考虑，满口答应：“这等善举，我当然要参加!”

问及戏码是《大名府》带《一箭仇》时，赵如泉告知：“周信芳演卢俊义一竿子到底，你饰史文恭，你们两位都是南方首屈一指的名角儿，同台演出，一文一武，太棒了，一定会轰动上海滩!”接着补充一句：“开打时，你出手不能太快……”

“那是自然。”盖叫天会意地点点头。

周信芳是一位演戏很认真的演员，为了义演，他不惜为之拼命练习。想到卢俊义与史文恭的开打，“枪架子”是盖派特有的玩意儿，自己不会，决定请盖叫天的长子张翼鹏来教他。他练了一遍又一遍，直练得大汗淋漓、气喘吁吁。

那次演出阵容强大：除了周信芳、盖叫天分饰卢俊义、史文恭，“活关公”林树森饰梁中书，赵如泉饰武丑时迁，“活悟空”张翼鹏饰武松，周信芳的大弟子高百岁饰索超，赵松樵饰林冲，芙蓉草饰贾氏，王少舫饰燕青，韩金奎饰李固，名角儿如林，高手云集。广告一出，戏票一抢而空，“黄牛”来了运气，票价翻几倍才肯出手。

演出中，气氛空前热烈，观众鼓掌、喝彩、跺脚，疯狂捧场，剧场里一片沸腾。报刊争相报道，远在重庆的杜月笙听说盖叫天分文不取参加义演，气得脸色变样，对他的老婆姚玉兰说：“我们办堂会，用大把银洋钿请不动他，这次义演他一分钱不要，倒很乐意参加了，真弄不懂。”姚玉兰是梨园中人，她劝丈夫说：“别气了，盖叫天是侠义之人，人家这是义演，是为了梨园子弟读书、救济穷人，是善事。”

总理关心宝刀不老

1949年全国解放，举国欢腾。老生翘楚马连良从香港回来了，“四小名旦”之一张君秋、昆曲泰斗俞振飞也回来了。他们组成了自己的剧团，在京沪两地挂头牌。如何安排梅兰芳、周信芳、盖叫天三人的位置?有关部门左右为难。

周总理经过深思熟虑，反复平衡，决定：梅兰芳出生在北京，又是“京剧伶王”，让他担任中国京剧院院长；周信芳长期在上海演出，又是“海派京剧”的创始人，让他担任上海京剧院院长；盖叫天家在杭州，早年在杭州唱红，让他担任浙江省文学艺术界联合会副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