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道酬勤 坚如磐石

2018-08-18 00:00杨雨青
纵横 2008年8期
关键词:胡佛蒋介石日记

杨雨青 于 洋

杨雨青口述于洋整理

我的父亲杨天石是中国社会科学院荣誉学部委员、近代史研究所研究员、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清华大学兼职教授、浙江大学客座教授、中国现代文化学会常务副会长,因为长期研究蒋介石而广为人知。一般人只看到他所取得的成就,以及他头上的这些光环,却不了解他所付出的艰辛劳动。作为他的女儿,我从小就一直目睹父亲的勤奋和努力。在我的眼中,他俨然就是为学术而生的人。

天道酬勤

父亲不仅是研究民国史和蒋介石的专家,而且在中国文学、中国哲学等领域也造诣颇深,然而,父亲走上这条学术道路的过程却是偶然而又充满崎岖的。

“白专道路”走出来的学者

父亲1955年就读于北京大学中文系,开始喜好写作新诗,继而涉猎美学,又转而研究中、晚唐诗人及近代诗。就学于中国头等学府的天之骄子,本该有广阔的事业和发展前途,父亲也希望像往年北大的毕业生们一样,进入科研机构或者大专院校,从事研究工作,但父亲事业的开端却很不如意。

大学期间,父亲曾经被扣上“白专道路”的帽子而遭到批判。1960年毕业时,父亲被分配到一所培养拖拉机手的短训班式的学校。这可谓是逆境了,但是父亲却在这样的条件下,开始了自己的研究。

超人的勤奋与坚持

父亲最大的特点就是用功。我小时候家里条件相当艰苦,一家三口住在仅9平米的平房小屋里。那时候没有电扇,到了夏天,父亲坐在桌前看书,仅穿背心,满身大汗,父亲一手摇着大蒲扇,另一手仍然不断地摘抄资料。

“文革”十年,据母亲讲,父亲周围的学者几乎全都放弃了学术研究,因为在那个特殊的年代,出了成果也无处发表。但是父亲仍然坚持研究。那时父亲已调到北京师范大学第一附属中学,每天上班教书,下了班便钻进房间,读书写作,从不间断。窄小的家里堆满了一个个卡片盒,其中装的都是父亲做的卡片。

“文革”一结束,父亲的著作便以雨后春笋般惊人的速度发表出来,惹来一片惊羡和好奇的目光。可是我却深刻体会到,那是父亲十余年厚积薄发的成果。

“哪里先要我,我就去哪里”

“文革”结束后,父亲很想找个地方专心进行学术研究。当时社科院的文学所、历史所,还有近代史所都有意调用父亲。父亲一向认为文史哲不分家,他的想法很简单:“哪个所先要我,我就去哪里。”恰巧近代史所先为父亲办好了调动手续,于是父亲就与近代史结下了不解之缘,这个缘分一结就是30年。研究中国近代史不能回避的一个重要人物就是蒋介石,最后,这两块“石头”终于碰面,并擦出了让学术界瞩目的火花。

“七月十五日开放的话,我七月十四日准到!”

说起近年来研究蒋介石的情况,就不得不提2006年起蒋介石日记陆续开放一事。

蒋介石日记的开放主要是由两个人促成的,即美国斯坦福大学胡佛研究所的研究人员马若孟(Ramon Myers)和郭岱君。他们同蒋经国的儿媳蒋方智怡进行了长达两年的商谈,劝说她将蒋氏日记暂存到胡佛研究所,经整理后对外开放。在这个过程中,我父亲也曾起过一点小小的作用。2005年11月,父亲与我到台湾参加纪念抗战60周年学术研讨会,通过潘邦正(蒋家代表,秦孝仪的学生)认识蒋方智怡和宋曹利璇(宋美龄幼弟宋子安的儿媳),并一起吃饭。父亲在席间几乎顾不上吃,一直在劝说蒋方智怡开放蒋氏日记。父亲说,从学术研究角度讲,日记的开放越早越好,可以让全世界了解到一个真实的蒋介石。也是机缘巧合,恰逢马、郭二君赴台,打算劝说秦孝仪同意开放日记。父亲和我与他们二人熟识,谈话的主题仍然是如何促成日记早日开放。

2006年3月31日,第一批日记终于开放,胡佛研究所举行开幕式。父亲以学者身份获得邀请,因为父亲见过大陆和台湾等地几乎所有蒋介石日记的手抄本,更因为父亲是公认的研究蒋介石的专家。

日记原件开放后,父亲便每天去胡佛档案馆摘抄。档案馆规定,任何人不得以任何形式复制日记。父亲每天几乎都是第一个到档案馆,中午吃饭,最多休息半小时,其余时间都在用笔抄录资料,抄到手指磨出血泡,再磨出老茧。两个多月后,父亲从美国归来,所有人都看出他明显瘦了。母亲心疼地问他:“在档案馆你中午吃什么?”“泡面啊。”他轻描淡写地说。

在此之前,父亲去过六七次台湾,每次都会去“国史馆”等处查阅档案,那儿的工作人员提起杨先生,都佩服父亲的勤奋和功力。长期的研究和积累,使父亲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他说:“我看一眼就能知道什么样的资料有用。”这点我深有体会。我也曾经在胡佛档案馆和台湾“国史馆”查阅过档案,但由于经验不足,不少史料抄回来后不是发现已经刊印,就是发现毫无用处。而且我看档案的速度极为缓慢,同样一箱史料,如果全部看完我得用一周时间,但父亲只需几个小时。

2007年4月2日,胡佛研究所宣布开放蒋介石的第二批日记,父亲再次赴美,一待又是两个多月。2008年,父亲仍然孩童般雀跃,不断询问胡佛研究所何时开放第三批日记。听到对方说可能在7月15日,他立刻不假思索地大声答道:“好!你若7月15日开放,那我7月14日准到!”明年,胡佛研究所将开放最后一批蒋介石日记,父亲表示,仍将第一时间赴美阅读。他曾经说过,一定要亲自看完蒋的全部日记。他虽然已经年过70,一般人到了这个年纪,又已功成名就,早就退休了,即使做研究也不会再这样辛苦,但是父亲所考虑的依然是史料、研究、学术,一点都没有考虑过自己的年龄和身体。

“读书”人生

秀才搬家,尽是书

父亲的书太多了。居住条件现在虽然稍微好了些,但也不过70平米左右。有人去家里采访,发现到处都是书柜,从地板到天花板之间都堆满了书。殊不知,这仅仅是父亲藏书中的一小部分,真正惊人的是他办公室里的书。他的办公室就像个小型图书馆,书架之间仅够一个人穿过。来客穿过层层书架,才会看到父亲伏案工作的身影。

“一个纸片都不要乱扔,万一有用呢?”

父亲爱书。那么多的书,父亲一本也舍不得卖。有些已经用不到的书,我们都劝说他处理掉一些。尤其是现在已经有了期刊网,期刊几乎没有必要保存,但父亲却怎么也舍不得。无论什么书,都好好地保存着。父亲常常叮嘱我们:“一个纸片都不要乱扔,如果要扔一定要让我过目!不然万一有用呢?”就是这样,父亲的东西,我跟母亲从来不敢乱动,即使一张小小的纸片。“读书即是休息,没有书读的日子无聊至极!”

父亲爱读书。无论白天和晚上,只要在北京,父亲基本上都在办公室看书、写文章。偶尔晚上有父亲爱看的电视剧,即使看到八九点钟,父亲也会向母亲打个招呼:“我去单位看书了啊。”研究所10点半就关门了,哪怕还有一个小时,父亲都会去办公室读书。

父亲什么书都爱看,没有一刻能够离得开书。有一年,我们一家三口回姥姥家过年,别人都在寒暄、聊天,

或者吃零食、看电视,再就是逛街消遣。父亲回来皱着眉头抱怨:“没有书看的日子无聊至极!再有这样的活动不要叫上我了。”并连声说道:“太浪费时间了,太浪费时间了!”

父亲现已72岁高龄,仍然保持每天长时间阅读的习惯,直到深夜才睡,睡前也在读书。我们把读书当作一项任务、一项工作,但父亲却完全以之为乐趣,视读书为生命。我们劝他休息,不要那么辛苦,他却说:“我看书就已经是在休息了。”

两觉三餐

某种程度上,父亲把家当作旅馆:中午和晚上回家睡觉,一天在家吃三顿饭,其余大多数时间,包括周末和节假日在内,都在办公室里度过。周末如果有人打电话到家里找父亲,我们都会告知对方,在办公室。对方通常都会十分惊讶:啊!老人家连周末都不休息?平日办公时间去找父亲的人络绎不绝,周末好不容易清净下来,父亲可以不受打扰,当然要钻入书堆中怡然自得。

除了阅读,父亲几乎没有其他娱乐,近年来父亲日渐年迈,并患有糖尿病,家人担心他的身体,劝他多活动,他才在晚饭后散散步算是运动。但在读书上,父亲的精力始终保持着超乎常人的旺盛。

实事求是,坚如磐石

父亲做研究,坚守恩格斯在《反杜林论》序言中提出来的唯物主义思想路线:“原则不是研究的出发点,而是它的最终结果”,“不是自然界和人类去适应原则,而是原则只有在符合自然界和历史的情况下才是正确的。”父亲认为,历史研究要还原历史的真实。历史学首先是科学,不是工具,写历史要敢于说真话。

“还原蒋介石的本相,将提高中国近代史著作的科学性,促进两岸和平关系的发展”

有人说过,在特定时期里、特定环境下,一个研究民国史的学者有着特殊的烦恼。

2002年,父亲所著的《蒋氏秘档与蒋介石真相》一书出版。第二年,一场始料未及的风波向他袭来。有人化名上书中央,声称蒋介石是“千古罪人”、“民族败类”,认为父亲对蒋的评价“将造成历史的根本颠倒,带来极端严重的混乱”。这场声势浩大的批判在个别网站上足足持续了两个半月之久,有关机构已经准备罢免父亲的《百年潮》杂志的主编职务了。

父亲不为压力所屈。在父亲看来,民国史研究要前进,必须突破“内战思维”的影响。提起蒋介石,大家想到的是头上贴着膏药的蒋光头,但很多人并不了解,蒋介石当年是跟着孙中山闹革命的,更不了解毛泽东在1938年中共六届六中全会上曾说过,蒋是“民族领袖”、“最高统帅”,还说国民党前后有两个伟大领袖,第一个是孙中山,第二个是蒋介石。父亲说,有些老同志当年是喊着“打倒蒋介石,解放全中国”的口号,从那个时代走过来的。所以,现在说蒋有功也有过,既有大功,也有大过,他们接受不了。其实,还原蒋介石的历史本相,将提高中国近代史著作的科学性,促进两岸和平关系的发展。

鉴于事态之大,社科院的领导把父亲的书通读了一遍,认为“这是一本扎实的学术著作”,并把这一看法向中央有关领导同志作了汇报。对此,中央有关领导同志给予肯定,特地让社会科学院指派专人和父亲谈话,宽慰父亲,支持父亲继续研究。

对历史研究的心,始终不渝

父亲在家里是个寡言的人,很少讲自己的事,家里的事情从来不管。母亲十分辛苦,曾经颇有微词。母亲说过:“几乎没有一个学者像你父亲那样。”

父亲研究学问大半生,从来不图名利,在学术研究无望的年代里如此,在国人普遍贫穷的岁月里如此,在出国、下海、经商、赚钱成为热潮后仍然如此。改革开放后,父亲不为赚钱所动,并且放弃了定居美国的机会,在中国坚守着他所钟爱的学术。如今父亲日渐年迈,按照常理,也该清闲一下,颐养天年了,但是父亲仍然同几十年前一样勤奋忙碌。很多人不解:图什么呢?父亲曾对我说过:“赚钱有什么意思?学术研究才有意义!”我知道,这就是他一生的追求,也是直到今天他仍然“拼命”做学问的最大动力。

除了认真、勤奋、实事求是,父亲给我印象最深的还有“严格”二字。从小到大,父亲都要求我用功学习,认真读书。偶尔我考试成绩不好,父亲一定会严厉批评,要求我认真总结教训,并给予不许看电视等“惩罚”。我当年高考的时候是北京市宣武区文科状元,报考全国任何一所高校,任何一个文科专业都轻而易举,但父亲却坚持要求我学历史。我有相当长一段时间不理解,甚至想中途改行,父亲十分生气,坚决阻止。父亲不但自己热爱历史研究,还让自己的独生女儿也承继这一事业。在我学习和研究历史的这些年里,父亲一直坚持要我独立思考,独立选题,独立搜集史料,独立分析,独立写作,不可有依赖思想。对于我的论文,父亲的要求近乎“苛刻”,从观点到文字,必须反复认真修改,不过他这一关,绝不容许投稿发表。现在,我在父亲的引领下走上了史学研究的道路,他对其他学者颇感欣慰地戏称:“我的书将来一本都不会浪费了。”

后记:父亲的新著《找寻真实的蒋介石——蒋介石日记解读》已于近日由山西人民出版社出版,这一著作是他对贯穿50多年的蒋氏日记进行总结和分析之后得到的成果。这边新作甫出,那边他又为即将到来的第三次赴美查看蒋氏日记做紧张的筹备工作。看着父亲忙碌的身影,我想,如果一个人的名字可以概括出他的主要人生,那么父亲的名字也许恰如其名,天道酬勤,天生为学术而活,磐石一样,坚定不移。

责任编辑王文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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