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本刊记者
我是谁?幸福是什么?何谓“死亡”?人生有什么意义……这是一群小学生思考并论辩的哲学话题。
中山大学哲学博士颜志豪毕业后在小学开设哲学课,教小学生形而上学、逻辑学、道德哲学、价值论等,带学生思考因果关系、自由意志、本质与偶性等根基性问题。他希望在小学生心中埋下哲学思维与求真精神的种子。
在国内,小学开设哲学课少之又少。颜志豪经历着一场“无中生有”的教学旅程。
“人是机器,肉体是零件,灵魂就是程序。”在颜志豪的哲学讨论课上,三年级的学生如此阐释自己对灵与肉的思考。
颜志豪的哲学课不是学习、研究哲学文本,而是通过有趣的故事、命题,引导学生讨论哲学话题,进行思维训练,学习论辩,触发孩子产生具有哲学意味的好奇、思考与求真。
小学生对哲学议题有兴趣吗?
在颜志豪看来,儿童身上天然有一种“形而上学”的气质,“他们喜欢究根溯源,会问自我的来源是什么,科普书告诉他们,人是猴子进化而来的。他们会接着问,猴子又是从哪里来的呢?一直追问下去,生命起源在哪里?宇宙的开端与边界是什么?这些都是他们关心的问题,也是很严肃的哲学困惑。”
小学生有能力进行哲学讨论吗?
颜志豪曾上过一堂公开课,就“人是什么”让学生进行定义。在这堂课上,颜志豪设计了一个环节,请每位听课的家长也写上自己的答案。结果收上来的20多份家长的答案基本上都逃不出学生列出的10条定义。颜志豪说:“很多人认为孩子越大越容易开展哲学教育,但事实相反,小孩子讨论哲学的热情反而更大,且思维更不受限。”
很多课堂讨论都让颜志豪看到小学生具备的哲学素养。“一个人又是好的,又是坏的,那根本就没有好坏,肯定有人是绝对好的。”这是一年级小朋友的归谬推理。“坏掉的机器人装新的部件就不是原来的机器人。”这是一年级学生有关人格同一性的思考。学生还会用个别经验反驳全称判断,也会反对诉诸权威反对预设谬误。他们会反思能论辩,甚至能用哲学框架去解释生活问题。
颜志豪曾以绘本故事《巫婆的孩子》作为教学素材。故事中,女生小美变成了青蛙。为了把小美变回人,巫婆的孩子把冰淇淋小姐变成女王,然后再让女王亲了青蛙,青蛙变成王子。
女王亲了女生小美,这引起了小朋友的兴趣。
有的孩子疑问,女人怎么能亲女人呢?小G说她曾帮外国人姐姐拍照,那姐姐亲了她一口向她表达感谢。小B说:“女生亲女生很正常,我也亲过班里的男生,男生也可以喜欢男生。”小G说自己和朋友一起玩被同学起哄将来结婚,“可是我觉得喜欢并不等于爱。”小T则说电视剧里面有些人相爱了一辈子却一直没有结婚。小C反驳:“电视剧演的,不是真的。”
这一场论辩中实际探讨了亲吻是否等于喜欢,喜欢是否等于爱,爱是否等于婚姻等话题。
小T又反驳:我妈妈和男朋友相爱,但是我妈妈要生小孩,她的男朋友不想生,两个人就分开了,后来我妈妈找了另一个人结婚,生了小孩。
那个小孩,是小T自己。小T阐述的主旨是:现实生活中,爱和婚姻是可以分开的。
听到这里,颜志豪很受触动。二年级就讨论爱是什么,而且很深刻。孩子们对他生活的世界作出思考,追问平常那些主流的看法,跳脱出来,更深入地理解一些现象。
尽管小学生具有“形而上学”气质,尽管颜志豪有哲学专业背景,但让小朋友做到每堂课都热烈讨论,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做到像现在这样得心应手,颜志豪做了大量工作。
教室里,大家围成一圈,然后一起讨论问题,这是颜志豪的哲学课堂模式。课堂以学生为主角,而小孩子规则意识较弱,起初因为学生“捣乱”,颜志豪的课常常上不下去。
后来每学期第一堂课,颜志豪便让学生自己制定课堂规则,还设置了一些激励方式,为认真参与讨论的学生奖励智慧币。智慧币可以兑换他跟实习生设计的“哲学产品”,如哲学家胸章、哲学家书签、哲学家贴纸等,这些方法都受到学生欢迎。
根据颜志豪的观察,最好的规范课堂的方式,是设计学生感兴趣的话题。“假如话题特别贴近孩子们的兴趣,根本不会有纪律问题。”
他让学生自主挑选作为哲学讨论素材的部分绘本。课程大纲的设置上,也空出了部分课时,鼓励学生提供困惑自己的哲学问题作为课堂讨论的内容。
现在颜志豪常常自编故事,把哲学问题塞到这些故事里面。“编的故事贴近学生的生活体验,他们非常感兴趣,把自己的情绪投入到人物角色中去关心他的命运。”
为了提升自己设计话题、编故事的能力,颜志豪读了大量绘本。“那些得了大奖的绘本,那些优秀的儿童文学,它的童心、儿童视角是非常实在的,我通过这些绘本知道了小朋友感兴趣的是什么,最容易上手的问题是什么。”
每天,颜志豪编完故事,便拿来测试小朋友。他们不感兴趣就排除掉,或者修改,甚至让小朋友参与修改,这样一点一点去摸清儿童心理。讨论“人是什么”这个主题,就是颜志豪自编故事引出的问题:索拉斯去冒险,发现一个被怪兽把守的城堡,城里的人民失去自由。索拉斯要答对怪兽提出的“人是什么”的问题才能拯救人民,不然就会被怪兽吃掉。这样的导入让孩子们很投入,在讨论中有的孩子因为没找到答案、不能救下索拉斯而着急。
“儿童不是没兴趣、没能力思考哲学问题,而是需要我们做点‘转码’工作,写点他们看得懂的哲学文本。”
不仅在编故事上,在倾听上也需要与孩子同频。谈论“没有意志力是否是坏事”时,一个学生讲了这样的案例:沉睡的土豆地雷把天使的抚摸想象成邪恶的魔爪,一时惊吓,自我引爆,误伤他人;贪玩的大嘴花忍不住一口吃掉了橄榄球僵尸的头盔,使得僵尸一下子被击毙。地雷没有意志力,大嘴花也贪玩,都是意料之外的坏事与好事。
实际上这个小朋友讲的是“植物大战僵尸”中的情节。只有看过这电影或者玩过这游戏,才能听明白他们的发言,才能理解其中的逻辑推理。颜志豪说:“只有蹲下来,才可以看懂孩子眼里的世界。”
颜志豪给小学生开哲学课受到美国学者李普曼的影响。
李普曼在哥伦比亚大学教逻辑学时,发现学生大多思维僵化、逻辑混乱、好奇心缺失。为了改变这一现状,他进入中小学开展儿童哲学教育,试图在孩子思维未固化时,积极介入儿童的思维提升。
颜志豪有同感。“高考升上来的学生往往缺乏基本的逻辑素养与批判性思维,大学教育不得不承担基础教育营养不良的后果。”
在颜志豪看来,小孩子爱问,也思考严肃的哲学命题,其实是有哲思的;但家长往往敷衍了事,或斥责孩子问题太多太烦人。有些孩子被打击惯了,反思能力也就很难再激发。“盛产哲学家的法国已经把哲学课开到幼儿园去了。我们的中小学不上哲学课,孩子们还很容易受到大众文化的影响。如果我们不及早介入,开始思维启发,那么我们怎么要求孩子们长大后突然就变成具有批判精神的独立人格呢? ”
哲学课让孩子们有逻辑有思辨,不盲从不偏信。
以前颜志豪教的学生中有一个非常不讲理的小朋友,同学的观点都被他专横地驳斥“不行”,却说不出道理。“哲学有一部分就是讲道理。我要说服你,说服的过程就是讲道理和辩护,这也是建立逻辑的过程。学生之间一定是有论辩的。论辩,不是辩论,辩论是争输赢,论辩是明是非。”
后来这个学生学会了论辩。在讨论好人和坏人的标准时,有人提出好人是伟大的人,这个小朋友说坏人也可以很伟大,理由是“有人抢劫,抢了很多钱,他是个坏人,但是他把这些钱分给那些有需要的穷人,这很伟大”。结论不一定对,但是论证有逻辑有层次。
这些,于颜志豪看来便是教小学生哲学课的意义。学生的好奇与哲思得到了鼓励与支持,给他们留下探索空间,刺激他们继续追问,教会他们思考、论辩与求真。
课堂上,颜志豪带学生辩论过“有没有百分百确定的事情”。课后几天,有一位学生来找他好几次,意图检验他的猜测。
“谜底本身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投入,他的专注与执着。寻求真理,似乎成了他校园生活的一部分了。在他的身上,我看到的是涌动的哲学精神。”
有人认为博士生去教小学生是大材小用。颜志豪的这一选择,恰恰是学哲学教会他反思流俗与偏见的结果。
颜志豪师从中山大学教授翟振明。他说:“导师对我影响很大,他带我们面向哲学本身去考虑一些问题。你的人生应该怎样抉择?如何对待社会主流的舆论?你要说服的是自己,而不是看重别人的看法。”
颜志豪认为,如果去做别人认为有意义的事情,那是做给别人的。“只有做跟个体相关、触及自己灵魂深处的事情,才有持续的动力把这个事情做好。”
颜志豪本科学的是师范专业,热爱教育但也对基础教育过分追求分数的功利失望,于是转而攻读哲学。读博期间,一个偶然的机会他认识了北师大南奥实验学校的校长,校长邀请他在学校开一门选修课,做自己理想教育的实验。这一实验,让颜志豪觉得教孩子哲学可行也有意义。“去中小学做哲学教育,更加需要经过专业的学术训练的人来做。如果不专业,很容易就把哲学课上成说教课。一个懂行的人可以让小孩去真实沉思,去真实地表达自己,引导他激发他。所以我去小学任教一点都不浪费。”
能按自己的理念做教育,能将七年所学学以致用,而且颜志豪喜欢小孩子,同事形容他“是和孩子打交道眼里有光的人”。这一切,让颜志豪觉得在小学教哲学是一件很美好的事。
现在颜志豪在上海市平和双语学校教哲学。“我现在每一天都过得非常充实,幸福,有成就感。课堂上设计好问题,看着精彩发生。我每天下班了还在思考编哲学故事,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下次可以给他们设置什么讨论主题。这个事情不是外在于我的谋生手段,而是我的生活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