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长声
周氏兄弟是我最爱读的,光看他们的书名,我觉得鲁迅很像标题党。你看,周作人的书名平淡无奇,什么《自己的园地》《雨天的书》,而鲁迅的书名《准风月谈》《且介亭杂文》,他不自道一番,真教人有点摸不着头脑,即便高不到丈二的和尚。
例如《马上支日记》,他写道:“前几天会见小峰,谈到自己要在半农所编的副刊上投点稿,那名目是《马上日记》。小峰怃然曰,回忆归在《旧事重提》中,目下的杂感就写进这日记里面去……政党会设支部,银行会开支店,我就不会写支日记的么?”原来如此。那么,“马上日记”又是怎么回事呢?原来鲁迅也最怕做文章,却还是有人让寄稿,“想来想去,觉得感想倒偶尔也有一点的,平时接着一懒,便搁下,忘掉了。如果马上写出,恐怕倒也是杂感一类的东西。于是乎我就决计:一想到,就马上写下来,马上寄出去”。于是乎世上就有了一本叫“马上日记”可读。
周作人写《我的杂学》写到“之二十”,“忽然想到,这篇文章的题目应该题作‘愚人的自白才好,只可惜前文已经发表,来不及再改正了”。他死后编辑《周作人文类编》的人好心,不“可惜前文已经发表”,替他实现了莫须有的“忽然想”,把题目改为“愚人的自白”,目录上便找不到“我的杂学之二十”,或以为他只写了十九。
给文章或图书起一个好题目是人之常情,而编辑为卖书,不能不在书名上绞尽脑汁——语不惊人死,不休,令我这种随心所欲起书名的人愧疚。倘若周作人活在今天,对于他的标题编辑肯定要大摇其头,改不胜改。这里也有潜规则:作者有名卖作者,把名字设计得大大的,书名惨不忍睹也无妨;如果没名气,就要靠编辑施展标题党的本事,让读者一搭眼就钟情,爱不释手。日本战败后不久爱因斯坦的《相对论》走俏,竟然是因为人们误以为男女相对。当年有各种饥渴,《性生活的智慧》也大畅其销。作者谢国权三十多岁写这本书,本世纪才去世,好像日本女人就是被他教“坏”的。谢国权是台湾人,网上有云乃父谢溪秋,华侨诗人,墓在东京的多磨灵园。听说碑石上刻了一首诗,哪天去寻访一下。
周作人“觉得天下文章共有两种,一种是有题目的,一种是没有题目的。普通做文章大都先有意思,却没有一定的题目,等到意思写出了之后,再把全篇总结一下,将题目补上。这种文章里边似乎容易出些佳作,因为能够比较自由地发表,虽然后写题目是一件难事,有时竟比写本文还要难些。但也有时候,思想散乱不能集中,不知道写什么好,那么先定下一个题目,再做文章,也未始没有好处,不过这有点近于赋得,很有做出试帖诗来的危险罢了”。
村上春树起书名也有这两种情况,他写道:“和《挪威森林》不同,《舞舞舞》开始写之前,先定了题目。这个题目好像记得是取自海滩男孩的曲子,但真正的出处(虽然哪个都可以)是一个叫戴尔的黑人乐队的旧曲子。”
他说,起书名有时会是个很难的事。小说《挪威森林》当初从“雨中庭院”这个题目开始写。题目来自德彪西的钢琴曲集《版画》中的一曲《雨中庭院》。原稿要交给出版社,还拿不定题目,妻子说:用挪威森林不就挺好吗?于是披头士的歌名被拿来当书名。歌名、书名之类没有著作权。
谷崎润一郎的长篇小说《细雪》很有名,起初他想名之为“三姊妹”,还想叫“三寒四温”,但主人公叫“雪子”,自然而然地想到了“细雪”这个题名,字面美,发音也美。也有人说,战败后好些人不会念“细雪”这两个字,书名就难住读者。
作家起书名往往有自己的偏好。例如女作家水村美苗的几个小说叫《私小说》《本格小说》《新闻小说》,都是些日本文学的专有名词。所谓新闻小说,指报纸上连载的小说。夏目漱石辞去大学的教职,专门为《朝日新闻》写小说,在新闻小说史上最具代表性。小说《明暗》连载了一百八十八回,病故而未完。水村模仿漱石的文体续写了这个小说,由此出道。她的作品几乎都获奖,但是从我家附近的图书馆借阅数据来看,读者不算多。
七〇后作家平野启一郎的特色是喜欢向名作的标题致敬,例如《一月物语》让人想到江户年间上田秋成的《雨月物语》。《高濑川》与森鸥外的《高濑舟》相近,《最后的变形》与卡夫卡的《变形记》相仿。
村上春树很爱用现成的歌名曲名,令人有一点搭便车的感觉。借音乐的东风也不是他发明,田边圣子(这位女作家今年九十岁了,犹笔耕不辍)有一个小说叫《感伤旅行》,获得芥川奖,题目是多丽丝·戴1945年唱红的歌曲。
村上出版了《挪威的森林》以后,有人说Norwegian Wood不是挪威森林,那是误译。他征询英美人,有的说那是挪威制的家具,有的说不,那是挪威的森林,莫衷一是。村上多次提及此事,终于写了一篇《只见挪威的树木,不见森林》表明见解。他认为,从歌词的脉络难以确定这个词组的意思,应该既不是挪威的森林,也不是挪威制家具,暧昧模糊的多义性给听众以不可思议的深度,否则就只见树木,不见森林。
书名若译作“挪威木材”或“挪威家具”,大煞风景,起码让人无法编一本《相约挪威的森林》。日本也有聪明人干脆用音译,写一串假名,让读者为难去。村上的书名大都缺乏明确性,甚至像是开玩笑。不过,把“围绕羊的冒险”译作《寻羊冒险记》,未免太像了《木偶历险记》《三千里寻母记》,尽管村上小说的确很有点童话的味道。“围绕什么的冒险”成为一个惯用型,村上自己就曾和川本三郎合著了一本《围绕电影的冒险》,总不好译作“寻电影历险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