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莹
(吉林大学 文学院,长春 130023)
威廉·赫士列特(William Hazlitt, 1778—1830)是英国浪漫主义时期最重要的散文家之一,其散文题材涉猎甚广,包括政论、哲学、文学评论、戏剧评论、画评、人物传记。英国作家斯蒂文森(Robert Stevenson)曾撰文夸赞赫士列特的随笔写作水平,他认为英国文坛有很多“了不起的笔杆子”,但写散文写得最为出色的是赫士列特。吴尔夫(Virginia Woolf)曾说:“赫士列特的永久生命力不是在他的讲座、游记、《拿破仑传》,或是《诺斯科特谈话集》中,尽管它们充满力量和正直感,充满突然迸发的精彩片段,并且带有远方地平线上未写成的鸿篇巨著的投影。他的永久生命力在于一卷散文集,它浓缩了在别处消耗和分散的才能,他那复杂而痛苦的灵魂在友好和睦的休战状态中达到统一。”[1]
赫士列特创作所使用的文体是随笔(essay),也称“小品文”,是散文(prose)的一种,是各类散文中较晚出现的形式。在英国,最早的随笔应该算是《蒙田随笔》(Les essais de Michel de Montaigne,1580-1587)。直到18世纪,这一文体才在英国迎来了自己的大发展。当时,文人办期刊蔚然成风。大家熟知的笛福(Daniel Defoe),在他60岁写《鲁滨逊漂流记》(Robinson Crusoe,1719)之前,在英国创办的第一份期刊《评论报》(Review, 1704-1713)任主笔。斯威夫特(Jonathan Swift)办过《检查者》(The Examiner,1710-1711),约翰逊博士(Samuel Johnson)办过《漫游者》(The Rambler, 1750-1752),等等。由于期刊文章的特殊性质,随笔这一形式得到了广泛应用,服务于以新兴中产阶级为主的读者大众。作家用这种灵活、轻松的表达形式来立论、抒情、写人、叙事,逐渐将随笔这一文学形式开拓成为一种贯穿着作者活泼个性的、颇具吸引力的文学体裁。
作为18世纪英国文坛最为活跃以及具有影响力的散文作家之一,赫士列特的散文值得我们仔细研究,同时,也是我们了解英国浪漫主义散文的一个极好着眼点。在《论英国喜剧》(On English Comics)中,赫士列特曾指出:散文是作家“用才能与悟性书写的百味人生,这些虽不是艺术、科学或宗教,但表达的是作家自己的认知,是人最本质的行为或情感。”[2]6:91这里,赫士列特明晰地表达了自己的散文观点,散文不关乎科学、哲学或宗教,而应关注人的普通生活和情感,相较于理性的表达方式,散文更加侧重于作家的主观感受。赫士列特的散文,叙事简洁干练、叙论相间,说理铿锵有力、言语犀利,抒情笔触丰富、辞藻清新脱俗。他的散文既值得普通读者品读玩味,更值得研究者深入探讨。
叙事性散文在赫士列特的散文中虽比例不高,但分量却不轻,记叙的大都是他人生中比较重要的事件和遇到的重要人物。例如,在《诗人初晤记》(My First Acquaintance with Poets)中,他回忆了自己在青年时期与柯勒律治的第一次会面。年轻的赫士列特向柯勒律治敞开心扉,介绍了自己多年来阅读哲学书籍的心得体会和自己对人类行为问题的诸多思考,虽显稚嫩,却得到了柯勒律治的积极回应。毫不夸张地说,与柯勒律治的这次会面,改变了赫士列特后来的人生走向。正是在柯勒律治的鼓励与启发之下,他放弃成为一名肖像画家的志向,转投文学,并最终成为一名作家。
《诗人初晤记》一开篇,他讲述了与柯勒律治会面的缘起。1798年,柯勒律治到他的家乡附近接任唯一论教派圣职,他得以见到柯勒律治。一段简洁的文字,一连串的描写,生动自然,转换自如,契合无间。全文并无夸张的辞藻,却把事情娓娓道来。他不曾对事情的发生做过多评论,三言两语间却足以令读者感受到他思想的魅力。这种平易的散文风格,是赫士列特散文最为精妙之处。
赫士列特的散文以其平易风格著称,而平易风格也是英国散文最重要的风格之一。王佐良先生曾在《英国散文的流变》一书中,详细地分析了英国散文的形成和演变以及各个时期的散文风格。在王佐良先生看来,散文是“文明的产物”,散文的产生要晚于韵文。与最早被人们用于宣泄情感时口头呼叫而出的诗歌不同,散文是用来“讲道理、记事,翻译外来宗教及其他景点或者异族统治者”的文书,出现于书面文字形成体系之后。英国散文经历古英语、中古英语和近代英语三个时期,最终的形成是在文艺复兴时期。钱伯斯(Robert Chambers)认为,当时的英国特别需要一种“能把当代事件用生动、有戏剧性的叙述文记录下来的散文风格”[3],他将英国散文诞生的历史功绩归于历史学家、思想家莫尔(Sir Thomas More),认为正是他创作的《理查三世史》(History of King Richard III,1512-1519),为当时的英国提供了一种时代所需的散文风格,这位人文主义者平易的、口语化的写作风格,奠定了英国散文平易的传统。于是,“平易且优雅”成为英国散文的主要格调。18世纪,英国散文达到了一种追求完美的境界,理性主义精神蕴藏在平衡、匀称的句子结构之中。但到了19世纪,当法国大革命的余波震荡了整个欧洲之时,散文成了人们进行激烈政治辩论的重要武器。于是,曾经风靡18世纪的散文,因论战的需要,逐渐摒弃了其对形式上“对仗”和“匀称”的追求,变得更加看重内容,更加口语化。
赫士列特散文可谓是平易风格的集大成者,他最大的成就就是把闪光的思想与自然轻松的笔调结合起来,文章论点鲜明,内容丰富,流畅中透着犀利,能把平凡的道理说得极富吸引力。他曾撰文《论平易之体》(On Familiar Style),详细论述写作之道:
用平易的文体写作并不容易。许多人误以为平易的文体即通俗的文体,并认为不带激情的写作等同于胡乱涂鸦。情况正好相反,如果我可以这样说,没有什么比我眼下提到的文体更需要精当和清晰的表达了。它完全摒弃了毫无意义的绚丽的词藻,低俗、虚伪之辞,和松散、毫无关联的典故。它不会选择跃入脑海的第一个词,而是选择常用的最合适的词;它不会将词语任意拼凑,而是使用现有的成语。用一种真正平易的或者说确实是英语的文体来写作,就好像任何人通常谈话那样,作者得对词语应用自如,表述起来驾轻就熟,有说服力且清楚明晰,而不是文绉绉地,用华丽的词藻夸夸其谈。[2]8:242
这的确符合浪漫主义时期人们对优秀散文的评判标准,那种醉心于所谓散文艺术的、略显浮夸的文风,再也得不到浪漫主义时期读者和评论家的喜爱。柯勒律治(Samuel Taylor Coleridge)曾撰文对18世纪的文风进行抨击,认为那时的散文多数“内容平凡而在表现上故作惊人之语”,作家们往往缺乏真诚,使用“虚假的对仗”和“简单的声韵对比”,“意在满足无知者”,都算不上是“真正的散文”*[英]塞缪尔·泰勒·柯勒律治《1818年第十四次演讲》, 转引自王佐良《英国散文的流变》,商务印书馆,2011年版,97页。。这恰恰代表了浪漫主义时期散文所追求的关键品质,即更加看重内容,不再追求形式上的繁复。“句子更短、用词更普通,议论直截了当”成为这一时期散文的重要特点。
在赫士列特看来,散文不是理性的论说,而是作者主观感受的表达。但值得注意的是,赫士列特作品中的情感表达与华兹华斯所提倡的“强烈情感的自然流露”是不同的。赫士列特从不认为作家自我情感的流露能够产生真正优秀的文学作品,他主张文学作品反映自然,应该是经由思想改造后的自然,只有这样,文学作品才能最大程度地展现人类心灵的美好希冀。也就是说,文学起源于外部自然对思想的感召,但是文学所真正表现的对象并不是这个真实的自然,而是作者心中对客观自然的印象,通过想象和激情的作用,将这种印象付诸作品。这其实是一种主观印象式的文学创作,并不是在摩仿自然,而是在表达主观印象。于是,在他的抒情散文中,我们看到了赫士列特作为一名散文家的丰沛情感和他对自然的“印象”。
赫士列特受早年学习绘画的影响,不仅在文章中每每将文学与艺术两相比较,来解读文学艺术的精妙,更将这种影响深刻地体现在了自己的语言文字之中,他的散文色彩丰裕、形象生动,虽强于说理,却也有十分抒情化的曼妙段落。阅读他的散文,读者常有酣畅淋漓的体会,却又间或地体味着美妙形象和丰富的色彩所带来的美好感觉。例如,在《青年人的永不衰老之感》(On the Feeling of Immortality in Youth)一文中,他描述眼前的美景:
我们看到了金色的阳光、蔚蓝的天空和辽阔的海洋;我们在碧草如茵的大地上漫步,成为世界万灵之长;我们在悬崖前,下视无底深渊,或者眺望万紫千红的峡谷;在地图上,整个世界在我们的手指下展开;我们把星星移动到眼前端详,还用显微镜观察最微小的生物;我们阅读历史,眼前王朝倾覆、朝代更迭;我们耳闻西顿和蒂尔的盛衰、巴比伦和苏萨的兴亡,感叹世事沧桑,往事如过眼云烟;我们思索着我们所生活的此时此地,我们既是人生舞台的看客,又是演员;眼见四季更迭,春去秋来,寒来暑往;我们亲历世态炎凉,快乐悲伤,美丽丑陋,是非短长……[2]17:189
这种主观印象式描写,在赫士列特的文章中俯拾皆是。阅读他的文章,我们很容易被他的生动描写所感染,仿佛置身其中。可以想见,赫士列特一定是带着一份创作艺术作品的激情来进行散文创作的,用文字勾勒的图景如唯美的画卷一般呈现在读者面前。
抒情散文,最容易形成辞藻的堆砌,这是赫士列特所反对的,他始终强调遣词要恰当。在他看来,评判一个词用得“恰当”与否,词本身的长度和读音并不是关键,词是否深奥、新颖和富有魅力也不重要,这个词是否能够表达作者的真正意图才是主要的考量因素。换言之,词的合适度不在于词本身,而在于如何使用它们。在《论平易之体》中,他将写作时词汇的选取,比作是建筑过程中对材料的选择:
就像评判一种建筑材料,不是看它的大小或是否表面光鉴,而是看它用在那里能否支撑房屋的拱顶;或者说要撑起一座建筑,螺丝钉和大梁一样举足轻重,而那些掩人耳目、毫无实用价值的装饰物则在其次了。[2]8:244
这种对词语使用实用化、口语化的特点在赫士列特本人的散文中就表现得很突出。初读其文章时,可能会觉得有一些啰嗦,但是细细品味,便会发现,洋洋洒洒的文字背后所反映出的作者的思想是缜密、流畅的。文字通俗易懂,完全能够服务于文章整体,穿插其中的不乏连珠妙语。
他厌恶使用华而不实的文体来进行刻意的渲染和夸大,在他看来,一种真正自然、平易的文体绝不会是稀奇古怪或鄙俗低下的,正是因为它具有永恒的说服力和适用性,而那些用古灵精怪或鄙俗低下的文体写出的文字,只会即刻让人联想到一些低俗的、令人不快的或有一定局限性的想法。赫士列特本人即这一标准的忠实践行者,他写作的句式结构并不复杂,他反对约翰逊的“圆周句”写作风格,但这并不代表他的文章是平淡无奇的,反而代表了他的散文的最大特色:语言直白晓畅,说理明晰有力。在《论平易之体》一文中,赫士列特明确表示了他对使用浮华辞藻进行写作的反对意见:
如果他们要描述国王和王后,那简直就是一场东方盛典。至于在哪一个议院行加冕礼,没有关系。我们发现四个意象在不断地重复——帷幕、御座、节杖和脚凳。这是他们用以显示高贵形象画的描述?这些描述并没有反映自然而优雅且智慧的手调配的观影和色彩,而是一大堆贵重的石头、红宝石、珍珠、翠玉、戈尔孔人,实际上他们自己也搞糊涂了,他们的脑子被一些闪闪发亮而空洞无物的幻影纠缠着……意象孤零零地立于他们的脑海之中,支队他们有着重要意义,而丝毫没有感情基础……物体和情感毫无关联,文字和事物并不匹配,只有意象上下翻腾,极尽嘲弄之能事,文字也使出全身解数,与它本来的面貌大相径庭。[2]8:243
以上段落不仅可以看出赫士列特对待堆砌意象写作方法的反感,细读之下,更不难发现他的写作风格。在用词方面,他推崇使用英语中通用的词汇,认为文字只有在被打上了“通俗易懂”的烙印后才能够明白晓畅。
在赫士列特的全部散文中,说理性散文是数量最多、占比例最大的。在赫士列特看来,散文就是作者通过文字表达个人对人对事的看法的一种文体,作者的个性成为吸引读者的最重要因素,可以说,没有个性特色,即不成其为散文。作为一名散文家,他的写作是需要迎合大众需求的,但他却从没有因为迎合而失掉个性。
他从来不是一个态度暧昧的作家,他的文章强烈地表现着自己的好恶,毫无保留地向读者倾吐他的想法和观点。他的作品从来不曾有一丝丝的社交之气,从不迎合讨好任何人。他开诚布公地对一切他认为不合适的行为和不完美的作品展开抨击,就连他最爱的朋友兰姆都遭受过他的批评,他最为推崇的莎士比亚也有很多不完美存在,他文学的启蒙者和思想的引路人柯勒律治也成为他反叛的对象。赫士列特被同时代作家贴上了“粉刺赫士列特”的标签,足以见得他的“说理”是极具攻击性的。
特里·伊格尔顿(Terry Eagleton,1943-)评论赫士列特时指出,“当我们看到他在做道德控诉和辛辣讽刺的时候,应该时刻记得他是受到那股激进力量驱使着的。……他真正感兴趣的是隐藏于语言、意象或文学品味背后的社会意识。”[4]赫士列特在《论有识之士》(On the People of Sense)一文中,提及自己的坏脾气时说:“对真理的背叛,接二连三的诡辩,令我感到困惑,我完全失去了耐心。‘好脾气’这个词,我可接受不了,除了那些我自己感兴趣的事情,其它的事情都让我厌烦。我痛恨谎言,哪怕有一点儿不公正,会立刻触及我的要害。”[2]12:244
孤僻桀骜的性格和受其性格影响而形成的乖张文风导致在当时的文坛,赫士列特成为一位不受欢迎的人,他过于严苛的文论风格为他赢得的不是荣誉,而是来自四面八方的攻击。“易怒、恶毒、奸诈、卑鄙、下流、卑劣、歹毒、怯懦、急躁、愚昧、牢骚满腹、沉闷”,这些负面的词汇是当时主流评论家们用在赫士列特身上的词语,足以想见他在当时文坛的境遇。因此,他也难以引起研究者们的足够重视。在当时,也许只有性格和善的兰姆愿意为他讲几句好话,“他可能要在演讲中论及我的缺点。我很欢迎他这么做,就好像我欢迎他来我家做客一样,如果我的这些缺点能够激起他的愤怒,或引发一阵抨击的话。”[5]也许除了兰姆这样性格温和的人以外,没有什么人可以忍受赫士列特的坏脾气,所以,他的身边朋友甚少,与他相伴终生的挚友,只有兰姆一人。
在赫士列特逝世之后,当人们不再有随时被他攻击的可能之时,才静下心来开始重新审视这位浪漫主义批评家、散文家和文论家,并对其作出相对中肯的评价。史蒂文森(Robert Louis Stevenson)说即使是像他这样了不起的“笔杆子”写出的文章,也还是没法儿和赫士列特的文章相比较;萨克雷(William Thackeray)认为赫士列特是“最热情的、最睿智的评论家之一”[6]。对于我们今天的读者和研究者来说,只要我们多读几篇他的作品,就自然而然地会接触到他非常特殊的性格——脾气恶劣但品格刚正,刻薄但高贵,极端自我但却是被最真诚的热情驱动着,追求人类的权利与自由。
赫士列特似乎是一个拥有强烈自我存在意识的人,他无时无刻不感到一种不安和战栗,随时准备对一切令他感到愤愤不平之事提起“控诉”。事实上,这种辛辣的文风,并不是赫士列特的独创,而是一种渗透在英国文化和文学史中,传承已久的风格,只是赫士列特用自己的散文将这种“愤怒美学”推向了极致而已。1733年,乔治·切恩(George Cheyne)在《英国弊病》(The English Malady)一书中,把“戾气”(spleen)当作一种“病症”,得了这种病的患者通常都“非常敏感,思维敏捷,易于感受到喜悦和痛苦,拥有最为活跃的想象力”[7]。这位医生对这种新型病症的描述引起了萨缪尔·约翰逊博士的关注,这代表这种“时髦的疾病”不再只是医生们谈论的话题,也逐渐被散文家所注意到。一时间,“戾气”成了文学界的时髦谈资。“此时,文学界到处受到这种疾病的影响……似乎这种风气是不会在十八世纪消散的。”[8]赫士列特和其他同时代作家们就成长在这样一个对“戾气”有高度关注的文化氛围下。有学者对浪漫主义诗人的诗作进行分析,发现柯勒律治、华兹华斯、雪莱、济慈等人都或者谈论过、或者以此为题进行过诗歌创作。进入世纪之交时,戾气显然已经渗透进浪漫主义者的忧郁、悲伤之中,被诗化了。17世纪时,它被当作一种病症,但是到了18世纪,这已经是人们与令人窒息的、缺乏想象力的唯物主义理性的一种抗争。一种病症逐渐演变成为一种美学原则,用来对思想中的因素作最积极的表达,激发浪漫主义想象去感受现实与理想生活之间的矛盾。
赫士列特,一位阅读广泛的思想者,在阅读了17、18世纪大多数作家后,显然是参透了“戾气”的精髓。将“戾气”贯穿了自己的一切评论之中,成为他散文风格的典型标志。在《约翰牛之性格》(Character of John Bull)一文中,他谈到英国人的性格时这样说:
有人说法国人凡物皆爱,英国人凡物皆不爱,此言差矣。英国人实际上爱的是自行其是,直到你让步为止。他是一头执拗的牛,认为自相矛盾就是独立精神,固执己见就是正确。他不会因你赞同而改变方向;他的脾气从没好的时候,只有在恼怒的时候才是他最得意的时候。要是你挑他的刺,他马上暴跳如雷;要是你赞赏他,他马上会怀疑你有什么不良动机。他自我推荐的办法就是侮辱别人……[2]4:98
这是赫士列特在论英国人的性格,但其实更加像是他本人的真实写照,抑或说,能够部分证明当时文坛的一股子风气。作家们通过攻击他人来树立自我形象,获得公众对自我的肯定。
也许是因为赫士列特的文章过于尖刻,也许是因为他的性格孤僻桀骜,导致当时的文坛对他的关注过多地集中在他的“戾气”上,而没能真正用心地去体味这“戾气”背后隐藏着的深邃思想。“戾气”是赫士列特手里握着的一把刻刀,像一位匠人在打造璞玉一样,他用这把刻刀向一切不符合他的哲学和美学思考的现象进行雕刻,每一刀都能够体现他的审美情趣。
在赫士列特的大量散文中,表达其文学主张的散文不在少数,1818年,赫士列特在萨里学院开展关于英国诗人的系列讲座,借讲座表达并传播自己对文学的理解。系列讲座吸引了包括华兹华斯、济慈在内的众多英国文坛的重要人物。在当时,是影响力比较大的关于文学的讲座。由此可见,赫士列特对文学是具有自己独到见解的。透过赫士列特有关其文学主张的散文,我们也可以对赫士列特的文学观进行解读。
18世纪,新古典主义者们曾认为散文和诗歌的表现形式是各自独立的,认为诗歌,作为一种升华的文学形式,其辞藻更加华丽、优雅、别致。华兹华斯在《抒情歌谣集》的序言中,对新古典主义的诗歌语言作出了驳斥,他认为散文的语言和诗歌的语言从本质上看,是别无二致的:
如果在一首诗里,有一串句子,或者甚至单独一个句子,其中文字安排得很自然,但据严格的韵律的法则看来,与散文没有什么区别,于是许多批评家,一看到这种他们所谓散文化的东西,便以为有了很大的发现,极力奚落这个诗人,以为他对自己的职业简直一窍不通。……我以为很容易向读者证明,不仅每首好诗的很大部分,甚至那种最高贵的诗的很大部分,除了韵律之外,它们与好散文的语言是没有什么区别的,而且最好的诗中最有趣的部分的语言也完全是那写得很好的散文的语言。[9]
赫士列特完全接受了这一论断,在他看来,散文并不是低于诗歌的一种文学形式。散文家,该像画家和诗人一样,不仅能够表达自然的本质,反映艺术家自己的内心状态,还应该有能力说服自己的欣赏者,有能力激发欣赏者参与到他的艺术创作中。也就是说,真正有魅力的文学形式,不仅仅是对自然的简单摹仿,更是经由作者主观思想能动性改造后,对自然进行的仿写,它应该比自然更具魅力,更能够打动人心。这是赫士列特对文学创作本源的深入思考。在他看来,文学的“光芒不仅是直射的,而且是反射出来的,当它把物体展示给我们的时候,同时在物体四周投射下耀眼的光芒:激情的火花,透过想象,像一道闪电,展示出灵魂深处的思想,震撼我们的身心”[2]5:3。这样看来,作家受到自然启迪的同时,也在用自己的主观意念对自然进行着加工和改造,使自然更加忠实于人们内心的意愿,最终使文学作品符合人们心中的美好“希冀”,这才是文学的“最终目标”。
赫士列特主张文学对自然真实具有“改造”作用,它通过诗人的再创造,对自然进行改进。其实,赫士列特是在强调文学创作的心理驱动力问题。正如艾布拉姆斯在《镜与灯》中所指出的:“赫士列特与柯勒律治的不同之处在于,他很少关注一个心理事件的细微差别,而更多注意它的源泉和动机,特别是那些不为世人所知,有时也不为作者本人所知的隐秘动机。”[10]赫士列特高度重视想象力与激情对于文学创作的重要意义。文学对自然的摹仿,要经过想象来进行渲染,才能转变成为“心灵产生的最强烈的语言”。但是,这种想象和激情并不是作家的自我表现,越是伟大的作家,就越是能够通过同情的自居作用,把自我消融于客观对象之中,以博大的精神去描写万物,优秀的艺术应当是客观的和非个人的。
赫士列特为优秀文学家提出了一个很高的标准,可令人遗憾的是,他本人,却并未严格依据这一标准来进行自己的散文创作。从他的散文中,我们能够清晰地辨认出他的个性——时而乖戾、阴郁,时而天真、诙谐,而当不同情绪充斥在同一篇散文中时,难免给人不调和的感觉。纵观赫士列特散文的整体语言风貌,可以说是汹涌的海浪与涓涓细流并存着的。
难道,我们在欺骗自己么?难道我仅仅凭借幻想和梦境?难道我是用无聊和愚蠢的外衣装扮出了一个完全子虚乌有的故事,而这故事与事实真相丝毫不相符合?当我在幻想中仰望天空,看到那些照亮我前路的“纯洁的太阳和天空”时,难道我想的是莫须有的事情么?[2]5:68
以上具有气势的段落在赫士列特的散文中比比皆是,他善于用排比等可以加强语气的句型结构和掷地有声的词汇,一步步地将自己和读者的感情推向高潮。犹如波涛汹涌的大海,气势磅礴,让读者读起来感觉酣畅淋漓,仿佛心中的一切情绪都可以通过他的文字得以宣泄。
而赫士列特也并不总是展现他澎湃的一面,赫士列特本人是一个阴郁的人,他的生活并不十分幸福,事业也未在有生之年为他带来太多的荣耀和金钱,他的不满和忧伤,透过他的文字,传递出一种阴霾之感,仿佛山间流水,轻叩读者的心扉。
有很多年我什么事都没做,只在那里空想。我所做的一切只是解开自己设想的一些难结,或者设法去理解某些深奥的作家;瞪着两眼望天,或者在满是卵石的海边散步。
看孩子在海滩上玩耍,听涛声拍击着海岸。[2]7:153
波澜壮阔与泉水潺潺就这样看似不调和地迭次出现在他的散文中,他时而理性,时而感性,即使在他最佳的散文作品中,也会出现情感层次上突兀的更迭,形成一种不安详的笔调。读者似乎很轻易地就能分辨出他所表现的情绪。于是,不难发现,赫士列特并不是他所主张的那样的“完美”作家,他个性鲜明,毫无隐晦地展现在他的散文中,供读者品读玩味。
赫士列特的散文主要可以分为叙事散文、抒情散文和说理散文三个类别。其叙事散文最能体现赫士列特散文的“平易”风格,语言凝练、句子结构简单,平易中见真章。这不仅是赫士列特本人的写作主张,也代表了浪漫主义散文区别于新古典主义散文繁复风格的关键之所在。他的抒情散文具有明显的印象主义倾向,这反映了赫士列特对文学创作过程中作者主观能动性的理解,他认为文学反映自然,不可能是简单地对自然进行摹写,作者是需要发挥其主观能动性的,需要对自然进行改造,让文学吸收自然的光,再“反照”于自然,只有这样,文学才能透过反映自然,进而表现人类的美好希冀。在这一思想指导下,赫士列特的抒情散文透着浓厚的印象主义色彩,表达的是他自己对事物的主观印象。作为那个时代享誉文坛的批评斗士,他的说理散文铿锵有力,犀利尖刻。读他的散文,读者总能在一气呵成的文字中间体会到作者思想的闪光之处。他鲜明的个性构成了当时文坛一道别样绚丽的风景线。
赫士列特是浪漫主义时期英国著名的散文家,同时也是一位出色的文学评论家,通过对其散文的研究,我们一方面能够对浪漫主义散文有进一步的了解,另一方面,还可以透过其散文中传递出的文学主张来解读浪漫主义文学思想。浪漫主义时期,文学家和文学理论家们逐渐跳出古典主义清规戒律的樊篱,开始弘扬个性与激情。赫士列特就是这样一位散文家,他在自己的散文创作中,毫无保留地彰显着自己的个性,字里行间展现着自己思想的闪光点。赫士列特的散文代表了浪漫主义散文的典型特征,同时,赫士列特散文中所体现的他对文学的主张和观点,也属于主流的浪漫主义文学理论,可以说,他的散文是我们了解英国浪漫主义文学的一个非常恰当的着眼点。
在我国,文学研究界的关注点首先在小说、诗歌,对散文的关注并不够,而独具特色的赫士列特散文更是尚未引起足够的重视。他的大量散文作品尚未被译介,其中不乏谈论生活、社会、文学、政治等多方面的散文佳作。希望本文能够作为进一步了解赫士列特和其优秀散文的一个窗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