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瞬间

2018-08-13 02:58:52赵穗康
钢琴艺术 2018年6期
关键词:前奏曲巴洛克大调

文/赵穗康

2010年1月1日

万籁寂静深邃的天,湛蓝背景闪烁的点,无边无际深处海底浅,琴声方止音乐才起来。沉思冥想心不在,一点一线去体验。《e小调帕蒂塔组曲》的《萨拉班德》——犹如半夜钟声泛空,内观无痕的静止状态。

阳光透明稀薄,一笔一抹扫过,小鸟斜着脑袋,咂巴两边小眼,不时闪烁莫名其妙的疑惑。不知是它有意无意,还是故意和我作态,有事没事,为了叽喳争吵,为了弄爪跳槽。《降B大调帕蒂塔组曲》的《前奏曲》 ——不就是冬日清晨的跃跃欲试,心壁内侧的窃窃喜欢?

2010年3月28日

冬日雪夜迷茫之中,寒霜雾气玻璃隔层,窗外雪花白粉,没头没脑,就着清水无色的窗户轻柔抚摸。整个屋子被这轻盈的动荡鼓捣,犹如白云一朵,缓缓翻卷过河。不知何事扰梦,天还未启我就醒来,好像黎明在迫,屋里依然昏沉,微波轻拂,托着半睡不醒的梦浓。

坐在钢琴前面,无意翻到勃拉姆斯圆舞曲小品(Op.39)的第二首。睡眼蒙胧的我,发现那是一首简洁易就的歌谣,可以不用醒来随音漂泊。没过几个小节,微末之中,一线清晰幽怨的气息,朦胧里面滋长蔓延。手边昏黄的琴灯,无意之中淡漠下去,屋子的另一角落,昏昏欲睡的月色披着纱雾,在这微薄颤动的空气里面,神奇不觉慢慢露脸。滤过玻璃一层,窗外的迷雾渗入我这局促的居室,巨大的玻璃窗户,煞是一片透明脆薄的丝网。琴弦哆嗦,音色弥漫空无,喃喃述说一个遥远古老的传说。我突然想起勃拉姆斯曾经说过:“如果我们不再可能与以往的大师比肩,至少可以保持相当的纯真——不知还有什么比这更好。”

2010年4月23日

母亲过世后我很少过生日。记得第一次还是在师院读书的时候,正好在外地写生,硬被同学拖上一顿生日晚餐,至今依然记得,那天的锅巴汤让我特别新奇。几年之后,好像是1985年的生日,我在复旦开画展,开幕式后,复旦的朋友拖我去教工食堂吃饭,看到饭厅里面满堂热闹,朋友解释那是外语系历年莎士比亚纪念日,由此想起是自己的生日。朋友知道之后,特别高兴画展开幕式的赶巧。这是母亲去世之后十几年来,我过的第二次生日。

我喜爱一人生日独处。每次在琴上听肖邦《B大调夜曲》,就会闻到幼时生日的环境。那是一个令人熟悉亲近的杂草丛生,有着母亲飘来的影子和她身上淡淡的清新。我发现音乐偶然会有气味的记忆。在琴上摸《B 大调夜曲》,总有一种特殊的气息绕我不去。

2010年5月30日

莫扎特的神奇就是让你出其不意。他挂着笑脸悲叹人生,深思熟虑之中奸笑琳琅。他的音乐转弯抹角喜怒无常,小的拐角里面藏着大的圈套。莫扎特由不得你休憩闲散,适才觉得终于上了岸边,不料脚下兀然倾斜塌方,刚刚发现一个似曾相识,转身已经变了人模鬼样。莫扎特老是叫你下井中计,可永远不会让你真真丢失。他把你带入圈套,目的却是给你一个奇路出窍。不可思议的是,所有这些纠缠居然都是如此顺当,不知不觉之中,给你看到有限空间里面无限的奇观。有时我想,这不就是我们古人园林迷离错觉的花招?

2013年2月9日

几个星期来,我同时赶做三个设计方案,没日没夜地干活,时间不再移动,周围的环境是迎面的风沙、漂浮即逝的云端。昨天一场暴风雪,晚上居然还和朋友及他太太一起出去吃饭。我们在漫天风雪的纽约街道和着泥浆雪渣“散步”。街上没有人影半个,不知天上风卷雪舞还是地上一浅一深,感觉是在雪里雾里滑行摇摆。晚上回来继续工作,然后上床睡觉,雪夜依然雾浓,半夜,半睡半醒之中,梦魇和搞不定的设计方案搅成一锅烂粥。

第二天一早起床,窗外是雪夜之后的清丽明净,大好的阳光照得积雪光亮夺目。但我依然待在屋里工作,要不是朋友来电,还真不知今天是中国新年。将近傍晚时分,我再也憋捺不住,抓件衣服就向外跑。我没有目地乱走,不知不觉已在中央公园里面。我的脑子空空,看着白雪铮亮的斜坡,满地都是疯玩滚雪的小孩儿。回家之后,给自己弄点儿食物填肚,不知午饭还是晚餐。转眼,我又钻入电脑。日常生活是脑后拉过的洋片,过了等于没过。将近半夜,我去洗澡,尽管很累,但是一点儿不想上床。

我坐到钢琴前面,随意翻阅琴上的乐谱,巴赫WTC第二册《降E大调前奏曲》,页角有我以前的字迹“Fresh”,随后的赋格是“Beauty”。我在琴上一摸,果然不同凡响。这对前奏曲和赋格轻盈欢快,前奏曲的主题冲将出来,迷人的气息洋溢荡漾,从这陈旧发黄的谱页扑面而来。整个前奏曲喜悦优雅,音乐从第55小节开始转折回来。为了增加归属的感觉,巴赫运用和声的虚晃闪烁,音乐先在降A大调和降B大调边缘拐了一个圈子,由第54小节E大调下属音上的副属和弦(secondary dominant,降E、G、降B、降D)①,到第55小节降E大调的四级和弦(降A、C、降E),然后通过一个提前插入的降G,牵引扭转进入第56小节降E大调属调的减七和弦(A、C、降E、降G)。音乐在降B大调周围的降A大调和降B大调边缘擦肩而过,给人一种清脾醒脑的音响效果和欲归不归的倾向动态,然后一步一蹰,渐渐转折,一个音程一个音程的圈子兜转回来,“机械”的步履满是微妙的动态。音乐到了第61小节,不用乐谱叫我重复,自己也会再去寻找那个初春的气息。

色轮里面降E大调和降 B、降A大调的关系

赋格出来的主题充满犟头倔脑的性格和轮廓,可是轻松洋溢的特点还是依然。如果说前奏曲是一个弧线连着一个弧线的平衡交错,那么,轮廓分明的赋格就是一个动态纠集一个动态的圈套。赋格的前段平行渐进,中部开始折腾较劲,最后迟迟不归,一直要到最后倒数第三小节,音乐运用降B大调减七和弦,解决到降B大调主和弦,因为降B正好是降E大调的属音,所以,最后第二小节的和声自然就是降E大调的属和弦。为了增强反差,音乐直接通过降B大调减七和弦冲刺,这里的结尾,Bach仅仅用了两个小节,完成从属和弦到主和弦的转换,音乐如此转折回来,形成了一个前稳后起的不平衡状态。

从横向来看,结尾的突然回归另外还有一层伏笔。作为中声部的降E音,在最后几个小节里面持续出现。这个降E音既是降B大调减七和弦中的音,又是降E大调的主音,有一箭双雕的功能:增加冲突和垫底,迎接即刻的回归。

前奏曲的转折微妙,冲突留在泛音的回响里面,回来的时候躲躲闪闪、若隐若现。赋格的回归却是rock‘n’roll(摇滚乐)的大起大幅,降B大调减七和弦之中,唯一两个降E 大调里面没有的音:降G音对着还原的A音直接相撞,音乐转折回来的速度之快,像是一刀“砍”出一个奇异世界,转眼刀剑入鞘——真是声音戛止意犹在的感觉。

我在琴上翻来覆去鼓捣这对降E大调的游戏,巴赫的笔墨手迹就在眼前,音乐动态清晰可辨,我的四肢跟着跳舞,我的心神随其描绘,我突然发现自己生活的两个世界:白天“世俗”里面上蹿下跳的我,音响之下仅存薄薄一片。现在凌晨四点,应该做梦的时候,却是感官清晰灵敏,灵魂出窍的时候,感觉更加自觉自明,好像无意之中才会动心,没有自己的时候,才有肌肤骨髓的感觉飘逸轻盈。

2013年2月22日

约翰·凯奇(John Cage) 的贡献不是做了什么,而是什么没做。多年前和他的幸会给我印象深刻。当时自己年轻狂妄,但是看到自己崇拜的文化“流氓”,居然是个憨厚的长者,愤青极端的我,顿时烟消云散。

John Cage是我的前世妖魔,我老想逃避他的影响,甚至不敢随便看他、听他的作品,因为兜来兜去,我总在创作的街角撞上他。我对白南淮(Nam June Paik)②的故事颇有同感。当年白南淮年轻气盛,疯迷马克思(Marx)和勋伯格(Schoenberg),冲到德国,发现Marx只是一个经济学家,Schoenberg和他在韩国听到的《升华之夜》③全不一样,结果歪打正着,撞上John Cage,最后随他来到美国这个“文化真空地带”自由发展。这个故事对我有着特殊的意义,看来时代的奇遇类同可以跨越时空。

2013年3月30日

音乐造型是个整体气息。莫扎特《F大调钢琴奏鸣曲》(K280)第二乐章的Adagio中,第17和18小节里面的顿音出处有缘。这个乐章的主题隐藏着一个起伏不定的喘息,这种口气一直到第9小节的副部主题,八分音符的休止是个过渡,把主题里面不平衡的因素转为规律的间隙,到了第17和18小节,音乐的口气自然而然变成明确的敦促点击。

一口气呼出,一口气吸进,通过节奏和声,音乐是细细道来的语态。在莫扎特早期奏鸣曲中,《F大调钢琴奏鸣曲》是个特别的作品。19岁的莫扎特不知哪来如此深邃的惆怅感叹。第二乐章f小调是略带忧郁的西西里舞曲,副部主题在f小调的关系调——降A大调上面,和声明暗交叠之间,音乐一进一出一晃一动,心绪的光泽闪烁不定,带有附点的音乐节奏,一漾一步一叹一兴,节奏的喘息是音乐的感叹和语气。

Siciliana,Siciliano或者The Sicilienne是种音乐风格和节奏的模式。它是慢或拍,带有轻盈的风格,类似慢步的吉格(Jig)。Jig是16世纪起源于英国的一种双重节拍(duple compound meter)的民间舞(比如)。带附点节奏(dotted rhythm)的西西里舞曲具有牧歌风味,常以小调出现。从巴洛克时代开始,经常作为一个乐章,在巴洛克歌剧里面,多以咏叹调的形式表现主人公的内心世界,亨德尔的《西奥多拉》(Theodora),其中监狱里面著名的咏叹调就是一例。

K280的第二乐章,类似海顿《F 大调钢琴奏鸣曲》( Hob.XVI23)和巴赫《E 大调羽键琴协奏曲》的慢乐章,但是莫扎的西西里舞步更慢,更带一层悲剧的忧伤。音乐性格类似他《魔笛》中的女高音咏叹调“Ach, ichfühl's, esistverschwunden”和他《d小调弦乐四重奏》(K421)的结尾,以及《升f小调钢琴协奏曲》(K488)的慢乐章。

2013年4月15日

还是莫扎特,一早起来,不知哪儿来的冲动,床上跳起,就从书架上盲目抽出一本《莫扎特钢琴协奏曲》。懵懵懂懂的我,谱子中间翻开坐到琴上就读。第一个音出来一愣,怎会这般巧合。我抓谱子时候犹豫片刻,意下想要一个晚期的作品,没想我一路无意,直接掉入我最喜爱的降B大调(KV595)的慢乐章!

要是通常,琴声往往半夜出神,可是今天白昼阳光,空气里面不免噪声浮华,奇怪的是,这琴的声音居然出奇的清澈,每个音在寂静的空中伸展开来,有意有味有形有态。这是一个清凉空旷的天界,世上的琐碎不在,地上的繁华没有,音乐是声音的空气,清水一潭,纯净得没有道理,音符的简单,没有特别的悦耳甚至多余,没有作曲的技术,没有时代的风格,更没有学术的包袱。我们功名的俗愿太窄,我们世人的装备太重,连这身皮肉都觉太多。我不知自己是在梦中还是现世,看看窗外阳光生机勃勃的寂静无声,室内的琴声穿透轻盈,环境突然不在,屋顶突然消失,周围的世界,清亮无边,光明透彻。莫扎特得意风流之时,刻画狰狞世俗面目,红尘绝境之中,反给我们清纯的天空,莫扎特,真真说不出。

2013年4月23日

巴赫的Sinfonia第五首 BWV791,几乎整篇都是一个期待的节奏,从中让你不断听到奇妙的和声变化。我一遍一遍重复,尽管熟悉如何进去出来,但是还是期待那分忐忑不期的欣喜,体验和声各种不同的姿态,每次我听都有初次的新鲜感觉,最后的终结回得那么温馨,整整一天,心里一直回荡最后这个音程的和声关系:

2013年4月28日

我不能确定,巴洛克音乐弧线悠扬的感觉是形式还是精神,但是至少知道,巴洛克的键盘音乐不是单单羽键琴和现代钢琴的区别,而是音乐本身的信息。两个乐器各有所长,关键在于音乐里面和声共鸣的比例和弧线悠扬的特征。和羽键琴甚至维吉那琴(Virginal)相比,钢琴的音色显然不同,但是钢琴音响空悬的感觉之特殊,常常也能听到奇特甚至出神的意境。

当然,巴洛克和文艺复兴的音乐在羽管键琴上听得更加真切,那是当时的音响和预期的效果。然而,话也可以反过来说,有时发现电子琴声音也有它的特点,尤其巴赫的音乐,好像什么乐器都行。我这人矛盾百出,一面追求音响的原声原味儿,一面又觉得乐器并不决定一切,羽管键琴也是可以弹得不伦不类,从而“歪曲”时代的信息,“改变”巴洛克的线条结构。问题的焦点在于,艺术究竟是什么?我想艺术不是固定的照本宣科,而是交流过程之中的不断更新。因为交流的内容可以不同,所以问题还是在于听到与否。说来似乎挺虚,好像感觉的水分太多,可是无论如何,音乐不是飞行器具,机械的理念拖累意味,没有艺术想象的神性,音乐这鸟反而不能展翅。

奇怪的是,音乐里面这种简练整体的气势,在巴洛克的视觉艺术里面似乎不多。2009 年我完成犹太大学图书馆的作品,一位朋友和我谈起这件作品的心理尺度之大和形态简约之少,觉得那是现代建筑和巴洛克艺术的结合。我同意:“但不是视觉的巴洛克,那是音乐的巴洛克。”我庆幸自己的艺术作品能够接近巴洛克音乐的气势和气息。

注 释:

①副属和弦(secondary dominant)是在降E大调下属降A大调上面建立的一个属七和弦,也就是降A大调的属七和弦,但这并不意味转调,因为降A大调的调性没有稳定建立,仅仅只是和声色彩的偏离而已,以下第56小节同样,区别在于,这里用的是在E大调属降B建立的一个减七和弦,和第54小节一样,这里似乎转到降B大调,但是实际只是一个和声的闪烁。从文中五度循环的图表里面,可以看到降A大调和降B大调就在降E大调的左右两边。

②白南淮(Nam June Paik ,1932——2006), 韩裔美国艺术家,多媒体艺术的创始人之一。

③Schoenberg的早期作品,Verklärte Nacht(Op.4),作于189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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