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岑晓琳
协作艺术中最有趣的环节之一,非“音色”莫属。钢琴的音色千变万化,它一方面基于演奏家的想象,另一方面则基于演奏家对其他乐器音色的模仿。在协作艺术的具体实践中,钢琴的音色变化可以得到充分的伸展。在这个延伸的过程中,钢琴的音色变化主要表现为以下两个方面。
在悠久的音乐历史长河中,键盘乐器一直担当着不可或缺的协作角色。尤其是在巴洛克时期的小型室内乐队合奏中,每首作品所包含的乐器种类不多,若羽管键琴发挥出它本身的音色特点就很能提升整体色彩。时至今日,羽管键琴的独特音色俨然已成为分辨音乐风格的主要标志。
在这部多件乐器与人声合奏的作品中,作品旨在让各种乐器发挥各自的特色,使各种音色互相融合、补充,从而展现美妙乐音。譬如之前提及的黄自的作品《玫瑰三愿》,作品包含了人声、小提琴与钢琴三件乐器,其中小提琴和女高音都是高音乐器,在此的搭配没有任何的冲突,既凸显了女高音富有弹性的特点,又发挥了小提琴悠扬而又有韧性的音质特点,同时钢琴在其中丰富并且糅合二者的特色,使三者在整体音响效果上求同存异、相得益彰。
例22 巴赫,《库朗特》(BWV1066)
在笔者的概念中,“音色模拟”实则是一个学习如何在钢琴上配器的过程。众所周知,古典主义后期至浪漫主义之后,音乐专业的分工越趋细化。逐渐有了职业钢琴演奏家、作曲家等界限分明的职业区分,慢慢也产生了职业伴奏家。在演奏许多协作类型作品的时候,会发现很多作品是由乐队总谱缩编为钢琴乐谱的。这种情况,就需要演奏家了解总谱后,尽最大可能在钢琴上模拟出这些乐器的音色。
例23 莫扎特,《请你到窗前来吧》
例23开头旋律声部的配器使用了羽管键琴,我们在演奏的时候应该尽量贴近该类型古乐器的音质,而不仅仅只有时间上的短促。同样是作为乐曲的前奏,例24的乐队配器是整个弦乐组,对于了解和不了解音色背景的演奏者来说,完全是两种效果。前者弹奏注重连贯性、会运用模仿弓法的指触;而后者只看到音符的时值,往往只是弹得干脆跳跃。
例24 格鲁克,《啊,我怀着满腔热情》
例25 马可、张鲁等,歌剧《白毛女》选段 《恨似高山仇似海》
在该曲的前奏部分,弦乐器中间夹杂了京胡,有时又夹杂了响板,乐曲的民族风味立现。作为钢琴伴奏,需要想办法把一件西方乐器演奏得具有东方韵味,这里需要找寻另一种发音方法来塑造中国风格。
例26 徐景新,《春江花月夜》
《春江花月夜》有琵琶与洞箫合奏、琵琶与古筝合奏等版本。在这个钢琴与人声的版本里,钢琴倾向于要模仿出琵琶轮指的音色,人声则要模仿出洞箫空灵、通透的音质。
有了前两者的实践基础,演奏者的脑海里就等于有了一个音色资源库,在涉及具体的音乐内容时,演奏者就可以发挥充分的想象,从之前积累起来的音色库存中,调动出在乐器上符合意境的声音。黎英海先生以唐代诗人张继的同名古诗来进行谱曲创作的《枫桥夜泊》,是中国艺术歌曲中传唱不衰的歌曲。诗中有歌、歌中有诗,还有寺院钟声在耳畔彻响。
例27 黎英海,《枫桥夜泊》
“语言”是一个针对人声与钢琴协作艺术的非常有意思的话题,也是一个体验协作趣味的窗口。“语言”是文化的边界。自从莫扎特第一部德语歌剧终结了意大利文化对歌剧的垄断之后,人们便有了更多的机会去欣赏不同语言的音乐。
音乐和语言之间的关系是互动的。语言本身带有音调,对音乐有着重要的影响。例如,用不同的语言来说“早安”,包含了不同的音调起伏,由于每一种语言的音调差异而影响着音乐旋律的造型。例如,黄自的《春思曲》第一句“潇潇夜雨滴阶前”,其中“夜”字为第四声,“雨”为第三声,旋律由高至低走,符合语言的自然规律。作曲家精心设计了A音至降B音的上行小二度音程作为第三声 “雨”字的旋律,也是先扬后抑的贴合语言特征的旋律典范。
接下来,可经由观察一首我国民间小调的演变来感受语言之于旋律的力量。《茉莉花》是我国人民非常喜欢的一首小曲,由于南腔北调的巨大差异,《茉莉花》的旋律产生了很多的变化。现今,在我国大江南北流传最广泛的仅是江苏版本的《茉莉花》,其实,该曲还有其他地区的版本。
例28-1 东北(辽宁,长海),《茉莉花》
例28-2 河北(南皮),《茉莉花》
例28-3 江苏,《茉莉花》
以上三个谱例的曲调都是以方言音调为基础,因地域方言的差异,该曲的旋律产生了或多或少的变化,显然与我们平日经常听到的江苏版本迥然不同。而地处我国南粤地区的广东小调,如《月光光》《鸡公仔》等,由于其语言和普通话的音调差异太大,无法在北方地区传唱。
另外,语言影响音乐节奏的组合。在演唱圣诞歌曲Jingle Bells里面这句“Jingle Bells, Jingle Bells”的时候,我们能明显感受到“XX X XX X”的节奏律动。中国近现代作曲家黄自创作的艺术歌曲《踏雪寻梅》中,有一句“响叮当,响叮当”,同样可以令人感受到节奏律动。由此可见,语言本身的节律对音乐的节奏有着重要的影响。
例29 G.柏戈莱西,《假如你爱我》
意大利艺术歌曲《假如你爱我》(Se tum’ami,se sospiri),其中的意大利文“debba”有双辅音“bb”,根据语言规则,在这种情况下,在发完“de”音节之后,要有一个明显的停顿来突出双辅音的特质。因而,这一句旋律就使用了八分附点节奏型来配合这种发音特点。
语言能为音乐创造更多的可能性,使音乐绽放出不同的色彩。大多数体裁的音乐作品都会有重复的乐句或者乐段,如何处理旋律重复的音乐就成为演奏家们要精心处理的课题。浪漫主义初期作曲家舒伯特所谱写的分节歌《流浪》和王洛宾改编的青海民歌《在那遥远的地方》都是很好的例证。
例30 舒伯特,《流浪》
例31 王洛宾,《在那遥远的地方》
《流浪》是一首同样以“分节歌”的形式创作完成的名作。旋律重复了五次,由五段不同的歌词组成。演奏过程中,最大的乐趣莫过于研读乐曲中的德文诗词,从中体味语言音律和旋律高低变化间的联系。
《在那遥远的地方》中,音乐一“字”不差地反复了四次,但歌词中所表达的意境却很好地启发了演奏者的伴奏。第一段歌词表达的是一个美好故事的愿景,钢琴伴奏可以演奏得比较安静。第二段歌词把焦点落在了女主人公身上,乐手可以演奏得柔美歌唱一些,配合歌手唱出一位佳人的形像。第三段歌词讲述男主人公立下“不爱江山爱美人”的决心,此处音乐可以演奏得热情洋溢。第四段歌词是男主人公的内心独白,音乐也适宜弹得亲切一些,可以从音色控制的角度来和第二段作一个区分。
从上文中,我们看到语言如何作用于音乐,事实上音乐也能为语言增加无限的可能性。不妨来看看由龙七作词、黄自作曲的《玫瑰三愿》。乐曲的第一段只有一句歌词“玫瑰花,玫瑰花,烂开在碧栏杆下,玫瑰花,玫瑰花,烂开在碧栏杆下”。歌词背后的音乐随着几组和声的变化,带出了更加细腻的品位。作品的和声运用非常高明,开头在低音使用“主持续音”来宣告调性所向,接下来却是在IV7——II 56上游移,音乐充满了疑问的情绪,仿佛在寻找玫瑰的芳踪。第二次的“玫瑰花”出现了I级和弦,音乐带出了一线光明和希望,但作曲家又使用了一级七和弦,削弱其稳定性。在句末处,出现了导七和弦,使听众再次陷入遗憾与惆怅的情绪中。最后,主和弦正式展现,音乐豁然开朗。歌曲中重复多次的歌词因为作曲家高明的音乐铺陈而提升了乐曲的艺术品位,成为传唱千古的经典歌曲。
在这个部分,作为协作钢琴演奏者,必须细心倾听、关注每一种语言的基本发音方法,深入了解语言与音调的动态关系,使音乐达到完美的平衡状态。(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