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那些瓦砾重新找回
复原一个我曾住过的房子
屋里的炉子冒着浓烟
我的眼睛流着泪
那个时候我没有多少想象
从没有深刻过
就这样我们约定
在一个无法找回星空的异地
此时的东安屯是虚幻的
四十年前也是虚幻的
在一个人的回忆里
它的虚幻或许就是真实
人生也是虚幻的
他来自无
从无到有
再到消失
他离开了东安屯
他的皮肉和骨骼
帶着东安屯的痕迹
有口音、逃跑和劫道
东安屯什么也没给他
给得太多
无法计数
他和虚幻达成一种默契
和现实成为妥协
他向前走
他在后退
回到东安屯没有诞生
停一会儿拆迁的速度
让老房子再站立一分钟
伊通河两岸不要被新楼占据
新人没有出生
老人们也不要死去
如果还有月光
还有伊通河上的桥
那上面的马车驮负命运的流水
一副小骨骼摇晃着前行
谁能赐予我那时候的清贫
百年以后
东安屯一定搬离
那是我所不认识的街道
很多我熟悉的事物躺了下来
它们彼此无语或者迷失
再坚持一瞬间温存的眼神
再坚持一会儿风中的风筝
再坚持一小时转过来的身体
再坚持小时候的居所
再坚持百合一年的花期
再坚持我一生的故乡
那么多的话语,如细沙一样覆盖
那时候的歌曲是天上布满星
在这个静谧的夜
怀旧的话语又像是星星一样照临大地
痛恨旧社会是天底下一段艰难的旅程
与过去和好吧,新社会是不是最好的结局
东安屯,汽车跑开尘土
贫困的味道轻轻飞翔着
我所认识的伊通河是多么美好
如一条宽阔的往事丰沛而激荡
我还会把自己漂浮在上面
顺流而下
我是我自己的友人
当然我也想了解你的前世和今生
我看我自己的目光充满了爱意和慈祥
在这样一个年代里,一个人的内心和外形
向着高处走去多么不容易
在这样一个年龄下,接受一个人内心的怆痛
时间在我的身体里停留
今天,我和另一个陈德胜在一起
共同感受人生的辽阔
生命是不是就应该以这样的形式展开
是所有的木头回到土里生长
是全世界的大水成为我们内心的
潮涨潮落。在这座城市里
风沙和寒冷是可以忍耐的
我们向往北方,向往我出生的那个城市
我们感谢那些老人,感谢彼此之间连绵不断的呼唤
站在东安屯里
我最不像东安屯人
中年人、眼花了,熟悉的人已经搬迁
这里的房子已经被拉长
它们的原址
是我小学同学的家和葡萄树
上坡的火车也不是那么频繁
给河水也定了规矩
工厂的铁器退出了这个时代
一个同学,当时他跑得最快
现在已经看不见他了
我却虚度了很多光阴
我生活在外地
低凹处的东安屯渐渐隆起
而伊通河也在升高
再过若干年,等我老了
成为一个不会离开的东安屯人
弯着腰走路,生活也慢下来
我将会忘掉在河北的匆忙
和这里的人重新认识
因为过去所看见的东西不一定就是现实
我有一个虚拟的东安屯
在新楼里复制着过去
那是七十年代的某一天
这些榆钱
喊着火车的名字
我们吃着榆钱
榆钱在肚子里喊饿
我换了一种姿势
爬到榆树上
火车从我身边吹过
有点像飞翔
榆树皮上可以写赞美诗
也可以写历史
烟囱在空中悬挂
还有那烧红的钢铁
东安屯是流星的工地
文革的天象
低垂的生活
我的邻居是钢厂工人
他们穿着厚重的衣服
他们有钢钎
他们戴着动物的皮手套
在白烟里进进出出
上班和下班都很匆忙
铝质饭盒叮当作响
里面有普通的勺子
他们仿佛是敲钟的人
低头走路
东安屯是铁做的
钢厂、冷轧、薄板、铁丝和水桶
小时候我习惯了坚硬的东西
吃食、学校、冬天的土地
那时候我很高兴
我是一个活动的墙
钢铁在我的前面和后面
钢铁组成的家庭
他们在房间里说话不可以商量
钢铁是最好的屏障
还有屋顶
我的同学从钢厂拿出废铁
背后是他矮小的影子
他的铁块吓人一跳
他的铁有时候像一块石头
我从钢铁的时间抽身而去
石家庄市有柳树和槐树
我相信另一座城市的钢铁
已经融化
东安屯就是一个我可以走出去
又可以回想写诗的地方
东安屯由于低凹
太阳落下来天还在亮着
这是一个小地方
晃动的伊通河在最底层
如果所有的矮房子都不拆掉
剩下里面的土炕、家具、水筲和绳子
东安屯将是美丽的贫困博物馆
他们是山东人的后代
若干年后的相遇,它已被清空
那是一个人残缺的血脉
它们是多么努力
在冷轧厂的屋檐下筑巢
它们有的口衔枯草
有的在唱歌
冷轧厂机器轰鸣
长大了也许我会在这里上班
戴着手套,满身油污
被命运赞美
麻雀有时候落在钢铁上
我和它彼此相望
我省下粮食
为了和它们亲近
它们的羽毛是东安屯的颜色
东安屯的疯子也穿这样的衣服
他们唱京剧,敲打钢铁
追赶麻雀,麻雀拼尽全力
坐在靠窗的那个人是我
内心羞涩,脸红,爱幻想
40多年以后,我再给杨老师打电话
她已经不知道拿走我皮帽子的事
我不是记着她的过错
而是你在那个冬天的温暖
上课的时候我不敢举手
和今天的答案一样,满是错误
从工厂里偷拿钢铁缴给学校
最后学校再把钢铁还给工厂
永宁路小学有个木器厂
有个女师傅每天旋转木头
一会儿是一个圆木棒
最多的是小木塞,去向不明
我四十年以后的东安屯
这里已是高楼,其余的地方是瓦砾
风也比过去小了许多
伊通河也渐渐上升
邻居之间的恩怨平息了下来
老人们都已经走了
东安屯是他们人生的尽头
工厂也沉进土里
这里的天似乎要比过去亮得早了
我记住的一个孩子的名字,也远走他乡
看着窗子,它们含着千秋雪
里面也有万里船
里面也有穷人的泪水
无边无际,不染尘寰
那是一个孩子梦想的家园
舌头上小小的甜
它们会消逝,明天早晨
它们还会来临,是未来的宫殿
如果我有一天早睡
月亮透了进来,如行走的车辇
窗子里有我的祷告
它们是那么漫长,大约十年
這是怎样的一所学校
我曾忧伤过,但那时叫革命
我曾有过一次旅途
那是一次劳动
领袖死了,天没有塌下来
我们却累得要命
当时它也有铃声
老师易怒,他们的衣服洗得发白
打起人来彼此模仿
我们和钢铁在一起学习
我叫木头师傅
毕业的学哥时刻准备成为农民
是谁上学就是为了不学
是我上学为了不学
是谁上学却去了工厂
是我上学成为了一个阶级
这个乏善可陈的学校
三十年后被夷为平地
住矮房子,红砖、红瓦
麻雀在屋檐下观察我们的生活
大街上尘土飞扬,很多人认识我
我也认识他们
工厂里的钢,我也都能叫上名字
东安屯有二百年历史
我在这里住了十年或十二年
有五年我在永宁路小学
上学,有时候逃学
暗恋,说了不少胡话
那十年我基本干了这样几件大事
点燃蒿草熏蚊子,在铁轨上碾钉
从标语里学习语文并撕掉它们
捡拾马粪交给老师
出门被劫,我也劫过不认识的孩子
东安屯,过了多少年才值得赞美
有多少人知道我在那里住过
过了多少年,我多么谦卑地承认
东安屯,只是一个地名而已
它已经被改造,转变了命运
坡上有铁路、煤场、酒馆和
我那些同学们的家
它们被大雪覆盖
火车和人喘着热气
它们在雪的下面
积蓄着热量
天地明晃晃的
一个人用魂魄去扫雪
一群人用清冷的态度
说着自身的沉重
是一群蓝色的孩子
在雪地里走路
现在我可以把你们
收集起来
把丢失的找回来
那是天气不好的时候
有一个精灵住在我的身体里
逃学,是多么向往的虚幻
光阴逝去
永宁路小学成为一片碎砖瓦
老师们闭口不谈
它的去向
隔着三千里看东安屯
它是一颗小小的灰尘
里面住着埋汰的路人
高处是铁路,低处是封冻的河流
每每想起东安屯
可不是滋味了
一粒满洲国的灰尘
不紧不慢运动着
记忆里,她可能是美的
我居住过的东安屯
也可能是飞不动的麻雀
驮负着黑暗
东安屯在下坡里
我在低处生活
我家有个菜窖
土豆在更低处发芽
因为房子矮小
我学会了回顾
想想所有人都过着一样的生活
我也不会有太多的改变
站在冰面上
我担心整条河会被运走
它悄无声息
冰下那些生动的东西
我与它相隔一个季节
那座桥成为泡影
它对汛期的预测
不是那么准确
我一觉醒来
这些场景依然没有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