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常青自选诗

2018-08-10 07:11殷常青
诗选刊 2018年8期
关键词:南山

殷常青,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参加第16届青春诗会。著有《岁月帖》《小时光》等诗集、散文随笔集、评论集20多部。先后获得第二届、第三届、第四届中华铁人文学奖,首届孙犁文学奖、河北省十佳青年作家、中国石油十佳艺术家、河北省德艺双馨文艺工作者等荣誉。

理想

那是风顺着春天的意思,悄然爱上

简单的生活,那是内心的马匹终于卸下

沉繁的鞍羁。那是旷野的一个旁观者——

与草木为伍,采菊南山,或西出阳关。

那是一个人的世界:江山悠远,夕阳静谧——

那是一个人的春天:灯盏旷远,漫无边际——

一些用旧的时光,还在重新冶炼——

一些新鲜的儿女,还要继续长成——

那是所有不能出现和不能说出的——

比如皱纹,沧桑,青苔,帷幕……

在时间的剧本,或者生活的隐喻里,

最终都将相濡以沫,归于朴素的理想——

那是高处或者低处的旁观者——

怀着尘世缤纷的词语,在绵长的河流里

为石头洗去污垢,为水草洗去厌倦,

为缠绵的鱼群洗去爱情的意义和野心。

流年

这是一册时间的剧本,那么多人

无意闯入,那么多人成为一年一度的

桃花,甘草,秋霜,或者一道流水……

反复在一面镜子里排练生活的

冰凉,拥挤,芜杂,以及片片斑斓……

反复被临摹,被形容,被描述……

风,也曾经这样吹,从一天到另一天,

或者从一生到另一生,那么多的帷幕,

留下那么多的经历,看上去那么多余。

这是一面爱或者哀伤之镜,将由时光

来摔碎,这是一册虚构的尘世之书——

允许春风荡漾,山花烂漫,也允许

选择在一首诗里,失眠,发烧,疼痛……

身在江湖以外,一定要有寬大的深情,

要在自己的朝露里,装上全部的热爱,

推开一扇门,就迎面接住另一种生活。

安放

给道路以灯盏,给苍穹以宽阔,

给春天以轻唤,给旷野、河流、草木……以风,

或奔跑,或迂回,或向更远的地方……

它们发出的声音细小,但将唤起更大的苏醒,

仿佛一种爱,在爱的背后慢慢澄明,润物无声,

仿佛爱的一个影子,给时间以秘密的玫瑰,

给钟声以清澈,给草地以成群的蜜蜂,

给世界以从容,优雅,亲切,挽留……

从黑暗到渡口,从石头到火焰,

如果还有一些痛埋在未知的旅程中,

我将停下来,让步于十字路口的鸣笛,

和匆匆走上歧途的人们。 仅仅是我的安放有莲花,

你的镜中安放有淤泥,能给垂怜之手以露水,

给人间隐身之处以灯火、美人、酒精……

我的爱,仅仅是因为爱……也许更稠密的星盏,

正好填满大雁南飞后空如深渊的天穹。

边疆

在南疆尉犁乡间达西村的夜色里

纸上流水,边疆风尘,灰色的帷幕被春风慢慢

打开,那里面有云中雁鸣,也有断裂的壁画,

就像长路尽头的你,有些微的苦,也有些微的沧桑。

那是最细微,最隐秘,最不为人知的味道——

最诱人的是:它还会焚烧,不顾一切地化为灰烬

那是一个人的边疆,把时光推搡得时近时远——

偌大的边疆,内心的霜雪,如最好的旧瓷瓶,

闪着洁净的光,如最好的小时光,细腻而温婉,

那是一个人的水深火热,散发着旧日的一片余香——

一只蜗牛,粘在墙角,一只蜘蛛,反复缀补同一张网,

从春天到秋天,一个人薄薄的泪水,被安静的野花收藏,

一个人的月色,像鱼和水的相思,策马而来,而去——

浮光掠影,灰尘暗暗,一个人藏在身体里的边疆,

他叫做自己前世今生的祖国,也叫做亲爱——

每天为它换上簇新的衣裳,为它举着忧伤的小企——

诗中铁箫轻吹,边疆马蹄哒哒,广阔的废墟里,一个人

双手捧着的是自己的心脏,他把最后一滴热泪留给

自己,把漫长的热爱献给无边的云彩和身边的蚂蚁。

归来之水

如一条荒凉的山间小道,如一条细细的小蛇,

钻出时间的缝隙,间杂有裂帛般的风声,清晨的草木

晃动,清晨的鸟雀,从一片天空飞往另一片天空。

——这归来之水,离春天不远,也不近,离呜咽

两公里,离欢乐也两公里,它所养育的岁月,在地平线

以下,它所等待的盛宴,那是万物复苏,要落草为寇。

——归来之水,是一匹小马驹,驮着碎黄金,锦绸缎,

来了,在光阴的风尘里,再小,也比这世道可爱多了,

如多可爱的姑娘,有鱼一样的软腰,鸟一样的轻盈。

——归来之水,慢慢的,春风吹绿了它的身体,

上面爬满苔藓,有浪子行走,马蹄跳跃,

它一下一下荡漾,一半葱茏了两岸,一半安宁成泥。

——这归来这水,小小的情谊绵绵,小小的爱

与流连,复沓,转折,缓慢,平稳,迂回……

还有清晨的那几声鸟鸣。尘世里,春风沉醉,牛羊滚滚——

晨露那样的光芒,像出生那样滑落,像一列绿皮

火车,慢条斯理地穿过平原,也穿过太行,我看见——

一个窗户里藏着一盏灯,一盏灯点亮了天边的朝阳。

写诗吧

秋声噤,瑟风起,日落苍山,木门紧闭,

如果你不再念及如花美眷,笙歌温软,那就——

写诗吧,流水似年,让流水将晚霞一寸一寸带走。

写下马匹百乘,寒鸦百只,那是深秋的第一批

客人,带着诗歌的情谊和内心的迷茫,写下——

胸中的小涟漪,纷纷的小思绪,清凉的小月光……

写下,从时间深处带来的百啭千啼,还有

司空见惯的生活前程,写下六枝野菊花,隐秘的

芳香带着六把竖琴,把世界之静美收入怀中。

时间潮湿,钢铁柔软,山川风物让位给一场

霜降,愈来愈开阔的平原,多像愈来愈广大的

内心,一个人与一首诗团结在一起,他就是爱——

写诗吧,如果你有很多悲伤,要放下,如果你

还有很多快乐,也要放下,连绵的诗句,只有无垠的

大海,才配得上它的慈祥,那庄重的,蓝色的……

江水动荡,人心辽阔,草木散漫,平原长安,

如果你有不深的睡眠与城府,有一颗闻鸡起舞的

心,就在这恰到好处的时间和地点,写诗吧——

南山有菊

南山有菊,体弱多病,还有那些打秋风的蜜蜂,

带着隐形的弯刀,披着透明的锋芒——

像一个个索命的凶手,更像一个个美丽的小天使。

南山有菊,在秋风里咳嗽,在霜寒里害羞,

还有突然来临的大雪,白茫茫的野菊,

白茫茫的相遇,如后浪推前浪,一波一波……

南山有菊,一尘不染,谁也不忍心将它碰碎,

眼睁睁地看着它,在风中就那样一点一点地

清瘦,蜷缩,干枯,连小蜜蜂也不愿多停一会儿。

南山有菊,生出潦草,悲凉无声,如一只一只

泪的蛹,长成一只一只疼的蝴蝶,并相互嘱咐——

“亲爱的,要好好生活,好好爱,一生一世。”

南山有菊,如沉浮的小灯盏,秋风吹过——

寒光闪闪,如尘埃之上的轻,黑夜里下的一场雪,

时光落地的声音,如失手打碎了眼中的星空。

南山有菊,一场秋风,十里雪白,二十里伤寒,

三十里的野菊花都要远走他乡了,我没有一朵——

全世界都给我了,却没有给我留下小小的一朵。

旧疾

谈不上深入骨髓,只是一小片疼痛和一小片泥泞,

隐藏在远去的岁月和过深的热爱里。只是——

青山之外,爱着那么多,爱着那些说不完的旧事。

那只是藏起来的小,藏起来的痒和软,被轻轻

嚼碎,敷伤时光,那只是那自己腾空,把你藏进了

深海,藏进千里万里之外,日日消磨——

山高月小,时光流离,被用旧的何止只是身体——

如果喜歡上一个旧疾,说明你爱上的是自己,

或另一个人的前世,说明你放不下俗世的悲欢——

如果这样,你即便把自己腾空,也成不了

怀抱大海的人,多出的或许只是一句叹息,

如果你将自己一点一点打开,打开旧的皮肤和

骨骼——

如果那高于天堂的幸福,是你的,那低于尘世的

耻辱,也是你的,微凉之日,你将是你自己的,也是

万物的,那些风,露水,闪电……都将成为你的良药。

年华逝水,长河落日,身体暗藏旧疾的何止一人——

那些从远方隐隐传来的雷声,那些草叶背光的一面,

那冰冷的火焰,那灰烬,有欢欣,也必将会有苦痛。

有人在朗诵我的诗篇

……多年来,这样的场景一再浮现,重温——

如果我窗台上的兰花开了两朵,如果在这个

安静的夜晚,有人一边追赶月光,一边朗诵——

我的诗篇,我一定能感到小小的疼,小小的忧伤,

像一枚针,只露一个小小的针尖,也一定会有人

沾着潮湿的露水,悄悄过来,与我相拥着——

走过岁月的尽头……多年来,我一直都是这样,

对自己说:经过的都有起伏,未知的都将迎面

扑来,它们可以这样细小、轻松和毫无意味……

……多年来,月色就这样流泻,安静如雪——

如果有风吹过我的身体,并带走了些什么,

那一定是我的诗篇,一定被你朗诵出了风霜——

那一定是一只晚归的鸟儿,多年来,一直远远地

站在枝头,低吟浅唱,仿佛故意压低了嗓门,

那一定是害怕我疼,害怕打扰我,惊动我——

……多年来,晚上的月亮像挂在墙上的镰刀,

但我喜欢,我觉得这月亮就是我一直想要的——

我觉得,被你朗诵的诗篇,就是我所有的白天

黑夜。

暮晚

不用风吹,秋天就来了,不用风吹——

一座树林也会起伏得像少女的胸脯,

暮晚,一条河流修正了自己的弯曲,而后滩开——

两岸细草中隐藏的翅膀一直安静着,一点也没有想飞的意思,

如果天空可以低一些,再低一些,会比薄暮更薄,

如果群山可以高一些,再高一些,也会比暮晚更晚。

——不用风吹,就是一片苍茫,暮色漫上了树木,

必将也漫过了草棵,如一团一团的雾气,摇晃,

欲醉,越来越宽阔,宽过了站在秋天的内蒙古。

暮晚,这是一个在众多词语里独自空旷的词语,

是恍惚,苍苍,婴儿一样的呼吸,在弥漫,

不用风吹,还是袅袅,缠绕,炊烟一样的湿气,洇散……

不用风吹,渐渐淹没了尘嚣,没有倒影的河流——

那些慢下来的船只,度你,度我,度这个无法

躲开的秋天,

和秋天里那一片小小的忧伤,小小的慌张——

暮晚,一些身影一闪而过,你是看不见的,另一些身影,

慢慢消隐加一道神秘的帷幔,你也是看不见的——

不用风吹,就把世界遮围了起来,如一层薄薄之尘。

乌鸦

清晨铺展着潮润,树荫高得可爱,三五片云朵,

被阻隔在不远的山上,几只早起的乌鸦,打着

刚刚洗漱的哈欠,翻过高架桥,扑向清爽的天空。

如幾个蒙面的词,追赶着什么,或许被什么追赶,

它们时不时聒噪几声,如连绵的咳嗽,或一串

惊动人心的密码,似乎要吐出旧疾,或者什么惆怅——

一只跟着一只,一声跟着一声,错落着,起伏着,

它们仿佛时有怨尤,也屡屡心怀悲愤,这么大的

世界,那小小的心跳,一个还能撞上另一个。这么——

微乎其微的小情绪,在这么大的世界,风一吹,

那身影,那声音,都会跌进我笔触所不及的苍茫里,

如几个有悲观主义色彩的词语,撒落到更远处——

但它们依旧早起,在光阴的上空,不厌其烦地

拨开乌云,它们比乌云更黑,连它们自己都在迷惘于

这生活的杂乱,仿佛它们还攥着大把大把的灰尘——

仿佛还有挥霍不尽的时间。风一吹,再吹——

日暮苍山,水绕小城,几只乌鸦用颠沛之心叼住了

晚秋的边角,看人间如何沉沦,想自己如何哀伤。

车站

没有人知道这个秘密,一座车站停在平原的怀里,

让来来往往的人群,感受着秋天的满与空——

你和它擦身而过,一定会像我一样,频频回头——

一座车站犹如一座寺庙,一个人在这里出尘,被另一个人

爱着,一个人在这里入世,爱着更多的人,一些心,

在这里忽然就碎了,还有一些心在这里也忽然就碎了——

都是一念之间,都是蓄谋已久,如秋天的河流,

风吹过之后,留下空洞,隐忍,凝滞,忧伤……

也留下温柔,缠绵,激动……世界就这样接近了真相——

一座车站,不需要回忆也不需要消失,就回到了尘世——

如那些窖藏的杯中之物,如一座时间之钟的加油站,

怎么也掩埋不住,那些旧事物不断吐露的新景象——

如烽烟散尽,山河渐远,时间的流水,将要在这里

歇息,洗去身体中隐藏的懒散,倦怠,和哈欠连天……

还要从这里出发,带着两地书,来来回回,悄无声息……

没有人知道这个秘密,一座空空的车站让你和我——

在午夜的同一个时刻,如此翻来覆去,不厌其烦——

像平原辽阔的夜里,那半弯的月亮,凉凉的,暖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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