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南自选诗

2018-08-10 07:11李南
诗选刊 2018年8期

李南,1983年开始写诗,出版诗集《妥协之歌》等多部。作品收入国内外多种选本。

时间松开了手……

跟风说起宿命。

给松柏弹奏一支离别曲

当我懂得了沉默——

大梦醒来,已是中年!

黄河淡成了长江

恩怨淡成了江湖上美丽的传说。

时间松开了手……

一座坟墓在后山,盯着我。

和我在一起

不要亮出你的权柄

不要向我通报你的官职

令人厌倦的谈话

不如小桥流水有趣。

把车开到半山腰吧!

和我一起望一望田野,村落

第一道曙光如何升起……

你也不必打问我的身世

这悲凉的记忆不应该留在你心底。

看美妙的晨雾在飘浮、在变形

将那不朽的一切重新命名。

询问

……你甚至了解一首诗的确立。

每一个命运背后,藏着的狰狞鬼怪。

而我,不过是这烈焰烘烤中

侥幸存活的那一个。

女神,你为何偏偏选中了我?

一粒砂的飞行。你相信?

难道我真能沿着干涸的河床,找到永恒

——那秘密的涌泉?

羞愧

我羞愧是因为分辨不出

二月和三月,泪水掉进酒杯的味道

是因为我每天吃神赐的米和蔬菜

却不如一棵香蜂草更有用

苍鹭斜斜地插进水面

天空长满银刺,幻觉将我和生活分开

羞愧啊!面对古老黑暗的国土

我本该像杜鹃一样啼血……

再有一年,我就活过了曼德尔施塔姆

却没有获得那蓬勃的力量!

这儿是外省,这儿是他乡

陕西是我籍贯,青海是我故乡

而这儿该把它叫什么?

公园里有假山

大街上挂满了标语

缓行的云朵偶尔会遇到彩虹

有时,我独自在洋槐下发呆……

这儿是外省,这儿是他乡

这儿既没有世亲也找不到仇敌。

帝王的墓——阳光下的小土墩儿

空气颤抖——誓死要把异乡人的野性驯服

唉,假如非要我给它一个名称

这儿,是最终埋葬我的地方。

唐古拉山

我们祖国的风景已经够美:

在宣传画册中、在纪录片里。

千里草原

遍地是被驯服的牦牛、被阉割的马群。

你游历过黄河和长江。

你知道时间与地理的战役。

——在唐古拉山:

只有天空胆敢放肆地蓝

只有卓玛才能唱出祖传的歌词。

因为你

因为你,

早春的紫罗兰提前开了。

因为你,

我有了奇妙的青春之旅——那梦中的梦。

因为你,

我不得不吸进空气中的尘粒。

也因为你啊,

我还能够在罪恶的人世间边走边唱。

灵魂需要蜜喂养

灵魂需要蜜喂养——

野花和丁香树——不如你的话语。

穷人只有斑鸠,寡妇只有小钱

四月——飘浮着柳絮……

我们一举起酒杯,就喝下了悔恨

音乐——代替了沉默

带上世界地图——到蜂箱跟前、到海滩邊

——灵魂需要蜜喂养。

在束河古镇

……到处是轻浮的游客

在店铺边戴起那可笑的毡帽。

只有你——土著人

向我投来了迷乱、狂野的眼神。

燕子用翅膀剪出了窗花

贴在天空,让我们仰望

三角梅探出客栈院墙

仿佛暗示着什么。

请给我一个灿烂的下午

让我把酒喝干,把自己点燃……

你用特殊的方式和我相逢

还将以特殊的方式与我再见。

诗歌和我

从陡峭的斜坡向我迎面走来

你和我,相遇在一个尴尬的年代

我们拘泥又凄凉

像秋风和落叶拥抱在一起。

不要给我戴上桂冠,只有荆棘

才配得上我的歌声。

我对你,充满影子对光的敬意

又好比工匠对手艺的珍爱……

我试图说出更多:山河的美、宗教里的善

人心的距离和哀伤如何在体内滋生。

你撒种——我就长出稻子和稗子

我们不穿一个胞衣,但我们命中相连。

夜宿三坡镇

我睡得那么沉,在深草遮掩的乡村旅店

仿佛昏死了半个世纪。

只有偶尔的火车声

朝着百里峡方向渐渐消失。

凌晨四点,公鸡开始打鸣

星星推窗而入——

我睡得还是那么深啊

我的苍老梦见了我的年轻……

泪与笑

巫师拥有咒语

屠夫随身携带剔骨刀

那至高者隐约在山林上方闪现

可是我……只有装满了泪与笑的花篮。

写诗

我写诗,长诗和短诗,失败的诗

不能发表的诗……

从一个人的伤口到辽阔世界的疼痛

从青春年少写到了老眼昏花。

常常,我在白纸或电脑前

迷失于词语的森林

而找不到一柄刀和一支枪。

偶尔,我也会走到窗前

看一眼雾霾中的北京城

它抖动着威严的紫色大袍,未能使我免于恐惧。

我也时常在古典和后现代岔路口

左右摇摆不定

更多的时候啊,我只听从女神引领

给草药加点蜜——把泪水熬成了盐!

诗歌的桂冠请你们去领受

我的野心不大:

在浩瀚的文字中留下,哪怕是一小行诗句

沉甸甸的——像金子。

生日

没有人记得这一天了

也不需有人记得这一天了——

生命中有山有水,有神的爱

我的心,已超越了这些凡俗小事。

还好,没有一根白发来要挟我

还好,我昨天破败的样子没有被今天看到。

我走进一家咖啡厅

卡布其诺泛起陈年往事:

在巴音艾力草原

我暗恋过一位骑手。

这些年,我培植屈服的韧性

喂养心中的鹰。

对于过去的岁月,

我有降卑之心和不敬之罪。

现在我查看香樟树漏下的光影

我终于可以从容地迈过夏天的门槛。

贵人

山穷水尽时,每当我回过头来

眼前总会出现花海一片。

形销骨立时

总会有人来取出我的绝望。

我生命中的贵人们啊

你们给我喂下治病的药片

你们转动我黑暗的锁孔

让我在苍茫的飞翔中,时高时低。

我时常惊叹命运的偶然

从前我迷信于星座学说,现在我知道了

是你、正是你差遣了这些贵人

向我抛下,一道道彩虹。

读卡尔维诺《美国讲稿》有感

写诗的人走了

乘坐他锦绣织成的飞毯。

论诗的人也走了

收起他那驱赶闪电的鞭子。

那个时代,读诗的人也在凋零

走向时间的尽头。

只有这些闪闪发亮的文字

还在。在世代读者手上流传

在山冈上倾斜的细雨中。

在某个清晨青花瓷的光泽中。

在一声惊叹中

为我给出了一个路标,和一条岐途。

现在,曾经

现在,我获得了这样的特权——

在文火中慢慢熬炼。

曾经厌恶数学的女生

曾经孟浪,啃吃思念的果子

曾经渎神,蔑视天地間的最高秩序……

现在,我顺从了四季的安排

屈服于雨夜的灯光

和母亲的疾病。

我终于有了不敢碰触的事物

比如其中三种——

神学、穷人的自尊心,和秋风中

挂在枝条上的最后一片树叶。

妥协之歌

远山挡住了自由

悲伤是没有父亲的遗腹子。

那么好吧

从今往后,我将把余生重新安排——

写简单的诗

过顺从的日子。

让傲慢融化为水滴

与江河一起流过这世界。

只穿棉麻,只听上帝说话

只在夜晚铺满柳絮

只在梦中和云南情人见面。

没有邮寄的信,就此化作灰烬

系好大地的纽扣

我经过的风景已经够多。

别人欠我的

一笔勾销。

我欠别人的

来世再还吧。

嘿!阴郁先生

很多人饮恨而亡

没有谁能走到爱的尽头。

阴郁先生,请一点点地清扫——

心中的毒素、阴影和积雪

种几亩熏衣草

造一所小木屋

给农民工的早餐,加400克纯牛奶

当一回魔法师吧

为孩子们倒出动画片、字母饼干和尖叫……

诅咒过的嘴唇也可以用来歌唱

——即使在黑暗又弯曲的冬季。

奢望

需要一道山坡

——斜斜的。

需要一座老式钟摆

——停止的。

需要一盒钻石香烟

——蓝色的。

需要一片草地和一个星空

需要把手机调到静音。

看月亮出来致辞

看秋蝉热烈地鼓掌。

还需要一个人

和另一个人一起看星星。

直到秋风渐起

直到露水打湿了裤脚。

偶尔说点什么

或者什么也不说。

鹿鸣湖上飞过一只灰鹤

湖底没有冲出恶蛟

湖面平静如已经订婚的女子。

白桦树缠绕蓟草,闪电出卖着色相

这里的盛夏如同河北的秋天。

寂静啊寂静

花伞无声地移动,电话不在服务区

空气中有足够的二氧化碳

使我们昏迷……

鹿鸣湖上飞过一只灰鹤

没有人预言它的前程。

听说这儿有神奇的马鹿出没

可是我们没有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