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野自选诗

2018-08-10 07:11北野
诗选刊 2018年8期
关键词:道义骨头

北野,满族,上世纪八十年代起在《人民文学》《诗刊》《十月》《中国作家》《北京文学》《诗选刊》《解放军文艺》等报刊发表诗歌、散文、随笔、评论等。出版诗集《普通的幸福》《身体史》《分身术》《读唇术》《燕山上》《我的北国》《上兰笔记》等多部。获“孙犁文学奖”、“河北诗人奖”、“中国当代诗歌奖”、“《诗选刊》杰出诗人奖”、“延安文学奖”、“《现代青年》年度诗人奖”等,作品收入多种选本,译为英、法、俄、日等文字。

贾岛

月色是一页旧信笺

半片草庐倾斜,撑不起零星霜迹

有一枝苦竹,斜出了天边

而门扉已朽,推敲,都是失声的闷雷

山深如谜,世浅如纸

终生四海茫茫,心有泥泞时

山问都是落叶风语

天鹅

荷叶有无限大的内心

它装下的舞台都浮在白云之中

对于希望的认识

就是不断砸碎幻影,然后把碎片捞出来

或埋进水里,反复埋

飞到高处看一看

发现更多的幻影仍在原地

天空或池塘

世界消逝的那些叫声,仿佛从梦中

传出,成为水底静止的部分

只有它的肉身不可理喻

喷着弯曲的水线,做了道德的游艇

书架

我现在只找大字本

读几页。想想这些:心里就凄苦

今生为什么会这样呢

书虫不会是同一只,嗜死,自古至今

透明的涣散的骨头

都变成了书签样的暗纹,遗传下来

我已经越来越看不清它们

浑浊的俗世,尚有时间洗一洗

而我,已经够不到俗世

一块石头放回长峡

瞎了眼的书生,沿着月色走回家

体内都是退远的沁凉的事物

我需要一瞬间的泪水

记住它们的模样,一辈子都不忘记

像记住心里无耻的屈枉

钟摆

钟摆嘲讽时间,也把我嘲讽

唯钟声不可辜负

它摸了我头顶一下,又摸了一下

就变成了幻影

愿我的劳役减少一些

我的负疚可以抵罪,它们正加深误会

你无法一一告诉别人

“世界无望,我很善良”

愿我在落叶和夕光里快快变老

愿后来者替我好好活着

那些茫然,那些缓缓离开的人影

都成了震颤的余音

暴雨洗出的面孔,果园里的花朵

顺着河流漂泊

众人说时代苦涩,而我

享尽了生者一个人无尽的欢乐

谢谢,在你金属的葵叶下

我黄金的头颅

正独自顶着幸福硕大的外壳

练习

你从墙里出来,好像来自前生

衣袖里装着冰凉的星空

“请提着灯,记住我消失过的脸庞

如果有消失,我在它之前

是泪水融化的灯光

它在那夜色里升起,拖着尾巴

慢慢坠向那无望之乡”

你在风声里敲击

敲击我在来世醒过来的心脏

“从波浪里涌出的人,和从花朵里

涌出的人,都是干净的

她有泉水的清凉,也有春天的芬香

如果我们重生

今天,我们就攥紧双手,先练习一场

肝肠寸断的绝望者的悲伤”

在生死的缝隙之间,就是我们

辽阔的世界,我们是它的狂风暴雨

也是它的鸟语花香

去冈仁波齐

一个土房子留住的胡杨

慢慢变成了树林,如果真的是树林

风声会比它更大些

羊群为其中的祭祀和生育大声叫嚷

尘土里的孩子,顽皮得像块石头

一去不回头的康荷尔姑娘

流着泪,嫁给了远处瞎眼的刺塔少爷

屋子里剩下的人,都老弱病残了

阿妈,你要好好活着

佛爷会照应你,即使人间都融化了

雪山也会还你一缕银光

一匹瘦马倒在路边,腐烂的车轮

滚下了山冈

磕长头的人,被路面紧紧吸住

白云抱住了光秃秃的山岗

盗匪抢不走怀里的银铃

只有死去的人才被抬上山顶

鹰隼会接着他的灵魂回到天堂

皮袍里的孩子无忧无虑

他选择此时出生,对于人间

这是有用意的

而扎达寺在遠处闪着金光

莲座上温暖的上师

正等着他赤裸的脚丫迈上台阶

此时只有雪莲和酥油

只有金顶上的祥云

才配得上他慈爱的脸庞

在世上

在世上,有人制造追逐

有人为霹雳痛哭,有人杀人取乐

杀到皱纹丛生,放下刀斧

就成了笑嘻嘻的活菩萨

有人亡命,在孤岛上生下一群小狐狸

用扁舟载去

像一首失魂的老歌

歌声里它们都长成了伤心的美女

使役者击壤,分派天下各地

有人为前世复仇

有人背负亡国的使命

有人跳进歌肆,有人走入后宫

有人在川西天天练变脸

有人不能忍受儿女被屈死

一把火烧掉了自己

就连手无缚鸡之力的清白女子

也想杀人

就给腹中婴儿一遍遍喂毒

我在暮秋节食

欲乘风归去,但月色晦暗,肉身沉重

像一场沉迷不醒的醉酒

燕山

从龙鱼陵向北,是我出生的斷崖

其中洞穴闪烁

无数火光,正变成星宿

视力偏东,莽汉轩辕坐在沉香木上

如同兴奋的新鬼

大野四合,火焰滚上树顶

正准备烧向那星空玄秘之处

濡水滔滔

在星辰和邑落之间

反复寻找死亡身后隐居的人群

而我选择沉睡

像莲花的化石一样,藏身水底

用一万年时光

把自己磨成琥珀透明的鬼魂

祭骨塔

战死者的骨头不宜曝晒

失国王子的骨头被夜色掩埋

骆驼渴死的骨头带着风声

出塞诗人的骨头

与月亮的骨架站在一起

一把刀的骨头

只剩下红缨络变白的影子

鞭子的骨头,赶着一群黝黑的牧人

穿过了尖叫的风沙

而散失在河边那些荧光闪闪的骨头

永远也不能回家

旷野

到这里来有什么道理么

这里装下的世界是无用的,它太大

大到寂静无垠,长风浩荡

其中的死者比生者赶路的速度快

庄稼无人收割的时侯

必有风声带走它们四散的魂魄

乌鸦此时成了内心孤愤者

它叫一声,树叶就落下一层

我心灵颤抖,传递徐徐而来的流水

其实我对生活毫无私心

这偌大的尘世,也无非如此

我只想对着无望的旷野大哭一回

我身体里的生存过于时髦,大而无当

像这个世界无意义的空旷

孤城

一个人走在旷野上

身子里像装着一座孤城

许多人围坐在那里

前世今生,都变成了一团乌云

挂在头顶

远处偶尔有云影靠近

就火花乱闪,像人世的裂缝里

飞出了另一群人

这让我相信保持孤立

始终是对的。一个人的沟壑

幽暗是它的底线

或者还有轰鸣,破碎的轰鸣

隐匿与变形,也是它必要的秩序

它教导我:坚持,爱或抒情

如果这些是背景

肉身里的王座,旷野上的悲伤

都会成为我心中的风声

澜沧江上

水里深埋着两岸的颜色

吊楼,芭蕉,雨林盖住山崖

波涛沿着山谷奔走

滚进水底的巨石,才能看清

大地上卷起的浪花

一条河可以接纳许多支流

一条河也可以悄悄穿越许多国家

如果它意犹未尽

就在晨光中一头冲进远方的大海

而远方是属于失意者的天涯

我那些年,正在河流上游

一个人做牧童,挖草根

把仇恨的种子使劲摁进石头

等着它在春天发芽

直到整个冰川塌下来,草地飞速移动

大海在远处发出怒吼

我才发现自己已经在人间长大

粗大的喉结锁住的闷雷

正在填满唐古拉以南的所有沟谷

幸福的细雨成了祭祀中的一个仪式

突然覆盖了喜悦的十二版纳

鱼群翻过春风中的河堤

茶马古道上的铃声,忽隐忽现

竹楼里的每一个王子都青春年少

他们在白云里和天使对歌

身体中堆满了孔雀五彩的羽毛

他们的心里旋转着澜沧江的波浪

而他们的背影已经进入了传说

种红木的人

种红木的人,不养老虎

身上也长不出猛兽的斑纹

他们只在高高的南糯山顶,抬头远望

细嗅隔世的大地上

飘出阵阵蔷薇一样的草木香

人活百年,是等不及它们长成树林了

种红木的人,只把心愿写进天空

等着它,返回一片绿色的光

缓慢的红木,需要三五百年的时间

才能成为尘世里的一件俗品

更多的时候,它们在世外

像处子一样生活

而植树人,根本就没想它能成为什么

大地只是需要它

需要它变成一个导游,领着一代代观光者

来倾听泥土和时光轮转的故事

倾听厚德载物的原理

和天空的身体里藏着的神奇密码

那一年大旱

那一年大旱,地里都冒了烟

囤长在沙砾上挖井,像打洞的老鼠

整整打了七七四十九天

等他爬回地面,除了提泥浆的

两个年轻人还有一口气

全村人差不多已死光

那一年绝收,草根树皮都被吃光

那一年收烟租的人死在路边

流沙把铜锣打得沙沙响

不埋仇人,用一把干草把好人盖上

其实不管是谁,老天爷一概都要收走

他派了一群秃枭和乌鸦

一阵风就把死人变成了雪白的骨架

只有老地主一家坚持着活下来

他用长工们吃剩的干粮垒了一堵墙

这些地主家仅有的余粮

帮他们度过了灾荒

那一年大旱,大地想换掉的事情

都在春风中一件件实现了

绳索

我一直被捆得紧紧的

这肉里的绳索——

金属的,皮革的,猛兽的,草木的

——它被归结为道义的闪电

我生活得那么平庸

从来就没觉得道义会捆住我

我蔑视道义

而今天,它却突然把我击穿

我无法摆脱它,我在世上苟活

我必须相信道义

仁义道德,男盗女娼,冠冕堂皇

一张大嘴不断换着概念

人群好像变了颜色

整个社会都顺着道义走

像非洲长廊疯狂迁徙的角马

互相踩踏,血肉模糊

弱肉强食才是野兽的本色

或者,我迷信的道义

和它是一个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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