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霁
他们一人背一个背篼,在岷山深处的陡峭山道上鱼贯而进。当然,他们背的不是柴火,不是萝卜白菜,而是服装、道具和乐器。县里的背篼剧团——刚刚上了电影纪录片,名气直追内蒙古“乌兰牧骑”宣传队,他们来到山寨,在老祖宗的规定之外,给白马人送来一个额外的节日。
汽灯被木杆子高高挑起,比篝火、油松和箭竹雪亮百倍,是白马史无前例的照明。演员虽然只十几个,但全部是俊男靓女,刚进寨子就像外星人一样被围观。节目丰富多彩,并且不像白马人没有乐器,只凭嗓子清唱——他们有扬琴、琵琶、笛子、二胡和手风琴的伴奏。这些古里古怪的东西,发出的声音闻所未闻,太动听太悦耳,差不多就是白马人想象里的仙乐。
观众里三层外三层。连邻近人家的楼上廊道、墙头、柴垛,都挤满了人。寨子里的小学生门格瓦斯,汉名门朝友,和几个小伙伴爬上了开满繁花的梨树,虽然有一束树枝影响视线,他们还是看得如痴如醉,好些时候都忍不住大呼小叫。
节目不少,但是他只记住了一个曹迪塔——剧团里唯一的白马帅哥。也许,因为是在白马的寨子里,给了他最多的出场机会。记得那天,大部分节目都有他,包括几个舞蹈、一个对口快板和小合唱。
白马人都有歌舞天赋。也许是环境太严酷,生存太艰辛,他们晦暗的生活太需要用歌声来照亮。因此,歌唱在他们生活中不可或缺。他们的歌都是口头代代相传,会唱很多歌的人,就像继承了丰厚遗产一样牛逼。如果再加上一副好嗓子,能够活跃于各种场合,他们就像神枪手、庄稼把式甚至德高望重的巫师一样受人尊敬。
因此,那个有天生的好嗓子,并且帅得一塌糊涂的托洛加小伙子曹迪塔,让门朝友羡慕死了。
机会竟不期而至。并且,它来得太快、太不可思议,几乎可以定义为神迹。
还是和背篼剧团相关。那次,学校抓住空当,请剧团的艺术指导陈定刚到学校给孩子们办讲座。陈老师讲得生动,深入浅出,还让几个孩子站出来唱歌跳舞,他现场点评。被老师指定,站出来给陈老师表演的孩子,其中就有门朝友。
时间过去了几个月。门朝友差不多已经把陈老师忘了的时候,他又来了。这次,他带来的不是背篼剧团,而是解放军的宣传队。门朝友没有想到,他不但可以看解放军的演出,而且还要他当主角,和他们一起演出。因为上次,他边唱边跳,给陈老师表演了他六一儿童节表演过的《小司机》,他就记住了这个嗓音高亢清亮、身材匀称的孩子。平武刚刚发生了大地震,解放军是来慰问的。为了体现军民团结,鱼水情深,体现战天斗地的精神,临时加了舞蹈《草原英雄小姐妹》,由地方出一个小演员合作演出。也许是事情紧急,顾不了那么多,居然把男孩子门朝友选出来演妹妹玉荣。他的龙梅姐姐当然是解放军。她是部队新招的文艺兵,他一直记得,她姓唐。这个比他大四岁的漂亮“姐姐”来自北方,一口好听的普通话,刚见面就塞给他一把水果糖。于是,“唐”在他心中成了好甜的一个姓,他把她叫糖姐姐。
陈老师和一个解放军叔叔指导他和糖姐姐排练了一个下午,晚上他们就上场了。还是在曹迪塔他们演出的坝子里,门朝友在家门口完成了他演艺生涯的首秀。
没有想到,他与“未婚妻”会以这样的方式见面。
她叫女女,九岁,就站在她自家门口。她白袍子,红腰带,圆盘毡帽上也插了三根白羽毛,有一点神气活现。他到沟里,是因为农历八月,三天农忙假。燕麦、大麦和荞子收割了,即将耕冬地,村里让他们这些小学生到地里拾麦穗。麦穗拾到她家下面,同学阿布先看见了她,说,快看啦,你老婆出来啦!于是,他终于知道了自己未来的老婆是个什么长相。
给他定亲,是阿爸和阿妈背着他进行的。那天,他们神神秘秘,提了两瓶绵竹大曲就去了沟里。自耶里沟五里长,沟口是门朝友所在的大寨,沟的另一头是小寨。小寨十几户人家,包括央东。央东是阿爸的好朋友,打猎的搭档。他们你来我往多年,因此,阿爸他们进沟并不奇怪。只是第二天起床后,他发现他们宿醉未醒,脸上挂着得意之色,看他的眼光怪怪的。
几天以后,课间操。住在沟里的同学阿布和格多瓦,拦住他问,你哪天进沟去看老婆?说话时,两个人一脸坏笑。
这时,他才恍然大悟。
定娃娃亲是白马传统。孩子十二三岁时,男方父母就会带上定亲酒,到他们属意的女孩家提亲。如果女方家长同意,就会高高兴兴收下男方的酒,并且当晚尽可能将这酒喝完,一醉方休。门朝友十二岁,正是娃娃亲的标准“婚龄”。他们学校已经定亲的同学为数不少,甚至未婚“夫妻”在一个班上学的都有。
站在女女家门前,他心情复杂。懂事以后,他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并且暗自期待。现在,他们站在三四十米远的距离上,好奇地相互打量。她的现身,像揭开了一个天大的秘密,满足了他最大的一个好奇心。他看清楚了,他未来的老婆长相不错,很清秀。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女孩,让他有了几分作为男人的骄傲。不过,他跟着解放军宣传队在县里巡回演出了十来天,他的眼光已经不再是普通的农村孩子。他記得分别的时候,“糖”姐姐摸着他的头说,弟弟好好学习,过几年也当解放军。但是,父母给他定亲,意味着他的未来已经和一个农民绑定。这也让他有几分失落。
参加全县的演出。定亲。这是他十二岁那年的两件大事。心血来潮,他在家门一侧的路边栽下两棵毛白杨。
至少在当时,他认为两件事都意义重大深远。两棵树,那是一个少年的结绳记事。
小学毕业,十六岁的门朝友已经是大小伙子了。他长得牛一样健壮,也开始像牛一样在生产队干活。阿爸只知道喝酒,喝高了就唱。好些时候,夜深人静的寨子,只有他一个人忧伤的歌声在飘荡。孩子多,穷。他能够给门朝友的,只是给儿子遗传了一副好嗓子。他说,幸好你那次在乡里演了节目,不然,女女家哪里看得上你?
是的,现在好运已经将他忘在了一边。他的好嗓子只有过年、红白喜事的聚会上,因为唱酒歌才被人们想起。
还好,不管怎样,铁板钉钉,女女已经是他的人了。谁都明白,最多两年三年,就有一场隆重的婚礼等着他们,然后,生儿育女,组成自己的小家庭。自古以来,一代一代的白马人,都是这样走过来的。门朝友认命了。有女女,似乎命运还不算最坏。
十八岁时,门朝友更加人高马大,成为生产队长;女女十五岁,出落得越发水灵娇媚,如同一朵带露的沃惹(杜鹃花)。那时公路已经修通,就从沟口的寨子边经过。沟里好多户人家也搬了出来,沿路而居,包括女女家。
还是挣工分吃饭的年代。大山里的白马人,自然在大山上劳作。女女娇弱,情窦初开。在河边背水、山上砍柴、打草,挥汗如雨时,偶尔也幻想有一只有力的大手,帮她一把。门朝友能歌善舞,但生产队长的职责搁到肩头,也就没有了风花雪月、柔情缱绻,只知道一天风风火火,带头干活,哪里顾得上女女?话说回来,就是有时间,离结婚早着呢,成天与女孩子厮混在一起,像只发情的小公马,岂不让人耻笑?
但是,另有一个小伙子出现在了女女面前。他叫玛格,门朝友的亲表弟。他十七岁,英俊、聪明,并且初中毕业,学历比小学毕业生门朝友高出一截。总之,是玛格而不是门朝友,在女女最需要呵护的时候,伸出了温热有力的手。那一刻的女女,一定是把自己放進了《夫妻双双把家还》那样的场景。男耕女织,挑水浇园,这不就是她所理解的生活本义吗?
那天,门队长检查生产,经过一块玉米地。远远地,他看见女女与玛格隔着一行玉米并排锄草。玛格总是将锄头越界,先锄了女女前面的草,再锄自己面前的草。女女的锄头不过是做做样子,时不时侧看玛格,含情脉脉。收工了,他们真的像夫妻双双把家还一样走在回家路上,旁若无人地说笑。
先前的流言被证实,门朝友蒙了。毫无疑问,女女的心已经不再属于他。他该怎么办?
刚刚跌进痛苦的深潭,就像是神要专门将他拯救——南海舰队征兵来了。当兵,转身远走,把自己从伤心之地拔出去,是他再好不过的选择。他想起了他的糖姐姐。
山神叶西纳玛保佑,门朝友在全县几千人的海选中,如愿成为白马人中的第一个海军战士,这让他骄傲。当门朝友穿着水兵服,给已经小碗粗的两棵毛白杨施了肥,浇了水,告别山寨时,得失相抵,差不多已经消化了失恋的痛苦。他对女女的歉悔视而不见。她给他写信——就像当时绝大部分白马女孩一样,不识字,请人代笔,还附上了照片。他不屑,置之不理。
我成全你们行不?他在心里彻底地埋葬了他的“初婚”。
山寨越来越远,新兵蛋子门朝友,扑进了一个与家乡迥然有别的世界。他第一次坐上了火车。不过,那是拉猪拉牛的闷罐车。虽然打扫得干干净净,似乎牲口的气味尚存。没有厕所,只在车门边拉了一根粗绳子,拉屎拉尿,都在那里。白马人靠山吃山,在野外拉屎拉尿是常事。但是,这样的“露天厕所”,对他还是不大不小的考验。车厢咣当咣当,摇晃剧烈,蛇一样在隧道里进出,乍明乍暗。他背靠着那根绳子,屁股被寒风吹得发麻,就是拉不出屎来。好在军列不停,风驰电掣,他可以一拉就是几十公里。好不容易,火车终于停在兵站。车门咣当咣当打开,新兵如潮水泻出。他们憋久了,迫不及待,也不分男女,见厕所就钻,吓得女厕所里的女孩子躲在蹲位里不敢出来。吃饭人山人海,怕慢了掉队,人人争先恐后,连水兵帽也成了盛饭的碗钵。
刺激,新奇。当可以感觉到微腥的海风吹来时,门朝友更加兴奋不已。
白马人都相信,他们的远祖来自南方,来自海边。因为,白马女人胸前都要挂鱼骨牌,以海螺、贝壳为饰物。门朝友也是信的。现在,到了海边,他竟然有回到原乡的感觉,更信。当他们下了火车,在广州黄埔港登上开往汕头的“鼎福”号轮船时,这种感觉更加明显。船到深海,轮船摇篮一样晃悠,新兵们晕船,吐得翻江倒海,他却在甲板上兴奋地看风景;当战友们毫无食欲,痛苦地看着饭盒里的海鱼时,他却胃口大开。那种鱼叫巴浪鱼,十几厘米长,肉乎乎的。战友们吃不了,他学雷锋,帮他们吃,一条,又一条。这么好的东西,过去哪有机会吃到?现在,大吃特吃,享福呢。
新兵训练结束,分到连队。外线班,喂猪,炊事班,他干什么爱什么,年年都得到嘉奖。
时光荏苒,转眼就是三年。秋天,一个星期日,炊事班长门朝友去市区采购,在角石公园旁的轮渡码头排队买票。票价只有两毛,轮渡却半个多小时才有一班。
不经意一瞥,他看见几步远的前面,在两个小伙子的暗影里,一只黝黑的手迅速从一个姑娘的白挎包里取出。他的血一下子就涌了上来,吼一声“抓小偷”就往前冲。在与姑娘平行的瞬间,他还在她肩上拍了一下,以示提醒,然后继续狂追。小偷是三个人,旁边打掩护的两个,腰上鼓鼓囊囊,显然有刀。但是他一身浩然正气,不管不顾。小偷是当地烂仔,只十六七岁,瘦骨伶仃,穿的是塑料拖鞋;门朝友脚上穿的是军用胶鞋,猎豹一样强健,也像猎豹一样迅猛。没跑多远,他就将已经光着脚板的小偷鸡一样拎了回来。一看他的气势,小偷的两个同伙受到震慑,悻悻地站在远处,直到来了警察,才悄悄溜了。
小偷交给了警察,钱包早在树丛里找到。作为光荣的人民解放军战士,好事不留名是本分。因此,他趁大家不备,瞅空子闪人了。
稍后几天,门朝友正在炒菜。大热天,厨房里闷热得透不过气来。他穿背心系围腰,汗流浃背,用大铁锹在大铁锅里翻动着几十斤瓜菜。随着铿铿锵锵的锅铲节奏,他愉快地唱着才学会的《我爱这蓝色的海洋》。没办法,白马小伙子就是爱唱,也能唱。电影插曲他听两三遍就会。他正唱得忘乎所以,冷不防一个声音响起,谁在唱?门朝友回头,腾腾热气中,见一个首长模样的人站在那里。他感到自己惹祸了,慌忙放下铁锹,啪的一个立正,报告姓名。正要接着检讨时,首长已经自言自语着什么,转身走了。
几天时间在忐忑中过去。这天,他又汗流浃背地炒菜时,连长跑来通知他,马上去师部。他问什么事,连长说好事呗,快去。
来到师部,找到一个会议室,看他炒菜的那首长正在给三十来个人讲话。原来,他就是政治部主任。部队要组建文工团,在场的都是他选来的文艺人才。那天,他本来是去考察另一个战士,路过炊事班,偶然发现了他,于是打草搂兔子,顺便将他也收于麾下。
散会,大家乱哄哄地往外走,兴奋地叽叽喳喳。突如其来的好事把门朝友砸晕了头,走得梦游一般。突然有人扯了一下他的衣服,回头,立刻让他脸红到脖子——那是一个姑娘,并且那么漂亮,漂亮得让他不敢正视。
姑娘见他愣了,歪着头,微笑着说,你忘啦,那天在轮渡码头……可是,你一眨眼就不见了。
他回过神来了,她就是那个被偷的姑娘。是他那异族特征,让她过目不忘。
就这样,在文工团,他还没有报到就给自己预备了一个美女朋友。
她叫丽。
短暂的培训之后,他们就开始到处演出了。基地、边防小岛,都去。观众从五六人到上千人不等。文工团一共三十人,男女各半,每个人都身兼数职。他主要唱歌和跳舞。他唱的都是当时流行的歌曲,比如《祝酒歌》《我爱这蓝色的海洋》和《西沙我可爱的家乡》之类。独唱、合唱,双人舞、集体舞,他都有份。
他的主打是《再见吧,妈妈》,双人舞,伴奏带里有他的独唱。和他配对的女舞,正是丽。她是唯一的汕头人。
和丽相处的日子,那是他最美好的记忆。人们常常认为广东不出美女,其实不然。至少,潮汕还是不乏美女的。据说,当初林立果选美,就将这里列为重点之一。在门朝友眼里,潮汕美女的代表,除了丽,还有谁?她不但身材高挑,有極好的曲线,而且还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一笑,脸上就现出一对浅浅的酒窝。
丽除了跳舞,还兼任乐队成员——她擅长扬琴、二胡和手风琴。她不但漂亮,而且善良、细心。他衣服扣子掉了,总是由她缝上;衬衣汗湿了,她一次又一次强迫他脱下,帮他洗。爱,就在这些细节里,悄无声息地生长。
但是,他命里注定和她无缘。那时,已经不再从战士里提干。考军校,他连题都看不懂。尽管当兵六年八次受奖,看起来他曾经无限接近过海军军官的梦想,最终,还是功亏一篑,止步于普通一兵。最后,百万大裁军来了,一声令下,文工团裁掉。他又坐“鼎福号”,到广州黄埔港,再坐火车回到四川。等着他的,依然是岷山深处,是他出生的白马寨子。
精彩了一阵子,他沿着来路,返回原点。
角石码头,汽笛声里,丽一只手与他紧紧相握,另一只手拽着他的背包带,泪如雨下。
他说,我不能害你。我回到大山里当我的农民,你到部队幼儿园当你的老师。认命吧。
说完,他抽回自己的手,扭头就走。上船、进舱,他一直没有回头。
六年了,毛白杨即使在他的视线之外,依然没日没夜地长,已经碗口粗。抚摸粗粝的树干,他就像摸到了自己受伤的内心。
但是,外人却没有看到他的落寞。恰恰相反,神气的海军,神秘的舰队,文工团的经历,让他仿佛是才从电镀槽里捞起,周身都闪着金光。过去他当小学生就崭露头角;现在,他从遥远的南方回来,显得更加气质不凡,是真正的艺术家,名副其实的白马歌王,走到哪里身上都落满姑娘们的目光。
再次在家乡演出,还是在那个坝子,乡里组织的新年晚会。那晚,没有照明,只有篝火。碗口粗的树棒子叠架着,烈焰缭绕,如金红的旗帜在夜风中招展,将坝子照得亮亮堂堂。人们也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也挤在廊道,坐于梁架,骑在墙头,坐上柴垛。当主持人介绍完毕,门朝友在人丛里站起,接过麦克风,掌声早已稀里哗啦响成一片。他用白马语唱《酒歌》,也用标准的普通话唱《西沙,我可爱的家乡》。歌唱的大部分时间,他都望着夜空,像是要摘下那枚金晃晃的月亮。熊熊火光在他脸上一闪一闪,照亮他忧郁的微笑。
生活的神奇就在于充满变数。门朝友至今不清楚他是怎么当上文化专干的。他还不知道什么叫文化专干的时候,背后的各方角力早就开始了。最终好事砸到他这个懵懂的局外人头上,让很多人大跌眼镜。也许,还是与陈老师等人的推荐有关?是因为白马这个民族乡太需要一个像他这样的文化专干? 也许,干脆就是山神叶西纳玛终于惦记他了,将好运抛给他?
1987年,白马的族属问题引起有关方面的注意。全国人大副委员长、社会学家费孝通亲自到白马考察。文化专干门朝友,当兵六年,连汕头话都说得很顺溜,普通话在白马人中更是无人可比,理所当然地成为向导和翻译。考察结束,费老一行从平武到绵阳,准备返京。当晚,绵阳市委书记在宾馆设宴饯行。觥筹交错之中,席间唯一的白马人门朝友,仗着酒胆,以一曲原生态的白马《酒歌》献给客人。他的歌唱赢得满堂喝彩,更让另一个重量级客人瞪大了眼睛。
他就是刚刚从白马山寨采风回来的中国音乐家协会主席、著名作曲家吕骥。
吕骥从这个白马年轻人高亢而纯净的歌声里感到了他的歌唱天赋。他当即对书记说,小伙子有难得的好嗓子,建议市里好好培养。书记深以为然,马上将文化局长叫来,当面敲定,将门朝友送到四川音乐学院深造。
就这样,门朝友创造了白马的历史: 在白马人中,他第一个进入部队文工团当演员,第一个到音乐学院深造,也第一个成为正规歌舞团的专业歌手。因此,他也是第一个无可争议的白马歌王。
绵阳歌舞团位于涪江河堤内侧。原来的河堤已扩建为滨江广场,歌舞团被挤到一边。广场下层车道西侧,从一个暗无天日的口子进去,豁然开朗处,一处居民大杂院模样的地方,就是现在的歌舞团了。这幢七层大楼,当年还说得上气派,是市里重视文化建设的标志性工程之一。现在,它躲在周边楼盘的巨大阴影里,显得很落魄。因为院团改制,歌舞团解体,演职员退休、改行,星散而去。一个单位,停止了运转,就像一个人心脏停止跳动,失去基本的生命体征,破败立刻变本加厉。
院里的坝子只巴掌大,挤了一二十辆私家车,包括老门的吉利。从车与车的缝隙间侧身而过,拐进一个巷道,中段是一个公厕,浓烈的尿味扑面而来。到尽头,与一个废弃的服装道具仓库相对,有一个小门,打开,就是门朝友的家了。
门朝友是第一个定居大中城市的白马人。他曾经下决心要融入城市。虽然他已经结婚,妻子介门早是乡村教师之女,漂亮、能干,也能歌善舞。但她与女女比,文化也好不到哪里去。路途遥远,聚少离多,心越隔越远,话越来越少。最终,二人分手,他把自己从寨子里连根拔出。
他后来和歌舞团一位叫燕飞的歌手结婚了。他魁梧,燕飞娇小。那些年,人们经常可以看到她坐在自行车后座上,揽着他的腰,由他驮着飞快地穿街过巷,活像在演出小鸟依人的情景剧。那之前,他们都住顶楼的单身宿舍,分别都在夜总会唱歌。有天,夜深回家,燕飞说好饿。门朝友转身骑车就跑。他几乎跑遍全城,终于在即将打烊的小食店买到一笼包子,送到她手上。燕飞原来是川南一家军工厂的工人,也是那个城市的著名歌手。但是,她老公只是普通工人。企业破产,心情很坏,就常常打老婆。当燕飞再一次被打得鼻青脸肿的时候,她忍无可忍,坚决离婚。随后,她被绵阳歌舞团作为人才引进。他们曾经多次合作唱《纤夫的爱》。那一笼热乎乎的包子,让她看到了他比纤夫还要淳朴的心。燕飞经常笑着数落他,你一笼包子就将我收买了。
在歌舞团二十多年,出场不计其数。他得过全国少数民族歌曲大赛四川赛区的大奖,由本土音乐家陈定刚作词作曲的《酒歌》,经门朝友演唱后成为白马音乐经典。尤其是和燕飞的婚姻,二人比翼齐飞,似乎是一对绝配。那时,肯定也是他最惬意的时光。
但是,在城市,在专业演出团体,在尽是人精的汉人堆里,他并没有找到美好的感觉。
致命的还是艺术。他是声乐演员,但他更是白马人。自由率性,奔放不羁,是白马人的天性。白马人的歌,没有人作词、作曲,更没有曲谱。同样一首歌,每个人都在继承,每个人也都在自由发挥,不同的人就可能唱出不同的版本。吕骥听到的,就是天籁,是原生态,是门朝友无拘无束的歌唱。而歌舞团,似乎忘记了他是白马人,没有人按照他的民族背景和个人条件去挖掘他、打造他。一会儿唱帕瓦罗蒂,一会儿唱蒋大为,一会儿唱李双江。唱他们时,门朝友总摆脱不了白马民歌的惯性,音准、节奏,总会成为别人眼里的瑕疵。他也参加男声四重唱。但是,他嗓子高亢,声音个性太强,总是难以融合。这样,他被边缘化就在所难免。
最丢脸的事情发生在一个县城。富丽堂皇的礼堂,喜气洋洋的新年晚会,现场直播。一首专门为这个县量身打造的男女声二重唱,昨晚才新鲜出炉,是今天的亮点。但是,事到临头,出场的男歌手不来了。成了热锅上的蚂蚁的领导,急召老门出征救场。领导说,词曲都不熟悉?没关系,反正有原唱录音,你上去对口型就行了。
老门的压力,被领导几句话就释放了。上就上吧,歌舞团的面子要紧,这是一笔不大不小的生意呢。
老门和搭档信心满满地走上了舞台。音乐声起,他做足表情,为全县人民绽开灿烂的笑容。但是,前奏一过他就傻眼了——没有放出原唱!原来是后台倒磁带过了头,将有原唱的部分倒过去了,放出来的只是没有歌声的伴奏带!对口型、假唱,蒙混过关已经没有任何可能,领导的鬼主意立刻败露。老门和配对的女歌手被僵在舞台上,现场直播还在进行。歌舞团及其领导,尤其是门朝友和他的搭档,丢人现眼到像是连内裤也被扒了,赤条条地站在一个县的聚光灯下。
这是老门最后一次登台。他的演艺生涯,最终被定格在一个最耻辱的点上。
在与领导大吵一架之后,他主动争取去当了司机。从此,他躲进了那辆五十铃轻卡的驾驶室,就像一只惊吓受伤的蜗牛,将肉身缩回壳内。
老门在收拾行囊。其实,也没有什么好收拾的。
這是租借歌舞团的一个单间,底层,没有窗子,室内开了灯也亮堂不起来。两张沙发一横一竖,呈L摆放,占据了大半空间。房间高仅两米。原来是隔了一个阁楼。一部简易楼梯,笔陡地从门口架上去,遮住了后面的电视机和冰箱。爬上楼梯,昏暗中,一张床隐约可见。
他原来的家就是头上的三楼,是和燕飞作为双职工分的福利房。
就像不相信他会和燕飞结婚一样,大家也没有预料到,他与燕飞在一起生活了十几年之后,居然会分道扬镳。但是细想,性格、文化背景和生活理念,还有民族心理,差异明摆在那里。并且,燕飞当红,老门落魄。哪一条,都可能成为他们婚姻崩盘的导火线。
不过,他们的分手还算平和友好。离婚后,主动把房子留给前妻,算是他对燕飞最后的一次呵护。
几个大蛇皮袋敞开,像几张准备吞咽的血盆大口。门朝友是准备搬家的,但是寨子里用得上的东西,其实并不多。四季衣物,几双鞋,洗漱用具。此外,就没有什么非要不可了。几张歌碟扔了,几本流行杂志扔了,最后,索性连有他参演的电视剧磁带也扔了。一个干瘪的蛇皮袋,就将拎走他的家。
当年,他空手告别寨子,带着白马歌王的荣耀和对艺术的梦想来到城市;而今,他提前退休,草草结束了演艺生涯,也是空手重返寨子。如果说带走了什么,也只是那一身病——糖尿病和高血压。
他拒绝了朋友出车相送,因为他坐别人的车是必晕无疑,必然吐得昏天黑地。他不想折腾,更想简单。回去,就是过一种简单的日子,活在一堆简单的关系之中。
他当然是归隐。但他不知道陶渊明,不知道王维,更不知道什么严子陵。无须王者归来,无须隐居修行。他只知道寨子里空气清新,饮水干净,吃的是自己养的、自己种的。他的病需要寨子,他的心更需要寨子。他可以种菜,可以钓鱼,可以养鸡,可以爬山散步。他可以完全把自己还原为一个地道的白马人。
开着吉利,他轻快地走在回白马山寨的路上。这是真正的轻车熟路,老马识途。
寨子已经在望,那两棵毛白杨已经长成二人合抱的参天大树,像两个巨人,远远地在向他招手。
也许,他注定了只属于寨子,就像这两棵树。
责任编辑 张 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