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韵
其实,写这篇散文的初衷,我已经在文本的结尾部分说过了。
四年前,我做了外婆,有了一个体重三斤二两的小外孙女。她妈妈,千辛万苦保胎,结果还是早产。三斤二两的小家伙,一出生,就住进了医院的保温箱,身边没有一个亲人。小小的婴儿,不知道什么叫妈妈的怀抱,什么叫亲人的抚摸,孤独地,躺在那个小小的玻璃箱子里,每周,只允许家人隔着玻璃窗探视一次。玻璃那边,几十个也许更多的保温箱里,哪个是我的小宝贝?没人告诉我们,且孩子们的位置还常常更换。我只有站在窗前,在心里大声喊叫——
“如意,你别怕,姥姥来了,我是姥姥啊,姥姥在这儿呢!”
如意,这是我给她起的小名。我对女儿说,“要是男孩子,我就不起名了;要是女孩儿,小名就叫如意吧。”
果真,如了我的意。是个小小姑娘,比拇指姑娘大不了多少啊。
这个拇指姑娘,一生下来,还没有来得及品尝一口母亲的乳汁,就被迫成为了一个小战士,单枪匹马,和人生搏斗。一会儿,被陌生的大手拎出来,去做身体扫描;一会儿,又被拎出来,去做脑部核磁。再一天,某个时辰,还是被拎出来,小小的脑袋,让冰冷的器械紧紧夹住,检查眼底的发育。她是否曾害怕地大哭,还是小声抽泣、抵抗,亲人们从来都不知道,那是只有她一个人独自去面对的人生战场。然后,到了每周探视那天,家人们总是被告知,这个孩子,哪里哪里有什么状况,将来,可能出现什么什么问题……这些问题,不要多,真要出现一个,大人们都会被吓死。为了不让我们吓死,我们的如意,这个勇敢的小姑娘,一天一天,努力地,挺过来了,努力地,长好了原本应该在妈妈肚子里长好的一切,回家了。
起初,她的安静,让我惊讶不已。怎么会有这么安静的孩子?饿了,湿了,不哭,不叫。再一想,我的眼泪就下来了:是保温箱里的生活经验,告诉她,忍耐、忍受,是人必须承受的命运吧?她这么小,就学会了在生活面前咬牙。
而千里之外,我的母亲,她的太外婆,也正在经历着无尽的病痛的折磨。我恰巧看到了,生命的两端,起点和终点的悲壮与惨烈。而过程呢?让我悲伤和绝望的是,这个过程,对于我罹患阿尔兹海默症的母亲而言,已经丢失了,灰飞烟灭了。我的母亲,丢失了自己的记忆,更丢失了用语言表达的能力。我母亲多难却也丰富的一生,在她人生接近终点的时候,变成了一片空白,一片混沌,一片巨大的无垠的黑暗,滔天的黑暗。
这彻底的遗忘,彻底的泯灭,比所有的磨难,都更让我恐惧和害怕。
一个个体的生命是這样,一个民族呢?
所以,我记录。在我记忆尚存的时候。
责任编辑 王 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