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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个故事发生在1974年。那一年,对于中国南方一座小城市来说,是一个不同寻常的水利建设年代。前两年,此地区遭受百年难遇特大旱灾,人们为了引水灌溉百万亩农田,把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城市身边的那条小河上去了,小河是长江的一级支流,有个好听的名字叫黄柏河。人们先在小河边修了一条渠道,过两年又在小河上建一座大坝。于是,无数支民工队伍从家乡出发,以民兵连队为最基层单位,打着红旗,扛着铺盖卷,提着粮食,带着劳动工具,浩浩荡荡向黄柏河进军。
那年仲夏,千年沉寂、万年荒凉的黄柏河一下子要接纳上万人,要紧的事儿是生活,要紧的东西是用于烧火做饭的柴草,还有搭窝棚安身的事儿,栋梁也好,横梁也罢,檩条、椽子,站着躺着的都是木材,用木材就得上山去砍柴。人们搭完窝棚还得弄张床啊,捡几块石头丢地下,上山去砍来树棍棍搁石头上,再铺上些竹叶和杂草,然后把从乡下家里扛来的破棉絮铺上去,如此这般才好睡觉。上山砍柴可不是件容易事,特别是从常枝县平原地方过来的农民工们,他们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见到大山呢!他们站在黄柏河的岸边,只要抬头望一望两边的山,就觉得那山高得像两扇巨大的、阴森森的铁门,上耸云天,下锁河流。很多时候,云雾环绕人们的腰际,人们仙人般在云层中飘升着,根本就望不到山顶,只望到半山腰,厚厚的云雾早已经模糊了双眼。白云虽然流动着,好慢啊!慢得凝固在远近的风景中,也凝固在望山人的身边,望山人伸手抹一把眼睛,竟然能甩出一串水珠的响声来。一只只穿云破雾的鹰鹞从河流上空掠过,发出的啼啭,应和着山里的声声猿嚎,还有不时从深山里边传出来的怪嚎,让人们不禁毛骨悚然。但民工们不得不向深山进发,他们像被捅破了的马蜂窝,飞出数不清的蜂,爬向黄柏河两岸的山。很快,深山里真正的马蜂窝被民工们捅掉了,捅掉马蜂窝的民工们,一个个头青脸肿地退回窝棚,大部分被治好了,个别人还真被野蜂蜇死了。
大坝坝基不远处另有一条支流,支流一边是耸立的高山,一边是狭窄的河滩,滩坡上零星地居住着几户农民,种着几片蔬菜地。建设指挥部负责大坝基础的几个营,主要是常枝县的人马,全部顺着支流河滩搭建窝棚。九九所在的这个连队称五连,四十多人,是由常枝县某公社的几个大队组成。连队开进黄柏河的头两夜,指挥部把五连安排在当地农民家里,夜里几十人挤在一块儿,蚂蚁似的占据了农民家的所有房屋。第二天清晨,连长就带领大家上山去砍柴。
九九是“文革”中成长起来的孩子,在那非常时期,勉强混了个高中毕业,在乡下算得上半个知识分子。他本名叫严西九,爱读书,爱搞点儿小发明,摆弄无线电,照着书本装一台小型柴油发电机什么的,就有人叫他老九,当然那是臭老九的贬义,九九纠正别人的错误,让人叫他九九。
大队里安排,每家派出一个硬劳力出远门搞建设,九九的母亲把两个儿子叫到跟前,问谁愿意出门,做弟弟的九九抢着说:“就让我出门吧。”
母亲说:“我就晓得你会抢!”大队里修渠道,公社里派人修铁路,送粮食去城里,只要能见见外头的风光,九九没哪一样不抢。这一次,母亲问:“你,吃得了那份苦吗?”
“妈呀,你不晓得,这次是黄柏河,听说要建起一百多米高的大坝来引水,将来管我们大宜昌多半农田的灌溉。上黄柏河的队伍很多,我兴许能捡点儿文明活儿干。”身体孱弱是九九的短处,他明白,但他却有些天真、浪漫的想法,“妈呀,听说工地上还要演戏呢,那次公社里演戏,故事不是我编出来的吗?”
“儿呀,你只管想好事儿呢!”母亲左瞅一眼小儿子,右瞟一眼大儿子,他俩岁数相差不大,身体上哥哥却比弟弟壮实。九九身高不足一米六五,瘦瘦的不说,胸口凹进去一个碗口大的窝,瘪咕拉叽,苍白的额头下架着一副近视眼镜。母亲实在不忍心让九九出门。
九九却执拗地说:“妈,我就想出去逛逛。”
这是九九的大实话,他从小就不安分。母亲转念,这孩子好奇心强,人灵活,也许还会找到跳出农门的机会,就让他出去逛逛吧。
没过两天,五连就依靠自己的双手搭建起了两个窝棚,便从农民屋里搬出来住进了窝棚。有的连队被分配上大坝了,五连的任务是继续砍柴,他们要砍许多的柴给后续部队搭建窝棚。连长便把任务布置下来:“除开檩条、椽子和木模外,每人每天还要砍二十捆柴火和杂草。”二十捆啦,我的天!九九的双腿直颤抖。提锯子、抡斧头、捆扎柴草,这都不是九九体力上能胜任的活儿,他还有一个左撇子的大毛病,就算面前柴草成堆,他还得寻找些葛藤把它们捆扎起来,而葛藤比较硬,心灵手巧的民工们,多半用韧性棕叶迅速编织成一根根麻花状的绳索,用绳索来绑扎柴草。九九的左撇子老半天也难于编出一根长绳索,有时好不容易编好了绳索,捆绑东西也不利索。九九晓得,任何事,好开端是成功的一半,可刚来工地,从哪儿去找什么文明活儿?这不,从开始他就落后于人、输于人,九九很着急。
与九九相反,五连的秦大碑(绰号)却生得五大三粗,人称有一把好力气不说,做事又麻利。在家乡大队里,秦大碑就是连长眼里的红人。这来到黄柏河,一个连队算是小麻雀,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分配干活儿,吃喝拉撒全得连长管理起来,连长生出三头六臂也管不过来,就把秦大碑当成得力助手。事先连长就交代秦大碑,让他带一带九九。这几十个人,都是连长带出来的人,当生产大队长的他,对连队里每个人的长短处多少有点儿谱。安排铺位,连长就把秦大碑安插在九九旁边,说是一帮一,一对红。这样从一开始,秦大碑就把自己当成救世主似的,心里存着一份要帮助九九的念头,眼神里却有几分对九九的不屑,于是他把换下的臭袜子扔九九的铺位上,让九九去给他洗袜子。
九九虽然胸窝儿干瘪,这并不影响他心里的货色比别人少,凭什么让我给你洗臭袜子?你的大脚丫子怕是长脚气流毒浓流脏水,脱下来的袜子比狗屎、牛粪还臭。这满窝棚里的人,当面怯着你,背地里却有人骂你不是,我给你洗了臭袜子,我就在这满窝棚人跟前丢了脸。
“凭什么让我给你洗臭袜子?”他一个劲儿地问自己,问着,他闷声闷气,把臭袜子扔回到秦大碑的铺位上去了。
有一次天黑了,连长带领着大家在山上砍完柴草,一个个都扛着或者背着柴草下山了。九九一个人坐在剩下的两堆柴草跟前暗自发愁。他的左撇子笨得要命,那会儿怎么着也捆不拢柴草。原来他码的柴草堆总比别人小,别人的五堆,他得分成八堆,不仅堆头多,他生怕捆不拢,拢上捆绳后总要多打几个疙瘩结。那晚他感觉又落后了,就着急,越着急,就越捆不拢柴草。他好恨自个儿不争气,发脾气,咬胳膊,把左手腕咬出了一圈牙齿印,都紫肿着呢。偏是他一抬头,就看见头顶上的树枝在摇晃,细一瞅,两条青绿色的蛇绞缠在一起,两条猩红的蛇芯子几乎同时朝向他发射出攻击信号,他“哇”的一声退到一边,继而泪水流淌在两腮。他抹着泪左顾右盼,喧闹了一天的大山突然寂静下来,唯有几只硕大得令人恐怖的老鹰,在他的头顶上盘旋,声声悲鸣,他如果不在刻把钟内将脚下的柴草扛下山,夜雾就会像敌人,从四面八方抄袭过来,他就会被围困在深山里了!他打算放弃那几堆柴草,尽快徒手下山,又实在迈不出艰难的退却之步。是啊,怎么样的吃亏难受,也要咬着牙干活儿,至少要跟大家一样,每天完成一个标工,如果有一天破坏了这道底线,就会有第二天、第三天,那就会坐跷跷板似的朝着落后分子的方向坠去。
秦大碑不声不响地来在九九跟前。
九九刚才还朝下山的道路望过一眼,看见他扛着好大一捆柴草走在最后。显然,他是半路上丢下自己的柴草,朝被甩在山上的九九走来的。
九九有点儿难堪,赶忙扯了衣袖抹干净脸上的泪水,感动地抬眼望着秦大碑。
秦大碑伸出一只脚,踏在九九身边的那堆柴草上,“给我洗袜子吗?”
九九说:“你让我做别的事情行不?”
“你没个硬朗的身板子,又是左撇子,能做什么事?”秦大碑踏在柴草上的腿神气地抖了抖。
“我给你刷饭碗行不?”
“你想得轻松!”秦大碑冷笑。
“我给你洗衣裳行不?比袜子难洗呢!”九九那会儿需要秦大碑的帮助。
“我就要你洗袜子。”秦大碑把自己的拳头送到九九眼皮子底下,晃了晃。
秦大碑的拳头黑亮、刚硬,在五连里,他就用这只显示威风的拳头去征服人。早晨上工迟到早退的人,晚上熄灯后还在悄悄说话的人,乱采乱摘农民瓜果的人,只要看见他伸出这只拳头,行为上就会有所收敛。
“我,我把馒头分一个给你吃行不?”九九为想到这个办法而高兴,脸上有了笑容。
秦大碑捏紧的五根手指头展开了,他揪了一把九九的耳朵,“你小子咬到牙巴骨犟!” 突然,隨着他脚下发出“哗啦啦”的声响,那堆柴草滚蛋了,滚落得遍地都是,乱七八糟。
九九的脸一时涨得青紫,“你、你破坏我的活儿?”
秦大碑黑着张脸,“去,捡回来。”
九九想,那会儿山上只有他们两个人,闹不好,秦大碑会像对付一只小鸡似的掐死他,只好乖乖儿,把被掀翻了的柴草一根根一把把地捡回来。除了不给秦大碑洗袜子,别的事他拿他无奈何。
秦大碑望一眼天空,转瞬,天就会变成一口巨大的黑锅盖下来,他说:“行,我今儿让你一次,分给我一个馒头吃!”秦大碑边说着,边把被他自己踢乱的那堆柴草收拾拢来,然后从腰间抽出两根棕叶绳,三二下子就把两堆柴草给捆得结结实实。
秦大碑扛着大捆柴草走在前头,九九扛着小捆柴草紧跟在后头。
九九后悔了,每天早餐总共才两个白面馒头,分一个给别人,自己就填不饱肚子!洗一双袜子多简单,不过是拿不下脸面。想想,饿肚子混个全标工值得。他与小月初识,小月就问他,“一天能干几个标工?”他老实地告诉小月,“一天能干一个标工。”小月说:“一天一个标工,跟我一样咧!”九九跟着问自己,你还不如一个姑娘咧,特别是在小月跟前,他觉得有点儿丢脸。小月好似瞅到他心里去了,反过来安慰他说:“一个标工就完成了基本任务,也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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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九来黄柏河没多久,就认识了小月。一个下着大雨的日子,连队里放假半天,九九戴着斗笠壳去营部找一个老乡,路过小月她们的窝棚时,小月正端着一大木盆水朝门口泼来。九九的裤脚一下子被淋湿了半头。九九正要骂人,姑娘笑吟吟的一张脸跳入他的眼帘。九九朝窝棚内望去,立刻明白,窝棚内正在发生着常见的漏雨现象,他毫不犹豫地径直钻进窝棚。果然 ,棚顶被雨水挖了个天窗,地下稀泥乱浆,三个姑娘可怜兮兮地挤在两张床铺的角落处,棚内唯一干燥的地方。九九卷起被淋湿的裤脚,对泼水的小月说:“我来给你们修补。”小月和几个姑娘都笑了,“你,耐得活儿吗?”姑娘们这一笑,倒把九九笑腼腆了,眼不斜视,直直地望着天窗说: “你们去找一架木梯来。”小月和另一个姑娘复转身,很快就抬来了木梯。这时九九又说:“哦,不,我先去找一样东西,你们稍等一会儿。”很快,戴着斗笠壳的九九,手拿一大块油毛毡回来了,他爬上木梯,用右手在棚顶上东拉西扯,没多长时间,居然把天窗封了个严严实实。
他从木梯下来时,雨渐渐下小了。那三个姑娘儿难得逮着个半天休息日,到镇上购买生活用品去了,窝棚内只有小月和九九。两个人距离很近时,相视而笑,未开口说话,双双都红了脸。这姑娘圆脸盘,头顶一双牛角刷,双眸好似清澈的潭水,又深又亮,笑起来就变成了弯弯的月亮,瞬间勾走了九九魂似的,心里怦然乱跳,浑身竟有使不完的劲儿。他不敢紧瞅姑娘,转移目标,瞟一眼土泥巴地面,发现有两处水洼子,便拿起木盆来舀干净洼里的水。小月赶紧找了只破碗,两个人又干起窝棚内地下的活儿。干完活儿,九九的脸上溅满了泥浆。小月见状拿过一条白毛巾递给九九。那是一条用旧了仍然雪白的毛巾,从农村出来的孩子很少见到这样的雪白,九九感叹,“你是……”
小月说:“我们是同一个营啊,自然,我也是常枝县的人。”
九九说:“你的毛巾真白!”说着,用毛巾揩了一把脸,生怕把毛巾弄脏了,轻轻地揩了一下,但他准备将毛巾递还给小月时,又收缩回来,再揩了一下脸,这一下揩得有点儿夸张,身体产生一种从来未有过的膨胀感觉。九九应该离开女子连的窝棚了,却在心里替自己寻找理由多待一会儿,他也想到营部有十条戒律的明令,其中有:“不能少一个人,不能多一个人。”前者指避免牺牲,后者是指严格管理男女接触,以防恋爱生育。但他想,我这会儿可是正大光明的,谁问起我,我都可以坦然地告诉他,“我在替她们补雨漏呢!”为什么不多待一会儿?于是,九九和所有初次遇见动心的姑娘一样,恨不能把自己身上的干劲,心里的货色全都抖搂出来。九九的货色是什么呢?高中生。他还有一个在城关教书的舅舅。舅舅家里有一个小巧玲珑的竹制书架。他在城关念书的时候,没事就爱朝舅舅家跑,到了舅舅家,就爱从书架里抽出小说来读。往往是借一部书,读完后还一部,再借一部,这样,九九也读了五六部名著了。那会儿,九九就给小月讲《西游记》里的故事,孙悟空、唐僧、猪八戒、牛魔王……小月竖直耳朵听得出神,这鼓励让九九讲得更带劲,事后九九回想,他居然能把故事讲得如此连贯动听,心里又对初识的小月怀有一份感激之情,这使他两人的关系有着进一步发展的可能。
那个下雨天,九九待在小月的窝棚里,直待到女子连队吹响吃饭的口哨声。
后来九九发现,所谓女子连,其实是上面以便集中住宿和管理,从常枝县各连队里抽调集中在一起的姑娘。她们的窝棚距离五连不到两里,同样安置在大坝坝基不远处的那条小支流河滩上。不过要想经常见面却是大难题,大坝基地人如蝼蚁,即便偶尔能相遇,也是各干各的活儿,不敢多搭讪。可是人这颗情种,要么不生情,一旦生情就有蚕丝般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思。一天傍晚,难得的晚霞将黄柏河西边河滩染红的时候,九九顺着河滩朝下游走去,小月顺着河滩朝上游走来,他俩相遇了。那会儿,河滩上还有不少上晚班的人,他俩没有说上几句话,只是都想摸摸对方上工的规律,因为工地上是日夜三班倒。自此他俩,上白班的时候,就这样好似偶尔,却又是有预谋地在河滩上相遇,匆匆见一面。
夏末,九九所在的这个营部,又出了一件人命关天的大事,四连连长派出去砍柴的民工失踪了两个人。指挥部派人去大山里搜山,人们花了三天时间,漫山遍野地搜索,没有发现任何吞噬生命的迹象,倒是在山谷谷底一隐秘处,发现了一具被截去双腿、千疮百孔、非常年轻的尸体。从血流过的断腿部位可以判断,那孩子的双腿是被凶猛的野兽给拖走了,疮孔则是飞禽们恶毒的嘴给啄出来的。显然,那孩子就是四连的民工,他从高处跌落至谷底,不是悬崖绝壁,而是阴险的洞穴。可是人们费尽心机,也找不到那口洞穴的入口。有民工描述他们与失踪者分手之前的情景说,起初他们也很害怕,因为这是他们寻找的一座新山,也是黄柏河最高的一座山。他们五六个人相约着一块儿爬山,刚爬到一道很宽的山坎上,就被一丛丛野竹给分开了,他们钻进野竹林以后,就像进了迷魂阵,好不容易钻出来了,有的喊答应了,就会合了,有的怎么也喊不答应了!他们就担心出事了。这事儿很怪,之后指挥部派出的搜山人怎么着也找不到那片竹林,竹林本身是一片虚幻?还是被民工们给砍伐了?这始终是个谜!那年头,上万人一下子涌向黄柏河,和坐落在河流两岸的大山,该留下多少后人难于读懂的谜,又有多少谜,还没来得及找到它的出处,就被建设者们激情的浪花给淹没了。
从此,黄柏河畔,那离大坝不远处最高的一座山,被人们称为鬼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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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坝基坑作业炸炮死了人,放飞车死了人,也有个别民工为抢标工抄近路,坐缆车被甩死,这又发生了民工们上山砍柴死人的现象。工地上纷纷传说,说死者分尸八块,双腿喂了狼,凄惨之极,这使建设工地上一下子变得寂静了,人们的激情也因频发事故而渐渐消失。许多人又开始想家了,来自常枝县平原的民工们,多想爬上一座山,站在山巅上,望一望家乡大平原,朝着家乡大平原呼喊一声——我的家乡、我的妈妈啊!这种蔓延在工地上的不良情绪,指挥部自然有所明察,但不能因为任何事故或者现象而贻误战机,指挥部确定的战斗目标是: “一八零,一台机组放光明!”也就是说,大坝一定要在来年春夏汛期之前抢出水面,以防汛期的破坏。于是指挥部又提出了新的战斗口号: “学英雄、赞英雄、赶英雄、超英雄!”并且不断在工地现场寻找英雄,树立起英雄人物的光辉榜样来。
搞政宣的干部们在工地上找到一个英雄人物,名叫许生公,讲的是老故事。那是在另外一个工地上开凿天井工程时,有四个民工坐吊篮,下到十几米深的天井中去点燃了导火索。他们上来时,起吊吊篮的绳子却忽然断了,四个民工同时坠落到井底,都不同程度地受了伤。那时候,井底的各处引线正在吱吱燃烧,一旦引线烧完,几十门炮同时炸响,那四人将会粉身碎骨甚至灰飞烟灭!
一时间,井上井下,喊声、哭声乱作一团。千钧一发之际,路过此地的许生公纵身一跃跳入井底,当时就折断了腰骨,浑身是伤,无力行走。硝烟弥漫之中,他坚毅而镇定,凭感觉和听觉,艰难地爬向那几处正在燃烧的导火索,将它们一根一根地拔出来,化险为夷,避免了一起重大人身安全事故。指挥部让许生公脱产去作“英雄模范事迹”的报告,让他去每个营部讲故事,讲了一个多月,讲遍了整个工地。同时期,以连队为单位,每个星期都要将本单位的英雄人物上报指挥部,指挥部不仅仅要给突出的英雄人物颁奖,还要让政宣部以小品、诗歌朗诵、快板,各种文艺宣传形式再现英雄事迹。很快,沉寂了几天的工地又热闹起来了,工地上的高音喇叭每天都在报道各连队的施工进展速度,获得红旗的数量,评选出的英雄模范人物。
那年月,年轻的民工们心里像有一团火,雨水淋湿了,太阳出来,晒干了的柴草又燃烧了,熊熊地燃烧。许生公来五连讲完故事的当天,九九就很感动,心里有些想法,想找个人说说。他在河滩上又等来了小月,他与小月见面后的第一句话是:“许生公来我们营讲故事了。”
小月兴奋感慨地说:“明天来我们连呢。” 小月接着又问:“你们与他合影了吗?”
九九摇头。小月说:“听说一连全体与他合影了,好羡慕咧!”
九九很奇怪,“他们有照相机?”
小月摇头,那年月,对农村孩子来说,照相机是个什么概念并不清楚。小月转移话题,“九九,要是你遇到那样的危险,会不会跳下去?”她的眼睛迅速地扫视他的身体。
九九对自己瘦弱的身体特别敏感,这是被人窥见短处的难堪,他的反抗就十分强烈,“现在我跟前没有危险,对你说我敢跳,你相信吗?”
小月就笑了,“没想到你这么认真!”
九九这才说:“是男人就应该跳下深坑!”之后两人扯了一会儿其他话题,九九又绕回“跳深坑”的话题上来,他说:“在建设工地上想当英雄,不至于人人都去跳深坑,撲灭导火索,总有别的活儿能干出英雄业绩来!”
不久,九九就成了连长的跟屁虫子,挑土方,他总要三步并两步地赶上连长,好在倒完土方回挑的路上与连长搭讪几句话;吃饭也瞅着连长什么时候端起碗,他就什么时候拿起筷子;甚至于晚上,连长去野外撒尿,他也会被惊醒,也会有尿的感觉。有一天,连长夜起,他夜起;连长赤膊条胯去野外,他也跟到野外;连长撒尿,他就从短裤头里掏出小雀雀。连长奇怪地瞅着他,“你怎么突然变了个人,巴结我?”
九九单刀直入地说:“我看你的活儿太多了,可不可以让我分担?”
连长就笑了,“连长的活儿分给你,你想当连长?”
九九说:“我瘪咕拉叽的,敢有夺权的贼心吗?你把管账的活儿给我做,不是少操一份心嘛!”
夜太深沉,连长看不清九九的表情,但他一巴掌落在九九肩头,拍出厚重的响声,然后摸着自己的脑壳哈哈地笑,“也是啊,你好歹也是连里的知识分子,我怎么不好好用人呢!行,我就让你当五连的事务长。”连长想了想又说:“我不会让你白干活儿,今后多给你半个标工。”
九九当上五连的事务长。一个小小连队的事务长,不过就是管着少则几百块,多则上千块钱,主要是指挥部下拨的标工钱,和连队里的伙食费用。这件事对九九来说,却有非常重大的意义,这是他争取来的力所能及的活儿,有了这份活儿,秦大碑就不敢把臭袜子扔到他床头了,他也不用挨着饿分一个馒头给秦大碑吃了。每天多半个标工,这是多么让人快乐的事,连长一天也才干一个半标工,秦大碑有把好力气,顶起天也才二个标工。按一个标工四角钱算,今后,他一天可挣六角钱咧。比钱更重要的是前途,水利建设是从上至下各级领导重视的事情,凡参加水利建设的人,都具有优先加入共青团、共产党的条件,家乡公社里,在参军、招工、培养干部等方面,都要翻开水利建设这一光荣页面,看重民工们在建设中的突出表现咧。
九九第一次从连长手里接过许多的钱,就用深情的眼光瞅着连长说:“请连长放心!还有……”感激之情使他把冲到嘴边的话咽下肚,他想今后一定要好好干活儿,决不辜负连长对自己的信任。钱搁哪儿最保险呢?他脱下旧棉袄,摸了摸夹袄里面的小荷包,荷包里已经被五张十块纸币塞满。那五十块钱,是舅舅给他的,他在中学里当语文老师,舅舅说:“工地上吃不好,你用它买点儿零食吃。”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钱。母亲从他身上扒下旧夹袄,找一块深蓝色的卡其布,连夜给他缝制了一个小荷包。母亲缝好荷包后,习惯性地拿着旧夹袄抖了抖,然后给他穿上身。母亲这才把那五张钱折叠好了放进荷包里去,还不放心似的,再次翻开衣裳的前襟,把自己的五根手指头送进荷包里去抠了抠, “这下紧巴了,不会漏出来的!”那会儿,九九就嫌荷包太小了,装不下连队里的上千块钱,那就装进黄军包里去吧,他把钱装进黄军包里以后,才觉得包包是最合适的保管工具。军包上用鲜红的油漆书写有“为人民服务”五个大字,多长志,多提神啊!自此,白日里,那黄军包就没有离开过九九的身体,不论干什么活儿,他总是把军包斜挎在他的肩背上,晚上睡觉呢,他就取下军包当枕头,每夜钻进被窝里,他就要先数一数钱,算一算当天的进账和支出,然后小心翼翼将钱财放回军包里去,同时放进去的还有一部小说《红岩》,这样的枕头厚实软和,他很满意。
九九安排好这一切,坐在被窝里,拿起母亲给缝制了荷包的夹袄,瞅着那个小小的荷包出神了,他又想家了。他想双肩瘦削、额头早生皱纹的母亲,眯缝着双眼在木子灯下穿针引线的情景;想起各连队在城关里集合出发的那天,母亲和哥哥赶来送他的情景;还有舅舅,那天,九九已经爬上插着红旗,载满民工的敞篷货车,很快就要出发了,在学校里搞完升旗仪式的舅舅,才匆匆地跑过来,手里挥舞着一部书,就是他现在正在抽时间读的《红岩》。还有一盒粑粑,那种用钱买来的粑粑可好吃,他长这么大,也只有在舅舅家才吃过几次。母亲第一次送儿子出远门,真是千叮咛万嘱咐,她们不怕儿子在外面吃多少苦头,谁都晓得搞水利建设靠肩挑背扛,就得吃苦,什么样的累活儿、苦活儿、脏活儿你都得扛起来。但工地上不断传来死人的噩耗,这要命的事儿,她们放心不下呀。
母亲说:“九九你上工地,不要坐吊缆车啊!”
九九答应一声,“嗯。”
母亲说:“这眼睛可是要长好,不要踩着哑炮了啊!”
九九说:“妈你放心,这不刚给我配了好眼镜吗?”
母亲还在搜肠刮肚地想,想了好一会儿又说:“听说上山砍柴很危险,说山上有老虎、野猪,还有狼呢,还有,砍柴的时候一脚踏虚,就摔到深谷里去了,死过人的!”
儿还没出门呢,妈的心就已经被牵得远远的了,九九的眼眶红了、湿了,“妈,上工地干活儿那么多人,大家不都是要好好活着的!”
九九想,来工地几个月,夏尽秋来,该写家书托人带给母亲了,让她放心,他们五连主要干的活儿是大坝基坑,挖土方。他没有坐吊缆车,没有排哑炮,砍柴是每个星期一次,全连队一起突击干的。现在他比别人还多干了一份活儿呢,当事务长不累,不过是要有责任心,但可以多出半个标工来啊!
尽管指挥部有“不能多一个人,不能少一个人”的明令,又怎能阻隔那成千上万人的队伍中,男人和女人们萌动的春情呢!似乎人们发现了河滩边是个谈情说爱的好地方,经常傍晚的时候,就有男女们在河边散步,自然不可能并肩而行,多半是一前一后隔着一段距离,偶尔走拢说两句话就闪开了。
这种情况,使九九和小月改变了见面的时间,改成上夜班期间,清晨在河滩边匆匆见一面,一周才可能有一次机会,还要伪装。可不,那天小月胳膊弯里挎着只竹篮子去河边洗衣裳,她去得太早,蹲在一堆大石上,手握棒槌随意地敲打着,衣裳洗得漫不经心,时而转过头,朝着下游的方向望一眼。不过后来,九九从哪个方向走来,她却一点儿也不晓得。九九走到她身后,四下顾盼,河滩上静悄悄的,他就大胆地跨上石堆,再跨几步拢到小月身边,用一只手蒙了她的眼,另一只手捏自己的鼻子,瓮声瓮气地问: “猜猜我是谁?”
小月说:“还有谁,臭九九!”她掰开九九的手,搬起一塊大石头,压住了漂浮在河水中的衣裳,就站起身来望着九九笑。
那个年代,农村成长起来的孩子,比较寡言,心里炽烈的爱情都从笑意中流露。河风劲吹,晨雾早散。小月身上除了内衣,只穿着一件藏青色的灯芯绒夹衣,嘴唇被晨风吹冻成了乌紫色,九九看得很清楚,“天凉了,你还穿得这么单薄?”
“你不也是只穿一件衣裳吗?”小月瞟一眼九九的身体,就瞟见了他斜挎在肩背上的军包,“包里什么宝贝疙瘩,从不离身?”
九九说:“你猜猜。”
两个人已经走下大石堆,九九瞅着小月乌紫的嘴唇,情不自禁地伸出手,让自己的手掌心轻触了一下小月的下颌。说来在家乡村子里,也有美丽姑娘喜欢他,可他却没有感觉,用母亲的话说,他还没玩醒呢。与小月在一起,也不知为什么,就想亲密接触,复而四面扫视,河滩上的雀尕儿零零散散,好不闲适;天上有几只老鹰在雾云中时隐时现,稍远的地方才有人影。这样一个静悄悄的河滩,静悄悄的早晨,一种寻找温暖的本能感觉,在他身体内如泉而涌,但或许,一只长着无数双眼睛的队伍会突然冒出地面,冲散只有他们两个人拥有的河滩,和这美好的早晨。他扔给小月一句话,“你追我,追上我,才会告诉你!”说完这句话他就跑步而去。
那个早晨,九九的军包里装着两样东西,一样是《红岩》,一样是五连当下的全部钱财。他当然乐意,把这心爱的东西在小月面前显摆。那个早晨,小月没有追上九九,九九没来得及对小月讲述,自己如何当上事务长的故事,后来就发生了一件带给九九致命打击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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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清晨九九醒来,照例坐在被窝里数钱,他发现晚上数过的一千二百五十块,仅仅只隔了一个夜晚,却变成一千二百块了,当夜并没有进账和支出,五十块人民币不翼而飞,真奇怪!九九以为自己数错了,把那些百块和十块的人民币翻去覆来数了上十次,还是少五张十块的人民币。他不想把这件蹊跷的事情一下子闹大,等到大家都去工地了,一个人留在窝棚里,掀翻了枕头、被窝和铺盖,把棉絮下的杂草翻得稀巴乱。他还怀疑是秦大碑搞恶作剧,把秦大碑的床铺也搜索了,怎么着也寻找不到这丢失的五十块钱。九九着急咧,五十块可不是个小数目,抵一个人两个多月的标工工资呢!他突然想起,晚饭时也不知吃了什么闹肚子,肚疼且拉稀。人们夜里撒尿,只要掀开草编的门帘就撒起来。屙,得多跑几步路,不然第二天让人踩脚底了,就会遭人骂娘。九九爱干净,不仅多跑了路,跑得远,还拿着手电筒寻找了一个坑凹的地方。想到这里,他心里才踏实一点儿,沿着夜里寻“茅坑”的路线,来来回回寻了几趟,甚至连路边的野草都翻起来了,未发现任何迹象,倒是发现自己那会儿好像是急疯了。他夜里出门没有背包,难道独独五张十块钞票会飞起来,随他飞出门?九九就向窝棚里那十九张床铺一一投去怀疑的眼光,他无法锁定在哪一张铺位上,当下就决定把这个情况向连长汇报。他拿起夹袄,又不放心地掏出里层小荷包里的钱数一遍,舅舅给他的钱完好无损。他正准备花去这笔钱的一部分,给小月买礼物呢,买一条花手巾、一支钢笔,还是一支小电筒,他不知选择哪样好。瞬间一个念头窜出脑门,九九我太爱这份工作了,何不拿自己的钱补上去。如果那天九九如此做了,就没有我今天的 《山高树大》 。当然,九九最终也不会那样做。他想这十九个铺位的主人,也许就是他们中间的一个人是小偷。这事儿不报告给连长,不严查打击罪犯,就是纵容包庇姑息养奸,想想真可怕!这小偷有今天,就会有明天,有一,就会有二有三……
之前,五连有个叫张伟的小子,采摘了农民的柿子,他不单单是采摘一两个自己吃,而是脱下身上的外裤,用裤筒子装了两袋驮回窝棚与大家分享。当年上万人涌向黄柏河,民工们几乎没有蔬菜吃,更别说水果,有民工哪怕在地下捡起一颗青辣椒,也馋得直流口水,自然出现乱采乱摘现象。周围的农民就上指挥部来告状。告状和要求赔偿的人多了,指挥部就让各营部加强管理。张伟可不撞到包上去了,连长还没有处罚他,秦大碑先向张伟伸出了铁拳头,不是捶打对方,而是别出心裁,他让人把那十几个柿子用铁丝串起来,将铁丝挂在张伟的脖子上,赶着张伟去游街。黄柏河上所谓的街,就是沿着河滩上的高坎儿走一趟,路上经过沿河搭就的每一个工棚。这件事遭到了九九的阻拦,秦大碑押着张伟没有走到半里路,九九追上去,当着大伙儿的面,跟秦大碑讲道理,说,你这么做岂不是给人上墨刑,让人永世不得翻身吗?大家都给九九帮腔,说营部要通报,连队里要扣标工,一件小事儿,已经给他自己惹下一身狐骚,我们就别再作难自己人了。九九自从当上事务长,大家都把他当成连队里的红人,连秦大碑也对他刮目相看,不敢再分九九的馒头吃,更不敢把臭袜子扔九九的床头上了。九九的阻拦有道理,秦大碑不得不半道收场。不过丢钞票这事儿,九九的第一个怀疑对象就是张伟,但他很快否定了,张伟驮两筒子柿子回窝棚,事先他自己连尝都没尝一个,他不过是想讨大家喜欢,热闹一番罢了。
正在严整纪律的风头上,五连丢失五十块钱,岂能不严查,连长组织了案件调查小组,他和秦大碑,另一个民工是小组成员。连长把事发窝棚里除九九以外的十九个人一个个叫去,叫到河滩上单独谈话,说什么“坦白从宽、隐瞒从严”。说什么“人不怕犯错误,就怕不知错,不改错”。还给谈话对象许下诺言:“只要老实交代问题,我保证代表五连给你保密。”谈话时只要有秦大碑在场,他就会朝对方横鼻子竖眼,时不时抬起他那黑亮、刚硬的拳头,在每个嫌疑对象眼皮子底下晃幾晃,这样连长来软的,秦大碑来硬的,也没有一个人交代出偷盗行为来。
按九九所言,头天晚上他还数了钞票,第二天清晨就差了五十块,那么只有一种可能,就是这十九个人中,有一个人寻着夜里爬起来撒尿的借口行窃。行窃的时间,必须是九九去野外方便那短暂的工夫,这么说,这个人是通宵未眠,伺机行事喽。全连队里的人,不是同邻也是同队,谁不认识谁呢?每一个人的脸上几乎都写着淳朴憨厚。人们在地里田头干活儿,谁家不是敞开门户?从来也没有过偷鸡摸狗的动静,这事儿说来也真怪啊!
连长感到纳闷时,就有人给连长打小报告,说他看见过九九,在河滩边与一个姑娘闲逛。还出馊主意说:“这些小年轻,出门见世面了,想着姑娘了,心能不野吗?”连长想想也是,村子里不也有喜好吃糖果,喜好赶场子的姑娘吗?一个外地人赶场子盯上她,给她买了一包糖果,扯了一段布料就把她骗走了。这男女一拢堆,也许就会拢出复杂来。过两天,那人又给连长打小报告,说九九的棉袄内有一个小荷包,还说他捏了捏那荷包,硬硬的,恐怕就是五张十块的人民币,九九哪来这么多钱?建议连长搜身。连长当即制止了打小报告的人,“谁让你去摸九九的荷包?谁是暴暴儿啊,贪了钱不转移,等着你去搜身?这话不许再对第二个人说。”不过连长想的是另一个问题,九九主动从自己手里抢事务长的活儿,跟屁虫跟了半个月,是否当初就怀有不良动机呢?这读书人也许就比别人多一份心眼儿。说实话,连长比较喜欢九九,九九识字,爱读书,还爱摆弄无线电什么的,村子里第一台柴油发电机就是他照着书本装好的。这孩子会干龌龊事吗?连长的心情很矛盾。
连长打算静观动态时,五连丢失钞票的事儿,被人传播到营部去了。
当年的水利建设,既是水利建设的大工地,也是政治思想教育的大工地,五十块钞票一夜之间不翼而飞,是行窃,还是贪污?引起了营部领导的重视。
初战黄柏河时,营部领导们和普通民工一样住在简陋的窝棚里,那窝棚就设在女子连隔壁,双方都喊得答应。九九那天又顺着河滩朝下游走去,河滩上却没见到小月的人影儿,自从丢失钞票后,九九就再也没见到过小月。他从河滩边爬上岸,也不知为什么,眼睛朝向女子连,脚步却绕到营部的窝棚外了。世间事,都是阴差阳错而铸成灾难,他经过营部的大门口,踯躅于营部的侧墙边时,突然从树枝和竹条搭建成的墙壁里传出一个声音,“贪污,贪污比行窃的性质更严重!”这是一个陌生人的声音,这声音如雷贯耳,莫不是刚调到营部管政工的干部吧?接下去,九九听见了五连连长的声音。连长平时说话声音小,吐字不清晰,九九听不清楚,但他太想晓得陌生人嘴里的“贪污”二字指向谁,便将身体紧紧地贴向墙壁,双手十根手指头无意识地乱抓,抓着,指头就从竹枝缝隙处插进墙里面去了。
那会儿,秦大碑被人从工地上唤到营部来问话。九九没看见秦大碑是怎样走进营部的,更想不到,秦大碑却发现了他。秦大碑一进门,窝棚里就传出他的声音,“九九在偷听。”九九听见了秦大碑的声音,还听见了那个陌生人的声音,“做贼心虚,监守自盗!”这下子九九才明白,营部是针对他这个“贪污嫌疑犯”在召开会议。
九九十分惊恐,不由得“哇”的一声叫出来。
窝棚里的人,一起随着外面发出声音的方向望去,有人大叫起来,“谁的手指头?”于是从窝棚里传出杂乱的脚步声,营部的干部们一起涌到窝棚外的侧墙边。
五十块钞票丢失后,连长挨个儿排查了十九个人,九九除了第一次如实向连长汇报以外,连长没有找他谈过一次话。连长不找他谈话,他心里反而有一种失职罪的惶恐,不论怎么说,他犯下痛心的错误,他是在努力进步的人,他心里还装着一个美丽的姑娘小月,他希望案情早有结果,他是怀着这种心情才扒在竹枝墙边。哪承想,人们会把“贪污嫌疑”指向他。他从竹枝墙边泥人儿似的倒下地,愤怒、委屈、羞辱、惶恐,五味杂陈,开会的干部们出现在他跟前时,他竟一时无法爬起来。他应该立刻爬起来,让自己和干部们一样端正地站立着,然后沉着地告诉大家,“我是清白的!” 当时他无意识,事后他很后悔。人们望着无力站起身反抗的九九指手画脚。连长摇着头气愤而羞辱地说:“你……你怎么可以扒墙呢!”连长的声音比平时还要低,低得几乎吞回肚里去了,显然,当着营里干部们的面,“扒墙”比丢失钞票这事儿更让连长尴尬。
“你……你为什么要扒墙?做贼心虚啊!”连长把九九叫到河滩上,单独面对的时候,一反常态,高调吼道。九九无言以对,面色苍白,他怎么好解释自从五十块钞票事发后,他日夜难安的心情呢!现在因为扒墙,在众多干部面前丢人现眼,他有十张嘴也说不清道理,恐怕跳进黄河也洗不清自己了。
连长单刀直入,“你有钱吗?”
九九茫然地摇头,不知这话是什么意思。
连长说:“我是问你身上有自己的钱吗?”
九九说:“有,有五张十块的人民币。”
“刚好是五张十块,巧得很!”
“连长你别误会……”九九又着急了。
“不要我误会,我问你,哪儿来这么多钱?”
九九的眼眶红了,泪水跟着一串串滴落下来,他是想起母亲,为舅舅送的这五十块钱,在灯下一针一线缝补小荷包的情形,母亲要是晓得自己受这么大的委屈,会难受得要命呢!九九说:“我的夹袄荷包里是有五张十块的钱,它是舅舅送给我的,我妈连夜专门给我缝补小荷包装这笔钱,你们可以去调查。”
看见九九伤心的样子,连长很快排除了公钱私钱难分的猜疑,就算这孩子会撒谎,人家当妈做舅的不会撒谎啊,他的口气软下来,“你是我带出来的孩子,五连都是我带出来的孩子,你以为我愿意把你往脏水里推啊!在村子里,我就看出你是棵好苗子,始终想,这问题不会出在你身上,可是现在你这熊样儿,让我怎么跟人解释?你自己说头天夜里还数了钱,钱又被你藏在军包里,贴着你的头当枕头用,第二天早晨,钱难道飞了?嗯,还有人反映,看见你跟一个姑娘在河边闲逛,说姑娘是五营的,你小子不简单咧,五连四十几个人,挤满两个窝棚,除开十个有老婆的,三十个单身汉,就你出格,来黄柏河几天,就搞上姑娘了!那姑娘什么品质,你了解吗?”
连长把丢失钞票的事与小月关联在一起,九九的心就像被人戳了一刀,“连长,我丢失钞票是失职罪,您惩罚我;我扒墙偷听也不对,你批评我,我全接受。但你不能把人家姑娘和這件事扯一块儿,我用我的这条小命担保,她和这件事没丝毫关系。”
“有没有关系,我们自会调查。”连长说。
九九的心又被戳了一刀,“你们不能去找她,不能去!”九九受伤的心呼喊,但他喊不出声。他晓得即使喊出了声,只能加深连长对自己的怀疑。想到小月那么清纯的笑容,那条雪白的毛巾,哪怕是嫌疑,小月能够容忍我九九吗?而我九九,能让她为着我难受吗?他真恨不能撕开衣裳,拿起刀子,剜出血淋淋的心脏,让连长看看他这颗年轻的、跳跃着的心,用他纯净的心脏,阻止连长们,去找他正深爱着的姑娘。
如果说丢失五十块只是空洞概念,那么九九扒墙的事儿,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这生动的形象和情景,可封不了人的嘴,人们讲那会儿偷听者的动作、神态,尤其讲到五根手指头插进竹枝墙里,引起正在开会的干部们跑出来,有人把细节描述得绘声绘色,又经多人传播,更是夸大其词,用俗话说,涎沫真是能淹死人!五连连长不得不作出一个决定,让九九“停工三天,好好反省,交代问题,写出检查”。为什么是交代问题,而不是承认罪状,连长反复想过,到目前为止,九九不过是重大嫌疑人,并没有人证物证确定九九犯了罪,这点他一定要坚持,这不仅关系九九个人的名声,更关系到五连的名声,从五连进驻黄柏河以来,指挥部月月评先进,五连月月当先进。为此,必须尽快查办丢失五十块钞票的事,连长主动汇报给营部后,又汇报给指挥部保安处。保安处则要求五连自己先解决问题,工地上几万人,每天不知要发生多少事情,他们忙碌不过来。
5
命运于九九,真是风云突变,大坝工地上,有人在他背后指指戳戳;抬石头,没有人与他搭档了。那几天,小月托人捎给他一罐子酸咸菜,让他快乐了一阵子,小月并不晓得他现在的处境,这多好!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往后真相总会浮出水面,小月再晓得这件事,只能加深对他的认识,也许会更喜欢他呢!他一高兴,吃饭的时候就把酸咸菜抱出来,等待大家拿稳碗筷才拧开盖子,好让香喷喷的气味先捕捉人的胃口,让大家都来分享。平日里大家都是这么做的,谁从家里带来了腌菜,都是拿出来大伙儿分享。可是,他挨个儿地把菜罐子送到几个人跟前,谁也不把筷子伸进罐子里去,好似他的菜是一堆狗屎,谁沾了就會惹一身狐臊臭。
接着,九九被停工反省,与其说是停工,还不如说被幽禁,连长不允许他出门,活儿还是得干,那就是打扫室内的卫生,球大个窝子,一天扫一次地足够。以秦大碑起头,大家换了衣裳朝九九铺位上一丢,九九不声不响提着满满一篮子衣裳去河里洗。天气冷了,民工们不愿意出门去撒尿,弄了个破罐子来当尿罐,倒尿也摊上了九九。九九毫无怨言接受这臭活儿,他想大家在工地上都很辛苦,早起晚归,自己一天闲得太无聊,又有天大的委屈憋在心里,在工地上干活儿还好,不会去多想,这冷清清的一个人,一天太难挨!
让九九难过的坎子还在后头等着他呢,秦大碑又开始把臭袜子扔九九的床头了。
九九从扒墙的事件上,认识到自己性格中软弱的一面,好好的一个人,不扒墙就不会走到现在这种处境。他对自己说,唯独洗臭袜子我不会干,过去不给你洗袜子,现在,我还是我,照样不会给你洗臭袜子。秦大碑扔一次,他就甩一次。那天也是巧,连长问秦大碑,“事情有没有进展?已经是第三天了,这事儿弄得我头疼,要么左,要么右,这事儿捉鬼一样难着我!”秦大碑就抬起他黑亮、刚硬的拳头在连长眼前划了个弧形。连长已经习惯了秦大碑晃拳头,没有在意。到了晚上,已经坐进被窝里的秦大碑发现,他扔到九九床头的臭袜子,被九九扔回自己的床铺上了,于是,只穿着一条短裤头的他,冲到九九床前,把九九从被窝里提出来,然后把臭袜子送到九九的嘴唇边,“你洗不洗?”
“不洗!”九九坚决地说。
我再问你一遍,“洗不洗?不洗我塞进你嘴里去。”
九九仍然坚决地说:“不洗!”
秦大碑不过是吓唬一下九九。要真把臭袜子塞进九九嘴里去,凭力气易如反掌,但那样打起架来,是会受到纪律处罚的。
但现在的九九,不是当事务长的九九了,他的行为受到人们的鄙视,这将沦为人下人的家伙,居然给他这个铁拳头下不了台!他扫视一眼窝棚,有的人在泡脚,有的人上了床,眼光全都投向他俩,他今儿就要把九九治服帖了,他拿话来损九九,“哈,扒墙,做贼心虚!”
要不是连长压着大家,“扒墙”差不多成为大家取笑九九的话柄。而这两个字,比揭九九的伤疤还疼痛,但九九那会儿突然有了勇气,“我是扒墙了,扒墙犯什么法?”他想我越害怕,别人就会越说得带劲,索性认了扒墙,看你们还有什么话可说。
秦大碑说:“你也有资格说‘法,贪污叫不叫犯法?”
九九说:“你看见我贪污了,这满窝子里的人,有谁亲眼看见我贪污了?”
秦大碑说:“这满窝子里的人,有谁能证明你是清白的?”就有人在一旁笑了,秦大碑就来势了,“这袜子你洗不洗?”这次他用臭袜子拂九九的脸,只差塞到九九嘴里去了。
九九忍受了多日的委屈终于暴发,他从秦大碑手中夺过臭袜子就扔,扔到地下还用脚踩。秦大碑就摘了九九的眼镜,一拳头擂在九九的眼角上,同时他伸出一只脚把九九勾倒了。顿时,九九的脸上流出了鲜血,流着鲜血的九九疯了似的不管不顾,他趴在地上大声地喊着:“我的心证明,我是清白的!”他喊完,紧紧抱着秦大碑的一条腿就咬。秦大碑边用脚踢他,边哗众取宠地笑问:“谁看得见你的心?”
九九嘴里流着血,不知是从他自己口腔里流出来的,还是咬破了秦大碑的腿,“我自己看得见,我的心是清白的!”这句话从他沾满血迹的嘴里奋力呼出。
窝棚里的其他民工都下床来解围,他们不明白,平时多么斯文的九九,明知斗不过秦大碑的九九,那会儿居然敢与秦大碑拼命。曾因挂戴柿子游街,被九九解救的张伟,赤着一双脚跑到隔壁去叫来了连长,这场恶战才算结束。
九九被当即送到指挥部卫生室。卫生室里迎出来一个年轻的女医生,她检查了九九脸上的伤痕后说:“眼角出血、口腔出血,这架打得够凶狠,你们懂不懂啊,弄个七窍出血,会死人的!”连长和秦大碑面面相觑,事后连长在连部会议上作出自我批评,说他没有管理好大家,才惹出这场恶架来,并责令秦大碑写检查,扣除他一个月的标工。
九九在卫生室住了一个星期就出院了,身体没有完全康复,只能干点轻活儿。九九出院后,连长在会上要求大家,“谁也别再提五十块钞票的事。营部不再追究,我们却闹得沸沸扬扬,这不是自个儿跟自个儿过不去吗?看看工地上,到处都是你追我赶,人们恨不得伸出三头六臂来,我们连倒好,为个不清不白的钞票打闹不团结窝里斗。活生生、好端端一个干活儿的人,被送到病床上去躺着,为此影响全连队的生产进度。你们看看本月我们完成任务的情况,上工地以来,五连月月插红旗,这个月红旗却插到八连去了!我现在就在这里提个口号,‘团结一致,奋力拼搏,抢回红旗!”
在连长的指导思想下,五连恢复了平静,不仅仅没有一个人对九九另眼相待,就连秦大碑也见风转舵。其实,秦大碑是那种服硬不服软的人,爱仗着自己的铁拳头显示威风,准确地说,是他在工地上干活儿有力气,卖力气,他的拳头才硬,他就可以用这拳头发号施令,让人服他罢了。真正闹出了事情,他认识错误比谁都来得快,还会主动担当。九九住院后,他就把九九的那份活儿担了一半。三天两头,收工后跑去看九九,还替九九洗衣裳,包括九九的臭袜子,他都收拢来提到河里去洗。他蹲在九九的病床边,对九九说:“小家伙,我算认识你,亡命之徒,服你了!”九九也有短暂的胜利感,这胜利感是相对于他“扒墙”的软弱而言,他觉得自己喊出了那句话——我自个儿看得见,我的心是清白的! 尽管他受了伤,流了血,吃了大亏,但他为捍卫自己的名声迈出了一步,很好!住院期间,哪怕身上的伤口疼痛,但他的心情相对轻松了几天。
起初,九九对找出五十块钞票的真相,还抱着一点儿希望。但连长完全把这事儿给搁下来了,再不提调查、排查,表面上看,连队里的所有人,似乎都把这事儿忘记了,或者说,从来就没有发生过丢失钞票的事儿。唯有九九心里始终装着这事儿,他已经背了“贪污嫌疑犯”这口黑锅,不是吗?有一次,也不知是哪个连队里的人,九九很清楚地记得,他们干着碾轧土方的活儿。九九从他们身边经过后,就听见有人在背后说:“这不是五连的九九嘛。”九九克制自己没有回头,但他可以想象,那三五个人停下手中的工具,聚拢在一堆说他的坏话了。真讽刺,我九九在建设工地上出名了,不是英名远扬,而是臭名昭著!这事儿一天不弄个水落石出,九九一天就無法安身。远离家乡来黄柏河,本应该是哥哥,我为什么要抢这个名额?事务长本是连长的活儿,我为什么要挖过来?别看我长得瘪咕拉叽,我九九是爱读书的人,是有鸿鹄之志的人!在这大坝建设的广阔天地里,我兴许会实现理想与志向呢!
是啊,黄柏河水利建设是梯级开发,不仅仅修建这一个大坝,按规划要修建四个大坝,能在这初期建设中就有卓绝成绩,并长期坚持上建设工地干活的好青年,指挥部会给予他们留下来的机会,由普通民工转成亦工亦农,将来电厂建成了,民工中的优秀青年,就是电厂里当家做主的工人。别说营部开大会就提到的锦绣前程,就是回到村子里,今后入党、提干,被大队、公社逐级推荐到工厂,甚至于到机关,需要什么样的人才?首先就是对思想、品德的要求,这一点九九看得很清楚。当然,九九也劝自己,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每天把这话对自己说无数次,但却无法让自己解脱,卸不下身上的这口黑锅,从今往后让我怎么活人?他还联想到一部电影中的男主人公,他为了给自己洗刷冤情,十年之久,练就了一身飞檐走壁的好功夫,最终实现了愿望。这么想来,九九也要吃尽苦头,磨炼意志,自己办案。他夜里经常睁大双眼,总听着窝棚里的各种动静,观察是否有人夜半鬼鬼祟祟,他的怀疑始终没有排除内贼,窝棚里住着十九个人,有人夜深起来方便,他都清清楚楚。如此日复一日,九九睡不好觉,吃不好饭,干活儿却不打一点点折扣,人儿更消瘦了。连长看在眼里,有时拍拍九九的肩,“现在工地上热火朝天,一个人恨不能抵两个人干活儿,你可要顾全大局!”生活上,连长特别照顾九九,谁家托人带了腌菜来,大家分享时,连长总是先给九九夹第一筷子。连队里改善伙食,十天半个月做一次蒸肉,开饭前,连长端着满满的蒸肉钵子,故意凑到九九跟前,让九九闻一闻,说:“好香,香喷喷的!”九九瞅着连长那滑稽样儿,明白连长的用心良苦,心里也很感动,眼皮眨了几眨,就有泪水淌在两颊,生怕被人发现,扯起衣袖一把抹去。
不久,九九又成了连长的跟屁虫,这一次,他不是找连长要事务长的活儿干,而是要求连长一定要把五十块钞票的事追查到底。他跟踪连长一次,就要提到一次这事儿,不断纠缠,坚决而固执。如此数十次下来,连长就烦了,“狗屎不臭,挑起来臭啊!”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这话又伤着了九九的心。
6
丢失钞票近两个月来,九九就没有见到过小月一次,因此,最后一次见到小月的情景总是在他脑子里浮现。
从黄柏河的一条支流往里走,走上十里路,有一个矿务局,那荒僻的地方以矿务局为支撑变成热闹的小镇。建设工地上的民工们,都在那个小镇上购买日用生活品。指挥部还在小镇上放了几场电影。尽管工地上不能公开谈恋爱,放电影却是男女恋爱的人一起去,牵牵手的好机会,放映的时候,除了屏幕闪亮,四处黑灯瞎火,静悄悄的,亲亲嘴,搂搂抱抱的也有。那次放映《多瑙河之波》,是临时发出通知,九九和小月无法相约,他们只好各自和本连队里的人走那上十里路。九九走了一半路程后,故意从五连队伍里挪下来,他想,这前前后后都是涌向映场的人,要是能遇到小月多好啊!又好笑自己,这想法多天真!九九怎么也想不到,那么晚了,电影已经放映了,小月居然等候在离映场一里多路的地方,小路边一棵很粗大的银杏树下。九九手里握着小电筒,为了省电,他一路上让电筒亮一会儿,又黑一会儿,一路上走走停停,左顾右盼。发现小月的时候,刚好电筒是亮着的,不然,他一定会漏掉小月的,这使他事后很感慨:我俩真是心有灵犀呢!小月仍然是穿着那件藏青色的灯芯绒夹衣,里面大概加了一件衣裳吧,因为夜里冷,这是必须的。小月几乎是扑进他的眼帘,或者是说突然发现,使他激荡的心张开惊喜的翅膀扑向了小月,“你……怎么在这里呢?”九九高兴极了。
“你说呢?臭九九!”
“你等谁呀?”
“我等五连的一个男人呢,臭九九!”小月还故意踮脚抬眼朝来路上望去。
九九再也忍不住与小月亲密的欲望,他伸手揽过小月的腰,两个人贴上了脸,仅仅那么一下子,因为路边还有不断赶去看电影的人。这是九九第一次与姑娘亲密,也是唯一一次与姑娘亲密。
小月捶着九九的胸说,你晓得人家等你,等了多久?你晓得我迎过来多少个人,数过去多少个人吗?
九九说:“我来晚了,也是在四处张望你。”嘴里这么说,心里想,要是我和小月今后能够一辈子,再不要小月等我,我要赶在她前头等她呢!
过了几天,九九去小镇上买东西,经过小月等候他的银杏树下,他在大树下傻呆呆地站了好一会儿。白日里有淡淡的阳光,正是银杏落叶的季节,阳光将铺满地面的银杏叶照射出一片金黄,九九仿佛又看见圆脸盘儿,扎着牛角刷儿,穿着藏青色衣裳的小月玉立其间的样子。自此,一个是黑夜里等候在银杏树下的小月,一个是幻觉中白日阳光下、银杏树下的小月,这两幅写照在他思念中交错呈现。
日子一天天朝后移步,清查五十块钞票的事毫无希望,九九纠结的心与日俱增,小月晓得这件事吗?她一定是晓得了,气愤之下,从此与我绝交也罢,她要是沤在心里,以我的耻辱为耻辱,那是怎样的痛苦!一个在黑夜的寒风中等待,数过成千上万人,只为她喜欢的男儿,这样的姑娘,她多半陷入痛苦中了!好几次,九九在河滩上徘徊,站在河滩上朝着女子连的窝棚望去,他能望见从窝棚里走出来的一个个姑娘,有一次好像还望见了小月。但是不能对她大喊一声:“小月!”他想象有一天,那个偷盗五十块钞票的人被抓到了,他第一时间就会向河滩跑去,从河滩的坡道上冲向女子连的窝棚,告诉小月,他终于洗清嫌疑了!
有一天,小月的身影出现了。
那天九九上早工,天还没亮他就起床,先习惯性地背上黄军包,才披着夹棉袄,端着杯子,拿着牙刷来到门口。民工们舍不得花牙膏钱,只有少数几个人爱刷牙。大家刷牙时,总让白花花泡沫水滴落在门口的土泥巴地上。那天他莫名其妙地多走了几步路,走到农民的菜地边了。菜地里应该是长出葱绿包心大白菜来的,营部蔬菜短缺时,与农民商量,还没等白菜包心,就出钱砍下它们。冬季未临,田里只剩下白菜茬儿。那天雾很大,哪怕眼皮子底下就是田地,白菜茬儿也是影影绰绰。正在刷牙的九九完全是凭感觉,发现一个姑娘的身影从自己身后缓缓飘过,梳着两把牛角刷的脑袋,消瘦的肩背在蒙蒙雾云中时隐时现,九九转身不顾一切地喊出:“小月!”他太想念小月了,人就是这样,成功和失败的时候,特别想念亲人和爱人。那么早,小月为什么要从五连门口飘过?显然小月也是在找他,并且小月一定听到了他的呼唤声,但小月没有回头,却转过身,穿过他脚下的那片白菜地,继续朝着河滩边飘去。九九端着杯子,拿着牙刷跟了下去。
两个人一前一后,穿云破雾地飘到河滩上,把五连的窝棚甩出老远一段路才站定。两个人都想好好瞅瞅对方的脸,雾太大,瞅不清神情,只是感觉雾水像雨水一样,淋湿了眼睫毛,淋湿了头发,也淋湿了两个人的忧虑。
“你托人捎给我的酸咸菜,我收到了,谢谢你!”还是九九先开口说话。
“之前我不晓得那事儿,不然,我不会捎酸咸菜给你吃。”小月赌气地说。
“那事儿……”九九的心往下沉,他想起连长说过要找姑娘调查的事,但五连是否找小月调查,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一定要对小月好好表述,让她理解自己的苦衷。
“小月你还记得,你曾经问过我,包里装的什么宝贝疙瘩,我让你追我,追上我了,我才会告诉你,你不晓得那时我有多快乐!”
“可是,这段时间我一直不愿见到你,是替你难受!”
小月果然难受,这是九九最不情愿接受的事实,“小月,关于丢失钞票的事,你让我一点点地告诉你好吗?连长让我当事务长以来,我每天早晚都要数钱,因为常有收入和支出,我不论上早班、中班、还是晚班,睡觉之前都要坐在床上数,很多时候,一觉醒来,不放心似的,还要数一遍。那天早晨,我翻去覆来地数,只有一千二百块,差了五十块。我就把这事儿向连长汇报……”
“汇报了怎么样呢?”小月打断九九的话。
“连队里就进行排查。”
“排查了,那十九个人都被排除嫌疑,就你一个人反倒戴上‘贪污嫌疑的帽子!”
小月居然这么清楚,是谁把小月扯进这件窝囊事里来?九九想,连长平时做工作比较讲究方法,那会是谁呢?这黄柏河工地上,连队挨着连队,营部挨着营部,团部、指挥部,又有多少双鄙视的眼睛投向自己呢!九九悲憤地说:“小月,难道你也不相信我?”
“是的,我不相信你,我不相信你,有多痛苦,只有我自己晓得!”
“对不起,小月,这事儿,我也不晓得什么时候能水落石出,要是你感到痛苦,我们可以,可以……分手。”九九的声音低下去,无奈与悲哀的尾音吞回到肚子里。
“分手?你说得好轻松!你……你这是自私……”
小月愤怒地喊出这句话,说明她在乎自己,九九的心万般纠结!唯恐小月真的转身而去,永不回头,复而又大声地对小月说:“小月你要相信我!”
“我也愿意相信你,可是你……你扒墙……人们把它编成故事了,还说放电影呢!”
“扒墙……”九九悲愤极了。那天,我本是在河滩边等你啊,小月,我等不着你,就朝你们女子连的窝棚爬上来。谁让营部与女子连处隔壁呢,常言道隔墙有耳,女子连能不晓得这“丑”事儿吗?女子连晓得了,能不传到你耳朵里吗?谁让我那时刻,脑子里赶不开你的笑模样儿呢!想着你,我才特别揪心领导对这件事的处理,这是九九心里的真实。可是现在,能成为他为自己解脱的理由吗?哪怕是在小月跟前,他也无法相信,这个理由能说服小月,他只有重复一句话,“小月你要相信我!”
“你拿什么让我相信你?”这句话没说完,小月转身离去,没走两步反身,恶狠狠地递给他一张纸条儿,飞跑而去,同时甩下一串哭泣声。
九九愣了一下,跟着朝小月大声喊叫:“挖出我这颗干净的心!”眼睛下意识地在地下四处搜索,眼神疯狂,要是他的脚底有一块尖锐的石头,他一定会捡起来,追上小月,用石头剖开自己的胸膛,让心爱的姑娘看个明明白白。
等待九九的理性恢复过来,大步跑去追小月时,大雾已经淹没了他心爱姑娘的身影。
7
那个大雾迷漫的早晨,九九没有回到五连的窝棚里去,他就那样敞开着衣襟,肩背黄军包,手里拿着杯子和牙刷沿着河滩走去。朝下游走了一段路,在一处河道里布满石头的滩边,他过了河,那座鬼山就矗立在他眼前了。当地人说,他们从来也没有人望见过山顶。民工队伍中的那两个砍柴人在山中坠入深渊之后,民工们躲之不及,再也没有一个人去爬鬼山,自然也没有谁望见过山顶。可是,九九朝山上爬去的时候,脑子里压根儿没有“鬼山”这两个字眼,那一天他清醒着的时候,不断地对小月喊叫:“挖出我这颗干净的心!”更多时候,脑子里一片茫然,茫然感支使着他的双脚不断地朝前走,毫无目的地攀登。后来夜雾吞噬了一切,什么也看不见,他瞎摸瞎撞地爬到山顶了却浑然不觉。第二天早晨他睁开眼睛,才发现自己躺在山顶的一堆杂草丛中,居然没有被野兽吃掉,被虫蛇伤害。他从草丛中爬起来走几步,看见脚下是一片空旷,身缠缕缕白云,“哦,我爬到山顶了!”短暂的兴奋使他忘记了昨日的伤痛。我可以站在这山巅上,望一望家乡大平原,朝着家乡大平原呼喊一声——我的家乡,我的妈妈啊!九九就那样站在山巅上朝着家乡的方向大声地喊叫了,他喊妈呀,喊舅舅呀,喊哥哥呀,喊几声,哭一场;再喊几声,再哭一场。喊哭声停止,他自言自语地向家乡的亲人表白,诉说自己清白无辜。其实那时候,九九望不见家乡的一点儿影子,云雾挡住了他的视野,云雾不停地徘徊,算是无声地回答着他的喊叫声。
九九喊够了,哭够了,突然想起小月递给他的纸条儿,不,应该这样说,是他的心始终紧揪着纸条儿,才不敢打开看看。小月递给他纸条儿时,其表情令他非常心痛,他恨她不理解人,如此薄情!他才把纸条儿捏在手里,下意识不去理会它,竟然捏了一天一夜,捏得满纸的皱褶,湿润润的。那会儿,他不得不打开,于是他看见纸条儿上写着一句话,“你是怎么搞的,怎么搞的么?”
“唉……”九九仰天长啸。说到底,小月还是相信自己的,她是来找我搞清楚问题的,她并没有完全相信传言、更没有确定我就是一个贪污犯。只是两个人一见面就感情冲动,一个用狠毒的口气伤害对方,一个寻死觅活要解剖要掏心。他想再回去,慢慢对她解释,却为时已晚,这逗留外边一天一夜,怎么跟连队里交代,说我背不起黑锅而逃到鬼山上去了吗?说我去河滩约见了一个姑娘吗?说我需要找个安静的地方好好想想吗?哪条理由能够成立?弄不好作茧自缚,又会成为“扒墙”似的笑柄或者说是丑闻。九九后悔、懊恨、自责,难怪妈老叮嘱我,要我脑瓜子灵光一点,原来我只会死读书、读死书,都二十岁了,一混到社会里,人前就矮着一大截,一颗死脑瓜子不会看事儿、不会拐弯儿,管屁的用!既然没一点儿用,还不如死了算了!
九九孤独地踯躅于山顶的第三天,胃肠发生痉挛,疼得他在地下直打滚,满头虚汗,滚到一片湿润的土地上,一棵大树遮天蔽日,地面布满树根。他一只手捂着腹部疼痛处,另一只手紧紧地抓住树根,这才想起白米饭和馒头。他想前两天肚子咕咕直叫唤,是饿了;现在不叫唤,是胃被饿缩了啊,才疼痛得这么厉害!疼过一阵子,稍稍好一点儿了,他就开始寻找食物。他找了一根拳头粗的青竹,用尖锐的石头剖开竹筒,截下筷子那么长的一段竹片,用这竹片挖出抛浮在地面上的节节根、蒲公英、猪不食野草,胡乱地充了一顿饥。春天生长的节节根、蒲公英到了冬季老得掉渣,长片叶的猪不食虽然可以充饥,却十分苦涩,所以猪不吃它,九九权当吃药治疗疼痛,饥不择食,把它们统统吃下去了,还吃出了一点儿甘甜,然后就去找水喝。
天不绝人,鬼山上不知是从哪儿流出来一股清泉,它被阳光照得雪亮亮,好似从峭壁深处突然跳出一条活生生的赤白蛇,它细溜溜,摇摆摆,不经意地玩耍着,奔着两座大山之间的峡谷谷底而去。水就在眼皮子底下,要喝到它却没那么容易,它悬在半山腰里,九九得在悬崖峭壁上爬到那地方。那会儿九九想,要去喝到那溜子水的危险不过就是死吧,树被剥皮,人被撕脸,心被伤害,一切都无法挽回,还不如死了算了,如此坠入深渊总比自杀强!山壁并不是光秃秃的,零星地长着一丛丛灌木,九九就攀扯着那些灌木丛,慢慢地移动着双手和双脚去接近那溜子水。九九在攀爬的过程中才真正地被吓着了,他只瞟了一眼脚底下的深渊就缩回了眼睛,他就这样死了,妈妈上哪儿去找他呀?连尸都不知在哪一方,妈不晕死过去啊!妈养你九九这么大容易吗?只說前两年闹灾荒,全家人围一锅南瓜菜糊糊,一人舀一碗,妈总是把自己碗里的糊糊剩下一半来分给九九吃,借口说她吃不下去了。妈又要喂猪又要种田,忙了地里忙屋里,平时吃白米饭每顿三大碗,她是疼着九九,说九九正长身体呢。哥哥也想分吃妈的一点儿糊糊,却只能眼巴巴地望着,等着弟弟再分给他一半。妈总爱吵哥哥,“你有弟这么爱读书,我也分给你吃。” “九九啊,你想死那就是自私,妈那半碗糊糊喂了白眼狼了!”九九凑到泉水跟前时,紧紧贴着石壁的身体柔软、黏糊得像一块橡皮膏药,他的双手和双脚都不能离开植物,或者是突出于壁表的尖锐,他就张开嘴唇去舔饮那股清泉,狂饮了一阵子泉水,身体很快就有了久旱植物被浇灌的复苏感。
九九在鬼山上度过一周以后,还是打算用棕叶编结一根绳子,用绳子结束他二十岁的生命。这一次他编结绳子,比当初砍柴时难得多,左撇子笨到根本不听话的程度,一根绳子,他竟然编结了一天一夜。第二天夜里,他把绳子甩到一棵大树的树枝上,看见一轮圆月,正从树枝的缝隙处探着头,瞅着他呢!他从来也没有见过这么圆的月亮,这让他生出些许感慨,为什么不是阴沉沉的、黑暗暗的天空?月亮是在瞅着我、讽刺我吗?我就这么结束自己的一生,确实太讽刺了!我是努力上进的好青年,居然背着“贪污嫌疑犯”的臭名结束自己的生命,月亮能不讽刺我吗?九九拉了拉从树枝上垂落下来的绳子,先在紧挨着树枝的地方打了个结,以防绳子滑落,再把两头捏拢,又打了个结,扯了扯,挺结实。然后他将事先准备好的一捆柴草搬到垂落的绳子下。那夜月光也不同寻常,它不因树枝的遮挡而黑白并杂,参差交错、斑斑驳驳地铺洒在地面,它水汪汪、银亮亮,一点儿暗的东西都没有,干净极了,看上去倒像是黄柏河河流的水波。管它呢,月亮也好,月光也罢,永别了,妈呀,我只有来生再做您的儿子好好报答您了!吊绳垂落,柴草定位,只等九九绳套脖颈,踢开脚下的柴草,事情就这么简单。可是事情并没有朝九九所安排的方向发展,他用尽力气朝着脚下的柴草踢去第一下的时候,先昂了一下头,就看见头顶上的树枝间,悬垂下一根丝蜘蛛,那根丝在月光照耀下银灿灿,放射出奇怪的光彩。老人们常说,一根丝蜘蛛是喜蛛呢。九九这样想的时候,铺洒在地面的月光就朝他脚下涌来,它们分明就是黄柏河的河水啊!碧波荡漾的河水浮载着柴草,他踢去一捆柴草,推波助澜的河水又给他送来一捆柴草;他接着踢去第二捆柴草,河水又给他送来第三捆柴草;然后是第四捆,第五捆,他脚下的柴草始终没法踢去,他的身体就始终没法悬空。有一个声音从波峰浪谷间不断跃起,“畏罪自杀……畏罪自杀……”他寻找声音的方向,就看见小月还是穿着那件藏青色的灯芯绒夹衣,在月光中朝他跑过来,在黄柏河河水中向他泅过来。
为什么会出现一捆又一捆的柴草呢,是幻觉?还是那会儿,求生的本能让他突然产生了一种想法?九九问自己,得出的结论是后者,那就是说,意识深处的那些捆柴草是在告诉他,他可以活下来,活下来砍柴呀!虽然黄柏河不需要柴草搭建临时工棚了,但工地上做模板还需要成形的材料,烧火做饭还需要大量柴草呢。他不断犯下错误,他要以砍柴来惩罚自己,他要用砍柴这种劳动方式去告诉人们,他九九是清白的!九九想明白了这个问题,就决定留在这座鬼山上,像一个野人一样地活下来了!
8
首先要解决劳动工具,九九想起那两个从山上坠入谷底的民工,他们的劳动工具也许会丢失在山上,于是遍山里转悠,终于在一片竹林里找到两柄斧头和一把锯子,这如大海捞针般的搜索所获,让九九暗自窃喜,有了这两样工具,就可以实现他的计划和目标了,真是天不绝我呢!第二步是解决水源,他在那股泉水周围寻找了好几天,却怎么也找不到水源地,猜测泉水多半是从山洞里流出来的,于是他把岩壁下方的水眼处凿出一个小坑,岩坑里始终蓄满着泉水,再将竹筒接入岩坑,从中引水至半山腰一低凹处,这样他就不用每天去攀岩壁舔饮泉水了。没有粮食怎么办?除了节节根、蒲公英、泥鳅草、猪不食野草,山上有些小虫子,比方秋蝉壳子、山螺,还有蚂蚁,经常饿得心里发慌,顾不得是酸还是涩,是良草还是毒药,胡乱充饥。侥幸的是,他居然捕捉了两条花斑蛇,把它烧烤吃了,那真是美味咧!但严冬到来,蛇们很快入蛰冬眠了。不过上山十来天以后,九九用自制的石片锄头挖断了一截葛根,只见母奶般的汁液飞溅,他的心为之怦然而动,双眼发亮,这莫不就是葛根吧?家乡平原土地不生长这个东西。但他在舅家吃过,舅妈曾经端给他一碗半透明的糊糊,还撒了点儿红糖,很好吃。舅舅告诉他说:“这是葛根。”還把葛粉拿给他看,并且说葛根的样子像红苕,又像树根。九九迫不及待地伸出手指点沾汁液,送进嘴里,果然是夹杂着土腥的甜味,再切出一小段,挤点汁液凉在手背,不一会儿汁液就变成了粉状态,这一发现让九九惊喜极了,“民以食为天!”水源和主粮都解决了,他不愁在山上活不下去了。
九九得先给自己找一个山洞,他居然很快就找到了一个足有两间房子大的洞。可幸的是,那洞就生在他取水的这一侧山壁,离泉水地顶多半里路。洞内潮湿,滴水吧嗒,干燥处还有一堆木炭,显然有人曾在洞里住过。不过也有很麻烦甚至于危险的地方,洞穴生长在半山腰的岩壁间,临近洞口处有一大方岩壁光秃秃,进出洞穴,他得匍匐于光溜溜的石壁,想从外边蚂蚁似的搬回东西来很不容易。这样,他只好每天从外面背几根柴草回来。他先背了几块石头回来,在石头上铺些杂草,人躺在草堆里也还算舒适。夜里用洞内的一块大且薄的石头挡在洞口,在洞的另一边架起一堆篝火,避免野兽闯进他的领地。山上果然有怪兽,有一天傍晚,他远远地、隐约地看见他的洞穴附近有一头黑毛动物晃过!似野猪,又似别的什么动物,他希望那是一头野猪,至少野猪并不十分可怕,人不招惹它,它是不会主动伤人的。
尽管那夜的月光解救了九九,九九没有成为绳索下的吊死鬼,他活下来了,却活在不断的自责与自罚中,我好背时啊,要是那天不“扒墙”偷听,我会成为嫌疑犯吗?要是我与小月见面不冲动,早点儿拆开纸条儿,我会躲在这深山里吗?他骂自己暴暴儿、傻蛋蛋,他恨自己,有时便在树林子里大刀阔斧乱砍一气。鬼山上到处都是松软很好砍的松树柏树,他拿着树出气,松柏却解不了他的气。他继续寻找,寻着一种无名树,长得粗壮,树冠遮天,树质坚硬不说,圆径被砍到一半的时候,它就会渗出水泡泡,褐红色的液体,血一样可怕。九九大睁着双眼,砍得越疯狂,心就颤抖得越厉害。每砍一刀,树干在冒出血泡儿,他的双手手心也在冒着血泡儿。
只有到了夜里,九九的心才稍稍安静下来。他总是坐在篝火边的一块石头上,捡起地下的干树枝,一根接着一根地朝火堆里扔去。那些树枝粗到握紧的拳头,细至伸直的手指,长长短短,粗细不一,刚刚丢进火堆时,它们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可好听了。要是在树棍中发现疙瘩头,他总会带着惊喜感把疙瘩头拿在手中把玩,然后出神地盯着它,似要盯得它们因满脸疤痕而害羞地躲藏起来。九九到黄柏河后才晓得,树也会长疙瘩,比大姑娘小伙子脸上的青春痘还难看。自然多半都是松树疙瘩,它在树干间挤出一堆狗屎样儿,疤疤癞癞,却很结实,扔进火里就冒油,随之柴火堆里就会爆炸出无数灰白色的尘片,随之火苗儿更旺,烟雾更浓。疙瘩头燃烧的时间很长,他总是要守候着它们燃烧成灰烬。疙瘩头的燃烧,驱散了孤独而漫长的黑暗、寒冷、恐怖,除开丢下去时发出的炸裂声,中间他觉得洞子里太寂静、太无聊的时候,它突然又噼里啪啦一阵子炸裂,好似很会理解人、安慰人。
我待在这荒无人烟的深山里,是要以一种特殊的劳动方式刷清自己,但这样的方式是不是冲动、感情用事的继续?或者说是一种逃避行为呢?他开始自省,我想要的东西是:谁能相信——一个英雄模范人物会是贪污犯呢?可是,如果人们不是按照我的想法去分析问题,而认为这是一种逃避行为,那我现在拼命而做的一切,岂不是徒劳无益吗?从死亡的边沿走过来的人,他获得的宝贵东西是什么?莫过于思想,孤独是最好的镜子!九九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善于思考。他的思想相随着疙瘩油在火焰中发出的爆炸声,不断钻进疙瘩眼里去,然后跳出来,扑腾扑腾出一些闪光。最后他对自己说:我已经这样了,别无他路的唯一选择,既然选择了,就不用再纠结。如果纠结,其结果只会是继续伤害身体,身体垮掉了,又怎么去实现自己这无奈的选择呢!
九九渐渐从思想上解脱后,更多的是考虑如何寻找、获得好一点儿的食物。自然,他经常要算计劳动成果。他坐在熊熊篝火旁,边烤干白天劳动时汗湿的衣裳,边屈指数算当天打了多少捆柴草。他以最初砍柴时的二十捆为起点,至少每三天要增加一捆柴,这样一个月算下来,哇,一个月以后,他每天就能打三十捆柴了,两个月以后他每天就能打四十捆柴,三个月以内岂不是每天能打近五十捆柴,三个月以后呢,九九想不清楚了!有时候,他还借着火焰的亮光读《红岩》,他很庆幸那天早晨漱口时也背着军包,他才可以用这部书来打发漫漫长夜,这部书是他主要的消遣和精神食粮。成岗、许云峰、江姐,这些受尽酷刑,宁死不屈的英雄人物,给了他精神、信仰、意志的力量。
鬼山迎水面是黄柏河,背水面与另一座大山相接壤的狭谷段,有一片庄稼地。有一天,九九下山来了,吃了近一个月的葛根,他吃腻了,再说葛根填不饱肚子,他的劳动量越来越大,肚子就越来越干瘪,他不得不下山来寻找一点儿食物了。九九从山上就望见了庄稼地,他并不晓得庄稼地里种的是粮食,还是蔬菜,但他已经很多次从山上眺望这片庄稼地了,每次望得垂涎欲滴之时,总要把眼光投向更远的对面山腰下。那里有一户人家,地里头生长着的粮食或者是蔬菜,肯定是那家人的喽!这样猜测,九九就不得不吞回涎水,收敛下山的欲望。
庄稼地里有几十颗被霜打叶衰的大白菜,勉强挺立着,其他全是杂乱躺倒在地的植株,枯黄与墨绿交缠无序,它们是什么?不是红苕就是土豆。九九犹如徒手奔赴战场的勇士,半道中突然发现了一堆可以捡拾的武器,一口气狂奔到田头,管它三七二十一,拔起一植株举过头顶,连茎带块,根根须须间竟有五颗土豆咧!九九一高兴,抬起另一只手准备摘吃,手指却又戳进耳朵里去了,从耳朵里挖出胡豆那么大一坨耳屎。那是岩洞里一种不知名的蚊虫,夜里飞进他的耳朵,纷纷被憋死的奇怪耳屎,他每天都得挖。然后九九粗蛮地骂道:“狗日的,你有种!”近两个月的野人生活完全改变了九九,“狗日的土豆,老子吞吃了你怎么样?”他果然将一颗连皮带泥的土豆塞进大大张开的嘴里,有滋有味地嚼,乳白的汁液,黑褐的泥浆遍流他的下巴和胸膛,在那件脏兮兮的内衣上再添几道墨迹。他一边还想象把土豆埋进柴火堆里烧烤了吃,那香味,可真是喷喷香啊!九九连续吞吃了十几颗土豆后,再朝那户人家望去,显然他家没养狗,房门口及周围都没有任何动静。九九索性脱了内衣,只穿一件夹袄,准备挖一堆土豆,用内衣当包袱裹了带上山。不过事先,九九从夹袄的小荷包里掏出了一张十块的人民币。是买堆土豆扛上山,还是偷?他的思想斗争了好一番,他想起生产队里的知青们,农民田里有什么菜,他们拔什么菜,那不算偷吗?没有谁说他们偷,只是农民发现田里的菜被拔了,劳动碰一块儿时,取笑知青们一阵子罢了。我应该怎么办?要是没有背上“贪污嫌疑”的帽子,如此特殊情况下,我也会“偷”,現在一边在刷清自己,一边偷,那不是自欺欺人吗?随之又好笑自己,头上没戴“帽子”,谁给我这“偷”的机会呢?九九在庄稼地周围翻去扒来,好不容易找到一条破旧的塑料袋,他把那袋子拿在手里揉搓,搓得泥土纷纷落地,袋子透明了,才把人民币塞进袋子里,再把袋子绑缠在田头的一棵香椿树树梢上,这样以免霜打白菜似的糟蹋了人民币。最后他回头望一眼那户人家,“老子不会偷,买你的土豆怎么样?”随即又去拔了两株大白菜,准备满载而归。
最后,九九从夹袄小荷包里掏出剩下的三十块钱瞅了又瞅,就有一行行泪水从眼眶里盈出,爬满他的脸颊。他只能用这种方式找山下农民买一次土豆,这剩下三张十块的人民币,他得好好保留着,那次他想给小月买件信物,看好了的花毛巾、钢笔、小电筒三样东西,只因不知选择哪一样好,他没有买,给自己留下了一个遗憾。要是有一天还能与小月相聚,他就把三样东西全买了送给小月,小月为自己受多大委屈,他得好好弥补给小月。
9
长年云遮雾绕的黄柏河,总有云散日出的时候。鬼山上那一个好天气到来之前,九九埋头砍柴,没发现一点儿迹象,清晨和以往一样,山岩和树木在晨雾中朦朦胧胧,人走近去朝它们身上随意摸摸,就会摸出一把把凉水来。九九照例地在云雾中穿行,在山林深处砍柴,他砍了约摸十捆柴后,感觉离山顶很近了,于是就爬到山顶的坝坝儿上去坐一会儿。九九记得,读书时刘白羽在《日出》中描写过的景象:“云层像灰色急流,在滚滚流开,好让光线投到大地上去,使整个世界大放光明……”然后是:“太阳出来了。它晶光耀眼,火一般鲜红,火一般强烈,不知不觉,所有暗影立刻都被它照明了。”可惜那时,在山巅看日出的良好时机已经过去。
不过很快,九九就在坝坝儿上看见了另一种“日出”,那是黄柏河建设工地上的“日出”——大坝上的非常热闹。黄柏河河水被垒起的层层大石拦截了,汹涌地奔着一条沟流去了。两山间的河道,已经被民工们挖出宽宽的槽子。槽子上上下下都是人、机器,和车辆、空压机“突突突”的吼叫声取代了扁担压在人们肩上咿咿呀呀的叫声,还有人们嘴里发出的哼哧哼哧声。挑土方的人排成了一条条长龙,穿梭在鸡公车、独轮车、板板车,还有骡马驴子之间。工地上到处都插着红旗、挂着标语。九九还在那些红旗中找到了“常枝县五连”。虽然这五个字不是很清楚,但他相信,那一定是五连的旗帜。看到五连,九九就好似听见连长在轻声低语地说着话;看见秦大碑时而凶狠时而善良的脸庞;还有张伟、李扁、汪狗儿,他们一个挨着一个从他眼前晃过,让他产生从未有过的亲切感。自然,工地上那些大幅标语就看得更清晰了,那不是“农业学大寨”吗?那不是“以粮为纲”吗?那不是“先治坡、后置窝”吗?突然,九九听见广播大喇叭里传出一阵子激动人心的口号:“女子连,加油!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女子连!九九确定那会儿,自己的耳朵里没有飞进蚊虫,夜里蚊虫们在耳朵里屙的,他早起就抠空了。于是,他从山巅投向黄柏河工地的眼光,搜寻范围更辽阔。他望见灰蒙蒙的山腰间,真有几个女的悬在半山腰里,正在用钢钎撬、用双手刨那些山石呢!那多半是大坝两岸的山体出现险情后,女子连在排险。原来,大喇叭是在给云层中的女勇士们鼓劲。那几个攀岩的女子中,会不会有小月呢?一定会有。小月曾经对他讲过,说她们女子连全体姑娘一起向指挥部发出过“排险请战书”,并将组成什么红鹰、铁姑娘战斗队。九九这么想着,就认准了一条藏青色的身影她真是小月,他的心就追随着小月的身影,被悬到了半空中,他大声地喊道:“小月,小月,你的手可要抓准地方,你的脚可要踩好位置啊!你还那么小,你的身子骨是那么单薄,别从岩壁上摔下,千万千万要小心啊!”
那个极偶尔的好天气,使黄柏河工地上发生着的一切,与九九拉近了距离,也让九九很清楚地告诉自己——我从来也没有离开过工地!你们在那边干各种各样的活儿,我在这头的大山上砍柴呢,这不两个月了,我每天能打四十捆柴了,几个月积攒下来的柴,能供我们五连烧火做饭用一年咧!当然,里面还有至少三分之一的好材料,可以用它们来做木模咧。五连啊,连长,我从来也没有离开过你们,我和黄柏河工地上的全体民工一样,在为大坝建设作贡献咧!这样想着,九九心里暖烘烘的。小月啊,小月,一个坚韧存活的“野人”,他就是真男人,真男人不会做肮脏事。你等着吧,总有一天,我会用业绩来替自己摘掉狗屁的“贪污嫌疑”帽子。
九九猛然转身朝半山腰走去。他回到了清晨砍柴的那个窝子,抡起斧头一阵子猛砍,砍一阵子,他骂几句,“日你妈的鬼,给老子作贡献!”他把鬼山上的一切都视为鬼,鬼山、鬼树、鬼草,还有他这个鬼人咧!他的确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了,鼻舔拉糊的脸庞;沾满叶屑、野草种子,乱如鸡窝的长发;画满肮脏地图似的衣裳,被荆棘吞噬拉扯,巾巾吊吊;长期不吃蔬菜而干裂的嘴唇,横竖都是血口子,好似刚与虎狼搏斗过。要命的是,他每天都得好些次把手指伸进耳朵,去挖那一坨坨肮脏的耳屎。那天他低头挖,第一次发现,这座鬼山上还有一个人咧。原来这个人一直躲藏着,好阳光的时候才出来陪陪他九九。九九就丢了斧头和锯子,和那个人玩起了捉迷藏,他东跳跳,西蹦蹦,看那个人在树木底下怎么跟他玩。他走,那个人就跟着他走,他停,那个人就跟着他停,又好似,那个人玩累了,一会儿躲到树阴里休息去了,一会儿又欲战不休地蹦出来。九九就把那个人当秦大碑,这不,他举起自己的一只手,抬起胳膊,捏紧拳头,瞅着手腕。手腕虽然还是那么薄片片的,却变黑了,变粗糙了,变结实了。九九在阳光下再找秦大碑的那只铁手腕、铁拳头,好去与他较量一番,却怎么也找不着。哦,是我的身板子挡住了秦大碑的手腕和拳头。九九倒是找到了另一个人。他叉开长长双腿的时候,突然发现,这两条腿会在阳光下画出一个大写意的“人”字。半山腰里的枯树老藤太杂乱,它们在那个人身上摇摆呀晃荡呀画个不休,还有衣衫不整使那个人很零乱。九九再次朝山顶的坝坝儿爬去,他爬到一块大岩石上,索性脱掉了衣裳,全身上下一丝不挂, 赤条条、 大摆摆地岔开着双腿,他就看见了一个利利索索、干干净净、大大方方的 “人”。九九被这个“人”惊呆了!那一天,他就瞅着这个“人”发呆,直到太阳从黄柏河西边隐去,“人”也该回家休息了。
10
严酷的冬天很快到来,指挥部为了抢在腊月底之前结束基坑作业,翻年进入第二工期,提出了广招当地农民义务工的方案。当地人烟稀少,方圆百里之内也就招了几十个人,还包括童工。这样,就有两个流浪汉混进了当地农民工的队伍中。那两个人是兄弟俩,哥哥19岁,弟弟16岁,说汉子还搭不上。指挥部招工之前,他俩已经在黄柏河工地上混了些日子。前年大旱,兄弟俩从颗粒难收的家乡逃荒出来,沿路乞讨,也不知怎么就流窜到黄柏河了,并且遇上了万人大会战的热闹。但他们也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尴尬,过去挨家挨户地讨口饭吃不算太难,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讨饭吃,拉不下脸,张不开嘴,他们只好等烧火做饭的人收了碗,去潲水桶里捞点什么吃。可是他俩逛过了好几个连烧火做饭的窝子,根本就没有潲水桶。从一堆杂乱待洗的碗中,偷偷捡起一只碗来,把碗舔个底朝天,也舔不出几颗米粒儿,有好些碗都被它的主人舔过,有那上了釉的瓷器碗,竟被舔得能当镜子用。兄弟俩在女子连附近转悠的时间最长,他俩想,女人吃饭总要秀气点儿吧。这个想法也错了,女人在工地上干的活儿不比男人轻,自然饭量就不比男人小。这样,弟弟熬不下去了,跟哥哥哭着闹着要回家去。哥哥说,我们身无分文怎么回家去?他俩记得,从家乡逃出来时,搭了两次车,转了一次船,从哪儿去弄车船费呢?
于是他俩就想到了偷。
他俩在工地上东瞅瞅,西瞄瞄,就找准了目标——“柴火棍”(这是兄弟俩给九九起的绰号),常言马瘦被人骑,人弱被人欺,好欺负的意思。很快,兄弟俩从九九身上发现了一个奇怪特别的现象,柴火棍老是背着一个黄军包,包不离身。工地上,除了极个别模样儿像干部的工程技术员背挎包,干硬扎活儿的人,谁背包包啊?柴火棍包里装的什么稀奇宝贝呢?他俩就心怀目的地跟踪九九。踩点时发现,柴火棍居住的窝棚侧墙上有三个透气窟窿,其中一个窟窿的正下方,刚好是他的床铺。兄弟俩趁着白日窝棚里空无一人,把那方窟窿扒成一颗人头那么大。到了夜里,兄弟俩守候在五连窝棚附近伺机行事。刚巧这第一夜,就遇到九九半夜里起床,还提着裤子跑那么远去屙。弟弟拿着事先做好的铁钩子,还有一只小电筒摸到了五连窝棚侧墙边,哥哥站在一边黑暗处放哨。弟弟行窃时自然会产生一点儿动静,但民工们白天干活儿累得很,倒下床就入梦,工棚内鼾声四起,电闪雷鸣难于叫醒他们,弟弟很顺利地钩出了黄军包。弟弟先是从包里抓起厚厚的一沓钱,太多了,多得他的手直颤抖,他从来也没见过这么多的钱啊,多得他害怕胆怯,在心里对自己说,我们只要个路费就够了。他就把抓在手里的钱全部退回包里去,再次从军包里掏钱,第二次是用两根手指头拈出了几张钱。
兄弟两个盗得钱财后,还没来得及离开黄柏河,就遇上了招工的事儿。他俩觉得当几天义务工可以饱饱肚子,被招工这事挺好玩儿,并且招工很简单,登记报个生产大队的名儿就过关。他俩一路流浪到黄柏河来,报个边缘大队的名儿并不难,他俩想,这事儿蒙得过就过,蒙不过也无伤毫毛,如此轻松混进了当地农民义务工中。
再说九九失踪后,五连在半个月内并无警觉,因为工地上也有逃兵,不过又出了一个逃回家的窝囊废,给五连的脸上抹把黑罢了。半个月以后,从九九一个村子里出来的人报告说,九九没有回家,五连才把这事儿报告给营部。于是,黄柏河工地上就有了一个传说,传说一个贪污犯畏罪自杀了。也有另两个版本,有说他混到城市里去了,也有说他原本在家乡平原就有一个對象,做上门女婿儿去了。那流浪汉兄弟,自然从人群中听到了关于九九的传说,那个贪污犯死了,还是活着?他俩更愿意相信柴火棍已经死了,他瘦得那么可怜,怎么还能活着呢?他是因为丢失了五十块钱而寻死,这坑人害人的五十块钱,正是他俩作的孽啊!弟弟还小不太懂事,当哥哥的总觉得良心难安,夜里老是做一个梦,梦见有一个瘪咕拉叽的男人,拿着一根长长的铁钩子站在他对面。梦醒后仔细想想,那根铁钩子正是他俩的作案工具,梦中人不就是柴火棍么,他拿这罪证来钩什么呢?莫不是老人们说的要钩去我的魂,让我得上脏病乱病恶病死去!哥哥就对弟弟说:“我俩这不快做满三个月义务工了,攒下的标工钱也有四十多块了,用这钱去还给柴火棍吧!” 弟弟不太情愿把钱还回去,好几次,弟弟想吃一颗糖,哥哥都舍不得买给他吃,只说攒足了钱好回家。但他是弟弟,得听哥哥的话。就这样,兄弟俩弄了张纸条儿,找人借了支铅笔,哥哥在纸条儿上写下一行字:
“我们是流浪汉,找你借了五十块钱,现在‘0够了四十六块钱,先还给你。”流浪汉文化不够高,只好用“0”代替 “凑”字。
等待到白天里,窝棚无人之时,兄弟俩用纸条儿把钱裹起来,又故意让钱露一半在外面,然后将它们绑在一颗石头上,用一根细铁丝从那个窟窿吊回到九九的床铺上去。兄弟俩做完这件事儿,连夜逃出了黄柏河,他俩想,这下子自我暴露了流浪汉身份,再不逃,被人抓起来开斗争会可不是好玩的。
11
大雪降临黄柏河两岸的那个夜晚,鬼山上安静极了。世间的动物们都有灵性,下雪前气温骤然下降,提醒动物们早早地钻入了洞穴,并且贮备了一定的粮食。鬼山上,唯有九九对这一切浑然不觉,他是平原的孩子,没有一点儿大雪封山的常识。降雪的那个夜晚,他和平时一样,让岩洞里燃烧着篝火,他在温暖中睡去,岩洞里冬暖夏凉,篝火熄灭了,他照旧睡得很香。只是凌晨睁开眼睛,几缕白惨惨的亮光从洞口处射进来,让他感到特别奇怪,迎着光亮处走去,寒气逼人。他走到洞口,从缝隙处看见了外面竟是一片银白。他撑开双手去推开洞门,比平时吃力,好似洞门都被胶粘住了,摸一摸,摸出了满手心的光滑与透凉。那不是冰凌吗?蜗牛形的、螃蟹形的、棍棒形的、苦瓜形的,它们全都牢牢地粘黏着洞门四周。九九拿起他用石块自制的锤子,一根一块地敲打。洞门倒是打开了,可是他朝下望一眼,就吓得缩回了眼光,倒抽一口凉气。原来那会儿,他每天进出必须匍匐委身的岩壁,因为冻结了冰块,光滑像一面偌大的镜子,又像是跷跷板,人若踩上去,稍不小心,就会从翘板顶端滑落至万丈深渊。九九只能站在洞门口,望着鬼山远近的雪景想,这场雪,在深夜中悄悄地来临,它们在空中纷飞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呢?像小星星,像梅花,还是像扇子的形状呢?
往往大雪封山,得来年春季解冻,九九一点也不晓得积雪和冰凌是如何严酷。他想不过是三五天吧,可这几天又怎么过呢?洞穴不大,他怕引起室内火灾,不敢在洞内积压柴草,柴草顶多还能用两天,洞穴的墙旮旯还躺着几条葛根,起码有半个月了,怕是早已经干枯,即便还有汁液,恐怕也长霉生黑锈了。
躺在洞穴里等待死亡的那几天,九九才后悔了,自己打的柴草足够五连用一年,若是按标工计算,他每天干的活儿差不多是三个标工呢,早应该归队了。只有归队了,他才可以大模大样地回家呀!他多想家呀,想母亲,想舅舅,想弟弟,想小月,想五连的每一个人,想工地上的热闹……九九被封闭在洞穴里的那几天,他就那么一个劲地想啊想啊,洞穴里没了篝火和粮食,他又冷又饿,身体渐渐变得虚弱,好在洞顶有泉水滴落,滋润着他涓涓流淌的思念。九九就在思念着亲人和五连,嘴里不断地、轻轻念叨着她们和他们名字的时候昏迷过去。冰雪封洞五天以后,一个早晨,九九也不知是在梦里,还是苏醒过来了,他听见从外面传来似暴雨,又似冰雹急切砸击岩壁的声音。他终于发现射进洞穴的阳光,他迎着光亮,踉跄地摸到洞口,就看见了积雪融化的好风景。他复转身回到洞内,从记账的小本本上撕下一页纸,拿出笔来,抬起无力的胳膊,颤抖着手指,给小月写下了歪歪扭扭的一行字:
“小月,自从那天我俩分手后,我就爬上鬼山了。我每天都在山上砍柴,和大家一样在为大坝建设干活儿呢!”
一天傍晚,一个走路不利索,瘸腿的山里老农来到女子连,在女子连见到了小月。他把九九拜托转交的纸条儿递到小月手里,只说:“一个叫九九的山里人请我帮忙。”转身就要离开。
小月听见“九九”两个字,既惊喜又奇怪,赶紧拆开纸条,真是九九的笔迹。小月读完纸条儿上的内容,泪飞如泉,她大步上前,抓住老农的衣襟,“九九,他在鬼山什么地方?”
老农只是摇头,“他拔了我田里的土豆,给十块钱,他是个好人!”
“你不要走,你带我们去找九九!”
老农还是摇头,“他住哪儿,我搞不清白,只晓得他拔了我的土豆,给了十块钱。”
小月让人看住山里老农,手捏纸条儿飞速奔向五连。
第二天凌晨,五连和女子连自觉组成了搜索鬼山的队伍。从夜半,他们就开始出发,他们打着火把,渡过黄柏河,聚集在鬼山山脚后,再分头从鬼山的几个侧面朝山上爬去。所有爬山的民工,都在半山腰里,接近山巅的地方看见了一堆堆柴草。秦大碑在山上跑得最快,自然,他和他带领的民工们发现的柴草堆最多。秦大碑每发现一柴草堆,就让大家把火把聚拢来,一起照亮柴草堆,那简直就是一座座小山啊!有的小山竟码起了几人高。这让秦大碑和所有人都不敢相信,那是一个人干的活儿。可是最初,那两个砍柴的民工出事后,秦大碑也参加了搜山组的行动,山上分明没有一捆柴草,就算有人遇到一捆柴草,也会顺便把它扛下山去。自从这座山被人称为鬼山后,再没有一个人敢上山,且莫说在山上砍柴!秦大碑还要证实,眼前如山的柴草确实是九九干的活儿,他夺过别人手中的火把,将五把火焰聚拢在自己手中,腾出一只手来,提起一捆捆柴草仔细地照亮,然后掂掂它们的重量,每一捆柴草都不大,但却十分均匀,除了九九,没有别人是这样干活儿!因为九九是左撇子,捆不住柴草,他才做成小捆捆。同样,因为左撇子,他老是担心捆扎不结实,才要比别人多系几个结。秦大碑将火把凑近一柴草的捆扎处,那用编织的野棕叶打出的疙瘩结,果然是五个死结,他的猜测错不了。
浓雾笼罩的鬼山上,秦大碑咆哮着,“九九你个苕货,你给我滚出来!”五把火焰在秦大碑高举的手臂之上熊熊燃烧。
“九九,你做缩头乌龟啊,有本事出来我俩再打一架!”
小月打着火把,在鬼山上连跑带爬,不晓得跌倒了几次,爬起来就喊:“九九,我是小月,我是小月,你听见我的声音了吗?”
很快,五连连长把这两张纸条儿的事报告给营部。营部也派了人来搜山寻人,鬼山变成了火把的星空,呼唤“九九”的声音此起彼伏,追波逐浪。
九九側身睡在一孔洞穴门口,这分明不是他的安身之窝,地面透凉,人好似泡在冰湖里;风声啸,雾渐散,山崖间的藤蔓,连着枝,带着叶,从洞穴的脑门上垂下,在他面孔上方摇曳不安;时不时,碎石和泥尘从洞顶纷纷扬扬,那是两只小猴儿,眼瞅着躺在地下的人儿而无法施救,着急地用手脚刨出的结果。一阵阵血腥味,从哪儿飘来,又要飘到哪儿去?嘴角边有液体在流淌,嘴唇一定是裂开着残花般的血口子,唉!“水……水……” 好像有水声滴答,他想伸伸腿,不能动弹。粗尾巴的小松鼠,你瞅着我,你的眼睛那么的亮,你比我有精气神呢!过来吧,我要捉了你,把你带回我的窝儿,与你好好地逗乐子。对了,我那洞穴里至少有两只小松鼠,你不愁没伴儿。我是怎么来到这个地方的?竹林、野草……斧头、锯子……唉,我跟那两个失踪的民工走了同一条路,神不知鬼不觉,钻了山窟窿,坐了跷跷板!这座山变成鬼山之前,那个砍柴的民工被摔成了八块,我现在是多少块?哇!疼痛、撕心裂肺的疼痛!
一阵阵人的声音覆盖了他的疼痛感,他的意识相随着声音四处寻找,他看见秦大碑骂骂咧咧朝他跑过来,小月跌跌撞撞朝他跑过来,他几番昏迷,几番苏醒,生命在与死亡作最后的顽强挣扎,只为等待那些个声音近一点,更近一点,他好对那些个声音作出一番回答。
“我们是流浪汉,找你借了五十块钱,现在(0 )‘凑够了四十六块钱,先还给你。”
谁的声音这么轻?那是什么东西在颤抖,纸条儿吗?抖得像黄柏河上空的云!秦大碑,你别这样跪地下念书给我听,站起来好不好?这儿是冰湖,你不晓得有多凉!又要与我玩变脸术吗?一会儿黑脸,一会儿红脸。那就先把我好好瞅瞅吧,瞧瞧我这胸脯,坚挺了;胳膊,长肌肉了;拳头咧,长疙瘩了;脑瓜子,成熟了咧。 “水……水……”嘿,小月,小月,你手里捧着什么,洒满露珠的艾蒿叶?九九拿出吃奶的劲儿,努力吮吸叶片上的露水。渐渐冷却的血液受了水的浸润,回光返照的一瞬,他睁开了眼睛,捉住了小月的手,“小月,我是清白的;小月,我是英雄!”九九的声音低沉,沉回到他永远的灵魂中去了。当时在场的个别人回忆时说,以上这句话没错,它就是九九的临终遗言。还说,有个姑娘用艾蒿叶揩干净了野人脸上的血迹,人们便看清楚了他的面孔。还说,很长很长时间,那姑娘,都让野人失去知觉的手紧紧握住她的手,她瞅着野人笑模笑样地上了路,很平静的那种笑。
这是一个基本真实的故事,四十年后的今天,我为写作长篇报告文学走访黄柏河,凡是当年蹚过黄柏河水的人,都对我讲起这同一个故事,好似只有这个故事,才是他们记忆中最难忘却的一件事,是他们生命中永远抹不去的颜色。他们讲完这个故事后都说:“那个时候的人……”然后摇摇头,感慨万端,“现如今的人,唉!”
作者简介
刘抗美,笔名 冬如,女,湖北宜昌市人。1985年毕业于中央广播电视大学中文系。湖北省作协会员。出版有散文集《女儿路》、长篇小说《三峡恋》、长篇报告文学《中国有条黄柏河》 。《中国有条黄柏河》其《高山流水两相依》被《中国报告文学》2016年第7期节选。曾在《人民文学》《北京文学》 《朔方》《山东文学》 《芳草》 《散文百家》等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及散文多篇。
责任编辑 张颐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