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洛古鸠山中

2018-08-09 03:20巴图桑
民族文学 2018年7期
关键词:鄂温克拉菲山野

巴图桑(达斡尔族)

一九四五年夏天,翻译楚鲁带着五个日本军人来到了鄂温克女猎手阿佳塔她们居住的乌力楞,这个乌力楞由九个猎民家庭组成。日本人不说,鄂温克人也知道他们来干什么,又该让男人们去布洛古鸠山中的栖林训练营集训了。

楚鲁是一位三十多岁的蒙古人,个子中等,戴个眼镜,说话不紧不慢的,很像教书的先生。鄂温克猎民们都很佩服他的能耐,却很讨厌他帮日本人做事。他知道大家的心情,每次单独和大家在一起时,都会热情主动地和大家聊天,套近乎。有日本人在场时,他又会一本正经地打着官腔说话。他会说很多不同民族的话,会日本话、鄂温克话,还懂点汉话,蒙古话就更不用说啦。而且他还懂很多事情。从他嘴里,鄂温克人知道日本人是从东边很远的大海那边的一个大岛子过来的,那个白色的旗子上的圆东西代表太阳。他们在南面跟汉人打仗打赢了,又跟东面更远的大鼻子美国人在打仗,现在好像又要和苏联人打仗。如果问他为什么他们跟谁都打仗?他说日本人地盘小,不像咱们这里,走出去几十里地见不到一个人,所以出来抢地盘。还有就是他们胆儿大敢打,也挺能打。他们把鄂温克人叫“栖林人”,大概是森林中人的意思吧,所以把那个训练鄂温克人的地方叫栖林训练营。日本人设立这个训练营,是因为鄂温克人熟悉大兴安岭的每一个角落,枪比他们还打得准,所以要把他们训练得更厉害,然后帮助日本人对付抗日联军和苏联红军。

这次来,那个当官的日本人大家都不认识。乌力楞的族长瓦西里问楚鲁这个人是谁?楚鲁介绍说,他叫远藤,是一个上尉,今年刚调来顶替那个短腿铃木的,他现在是训练营最大的官。

这个叫远藤的日本人长得比铃木要看着顺眼一些,个子在日本人里还算略高,不胖不瘦的,无论是站着还是坐着,腰板都挺得直直的,鼻子和嘴巴中间留着小胡子,眼睛看上去很平静和诚实。

日本人让瓦西里把乌力楞十四岁到七十岁的男人都叫来,然后开始一个一个登记。瓦西里今年六十出头,因常年打猎,身板儿还硬实,在附近的几个乌力楞中,威望很高。他告诉日本人,和去年登记的人比较,少了一个人,是阿佳塔的爸爸,冬天出去打猎就没有再回来,大家也没有找到。多了一个新人,是今年刚满十四岁的维嘉。

远藤问:“新的人在哪里?”

瓦西里指着一个躲得远远的少年说:“那个小孩子,也不知道随谁了,长得像兔子似的,他叫维嘉。”

远藤点了点头。忽然他盯着东南方向不动了,瓦西里顺着他看的方向看过去,见是出去打猎的阿佳塔正牵着马从远处的一条小路走过来,从马走路的姿态看,可看出它身上驮着东西。这丫头挺能干的,打到东西了。

阿佳塔虽然穿着一身狍皮猎装,但清秀的面容,黄褐色的辫子,婀娜的身姿还是能让人很远就看出这是一位年轻貌美的女人。这次她打到的狍子个头不小,整个乌力楞的气氛立刻活跃起来。大家兴高采烈地把狍子从马身上取下来,然后开始分解,按人头给乌力楞的每家分一份儿。

远藤时不时地打量着忙忙碌碌的阿佳塔。阿佳塔褐色的眼睛和白里透红的皮肤,柔美而富有弹性的身体以及完全有别于大和民族的独特气质吸引住了他。

瓦西里在他家的仙人柱里招待了日本人。这帮日本人口福不浅,正赶上吃到新鲜的狍子肉。酒足饭饱后,日本人要走了。

临走,远藤让瓦西里带他找到了阿佳塔的妈妈,很尊敬地对她说:“老人家,跟您商量一下。这些男人去那里训练,需要有人给他们做饭,不然他们会不好好训练的。我想让您的女儿去,怎么样?”

阿佳塔的妈妈沉默了一会儿回答:“长官,阿佳塔不能去呀。她爸爸冬天出去打猎就再也没有回来,我想可能是被熊或野猪吃了。你看看,你看看,我们家里没有男人,什么都要靠阿佳塔。如果她走了,我这个老太婆又不能打猎,我和她的小弟弟都会被饿死的。”

远藤说:“老人家,你的姑娘很能干,她现在天天在外面像男人一样打猎很辛苦也很危险,不如去训练营享福。您放心,她去了以后我们不会亏待她。至于家里的生活,过几天我会派人送来吃的。”

妈妈还是不放心,又说:“那里都是男人,就她一个姑娘,我怕她被人欺负。”

远藤很耐心地劝道:“我们那里还有一个女医生,会给她做伴,她不会孤单。还有,我是那里最大的官,所有人都听我的,有我在,没有人敢欺负她。”

妈妈见一个日本當官的,如此礼貌地与她商量,让她实在不好意思再找理由拒绝了,只好无奈地说:“那就看阿佳塔的意思吧,她如果愿意去,就随着她。”

本来她以为女儿会拒绝,没想到,阿佳塔竟然答应了。早知道女儿会这样,还不如当初直接拒绝日本人了,妈妈后悔死了。

日本人走后,妈妈问阿佳塔为什么答应日本人?

阿佳塔说,家里的别力弹克步枪子弹太少了,打到大的猎物挺费劲的,咱也不能总是等着乌力楞的其他人养着我们。我去了以后,咱家就不愁吃的了。反正时间也不长,不到一个月就回来了。

老太太打心眼儿里反感日本人,尤其是这些日本兵,总感觉他们不让人放心,她知道这些人属于说翻脸就翻脸的人。记得前年,在另一个训练营,有一个被日本人叫去做饭的孕妇,被日本兵强奸了,流产了,人最后疯掉了。不过,想到日本人也不好惹,不去也会被找麻烦,也只好答应。但她心里却在犯嘀咕,总觉得阿佳塔答应去训练营另有原因,正常情况下,日子再苦,也没有哪个女孩子愿意去日本人那里做事,躲还躲不及呢。

实际上,阿佳塔还真让老太太猜着了。她看上了一个小伙子,是另一个乌力楞的达瓦。她想,这次日本人的集训,达瓦肯定要去,所以,如果到了训练营,就可以每天见到达瓦了。

阿佳塔那次一个人骑马在山中打猎。太阳出来没多久,在一个小水泡子边的柞木林中,她选择好位置,藏好了马,支好了枪架,把别力弹克步枪架在了枪架上,把子弹推上膛,然后盯着水泡子周边,静静地等待着猎物出现。

夏天的森林里,空气有些潮湿,因为风不大,让人感到有些发闷。尤其是光板狍皮衣裤,透气性没有棉布袍子好,更让阿佳塔热得难受,不过为了打到猎物,不让家里人挨饿,这点苦不算什么。浓郁的草香味中夹杂着淡淡的花香,熏得阿佳塔快睡着了。除了平静的水面偶尔传来鱼儿打漂儿的声音外,几乎听不到其他声音。

经过小半天的耐心等待,终于,阿佳塔隐约听到了活物踩踏草地和刮碰树枝的声音,有东西来了。果然,一头成年犴迈着警觉的步子从林子里走了出来,缓缓地来到了水边。那头犴东张西望一阵,然后伸长了脖子低下头来开始喝水。阿佳塔屏住了呼吸,开始瞄准。她知道自己刚好在犴的下风头,犴是闻不到人的气味的,可以放心地瞄准了再射击,做到一枪放倒这个庞然大物,不浪费一颗子弹。当然有好枪的话,最好是打中犴的头部,这样可以一枪毙命,省去了打伤后跟踪并捉它的麻烦。但是她不敢瞄犴的头部,不是她的枪法不好,而是她的枪不给力。因为这支俄国制造的单子儿步枪实在太老了,枪管已经被射出的子弹磨得松松垮垮的,精确度下降很多。而且利用使用过的弹壳再造的子弹也很不给力,子弹是圆头的,装上去的黑火药劲儿小,子弹射不远。如果没有十分把握打中头部,那还不如去瞄准它的胸部射击,巧了打中心脏也可以一枪就打死它。即使打不死,也是重伤,跑不了多远还是会被抓到,这样仍然可以节省宝贵的子弹。

从小跟着爸爸学习狩猎,经过多年的磨炼,阿佳塔已经是老猎人了,所以见到猎物也不着急。她瞄准了犴的胸部,用食指缓慢均匀地压动着扳机,同时确保枪身纹丝不动,直到扳机到达极限自然击发。随着砰的一声枪响,那头犴四腿瘫软轰然一声倒地,四条腿开始痉挛。

打中了!而且是要害部位,受到重伤的犴可能不用她很费力气去跟踪制服了。阿佳塔大喜,不慌不忙地拉开枪栓,看准了退出的弹壳蹦落的地方,然后从缠在腰间的狍子皮制作的子弹袋中掏出一枚子弹压上枪膛,又弯腰捡起了那枚还有些发热的空弹壳,放进了子弹袋。

阿佳塔端着枪不慌不忙地走到了犴的旁边,看到那犴鼻子还呼哧呼哧地喘着气,把鼻子前的草吹得忽闪忽闪的,胸部有一个弹洞,身体下方一缕鲜血在草地上流淌蠕动。阿佳塔放下了枪,掏出一根随身携带的皮绳,准备上前捆住犴的前腿。没想到,当她的手刚刚触及它的一只腿时,这犴突然一挺,竟然要站立起来。阿佳塔急了,决不能让它起来,如果跑了,没有猎狗,追上它就要费劲了。还未等犴完全起身,阿佳塔便迅疾跨上了犴背,一把抱住了犴的粗壮的脖子,意图把犴按倒。可是,这头受了伤的三百斤重的大犴,力气依然不小,竟然驮起阿佳塔站了起来,并踉踉跄跄向林子里跑去,意图甩掉身上的东西。跑了二十多步远,又坚持不住,前腿一弯跪在了草地上。接着它又站起来驮着阿佳塔在林子里兜着小圈子跑,还不时尥蹶子蹦一蹦,阿佳塔死死地抱着犴的脖子就是不松手。这样反反复复僵持了很久,这头顽强的犴甩不掉阿佳塔,而阿佳塔一时也拿它没有办法。此时,最有效的制服方法应该是在地面上,有人从犴的前侧方,伸手抓住它外侧的前腿,狠命地连拉带绊放倒它,让它无法再次起身。这不仅需要力气,而且需要高超的技巧,只有强壮的猎人才能做到。阿佳塔想,她现在说啥也不能从犴背上下来,反正它已经伤得不轻,再坚持一会儿就能把犴耗倒。

突然,这头犴不知怎么了,瞬间轰然倒下,把阿佳塔也摔了出去。阿佳塔吓了一跳,懵里懵懂转过来脸来一瞧,见一位穿着狍皮猎装的男人正压在犴的身上,抬起脸来露出整齐的白牙冲她一笑。哇!帮忙的来得正是时候。

那是一张有别于鄂温克人的脸,英俊年轻,这第一眼无法再从阿佳塔的记忆中抹去。他有一张白皙的长脸,略微上挑的长眉,温和而深邃的黑眼睛。他的右手紧紧攥着那犴的左前腿,左手扳住了犴的长角,右膝跪在犴的前胸部,用全身的力量压上去,使犴动弹不得。好有力道啊!

阿佳塔的脸腾地一下子发烧了,这是姑娘见到陌生而英俊的男人的第一自然反应。短暂的羞涩之后,她想起了自己此刻应该做什么,迅速爬了起来,抽出了腰间的猎刀,从犴的头前绕到右侧,紧挨着这个年轻人跪下去,将猎刀刺进了犴的喉咙里。

犴流了很多血,不再动了。两个人都松开了手,坐在犴的身旁,喘着气,看着它的血水缓缓地流向前面的一处小凹坑。

虽然妈妈反复叮嘱过她,未婚姑娘见到陌生男人不要说话,可阿佳塔还是忍耐不住了。她看出来了,如果她不说话,这个好看的小伙子也不会和她说话,那也太尴尬了,毕竟人家帮了她的大忙。阿佳塔抬眼大胆地盯着年轻人的眼睛,轻声地让自己的话语飘了过去:“謝谢你!多亏你来了,不然还不知道要多久。”

小伙子很不好意思地避开了她的目光说:“赶巧碰到了。”然后站起身,从自己腰间拔出猎刀,开始熟练地给犴剥皮。年轻人个子高挑,身姿矫健,动作迅速而有力。阿佳塔用欣赏的眼神看着他在眼前忙碌,很享受这一时刻。

“你是哪个乌力楞的?”阿佳塔非常想知道他的一切,柔声地问。

“卡力拉乌力楞。”年轻人不大爱说话,但声音很耐听,嗓音低沉而且干净。

“我叫阿佳塔,你叫什么名字啊?”

“达瓦。”

“达瓦?挺好听的名字,以前怎么没有听说过你啊?”

“我是今年初从满归那边过来的。”

满归过来的?莫不是倒插门的女婿吧?已经是人家的了,阿佳塔不免心里一凉,他要是个单身的该多好。

“你是鄂温克人吗?”阿佳塔问完后悔了,人家一口流利的鄂温克话,怎么可能不是鄂温克人?不过,从他的皮肤颜色和眼神里说不出来的味道看,倒是很像擅长种地的达斡尔人。

“我爸爸是鄂温克,妈妈是达斡尔。”

噢,难怪。达瓦可能长得像妈妈,所以不太像鄂温克人。

说着话,犴皮也剥完了。达瓦开始把犴卸成大块儿,阿佳塔也站起来帮忙,两个人一会儿就把犴卸成了五大块儿,然后将犴头和内脏留在原地,将犴肉捆在马背上,牵着马往山下走。

阿佳塔问:“你怎么没有带枪?”

他说:“出来溜套子来了。”

溜套子?鄂温克人很少干这个,听说达斡尔人很擅长这样。“你从来不用枪吗?”

达瓦点点头。啊?阿佳塔半信半疑,看他刚才那么熟练地给犴剥皮,可不像不会打枪的。

“你怎么一个人出来打猎?”达瓦终于发问了。

阿佳塔高兴了,这说明达瓦开始对她感兴趣了,她也感受到他在用热烈的眼神看着她。她告诉他,按规矩姑娘不应该出远门打猎,但是她爸爸没有了,家里只有老妈妈和七岁的弟弟,所以只能她撑起家的生活,出来打猎。没事的,她枪打得很准,现在完全可以像男人那样打到猎物,供養全家。

到了一条小路口,阿佳塔知道要分手了,那条路通向达瓦的乌力楞方向,真的很不舍。阿佳塔从马背上卸下两条犴腿,放在达瓦面前,热情地盯着他的眼睛说:“这个你拿去,本来应该分给你一半,但我怕你背不动。”

他们俩偶遇是个奇迹,命运之神把他送到阿佳塔面前,他像一道打开了她心扉的阳光,但现在他们又要分开了。她胸部在起伏,呼吸有些急促,柔柔地和他说再见:“达瓦哥,我要走了。”

四目相对,两个人好像都看懂了里面不好直接说出来的东西。

回来后,阿佳塔再也无法忘记达瓦,可以说到了日思夜想的份儿上。他那白皙英俊的脸庞,富有弹性的步伐,柔韧而有力的背影,时常出现在眼前。达瓦真正吸引她的是什么?她也说不清楚,反正感觉他身上有一种东西在吸引着她。每当有人聊起达瓦的事情,阿佳塔会聚精会神地听,她比任何人都想知道关于他的一切。

阿佳塔认识达瓦的媳妇,那个叫玛利亚的女孩子,是一个还算好看的姑娘,话不多,见到人总是羞涩地笑一笑,静静地坐在那里绣花儿。她说她从来没有跟着男人们出去打过猎。阿佳塔很羡慕她,觉得姑娘就应该像她那样生活。同时也很嫉妒她,她怎么就那么好的运气,招来了个那么好的女婿。

本来应该很寂静的布洛古鸠山的山坳中,传出了一阵阵由一群男人嗓子里发来出的日语朗读声,在无边际的深林中回荡。

栖林训练营就坐落在这片山坳中。训练营很像一座很大的中式四合院,全部由木刻楞组合而成。朝南的一排木刻楞是办公室、电台室、医务室和狗舍,办公室实际上是远藤上尉的办公室兼宿舍,狗舍里养着两条德国黑贝军犬。左侧的一排是日本军人的宿舍,住着四十个日本兵。右侧一排是鄂温克猎人的宿舍,住着这次参加集训的四十个猎人。南面的一排木刻楞被足可以通过一辆卡车的大门分为两座,大门左侧挨着日本人宿舍的是弹药库和两个禁闭室,大门右侧是伙房和仓库。院子中间空地是训练场。训练营周边有一圈一米半深的战壕兼排水沟。大门口平时总有一名日本士兵在持枪站岗。大门外,在浓密的柞树林中间有一条带有车辙印的土路,顺着山坡蜿蜒着伸向山下,消失在一片白桦林中,这条路是通往西面六十华里的乌其罗夫村的,那里驻有很多日本人。白桦林那边不远处,就是布洛古鸠山谷。一条不宽的阿巴河,沿着山谷向西流淌后汇入额尔古纳河。

今天,在猎民宿舍兼教室的木刻楞内,翻译楚鲁正在给鄂温克人上日语课,猎民们坐在两排大通铺上听课。大通铺上,每个人的睡铺位置都铺着他们自带的犴皮或狍皮褥子。因为天热,大家都是把皮褥子的光板面朝上铺着,这样既不热,又隔潮湿。大通铺的最里面的地上,一个叫山野的日本军官和一个日本兵坐在自己带的简易木板凳上,在监课。

“拉菲,你跟着我说,我听一听。”楚鲁叫起了一位高大健壮的小伙子。

“奥哈哟古扎依玛斯。”

“奥哈呦古扎依玛色。”拉菲很不情愿地学了一遍。

“好好听我说,奥哈哟古扎依玛斯。”

“奥哈呦古扎依玛色。”

“不对,再来一遍。奥哈哟古扎依玛斯。”

“奥哈呦古扎依玛色。”拉菲的固执,引来了猎人们的小声哄笑,如果不是山野坐在那里,应该是哄堂大笑。

楚鲁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笑了:“还是不对呀,你怎么就是说不好呢?你的舌头可能和别人的不一样吧。”楚鲁微笑着调侃道。

“我的舌头和你的一样,挺好的啊,你看看,你看看。”拉菲伸出了长舌头,还舔了舔鼻子尖。

“是那帮小挫巴子的舌头不好。”拉菲斜了一眼山野,有点儿坏笑,没有丝毫想纠正自己发音的意思。

猎民们又憋不住笑了,有的还歪头看看那两个日本人。

楚鲁对这些鄂温克人也没有办法,但心里在替他们担忧,因为他瞧出一脸懵懂的日本人不高兴了。他还焦急的是,放肆的拉菲并没有要打住的意思。

“这帮家伙也不知道怎么生的,生下来就舌头短,还有点硬,不会打弯,跟猞猁鸡巴似的,几里哇啦的,我宁可听乌鸦叫唤,也不愿意听他们叫唤。”拉菲大胆地看着日本人说。

哈哈哈哈,猎民们被这句话彻底逗笑了,爆发出长时间的哄笑,有几个少年竟然笑得前仰后合,动作有些夸张。

山野腾地一下站起来了,圆圆的脸憋得通红,怒目圆睁,厉声问道:“楚鲁,他们为什么在笑?”

楚鲁这些年给日本人当翻译,已经为了保护同胞练就了一身随机应变的本领。他不露痕迹地解释道:“拉菲在说笑话,他说他的舌头不好使,把大家都逗乐了。”

山野表情松弛下来,但依然半信半疑,便转移话题,指着拉菲厉声训斥道:“你这个蠢货!连一句简单的话都学不好。野人!”

山野见高他半头的拉菲下颚微扬,用不屑的眼神斜眼瞧着他时,内心翻搅起来,怒火中烧,对着拉菲吼道:“奥哈哟古扎依玛斯。”

“奥哈呦古扎依玛色。”拉菲也是怒目圆睁,吼着回了一句。

“巴嘎!”山野彻底被激怒了,抬手便狠狠地扇了拉菲一嘴巴子。随着一声脆响,拉菲的左脸上立刻泛起了红红的印子。

这下子可把拉菲惹急了,他居高临下一把揪住了山野的衣领,抬手就要出拳揍他,但还未等他的拳头落下,便被身旁的达瓦一把给抓住了。

“不行!我的老弟,这样不行的。”达瓦在劝着拉菲。

“干什么呢你?拉菲,把手放下!把手放下!”瓦西里大叔也赶紧过来,边训斥拉菲边把他揪着山野的手给掰开了。

“巴嘎!”山野被弄懵了,没有想到竟然有人敢还手揍他,一时下不来台,便狠狠地冲着拉菲又骂了一句,转身把马靴踏得嘎嘎响,愤愤地向木刻楞外面走去。

“混蛋!去干你妈去吧!”拉菲也不示弱,冲着他的背影吼道。

山野放慢了脚步,显然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没有转身,一直走到门口,拉开门走了出去。

那个日本兵也被这种氛围震慑住了,一言不发,跟着山野出去了,临走还轻轻带上了门。木刻楞内狂风暴雨般的气氛舒緩了下来。

拉菲喘着粗气转过身来,又冲着达瓦嚷嚷:“你这个没有志气没胆子的家伙,跟兔子似的,怕这帮球一样的家伙干什么?”他心想,要不是达瓦拉架,我非把那个短腿的日本家伙打成一摊屎。没有本事的笨蛋,倒插门过来的达斡尔人就是不行。就连打枪都不会,整天弄个套子啊夹子啊的,逮一些兔子啊野鸡的,有啥出息,一辈子也成不了好猎人。

达瓦知道拉菲在想什么,也没有多说一句话,好像也没有生他的气,很平静地坐回了铺位。

这时,楚鲁过来了。他劝了几句:“你们跟日本人这样是不妥当的。你们即使不笑,他们心里都会认为你们在笑话他们,所以你们以后要小心点儿,要和我学,看上去对他们很尊敬。这帮家伙即使再讨厌,你们也要忍一忍。汉人有一句话说得挺好的,退一步海阔天空。他们势力太强大了,而且挺狠的,你们惹不起,惹急眼了他们会杀人的。别忘了,头一年集训,那个逃跑的叫刚柯的小伙子,被关在乌其罗夫,后来死到那里了。”

拉菲的气还没有过,气哼哼地说道:“这帮混蛋胆小鬼,刚来就把我们的枪给收了。等回去的时候,把别力弹克拿到手,我非像打死狼一样打死山野,一枪就行。”

瓦西里不紧不慢地发话了:“楚鲁说的话,我们要听进去,好猎手不是像拉菲这样的。就跟咱们打猎时候一样,我们不能进了山就大喊大叫的,要耐心地静悄悄地才能打到猎物。”

拉菲见瓦西里说话了,也就不再吭声了,但他还是鄙夷地瞪了达瓦一眼。达瓦也不在乎,还冲着他笑一笑,那眼神很宽容,好像在看一个做错事的小孩子。拉菲觉得好无趣,难道我真的不对吗?心里不免产生了些许自卑感。

这天上午,阿佳塔忙完了伙房的活儿,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坐在一小堆柈子上小憩了一会儿。估摸着快到达瓦过来帮她做饭的时候了,心里禁不住洋溢起了一种愉悦感,嘴角上也浮现了笑意。此时,阿佳塔觉得大门外传来的斧子与圆木爆裂碰撞的声音非常动听。那是达瓦正在劈柈子,而那个远藤的小勤务兵,可能正在帮他码垛子。他叫池田,都说他今年十六岁,可能是发育晚的关系,看上去还像个十三四岁的孩子。他没事了就喜欢跟着达瓦,像个跟屁虫。

这又是阿佳塔玩的小把戏。饭没做几天,她就跟时不时来看她的远藤诉苦。吃饭的人好几十个,你们男人跟一头头野猪似的,又特别能吃,她一个人实在是忙不过来,太累了,受不了。她要回去,你们还是自己找人做饭吧。远藤知道阿佳塔没有骗他,这么多人的饭,一个女孩子确实做不过来。按照阿佳塔的意思,远藤答应猎民中唯一会做饭的达瓦,到做饭的时候可以过来帮她做饭。

远藤的这一决定,可把阿佳塔乐坏了。尽管干活很累,但只要和达瓦在一起,她就毫不掩饰自己的快乐,跟一只勤劳的小蜜蜂似的,不知疲倦地忙碌着。日本人不在的时候,嘴里还时常轻声哼着摇篮曲。

阿佳塔站起身来,走出伙房,向大门口看过去,期待着她心上人的身影出现。她看到,两个日本兵正在换岗,正要下岗的是那个昨天刚调来的一个日本兵。日本人看上去也不都一样,如果不是训练或上课,平时见了面,有的挺冷漠的,有的却很和善,甚至还会试着学几句鄂温克话。对阿佳塔,绝大多数日本人都很好,有的偶尔还偷偷送给她糖果或饼干什么的。她知道,这可能是因为她是一个长得不难看的姑娘,更重要的是,他们都知道远藤喜欢她,所以对她都很友好。这个新来的日本兵,却让阿佳塔产生了一些警觉。他在岗位上,只要见到阿佳塔,就会肆无忌惮地盯着她看,让她感到很不自在。

为了躲开那个日本兵的目光,阿佳塔又走进了伙房,开始往大盆子里加水,准备淘米。这时,她从余光瞟到一个日本兵跨过门槛走了进来,枪托磕到了门框,发出了声响。她知道是那个刚下岗的家伙,他来干什么?阿佳塔有一种厌恶的情绪在滋长。

那个兵走到她身边,挨得很近,开始嘀嘀咕咕跟她说日本话。她听不懂,也不愿意搭理他,继续往盆子里舀水。突然,她感觉胳膊被他触碰了一下。她抬起头,见他手里拿着几块儿糖递了过来。以往,那些不需要戒备的日本兵送她东西时,她一般不会拒绝,甚至对人家的好意报以微笑,表达感谢之意。但今天因为内心对他反感,她本能地摇了摇头表示拒绝。他不甘心,索性把枪靠在了墙上,继续向她靠近了些,固执地把糖再一次递了过来。阿佳塔站直身子向一边挪了挪,看见了那双放着光的黑眼珠,知道今天碰到的这个家伙可能有继续侵犯她的意图,马上警觉起来,抬脚就往伙房外面走。日本兵嬉皮笑脸地挡在她前面,并突然伸出一只手抓住了她的一只胳膊。阿佳塔下意识地挥手想打掉他的胳膊,但他只是龇了一下牙,忍着疼痛没有松手,反而伸出另一只手迅速向她的胸部抓了过来。这个下流的动作让她惊呆了,她愣了一下,感到非常的恶心,巨大的耻辱感迅速传遍全身,多年行猎的机敏和强悍立刻被激活。虽然对方看上去强壮凶狠,但要想让一个骑马挎枪穿山越岭的鄂温克女猎人轻易就范,可没那么容易。

阿佳塔迅速抓住他的手,开始了激烈的反抗。这让日本兵始料不及,他没想到一个年轻女人竟然如此刚烈。她没有大呼小叫,觉得没有那个必要,这个个头和她差不多的日本男人不见得能斗过她。两人都怒目圆睁,也不吭声,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僵持着。日本兵知道再僵持下去对他很不利,这个女人很自信,即使过一会儿他依靠男人的力气占点上风,也达不到他不可告人的目的。如果她再喊出声来,让长官知道了他就更惨啦,所以此刻他反而比阿佳塔还急于脱身。情急之下,他脚下使了个绊子,把她摔倒在了柈子堆上。由于失去平衡,在倒下去时,阿佳塔松开了抓着他的手,但就在他要起身的时候,她用右手一把抓住了他的裆部,然后发力狠狠一拽,他立刻发出了一声怪异的惨叫,仿佛要死了一样。她借力迅速站了起来,像牵着一头驯服了的驯鹿,把完全丧失了抵抗力佝偻着身子一声声惨叫的日本兵拽到了切菜的案板前,顺手拿起了她切菜用的猎刀,直接顶到了他的胸口。她看见,那个刚才还气势汹汹的家伙,现在已经完全崩溃了,眼神里满是绝望的惊恐,就像要被打死的狼一样。他此刻相信,这个女人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可以轻易地把那个冰凉的刀插进他的身体,他甚至想象到了猎刀插进自己身体时的感觉。他很着急,因为他知道这个女人听不懂他的告饶,所以他调动了身上所有的表情和动作求饶,好让这个女人知道他不想死,他冒犯了她,以后再也不敢了,只要放了他,饶他不死就行。

阿佳塔还没有冲动到要杀死一个日本人的程度,她只想让这个家伙知道,鄂温克女人不是好惹的,惹急了,她完全有能力和狠劲杀死他。

这时,日本兵的救星来了。阿佳塔余光看到门口站着几个人,她转过头来,见是远藤、门卫和小池田,便慢慢放下了猎刀,松开了攥着日本兵褲裆的手。远藤显然什么都知道了,他怒气冲冲巴嘎巴嘎地骂了几句,然后进来两个日本兵把那个几乎瘫痪的倒霉蛋架走了。

阿佳塔这时才像泄了气的皮球,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想到刚才发生的事,又气又羞,哭泣起来。想到今后如果还要对付这样讨厌的侵犯的话,还怎么忍受啊?

远藤看着她,没有说什么,只是让池田把楚鲁叫来。见到楚鲁,阿佳塔一五一十地把刚才发生的事情说了出来,远藤平静而不乏吃惊地听着楚鲁的翻译。听完阿佳塔的哭诉后,远藤一言不发,沉默了片刻,走到阿佳塔身边,抚摸了几下她的头说道:“阿佳塔,不要哭了。我看到了,是他的不对,我们有纪律,会严厉处罚他的。”

“我要回家去,我不做饭了,这里不好。”阿佳塔停止了哭泣。

“阿佳塔,不要这样。这里需要你,我向你保证,今后没有人敢对你这样子,你还是留下来的好。”远藤的话好像不容阿佳塔不听,说完就起身走出了门。

后来,楚鲁说,当天那个日本兵被自己人狠狠地扇了一顿嘴巴子,而且还挨了一顿鞭子,打得很惨,但是他却不敢叫唤。今后不会有人敢欺负你了。这家伙也该倒霉,来了一天多了,也没有一个日本人告诉他阿佳塔与远藤是什么关系。如果他知道,也就不敢对阿佳塔有非分之想了。

阿佳塔问他:“楚鲁哥,我和远藤啥关系?”

楚鲁吃惊地说:“你不知道啊?我的妹妹。”

阿佳塔摇摇头。楚鲁靠过来悄声说道:“远藤和那帮日本人说,你是他的未婚妻,他要娶你当老婆,还要把你带回日本国。”

阿佳塔大吃一惊,下意识地把脑袋摇得跟汉人做的拨浪鼓似的,坚决地说:“我才不会嫁给日本人呢!打死也不会。给我一千颗一万颗子弹我也不会嫁给他。”

楚鲁笑道:“傻妹妹,你要是嫁给远藤了,还要那么多子弹干什么啊?你们一家都不愁吃不愁穿的。”

阿佳塔愣住了,暗想,楚鲁说得也对,但是我就是不喜欢日本人,包括那个看上去不太坏的远藤。非要逼我的话,哼!我就像杀死野猪一样杀了他们。

阿佳塔以为那天是那个刚上岗的门卫听到了惨叫声叫来了远藤。后来小池田说,是达瓦让他跑去报告远藤的。长官向来做事稳稳当当的,但那天非常着急,听说后一阵小跑就赶了过来。

阿佳塔听说后,心里一喜,感觉还是达瓦对她好,但也有些不理解。她埋怨达瓦,既然他知道日本人正在欺负她,为啥不及时过来帮他,还那么沉住得气?让她差一点失手,被那个日本人占大便宜。达瓦也不多解释,只是笑着问道:“阿佳塔,你想想啊,是我直接出来帮你解气,还是远藤亲自出来帮你更解气啊?”

阿佳塔一想,达瓦说得对呀,那个日本兵被狠狠揍了一顿是挺解气的。阿佳塔更加觉得他与众不同,但说不清是哪里不同,就是一种感觉,感觉他心里好像装着什么事情。是什么她也不知道,越不知道,她就越想去了解他。

这天一早,远藤带着两个兵走了。临走时到伙房告诉阿佳塔,说他要去乌其罗夫开会,过两天就回来。远藤看不出有什么恶意的好,让她有些不知所措。她虽然不喜欢日本人,但对他好像也恨不起来。

早晨吃完饭,像往常一样,日本人又开始了对猎民们的训练,今天还是在院子里走过来走过去的那种,没完没了的。阿佳塔搞不明白这样有什么用?走路谁不会呀,还非要把步子迈得一样,连胳膊也要甩得一样,不一样就挨骂,有时候还挨打。说是要和苏联人打仗用,走路能有啥用啊?每天走得怪累的。阿佳塔一边这样想着一边收拾着伙房。达瓦今天却与往天不一样,没有帮着她干活儿,而是站在门口看着院子里的那些人,不知在想着什么?

阿佳塔好奇地走到他身旁向院子里张望,没看出有什么特别的,就柔声柔气地问达瓦:“达瓦哥,你在看啥呢?”

达瓦转过来对阿佳塔说:“不对劲儿,不对劲儿。今天要出事。”

阿佳塔不解地仔细看了看院子里,没发现与往天有什么特别的地方。猎民还是那些猎民,排成了四个队,每队约十个人,都穿着日本人发的不太合体的旧军装,没有戴帽子,刚来时被剃光的脑袋上长出了不太长的头发,在太阳的照耀下也不晃眼睛了。每排队伍都有一个叫伍长的指导官在下着口令训练他们。随着口令的下达,队伍就会走起来或者站住。山野两腿跨开背着两手站在一边盯着猎民们,他就那样,在鄂温克人面前总是凶巴巴的。她一脸懵懂地抬起眼来瞧着达瓦,似乎在问他,没有什么呀?

达瓦说:“那帮日本兵往天都是自己训练,今天却都闲着,站在一边看我们被训。还有,你看山野手里拿着什么?”

阿佳塔仔细看了一眼,说:“是皮鞭。”

“伍长们手里拿着什么?”

“棍子。”

“以往训练他们手里什么也不拿。”

“拿着鞭子要打人吗?”

“可能要找茬。”

阿佳塔不以为然,嘴里叨咕着:“能出啥事啊?以前他们不也是总打人么。”走进伙房忙去了。

她把几个柈子塞进灶坑架好,在柈子的下面续上一把碎柈子,然后用火柴点着了一片巴掌大的桦树皮放在碎柈子上,看着火焰由小到大烧了起来。这时,忽然听到院子里传来骂人和打人的声音,接着传来男孩子的哭声和一声声惨叫,那是维嘉的声音。她心里一震,急忙来到门口。

她看到,一个日本的指导官嘴里正巴嘎巴嘎地骂着,手里拿着棍子抽打着正在大哭的小维嘉,每打一下,维嘉就禁不住惨叫一声,然后接着哭。她鼻子一酸,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日本人太狠了,那么小的孩子也不放过,真下得了手。走不好可以教他啊,毕竟他是第一次参加训练,什么都要从头学起呀。要是往常日本人打人她还忍得住,但打小维嘉她受不了,她恨得牙关咬得紧紧的,实在忍不住了,抬脚就要冲出去,可是被达瓦拽住了。她挣扎了几下,没有挣扎动,他那个大手太有力气了。

这一瞬间,她开始恨起达瓦来,你这个胆小如兔子的大男人。正在这时,她看到有人出手了,是拉菲。

只见拉菲一个箭步冲到那个日本指导官面前,一把夺下棍子,双手拿着棍子往抬起的膝盖上一磕,那棍子立刻断成了两截。日本指导官先是一愣,接着便伸手扇了他一个嘴巴子。怒不可遏的拉菲索性豁出去了,抬手就是一拳,日本人一聲未吭,像一棵倒木那样直挺挺地摔在了地上。

全场都被这一幕镇住了,片刻的沉寂之后,随着一声嘶吼“八格牙路!”山野挥舞着皮鞭子朝着拉菲扑了过来,他终于找到了向拉菲复仇的借口和机会。

拉菲憋足了劲儿,站在那里等着山野。他想,干自己妈的家伙,上一次的窝囊气还没有撒完,今天你自己送上门来了,正好让你爷爷我教训教训你。但是皮鞭子是软的,很难判断出它的走向,在鞭子落下来的瞬间,拉菲只是下意识地抬臂挡了一下,头上还是结结实实地挨了一鞭子。拉菲暴怒,干脆一个前扑下潜,抱起山野狠狠地摔到地上,接着骑在他身上轮拳乱捶一气。

山野鼻口流血,就像要被杀死的野猪,连声嚎叫。几个日本兵按捺不住从外面冲进场子,向拉菲扑去,但随着瓦西里的一声喊“上!”,几个鄂温克猎民也冲了上来,与那几个日本兵缠在了一起。这下子场面就要彻底失控了,外面看热闹的日本兵纷纷想涌进场内,但都被鄂温克人给挡住了。日本人虽然长期受武士道精神熏陶,性情凶狠好斗,并经过了一定程度的格斗训练,怎奈遇上了体格普遍比他们强壮,同样性格刚烈勇猛,从小喜欢摔跤打斗,在山野中行猎与猛兽搏斗的鄂温克猎人。双方交手没有多久,日本兵便明显处于下风了,几乎全部被按到了下面,只剩挨揍的份了。

这时,还是有一个日本兵跑进场内,从后面把拉菲给拽倒了。山野趁机爬了起来,然后不知冲着拉菲喊了一声什么,就向狗舍跑去。

大家都知道这小子要放狗咬人,对即将出现的人与军犬徒手搏斗的场面,一时不知道怎么办好。正在打得不可开交的日本兵和鄂温克人也都感受到气氛不对,渐渐松开了对方站了起来。拉菲愣愣地站在场子中央,四下里看了一下,没有看到可以拿来抵挡狼狗的物件,索性攥紧了拳头准备徒手对付那个畜生。

大家知道,气急败坏的山野,此刻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人们眼睁睁地看着他打开了狗舍的门,牵出了一条黑贝。然后气势汹汹地走进了场子,冲着拉菲一指,喊了句什么,松开了牵狗的皮带。那只忠诚的狼狗也毫不含糊,起动起来,带着一股风,迅疾扑向拉菲。

阿佳塔吓得尖叫一声,抱住达瓦的胳膊,闭上了眼睛,她不想看到接下来的惨状。她刚闭上眼睛就感觉到,达瓦突然掰开了她的手,冲出了伙房。睁开眼,她看见达瓦那矫健的身影飞向拉菲和那只狗。啊!达瓦哥终于出手啦!我的英雄。阿佳塔接着心里一揪,达瓦哥,小心,那可是一只极度灵敏凶残的狼狗啊。

那畜生此刻已经咬住了拉菲的左臂,疯狂地撕咬着,拉菲踉踉跄跄着后退,大吼着忍痛挥动左臂试图甩掉它,甚至把那狗提离了地面,但没有作用。他又吼叫着挥动右臂连连砸向狼狗的脑门,但显然是徒劳无用的,那畜生好像咬得更牢靠了,大有砸死它也不松口的架势。鄂温克人知道那狗咬住人后,没有日本人的口令,它绝对不会松口,万分焦急,担心一旦拉菲失手,有可能会被咬死。

就在大家焦急万分不知所措之际,人们见到达瓦如神兵从天而降,突然飞进了场子。只见他双手如闪电般揪住了狼狗的耳根向地面按去,几乎是同时双腿用力一跃而起,整个人在空中飘了起来,然后向狼狗的脊背上坐了下去。只听得嘎巴一声骨头折裂的声音,那狗嚎叫了半声便戛然而止,瘫在了地上。

静场。很多人都没有看清楚怎么回事,一切已经结束了。日本人也都傻了。谁都没有想到,平时无声无息不显山露水的达瓦,要不就不出手,出手就是风驰电掣,让大家瞠目结舌。

山野缓过神儿来了,气急败坏,几里哇啦冲着日本兵一顿喊。只见这帮家伙忽然都跑回了宿舍,接着都端着枪冲了出来,很快把鄂温克人都围了起来。

鄂温克人赤手空拳,对拿枪的日本人也没有什么办法,他们急眼了会向他们开枪。见猎民们不动了,山野又是一顿几里哇啦,几个日本兵走进场子,分别把达瓦和拉菲关进了禁闭室。

第二天早晨,随着一声长长的哨音响起,日本士兵们急急忙忙跑出来集合出早操,他们站好了队,却不见一个鄂温克人的身影。

罢操?山野知道这是鄂温克人在向他们示威,他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办好。因为昨天的冲突,鄂温克人现在对日本人恨之入骨,逼急了,将出现更棘手的麻烦,他一个小小的少尉是处理不了的。他只好忍气吞声,没有再去招惹他们。

吃完早饭,又到了操课时间。集合哨音响了两遍,鄂温克人依然没有一个人走出宿舍。山野傻眼了,本来想给这些野人们一个教训,没想到会出现这样难收场的局面。他在海拉尔堡垒的修建中,曾经当过监工,那些被抓来的劳工们,向来对他毕恭毕敬逆来顺受,从来不敢冒犯他。即使这样,他也可以随意处置这些劳工,打死人也是常有的事。但是在这里不行了,作为占领者,堂堂的帝国军官,还要善待这些被占领国的野人。他向来崇尚武力征服敌人和强力奴役被征服者,上司对这些山栖林人的态度和做法,让他无法接受也不愿意去理解。自从今年随远藤调到这里后,他发现这些栖林人和内地的那些支那人明显不一样,脾气火爆,性格倔强,喜怒哀乐都在脸上,很难压服。他甚至有时感到有些恐惧,这些野人凶狠好斗,枪法又极准,真要火拼起来,他和他的士兵们都不够喂他们的。昨天这些野人如果手里有枪,后果将不堪设想。在他内心里,认为自己的上司们对栖林人的做法很愚蠢。就凭他与这些人相处的感觉,无论对他们怎么忍让,怎么友善,但是他们都不会买账。看他们的眼神就能感觉出来,对帝国军人满是厌恶和轻蔑,若指望他们帮着帝国对抗苏联红军,根本不可能,他们不调转枪口打我们就不错了。所以,索性还不如像对待劳工那样对待他们。他今天不想再惹这些栖林人,不希望局面继续恶化。他盼望着远藤快点回来,这样就有了靠山,不需要面对越来越难处理的情况了。同时他又不知如何向上尉交代昨天发生的事,现在把与栖林人的关系弄得这么僵,上尉肯定会怪罪于他。想到这,他恨恨地盯着鄂温克人的宿舍低声骂了几句巴嘎,无奈地开始组织自己人训练。

然而,事情挑起来容易,收场就难了,山野最不希望的局面还是出现了。上午,日本兵课间休息时,鄂温克人从宿舍内出来了。他们的装扮让日本人惊诧万分,全部换上了刚来训练营时的猎装,一身狍皮衣裤。他们想干什么?山野一时懵了。

山野带着楚鲁忐忑不安地走到了瓦西里面前,很严厉地问道:“你们要干什么?”

瓦西里没有好气:“我们要回去,不训练了。”

“不行。训练还没有结束。”山野阴沉着脸。

“我们不想在这里受气,挨打受骂。”

“不行。我们可以保证不打人了。”

“你们让我们自己带口粮参加这里的训练,家里老婆孩子老人都没有吃的了,快饿死了,我们必须现在回去给他们弄吃的去。”

“不行。我们可以送去吃的。”

“你们骗人,当初你们答应给他们送去吃的,但是到现在也没有送去,我们不相信你们。”

“不行。”山野没词儿了。

“把枪还给我们,我们要打猎,养活家里人。”

听到瓦西里要枪,山野知道坏事了。他立刻回身对那些日本兵几里哇啦说了些什么,只见那帮日本兵突然都紧张兮兮地跑回宿舍,端着枪跑出来,跑到大门口后转过身来,枪口对着鄂温克人,生怕他们从大门冲出去。

瓦西里不管那些,领着猎民们直接奔枪械库去了,没等日本人反应过来,就把库房的门口围了个水泄不通。

“把枪还给我们!”瓦西里冲山野喊道。

山野不回答,只是冷冷地盯着瓦西里。瓦西里冲着小伙子们一挥手,几个小伙子冷不防把一个站得离他们最近的日本兵给拽了过来,眨眼间就把他的枪抢到了手里。然后,有一个年轻人抡起枪托向门锁砸了下去。

山野这下子可急坏了,这些野人们只要拿到枪,就没有办法阻止他们了,只能放他们走,包括那两个关禁闭室的仇人。他喊了一声口令,日本士兵们哗啦啦子弹就上了膛,散开队形拿出了射击的架势。

瓦西里也急了,他回身一把从砸门的小伙子手里拿过来那支抢,咔嚓一声子弹上了膛,端起来瞄准了离他不远的山野。几个小伙子把那个日本兵也架到了前面。

双方怒目相对剑拔弩张,谁也不想认怂。在这个时候,只要有一支枪走火,火拼就躲不掉了,但谁也不敢打第一枪。

对峙中,山野感到进退两难,他等于是被栖林人劫持了,只要枪响,他会第一个为帝国殉国。时间在一秒一秒地过去,局势对日本人越来越不利了。猎枪,正一杆杆从库房内递了出来,鄂温克人迅速武装起来了,瞄向日本人的枪口越来越多。

这时,一阵汽车声由远而近,在寂静的山林里格外清晰。双方都猜出来了,应该是远藤上尉回来了。汽车声在大门外戛然而止,须臾,远藤和小池田走进了大门。远藤站住了,眼前的场景让他大感吃惊。

在远藤的办公室,远藤先听了山野的汇报,并由楚鲁补充,然后对山野就是一顿臭骂。后来听楚鲁说,远藤骂他白痴,遇事就知道打打杀杀,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他说,美国大鼻子已经打到了帝国的门口,俄国佬很快就要向海拉尔进攻。在如此紧要的关头,你这个蠢货净给自己人添乱。你不是总觉得训练栖林人没有用处吗,指望他们帮助我们挡住俄国佬不可能吗?现在他们比任何时候对我们都很重要。如果俄国佬打过来,仅仅依靠海拉尔那几个乌龟似的堡垒是绝对挡不住的,帝国真正的决战地点选在了兴安岭以东的地区。到那时候,这个偏僻的小小的训练营还有保留的必要吗?这次会上,上级已明确,如果海拉尔被攻击,乌其罗夫的部队要向海拉尔方向增援,而各栖林训练营要自行组织撤退到东南部嫩江平原集合。我们撤退的方向是绵延无际的大兴安岭山区,地广人稀,几乎没有道路。如果没有栖林人的帮助,我们是走不出去的。这里是栖林人的地盘,即使你把训练营的栖林人都打死了,外面还有很多栖林人,他们会更疯狂地找我们复仇,会把我们当猎物一个个地都打死。所以,现阶段更需要和他们交朋友,而不是打架。懂了吗?你这个白痴!

阿佳塔在伙房门口看见,山野垂头丧气地出来后,楚鲁叫瓦西里去了趟远藤的办公室。没有多久,瓦西里回来了。他高兴地告诉大家,远藤先向我们道歉,说山野混蛋,怎么会对自己的朋友如此无礼,我会狠狠处罚他。他已经答应提前结束训练,五天后就把枪还给我们,让我们回自己的乌力楞与家人团聚,并且多发些粮食和子弹给我们。阿佳塔焦急地问,那达瓦和拉菲呢?瓦西里说,远藤说,立刻放了拉菲,并让他们那个美女医生给他好好疗伤,养伤期间他可以不参加训练。说达瓦打死了一只军犬,按军纪是要判刑的,但考虑到山野有错在先,减轻对达瓦的处罚,就不送他去乌其罗夫受审了。为了给上级有个交代,就关他五天禁闭,你们回去时放他跟你们一起走。

阿佳塔听后非常失望,脸立刻沉了下来。

第二天上午,阿佳塔刚收拾完伙房,小池田跑来告诉她,远藤长官让她去他的办公室一趟。

阿佳塔随着池田走进办公室,见楚鲁也在,感觉这次叫她来办公室和往常不一样,一定有什么事情。因为语言不通,以往远藤叫她来办公室坐坐,两人没怎么说过话。远藤总是非常热情地给她端茶倒水,递过来饼干糖果,让她吃喝,然后就忙他自己的,偶尔用温和的眼神瞧一瞧她,莞尔一笑。

正坐在办公桌旁边的远藤见阿佳塔进来,赶紧笑眯眯地站起來,示意她坐在他的对面。小池田则很利索地给阿佳塔沏了一杯茶,然后退出了办公室。茶香立刻飘进了她的鼻子里,这种茶是绿色的,味道与砖茶不一样,那是一种淡淡的清香味道,她很爱闻。

“阿佳塔最近好像有些瘦了,是不是累啦?”有了翻译在,远藤就要放开说话了。

“还行,习惯了。”

“昨天的事情你都看到了,吓着你了吧?”

“是挺吓人的,不过,你回来就都好了。你不在的时候,总出事。”

“来,吃糖。”远藤抓起几块带糖纸的糖块,递给阿佳塔一块,又递给旁边的楚鲁一块,然后自己也剥开一块吃了起来。

见远藤如此和蔼随和,阿佳塔也就不再拘谨,也剥开一块糖放进了嘴里。甜甜的味道拌着唾液越来越浓,真的非常好吃。

“阿佳塔,今天我有重要的事情跟你说。”

果然有事,阿佳塔想。远藤对着楚鲁叽里咕噜说了很多,偶尔还会瞧瞧她。阿佳塔费力地听着,通过他的表情努力猜测着,但还是不大明白他在说什么。楚鲁只是在一边听着,不时点着头。最后,远藤终于说完了,并示意楚鲁跟她说,然后就微笑着看着她的反应。

楚鲁笑嘻嘻地说远藤的意思是,你和日本姑娘不一样,很特别。你是一个非常好的姑娘,长得好看,聪明,胆子大,身体好,诚实善良,很能干,对妈妈和弟弟又特别好。不光是鄂温克人喜欢你,他的士兵们也都说你好。你也应该看出来了,他非常喜欢你,尤其喜欢你那些和日本女孩子不一样的地方。他现在还没有老婆,想娶你做他的老婆,希望你答应他,他一定会好好地照顾你,会把你带到日本国。他在日本的亲戚和朋友也都会喜欢你,请你放心。

阿佳塔听到说远藤要娶她,立刻就懵了,楚鲁后面说了些什么也没有听进去。她原以为上次楚鲁说远藤想娶她,也就是说一说,没有太当真,没想到远藤还动真格的了。她心好慌,看着远藤和楚鲁,一时不知道怎么办好。

她最后像求救似的对楚鲁小声说:“我怎么办?”

“我不知道你怎么想的啊,你是想答应还是不答应啊?”

“我不想。”阿佳塔没敢摇头,怕远藤知道。

“为什么不愿意呢?”

“我不喜欢日本人。说不上来,反正不喜欢。”阿佳塔看了远藤一眼,见他很紧张地注视着她。

“那你也不能和远藤这样说啊,你得说别的理由。”

“我妈妈和弟弟没有人照顾,我喜欢在山里打猎,我不懂日本话,我吃不惯日本饭。”

“行啦,我知道啦,一会儿就这样跟他说。我们再说下去,他该怀疑我劝你不要跟他了。”

阿佳塔这才反应过来,她看见楚鲁说话时,远藤正以狐疑的神色盯着他了。

“你们在说什么?”远藤沉不住气了。

阿佳塔见楚鲁叽里咕噜跟远藤说了一通,远藤也在不住点头。

听完楚鲁的叙述,也没有见远藤有多沮丧,还是很耐心地对阿佳塔说:“阿佳塔,我猜到你会有很多担心。不过,请你放心,你说的这些困难都不是问题。不会说日本话不要紧的,我会教你,慢慢地就会了。吃不惯日本饭不要紧,我知道你喜欢吃肉,日本也有很多肉吃,而且有很多种吃法,你会喜欢的。如果你喜欢打猎,日本也有山啊,我陪你去打猎,你会喜欢的。”

楚鲁翻译完了,阿佳塔没有听到他说妈妈和弟弟的事,不知道为什么他没有和远藤说。远藤说得好像都有理,她一时又不知道怎么往下说了。

“你放心,我们那里很好,很好看,有大海,有好多鱼吃,我保证你会喜欢的。你放心。”远藤又补充了一句。

阿佳塔心想,你们那里再好也没有我们这里好,我们的人比你们的人好,我就是不去。

“我说什么呀?哥哥。”阿佳塔又向楚鲁求援。

“说你妈妈不同意。”

阿佳塔觉得楚鲁特别聪明,自己太笨了,两个加起来也不如他一个。她赶紧对楚鲁说:“那你这么跟他说吧,这件事情很重要,我要听我妈妈的,我要回去和妈妈商量,婚姻大事女孩子是不能做主的。等过几天我们回去后,再告诉你。”

“来不及了,来不及了。这个不行,这个是不行的。”远藤很坚决地连连摇头。见阿佳塔和楚鲁都不解地看他,他不容置疑地说:“明天,明天晚上我们就正式结婚。楚鲁,你当证婚人。”

阿佳塔又懵了。这么快?她万万没有想到,更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着急。

三个人你瞅瞅我,我瞅瞅你,小半天没有人说话。过了一会儿,阿佳塔缓过神来了,也不能总让楚鲁哥出主意,自己也得想办法。按鄂温克人的规矩,乌力楞的女人出嫁,族人也要在一起商量的,如果他们不同意,女人也是不能出嫁的。而且,她很清楚,训练营的鄂温克人不会愿意她嫁给日本人的。她像捞到了救命稻草,赶紧说:“不和我妈妈商量,那怎么也得跟基那斯商量。”

“基那斯?瓦西里?”远藤懂得一些鄂温克的习俗。

阿佳塔点点头。

远藤明白了,他很干脆地说:“那好,就这样,让瓦西里他们说。今天,就今天。”

阿佳塔和楚鲁一前一后从远藤那里出来,她问楚鲁:“谢谢你帮我啦楚鲁哥,你不是说让我嫁给他来的吗,今天你怎么又不劝我嫁给他了?”

“这帮家伙很快就要完蛋了,为啥要嫁给他们?”楚鲁愤愤地说道。

“楚鲁哥,你是个大好人。”阿佳塔很感激他。

下午,瓦西里他们还真的像模像样地召集几位年长的猎人在一起讨论了一下阿佳塔的婚事。结果不言而喻,大家不同意把自己的姑娘嫁给日本人。日本人看样子不行了,打不过了,要跑了,还想把我们最好的姑娘带走,那绝对不行。拉菲更狠,他说他早就想娶阿佳塔了,如果远藤敢娶阿佳塔,那他就把她从日本人手里抢过来。

阿佳塔听说后想,美的你,我不嫁给日本人,也不想嫁给你,我要嫁给达瓦那样的人。不过,她也真担心被拉菲抢去,抢去了也没有办法,就只能是他的人了。

楚鲁从远藤那里回話了,说他听说族人的讨论结果后,很不高兴,脸也拉了下来。而且他已经决定了,不管如何,明天晚上必须和阿佳塔结婚。

这样的结果,让阿佳塔的心一下子沉到了阿巴河河底,一种绝望的情绪笼罩住了她。她不想让族人们为了她和日本人闹起来,手无寸铁的他们不是日本人的对手。她左思右想,也没有什么好办法,最后,她想到了逃跑。反正日本人也待不长了,躲出去一阵就扛过去了。这时,她首先想到了她的心上人达瓦哥,他会有办法的,他会帮助她的。

晚上给达瓦送饭时,阿佳塔一见到他,委屈的眼泪就自己掉了下来。达瓦赶紧关切地问:“怎么啦你?有谁欺负你了吗?”

阿佳塔简要地把事情经过告诉了达瓦,她说想跑出去躲一阵儿,可是不知道怎么才能跑出去,也不知道跑出去后怎么办,让达瓦帮助她想想办法。

她的达瓦哥也真的很有本事,稍微想了想,对阿佳塔轻声说了几句话,就让阿佳塔心里一下子轻松了很多。她相信,按照达瓦哥说的去做,就一定能行。

第二天中午,开饭时间到了。阿佳塔在几位猎民的帮助下,把饭菜分别送进了日本兵和猎民的宿舍。当阿佳塔回到伙房时,见小池田和那个日本女医生也把饭打回去了。这时,整个训练营院子内,除了一个大门口的卫兵,就见不到一个人了。

阿佳塔见时机到了,急忙把装好几块狍子肉的狍皮袋子塞到怀里,把猎刀插进刀鞘别进后腰带上,然后将装好饭的桦树皮饭桶提在手里走出伙房。她一边走向禁闭室,一边微笑着向门卫招手,示意其打开禁闭室的门,但心里却紧张得不行。

门卫已经习惯了阿佳塔给关禁闭的人送饭,因此毫不犹豫地走了过来,掏出钥匙打开了禁闭室的门。也就在大门打开的瞬间,阿佳塔从背后猛地推了一把,将毫无防备的卫兵推进了禁闭室内,并紧跟着进入禁闭室,关上了门。还没有等她看清是怎么回事,不知达瓦干了什么,那卫兵已经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了。阿佳塔愣愣地站在那里,听见自己的心脏在扑腾扑腾地使劲跳着,好像要蹦出来了,手里的饭桶已掉到了地上她也浑然不知。

达瓦非常麻利地摘下卫兵的军帽戴在自己头上,扎上了卫兵的腰带,那上面有两个方形的皮质子弹盒,然后他把那支上着刺刀的步枪挎到右肩上对阿佳塔轻声说:“我先出去,等我到了大门那里,你也赶紧出去。”说完,他就消失在门外。

阿佳塔从门缝内瞄着达瓦走到了大门口,然后也打开门出来,转身把门上了锁,迅急走出了大门。回过身来,见达瓦也从大门里转了出来。达瓦拉住她的手说了句“走!”便拉着她钻进了大门外右侧的柞木林子里。

达瓦在前拉着阿佳塔,连跑带颠,从柞木林子里钻出来,经过一小片开阔地,钻进了一片桦树林,大约用一袋烟工夫,就跑到了阿巴河河边。阿佳塔累坏啦,蓝色的布袍子的后背也已经被汗湿透,站在那里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说道:“哎呀,累死我了,歇会儿吧。”心想,达瓦哥怎么这么能跑?比一般猎人都能跑。

“喘口气,咱们过河。”达瓦把枪放在一边,摘下帽子擦了擦汗,又把帽子戴上,然后坐下来开始脱军鞋。

“过河?过河干嘛呀?我们的乌力楞都在河这边。”阿佳塔不解地问。

达瓦露出整齐的白牙笑了,他说:“傻阿佳塔,你想让他们到你家去找你吗?”

阿佳塔一想也是,也开始脱自己的鹿皮靴子。不过,心里也在骂自己真的很傻,什么时候自己也像他就好了,什么都懂。这工夫,她见达瓦正在向身后张望,并侧耳听动静。正午时分,太阳高照,没有一丝风,河水也有些晃眼。他们的身后依然静悄悄的,托天神布嘎达的保佑,日本人还没有发现他们已经跑了。

收拾停当,达瓦搀着阿佳塔走进了湍急的阿巴河,向对岸蹚去。这个季节的阿巴河水还算大,有百多步宽,有的地方也不是很深,但水流比较急,不小心会被冲倒,那就麻烦了。他叮嘱着,慢一点,别急。然后又告诉她,日本人剩下的那条狼狗,是经过专门训练的,也会像猎狗那样嗅气味,我们走进河里,狗就很难嗅到人的味道,如果运气好,有可能甩掉他们的追击。

蹚到河中心时,水已经淹到了阿佳塔的胸部,她明显地感到脚底下发飘,双脚快要抓不住河床了。再看达瓦,水只淹到他的腰部,他仍然用宽厚的手紧紧拉住她的手,稳稳地一步步向前走着。她心里有底了,有达瓦哥在,她不再担心被水冲倒。没有多久,他们就蹚过了最难通过的河中心。

上了岸,阿佳塔一屁股坐到地上,准备穿靴子,却被达瓦一把拽起来,快步拉向河堤。阿佳塔不解地说:“干什么呀?干什么呀?达瓦哥,哎呦!我的脚好疼啊!”

“你也不怕日本人看见,疼就疼点儿吧。”

他们光脚走过了一段鹅卵石的河滩,直到进了河岸上的柳条丛中才停下来。达瓦说道:“坐下,穿靴子吧。”

阿佳塔坐下来,揉着被鹅卵石硌疼的脚丫子,瞧着达瓦哎呦哎呦地小声叫着。达瓦坐在那里微笑着催促她,快穿,快穿,一会儿日本人来了。她这才嘟着嘴不情愿地开始穿靴子。达瓦很快穿完军鞋,又过来跪到阿佳塔身边,帮着她系靴子上的皮带子。她索性松开自己的双手,很享受地看着达瓦伺候她。

“走吧,快点儿!”达瓦把阿佳塔拽起来,然后弯着腰,快步在柳条丛中穿行。阿佳塔喘着气,跟着他小跑。

走到了河边的小山包脚下,他们回头瞧了瞧河对岸,没有见到日本人的身影,便一头钻进了约一人高的柞树林向山上爬去。

达瓦在前面手脚并用快速向上爬着,爬了一段,听不到阿佳塔的喘息声了,回过头来见她被落下了,不得不停下来等她。此刻他很着急,他们两个在爬过这座小山包前,处于最容易被发现的时候,山坡上的柞木林还没有浓密到能完全遮蔽住他们的程度。日本人只要追到阿巴河岸边,就会看到他们。但只要爬过这座小山顶,日本人就看不到他们了,那条狼狗嗅到河边后也可能会失去目标。那样,日本人将失去追击他们的方向,他俩全身而退的可能性就大多了。他一把拉住爬到他眼前停下来的阿佳塔的手,说了声:“快!快走!”

达瓦拉着阿佳塔不停歇地往山頂冲,并不时回身看向山下的河对岸。坏了,他这次回身看到,那条狼狗和十几个全副武装的日本兵出现在了河边。他们看到了他俩,向他们这个方向大呼小叫的。紧接着,枪响了,子弹嗖嗖地击中了他们身边的树叶和树枝。好在他俩快到山顶了,一鼓作气翻过山顶并迅速开始下山,子弹暂时碰不到他们了。

阿佳塔也知道情况危急,不敢怠慢,气喘吁吁拼了命紧跟着达瓦总算翻过了这座要命的山坡。这时候,已经快累瘫了,她一屁股坐到了草地上,大口喘着气,话都说不出来。达瓦一脸焦急,站在她身边,拉着她的手没有松开,显然还是在催促她快走。

“我,我要死了。”她又在撒娇。

“走吧,快走吧!”

“他们,他们还要过河,还要爬山。”

“不行,那只狗会很快追上来。”

阿佳塔明白了,赶紧站起来,跟着达瓦向山下跑。他们顺着慢坡跑到了山底,紧接着开始往对面的山上爬。这时,达瓦回头远远看见那只狼狗翻过了刚才他们刚刚翻过的山头,也不叫唤,甩着尾巴向他俩追了过来。

“阿佳塔,等一下。”达瓦停了下来。“把猎刀给我。”

阿佳塔不解地拔出猎刀递给了达瓦。

“拿着。”他把步枪递给她。接着,只见他手起刀落,两刀砍断了一棵枪架子粗细带分叉的柞木,接着三下五除二削掉了多余的小树杈,砍断了两根分杈的树枝,一根简易两股木叉很快便做成了。

他俩向山脚下看去,日本人还没有出现,但那只狗已经追到了山底,向他们冲了过来。达瓦指着一簇柞木丛对阿佳塔说了声:“到后面去,一会儿你拿枪刺捅了它。”

达瓦面向那只狗端着木叉等着它。阿佳塔看明白了,快速奔跑的狼狗很难一枪打中,此时用木叉对付狼狗比枪更好使。达瓦哥太神了,他从哪里学到了这么多本事?但面对即将到来的与凶残的狼狗的生死搏斗,让她感到有些紧张。不怕,有达瓦哥在,她在暗暗给自己鼓劲。

说时迟那时快,那只狗闷着头就冲到了他俩眼前,张牙舞爪就向达瓦飞扑过来。达瓦也毫不手软,眼疾手快,只一个回合,就叉住了那畜生的脖颈,把它按到了山坡上。那狗怒吼着,张着大嘴,想咬木叉,却够不到,四條腿乱蹬乱刨想挣脱,但力量有限,白费力气。木叉已经有力地插进了草地,更加牢固地固定住了狼狗的脖颈。

达瓦回过身来,示意阿佳塔动手。到了这个关头,她也忘记了害怕,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看准了,狠狠地刺进了那畜生的胸膛。接着,拔出刺刀连续刺了几刀,那狗干嚎了几声断了气。

阿佳塔这时感到自己的双手直哆嗦,站在那里大口地喘着气,看着一命呜呼的狼狗,两腿都有些软了。

“好样的!我的好阿佳塔。”达瓦扔掉了木叉,用一只脚踩住那条狗,拔出了刺刀,然后在狗身上擦了擦枪刺上的狗血,把步枪背到身上,拉住阿佳塔的手,说了声“走!”便转身向山上爬去。

他们就快要爬到山顶了,但身后枪声响了起来,子弹嗖嗖地撕裂空气从他们头顶飞过,有的打在旁边的树干上和草地里,发出噗噗的声音。那条狼狗,给日本人争取到了时间,他们迅速拉近了与他俩的距离。达瓦回身瞄了一眼,转身继续向山顶爬去,爬过这个山顶,子弹就打不到他们啦。

突然,阿佳塔看到前面的达瓦左腿一软,单腿跪到了那里。阿佳塔心头一震,他中枪了?她连跑带爬地几下子就来到他身边,扶住他问:“达瓦哥,你怎么啦?”

他捂着左小腿说:“可能让子弹咬了,阿佳塔。”他疼得脸上已经挂上了汗珠,左手指缝里有鲜血滴落。

阿佳塔急了,心疼地抚摸着他那只捂着腿的手背说:“哥,我给你包起来吧。”

达瓦拄着枪站了起来:“现在不行!子弹会打到我们。”

阿佳塔回头向山下望去,看到山脚下有一些黄色的人头在树林中时隐时现,正在向山顶迫近,赶紧回身扶着达瓦向山顶爬去。达瓦好像不知道疼,也不叫唤,咬着牙一瘸一拐地跟着她走。到了山顶后,达瓦把阿佳塔按在了几块有半人高的花岗岩的后面,然后迅速趴下身来,探出半个头,向山下伸出枪,开始瞄准。接着,她听到耳旁响了一声震耳欲聋的枪声。

“达瓦哥,你会打枪啊?”阿佳塔又吃了一惊。

达瓦没有吭声。阿佳塔跪在达瓦的左侧,看着滴着血的伤口,禁不住抽搐着要哭。她开始解开达瓦左腿上的绑腿,然后拿出猎刀,将他的裤腿从膝盖处一直划到底,用双手展开了裤腿。她看清了,在膝关节下面两拳的地方,前后都有一个弹孔,在向外渗着红红的鲜血,滴落在碎石上,估计骨头也伤到了。幸亏日本人的子弹细长,火药有劲儿,只穿了个窟窿,如果这是别力弹克的子弹就坏啦,会把骨头打断。

“达瓦哥,打到日本人了吗?”阿佳塔手头什么都没有,眼下只能用绑腿带给他包扎伤口。

“倒下了一个。”达瓦说。

阿佳塔知道,这一枪打出去,山半腰的日本人不敢轻易起身了。她继续一边包扎一边叨咕:“达瓦哥,你骗我。你说你不会打枪来的。没见过你这样的,真有本事,我还不知道咋回事儿,眨眼间那个开门的日本人就不能动弹了,他们的两条狼狗也都先后死在你手里。”

说话工夫,阿佳塔给他包扎好了。

砰!达瓦又打了一枪,然后接着熟练地拉开枪栓推上了子弹。阿佳塔知道他是一个好枪手,面对那么多日本人,他却不着急,瞄准了才打一枪,就像经常打猎的人那样稳当。

他的这一枪,引来了日本人的一阵疯狂射击。达瓦把头藏在石头后面,非常淡定。他侧过身来,看着阿佳塔说:“阿佳塔,你过来。”

阿佳塔凑上去,几乎挨着他问:“还疼吗?”

达瓦摇摇头,温情脉脉地看着阿佳塔说道:“阿佳塔,我是在骗你,我会打枪,枪打得很好,刚才又放倒了一个,这帮家伙胆子也没多大,轻易不敢露头了。”

阿佳塔仰望着他,刚想开口问为什么,他打断了她:“听我说,阿佳塔。我是苏联红军的军官,对外说不会打枪是为了骗日本人。我是故意想办法进训练营的,是为了弄清楚这里的情况。苏联人很快要打进来了,我急着逃出来是为了赶紧把日本人的情况告诉苏联人。”他说话时很轻柔,像对一个孩子,但说得很快。说完,他又转头向山下观望。

阿佳塔愣住了,原来如此?怪不得觉得他哪里和猎人不一样呢。她也学着达瓦的模样趴到他身边,向山下看去,山坡上不见了那些攒动的日本人。她把手放在他胳膊上,凝视着他白皙有些发红的脸庞。他转过头来伸出手抚摸着她的头。

“阿佳塔,听我说。我要告诉你,我并没有娶玛利亚,她是我的表妹,对外说我是倒插门,也是骗日本人的。”

阿佳塔感觉浑身的热血瞬间涌遍了全身,喜极而泣。突然,她攥起拳头朝着他的后背不轻不重地捶了好几下:“你这个骗子!骗子!骗子!”她嘤嘤地哭起来。

“阿佳塔。”

日本人的枪又打过来了,除了石头上挨了很多子弹外,附近的柞树也被打得嗖嗖乱响,偶尔还有树枝被打断的声音。

阿佳塔见他又开始向山下瞄准,就不再说话。

砰!达瓦又朝山下打了一枪,然后再次转过脸来瞧着阿佳塔。

“阿佳塔。”

“嗯?”

“我喜欢你!非常喜欢你!如果我能活着再见到你,我会娶你的,你会答应吗?告诉我。”他急促地说。

“会!我会!我会的!”阿佳塔丝毫没有犹豫,忙不迭地答应着,然后抱住了他,像小鸡啄米一样亲着他的脸,他的嘴唇。那光滑柔软温热的肌肤相亲的感觉,让她幸福得浑身颤抖,她再一次嘤嘤地哭了起来,眼泪和唾液和汗水混合在一起,分不清是他的还是她的。

“好看的姑娘,听我说,我们现在不能一起走了。”他拉着她的手说。

她哭得更厉害了。

“漂亮的姑娘,别哭啊,别哭,听我说。”他说。

她不说话,脸贴着他的脸,眼泪湿乎乎的弄湿了他的脸,一只胳膊搂在他的背上。

他知道时间紧迫,但要把话说完,好让她明白。他说的依然很快:“阿佳塔,你要帮我一个忙,你最合适,你行的,肯定行!我们俩只有一杆枪,我的腿你刚才也看到了,走路不太方便,所以我们现在要分开,你要先走,去帮我把这个东西送到乌其罗夫。”他说着,脱下了鞋子,从鞋底拿出了一张叠好的纸递给了阿佳塔。

她接了过来,但仍固执地说:“不走,我要和你在一起。”

“不行,我的阿佳塔,这样不行。这个东西比我更重要,你把它送到乌其罗夫,就是帮了我最大的忙。”

“我要和你在一起。”她摇着头说。

达瓦又向山下瞄准。阿佳塔心里乱了,不知道怎么办好,他留下来瘸着腿不可能甩开日本人,那不就是永别了?她再也见不到他了。

砰!他又打了一枪,枪声划破空气在山那边回荡。

砰!砰!砰!砰!日本人也在还击,这几块儿石头又替他俩挡住了不少子弹。

“好姑娘,你要明白我在说什么。这里写着日本人的所有情况,乌其罗夫的朋友会把它送给苏联红军,他们会按照这上面说的来帮我们打日本人。现在你的腿脚比我利索,乌其罗夫那么远,我们两个只有你更合适去送。我打过很多仗,比你能更好地对付这些日本人,挡住他们,让他们追不上你。你听明白了吗?”达瓦回过身来说得很快。

“可是,我不能把你丢下,我不放心,我心里不好受,舍不得你。”阿佳塔口气松动了。

“你现在就下山,然后顺着山谷一直向西找到去乌其罗夫的路。到了乌其罗夫估计已经天黑了。你要找到靠额尔古纳河边的第一个木刻楞,一个叫敖拉的达斡尔男人,你把这张纸给他就行了。他会照顾好你的,在苏联人没有打过来前,你千万不要回到自己的乌力楞,日本人会找你去的。”

“可是,达瓦哥,离开你,我怎么办?我怕,我怕再也见不到你。”她掩住了嘴,又嘤嘤地哭出了声,摇着头,搂紧了他的脖子。

“我的阿佳塔,我知道你不放心。我告诉你,我有办法对付他们,你放心,过几天我去找你,我们还会在一起的,你要相信我。”

阿佳塔不松手,也不说话。

“我谢谢你,阿佳塔,你要快快地走。你我都要做自己该做的事,我不会让日本人靠近你的。时间不多了,你现在必须赶紧走。”他说完又转过头去盯着山下。

砰!砰!砰!砰!密集的射击声从山的那边响起,有几发子弹蹦到了石头上,有几发子弹从他们俩头顶飞过,把聲音留在山谷上空。

连续的枪声,再次告诉阿佳塔该怎样做了。她抽泣着,慢慢站了起来,把装着几块煮熟的狍子肉的狍皮袋子从怀里掏出来,挂到了达瓦脖子上。说:“这是狍子肉。”

达瓦没有说什么,有些焦急地望着她,用眼神催促着她。阿佳塔再一次紧紧地抱住了他,重重地亲了一下他的嘴唇,然后松开,毅然转身向山下跑去。跑了有十几步,她回过身来,见到了达瓦正在向她微笑,他那张白皙的长脸,还有那雪白的牙齿深深地刻在她的脑海里。

阿佳塔在拼命地跑。她一旦决定要离开心爱的达瓦哥,去为他做事,那就要坚决地去做。她要像爱护自己的眼睛那样爱护那张纸条,那张达瓦哥说得比他生命还要重要的东西,一定要把它交给乌其罗夫的那个达斡尔人。

砰!清脆的枪声再一次响了。她停住脚,听到了子弹在山那边飞行的声音。转身向山头望去,已经看不见那几块大石头和达瓦哥的身影了。

砰砰砰!几声连续的发闷的枪声响起,这是日本人在山那边向达瓦开枪。子弹撕破空气从山顶飞过,留下来的回声在山这边的谷地里飘过来飘过去。

阿佳塔跑到了山谷,前面都是草甸子了。她听着枪声,跑得更快了。枪声渐行渐远,在一阵一阵的发闷的乱枪声中,那清脆的枪声还是不紧不慢地隔一会儿响一声。只要听到一声清脆的枪声,那就是达瓦哥在开枪,日本人在挨枪子儿。达瓦哥,你是好样的!布嘎达神保佑你,他们永远也打不到你!

阿佳塔跑出了很远很远,还能听到枪声在她身后的山中隐隐约约地回荡着。

责任编辑 郭金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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