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决定守口如瓶

2018-08-09 03:20马碧静
民族文学 2018年7期

马碧静(回族)

我们一行四人。张副主任,司机小和,记者刘佳怡和我,收拾好下到大厅时,县委宣传部办公室主任杨毅已等候在那里。

见到我们,他一张黑脸迅疾地糅合成一团,笑意弥漫在每条缝隙里。他将嘴巴从水烟筒移开,一股青烟自喉部袅袅升起,同时两股细一点的烟直从鼻孔里喷出来。浓烈的草烟味呛人,像杂技表演。烟雾缭绕里,我们只看到他像黑洞一样咧开的嘴巴。他的牙齿是被烟草熏透的黄黑色,经年已久。只有眼睛又黑又亮,小而聚光。

咋个不敲门嘛?我们的张副主任温和而矜持地递过去一只手,这只手敦厚白净。张副主任身着笔挺的西裤,扎米白色衬衫,外套是七匹狼夹克,鞋是暇步士。我们的张副主任一向讲究,出差下乡的打扮也像要上主席台讲话。

张副主任放下身架主动示好,杨主任受宠若惊。忙将水烟筒靠茶几边上,没靠稳,水烟筒“扑通”一声原地卧倒,筒里的水争先恐后涌出。吧台小姑娘勤脚快手拿了把拖把过来。都是熟人,杨主任也就不再管那根惹事的水烟筒,只拿两只关节硕大的巴掌紧紧按住我们张副主任的手,让你们多休息下,采访的事不急。等下子我们去桥头饭店甩一碗过江饵丝,再慢慢去盘五妹家。

……公元一世纪前,裕延县属古哀牢国,因境内有绵延千里的巍巍裕延山脉,为旧时马帮、茶商运输货物的必经之道,是历史上有名的茶马古道,故县以群山得名。

在做采访提纲前,我照往常的习惯问了下度娘,了解到裕延县的县城概况。虽然干巴巴的县况资料对于劳模人物通讯起不到多大帮助。做了这步程序,却能对我写稿子产生积极的心理支撑作用。早在应聘之初,负责招考工作的张副主任便带着令人振奋的职业荣誉感教导我们:身为记者,首先得像周扒皮一样地“抠”,你采访的素材,不是百分百地拿回来,而是百分之两百、三百,成倍成倍地拿回来。可你用到的呢,有可能只是百分之几……

十几年的记者生涯,我养成了周扒皮“抠”的嗜好。有点神经质,近乎病态。

我们的车跟在杨主任灰秃秃的皮卡车后缓缓行驶。与刘佳怡交换乘车的办公室小王告诉我们,公车改革后,杨主任就开着家中这辆二手皮卡车上下班。这种车在这里很普遍。平常是上班的交通工具,农忙又是运输农作物的农用车。车中的战斗机!

车窗外,似有似无雾气中的裕延县城安静亲和,小巧紧凑。桥头饭店位置稍偏,因经营地道的“过江饵丝”闻名。周六,早晨八点半。不算晚的时间,小店已挤满吃早点的本地人。下车时,老板早备好弥勒佛一样喜感十足的笑迎了过来。他和杨主任勾肩搭背搭讪几句,又殷勤地将我们引到墙边一张稍为宽敞的方桌前。之前坐有三个吃早点的本地人,此时已默契地一起站了起来,端着属于自己的饵丝和汤料,或蹲或站。他们偷偷用眼角瞅我们,对被抢占的桌椅心甘情愿又耿耿于怀。

每次下到县乡都有无处不在的“待遇”,有的“待遇”微小得不动声色,却仍能鼓动虚荣心恬不知耻地膨胀,人就是一天天被虚高喂饱的。

临窗位置,低头是舒缓流淌的裕延河,抬头是青黄相交的田畴。不远处便是凹凸有致的裕延山脉,常年有雾是县城一景,裕延县深处河谷地带,是六诏州12县市唯一一个常年弥漫雾气的县城。雾气轻轻荡荡、飘飘浮浮地悬在半空位置,加重了空气的湿度,远山、田畴、小河、县城便也浸润得氤氲婀娜起来。

受人尊重、风景相宜,一种满足的愉悦感油然而生。我庆幸十多年前我有能力选择,且选择的是被戏称为“无冕之王”的记者职业。只要有可能,除了挣钱多寡,职业在社会上的地位其实一直是我们在意的问题,不管你愿不愿承认。细细品尝那份“过江饵丝”,滚水里淖过的饵丝,挑一筷头,在浓郁喷香的骨头汤里过一下,入口。

如此享受!我的神思却游离到即将采访的盘五妹,那个沦为清洁工的“黑珍珠”那里。曾经她是那么万众瞩目!我的优越感又冒泡了。除了工作任务,我内心深处还有着不为人知的私心,对于一名业余小说家,我有更高的期望。这期望并非是小说家职业敏感下的碰碰运气,而是身为老同学的我意識到的可挖掘性。

盘五妹家坐落于县城东南方向,一片陆续开发的菜地边。三层小洋楼,厚实的大铁门,门上贴了门神,门楣挂着庙里求来的红布条,两边框缝插着线香,这是县城人盖新房讲究的仪式。她在正月才搬的新房。

车没停稳,盘五妹两口子便迎了上来。却不太近前,只咧开嘴笑。神情有些巴结,又有点不知所措。男主人身材结实,牙齿像盐巴一样洁白。临进门前,我注意到与盘五妹房子背对的,也是一幢面积与格局差不多的新建房屋。唯一不同的是,那一幢房屋只搭好了框架,里面空空如也。追着我的眼光,杨主任迎上前打着哈哈说,这两年开发新区,都往河埂四周菜地地盘上突围了。县城要发展,房地产也是重中之重啊!

我的老同学盘五妹,第一眼实在没认出来。她的变化并非少女与妇女身份上的差异。一个较贴切的比喻是:苹果花结出了洋芋的果实。

看到我的一瞬间,盘五妹愣怔了一下。她尝试在脑海中搜寻过往的记忆,遥远的记忆应该被现实的喧嚣强势地挤压到了某个角落,于事无补的搜寻使她神色有些狼狈。这让我有先入为主的嫌疑,我及时自我介绍,将她从无措与茫然中打捞了出来。

杨主任不愧为基层联系群众的好手!炸嗓门一响,几个肢体语言,几句土话俚语,立即将湖面一样凝滞的气氛搅动了起来,有了气的流动,便有了场的存在,人在场里便活了。

这次采访主题是“六诏州十佳劳模”,十二个县市,每县市各推荐一名候选人,名为“十佳”,意味着要掉两个。裕延县推荐人选是清洁工盘五妹。六诏早报为党报,宣传部策划在五一表彰会前做一期专版,群众了解报上的人物先进事迹后,将神圣的一票投给心中的劳模。社新版全员出动,兵分四组,我们负责裕延县和陡马县。

整幢小楼,杨主任似乎比主人家还要熟悉:院场这边没打水泥地,盘个小菜园子。刚撒不久的菜籽,你们看,冒出苗芽了嘛,以后菜蔬就用不着买了。这里,一楼大客厅,新买的大沙发和矮组柜。杨主任手一叉,神情像在数自家的珍宝。盘五妹两口子很少说话,只跟在我们后面走,看起来倒和我们一样成了客人。数完一层杨主任夸两口子能干,一个月一千多工资硬是省吃俭用盖起了大洋楼,这就是劳模的榜样带头作用啊哈哈!男主人憨憨地露白牙笑,女主人不好意思地搓着手,谦虚地说能干什么?能干(吃)饭。她的手还能隐约看出少女时的纤巧,指肚微凸,指形秀丽。然而却是历尽万水千山的意思,原来是嫩笋,现在是干竹。搓手的动作再次让我觉得陌生,记忆里她应该绕发梢而不是搓手。绕发梢有风情,搓手让我觉得下里巴味浓重。在同情之余,难免有些说不清的鄙夷。

转完一圈子,重回一楼客厅坐定。人手一杯大叶子茶。明黄的茶水中,大片的茶叶子和茶梗子悬悬浮浮。茶杯显然不是一套的,我这只白瓷蓝碎花的缺口有个浅黄的疤,旁边刘佳怡泼泼洒洒的牡丹花大盖碗,一道略黑的裂缝幽幽贯穿碗底,钻入她握盖碗的手心。张副主任接过茶,只礼节性地握了握便放到了茶几上。他那只茶杯侧面有一块不规则的污迹。像他那么一个注重讲究的老茶客,无法想象如何能将就喝下这杯茶。司机小和立即起身出门,到车上取我们张副主任的茶杯。这套拼凑茶具,像一堆灰头土脸的流浪儿,为了救场从不同岗位奔波而来,改头换面粉墨登场,却又难掩不合时宜的狼狈。

我们随便吹吹,你别紧张。铺开采访本,我重复着无数次采访的开场白。盘五妹何止是紧张,她简直有点“大腿拉二胡、小腿弹三弦”的样子。杨主任“阿勒勒”叫着,又短又粗的巴掌一挥,唉盘五妹你就当数数菜地结了几只瓜,圈里老母鸡生了几只蛋一样诓诓家常白话,害羞哪样嘛!人家禾老师不是你“老童鞋”吗?我孙子老这样说,说什么网络语言。杨主任不好意思地咧着大黄牙乐,盘五妹还在搓手,焦躁的手皮又红又黑,像生冻疮一样活色生香。下垂的眼皮一下下不停地眨巴着。思想工作似乎有效,她点着头显出极力配合的样子。

我和盘五妹,是二十二年前的技工学校同学。

1995年8月底开学季,我们在父母庇护下,于夜色中奔赴陌生的学校开启三年学习之旅。次日中午,完成送行任务的家长们陆续返程。我们既新奇又紧张。宿舍大得像个仓库,没任何格局。我们挂蚊帐、铺褥子、整理衣服和洗漱用品……又有学生到校了。一个肤色油亮的女生卸下身上的重负站在门口喘气,她亮亮的眼睛不停眨巴着。第一印象是她真黑,眼睛野性十足。来人正是盘五妹。

力气大、有冲劲!是盘五妹最初给大伙的印象。要知道那年代,我们没有拖箱,无论什么材质的手提箱分量都不轻。那个黄昏,盘五妹就是一个人背着军用背带捆扎的方块行李、左手编织袋、右手木质手提箱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的。看到她一个人单枪匹马从家乡杀到学校,才惭愧我们一直自认的“独立”不过是意淫!发现我们古怪的眼神,盘五妹不屑地抬了抬下巴。

盘五妹成了校里有名的“黑里俏”。她来自遥远的西双版纳,距丽江一千多公里,途中需转三次班车、一次乡村客车。这是后话。当晚,我们的心情被另一场混乱裹挟其中。

那伙吊儿郎当的男学生头晚就来过一次。嘻嘻哈哈就进来了,一个个像巡视自己领地似的,顺着过道将我们一览无遗的大通铺睃视一通,目光在每个女生脸上身上停留几秒,显得痞里痞气。虽然不确定他们要搜寻什么,少女的敏感还是让我模糊觉得,他们要找寻能使全身毛孔都兴奋起来的东西,这些东西多半就在新生身上。可能是鲜艳美丽,也可能是缺陷丑陋,或者一些我们“正常人”从未注意的细枝末节。从某种程度来讲,婴儿、患痴呆症的老人、处于青春逆反期的少年,因为生理、智能、疾病、荷尔蒙等一系列因素的影响,常常导致他们的思维偏离正常人轨道,而逆反期少年,又是其中最具有隐性破坏力和毁灭爆发力的一种。

可能没搜到满意信息,头晚上他们很快出去了。脸上是毫无掩盖的沮丧与无聊。当晚显然不一样,他们像手抓把柄,才出现在门口便忍不住兴奋起来。依然是嘻嘻哈哈,走在最前头貌似“老大”的男生其实蛮帅,只是他的表情动作增加了痞气,让人一眼觉得他不是个好人。他留着那年代最时髦的“两片瓦”发型,双手插在卡其色夹克里,微躬着肩膀,虽没说话,因兴奋略显歪斜的嘴角仿佛传递着一句迫不及待地问话“哪呢哪呢?”一个又瘦又高的小跟班走在最前打头炮,显然是他打的小报告。

他们在盘五妹床前停下了,咂嘴声、怪笑声、呼哨声一时充斥着整个宿舍。“老大”问你哪来的呀?盘五妹说版纳。她正在铺床。他们围住她那一瞬间,她或许有过惶恐,不過这种明显处于下风的情绪转瞬即逝,她回答问话时已转过眼睛继续做自己的事情,迅速将自己从受困的情绪中抽离出来。

初次交锋,就让我暗暗觉得盘五妹和我们不一样。换作我们,在那阵式下恐怕动都不敢动一下,或者腿脚都已抽筋了吧!

“老大”又问一个人来的?回说是。这会儿盘五妹收拾完床铺,将塑料洗脸盆从编织袋里拿出来,想要塞到床下去,就对把着床边的两个男生说麻烦让一让。两个男生听到让他们移开“尊驾”的话,都略显惊奇地对视了一下,他们没让开,而是打了个阴阳怪气的呼哨。面对强势的力量,盘五妹并未退让,她紧端塑料盆,眉毛紧蹙,一双又大又亮的眼睛勇敢地迎视着挑衅的男生,不知持续了几分钟,两个男生似乎有些泄气了,边骂边笑撤到一边,那些笑骂明显是为了让自己下台。

剧情发展到这儿,“老大”饶有兴味地在对面床铺坐下了。他邪气的眼里透射出按捺不住的兴奋。接下来就是老套的剧情,在我们入学不久,盘五妹和“老大”好上了。这让我们一时懵圈,原以为像盘五妹这样能为自己做主的人,任何时候都不会妥协!

“老大”叫龙少彪,是长我们一届的师兄,本地人。龙少彪是林技校出了名的花花公子,只要被他看上的,没有一个能漏网。因此,林技校的漂亮女生都被他好了个遍。据我们推测,他和盘五妹同样长不了,他只不过耍弄她而已!事实证明,我们猜到了过程,却猜不到结局。无论接下来人称老彪的龙少彪如何拈花惹草颠颠倒倒,约这个姑娘看个电影、哄那个姑娘溜个冰或是吃碗红枣冰沙,似乎都一直游离在盘五妹的视线之内。对于老彪的水性杨花,盘五妹的评价是贪玩。她说这话时沉着冷静,一副掌握全局的大帅风范,看不出丝毫的醋意,让等着看笑话的嫉妒女生自讨没趣。那时候我们再次觉得:盘五妹,真不可小觑!

盘五妹的家乡,西双版纳勐腊县,勐为“地”,腊为“茶”,意为“茶之地”。县境里的易武镇,是享誉世界的普洱茶主产地,也是有名的“七子饼茶”原乡。当时盘五妹对她家乡和家庭说的少之又少,我们唯一知道的是,她的家乡除了是有名的茶乡,还是有名的贫困县。盘五妹排行老五,按瑶族起名习惯,女娃名字为姓+排行+己名,或父名+己名;婚后姓名从夫,丈夫姓名后加“莎”即为己名;若有子女,则在长子姓名后加“妮”,“妮”排瑶语言为母亲;有孙子,将“妮”改为“婆”;有曾孙,则将“婆”改为“王婆”。在这一系列繁琐复杂的改名法则里,隐隐世袭着一个民族的男权主义。性情刚烈的盘五妹,选择不受约束地远走他乡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临近毕业,近似道别的闲聊中,我们吃惊地得知盘五妹颇富传奇色彩的家境:父亲早逝,母亲两次改嫁,第二次改嫁时,两个刚满18岁的双胞胎姐姐已草草嫁人,大哥异乡打工自立为生。母亲带着四哥和盘五妹嫁到第二个继父家,继父是林业站几十年的守林工,跛腿,不酗酒不抽烟,前妻患癌刚去世一年,无后。盘五妹说继父待她母亲和兄妹俩谈不上好,也谈不上坏。更多时候他们的关系更像住店碰巧遇见的旅客,或是同进一家饭馆吃饭的食客。情感上仅止于碰巧撞上,再没有过多衍生出来的牵绊。盘五妹初三毕业时,享受到继父单位委培生招生名额,也许在那有可能改变命运的关键性一刻,一根向往远方的火苗便在内心悄悄划亮了!她想离开这个压抑万分的家,想在一潭死水的生活里搅出一个漩涡!

盘五妹整整缄口三年,末了话别才怨愤地将她并不幸福的家庭生活和盘托出,像发泄,也像对着空气中的假想敌作报复宣言。“不回去”三个字犹如三颗包裹着甜蜜糖果的炸弹一样,被她轻轻剥开,些许担心、更多的是局外人难懂的甜蜜。这三年的三缄其口她是怎么忍的?这种心怀城府的耐性,让我觉得她的不可思议!那时老彪已不在学校。当然不是正常毕业离校,早在我们上二年级,他升上三年级不久,便被学校强制退学。公开的原因是酗酒打群架,但一些背后的风言风语,又让我们得出一个模糊的结论:事情并没你看到的那么简单!

一年级宿舍在一楼。晚上十点女生院关大门后,一些躁动不安的荷尔蒙会在蠢蠢欲动中相继醒来,它们都有一个共同而冠冕堂皇的名字:青春!20世纪90年代中期,没有互联网、ipad、没有4D电影和美团外卖,简陋的集体宿舍没有自由使用的水电,甚至没有方便胆小女生起夜的卫生间……那么多的没有,使我们渴望释放的青春及渴求安慰的身心更加的焦虑与不安。我们每一个,都在暗夜中惊醒着,哪怕一丁点风吹草动,都希冀与自己有关。

然而这样的夜晚,大部分都与盘五妹有关。老彪总会踏着星星与黑暗,穿过路径难辨的菜地,像个黑暗骑士,一次次抵达盘五妹窗前。这让我们多么的羡慕嫉妒!虽然老彪是个“三差”学生:学习差纪律差道德差,可他帅气有风度啊!那时我们那些个十四五岁的女学生,正被录像里用生命保护马子的“古惑仔”迷得三魂出壳,老彪就是现实版的大众情人。

老彪十次至少有八次是带着醉意来的,剩下两次他会在耳朵上别一支“真知棒”棒棒糖,或是一支菜地边随手扯下的喇叭花或南瓜花,带着夜露与暧昧的气息。这些随意而为微不足道的小礼物,总让我们眼红成兔子。二年级时宿舍搬到了二楼,没了栏杆,离地面十几米,那时两人感情已升级,老彪楼下吹口哨,按捺不住时,盘五妹就从抽屉里翻出打行李的军用背包带,一頭牢牢打在高低床架上,手上包一张小手绢抓牢,牙一咬翻上窗台,眼一闭欻拉一声溜了下去。我们只听到风声中一串裂帛似的声音,尖细而惊心,伸头出去看,盘五妹已落在草地里了。只见微躬着肩膀的老彪如获至宝,揽紧盘五妹的肩膀迅速朝夜色中隐遁。次日才知道,盘五妹双掌在“溜索”时被又硬又扁的军用背包带划开了两条又长又深的血口子。风中裂帛般的尖细声音,便是背包带撕裂手掌的声音。这让我眼前总浮现出泛白的鱼肚皮被剥开的画面,脂肪、鲜肉、汩汩不断的血液,争先恐后地从手掌深处泛起,迷蒙了我的眼睛,一种不寒而栗自内心深处升起。

老彪被劝退后,原以为盘五妹和他就此结束。像老彪那样轻浮之人,会对什么真正动情呢?兴许中途退学正好给了他一个甩开盘五妹的机会,没准他心里正偷着乐呢!

事实上,两人非但没分开,反而越发好得如火如荼起来。

那天中午老师有事,让自习。有学生跑到窗前扔石子玩,这时就有同学惊呼一声:哇!盘五妹爬树了!

所有同学都“哗哗啦”涌向窗前,挤着搡着往对面小山包张望。两个山包,相距不过十来米,我们清晰地看到盘五妹高翘着坐在老松树接近树冠的位置,整棵树在大风中摇来荡去,几十米之下,是连夜暴雨怒涨后的浑浊河水,沙石悬空坠落,半天才听到落水的声音。她像一只家园难保、性命堪忧的鸟儿,生死只在一瞬间!龙少彪站树下,手里挥动一根枝杈繁茂的树杈,像在赶秧雀。其实他是让盘五妹抓住树杈下来。她张大嘴巴像在喊,听不清喊什么,只感觉情绪很激动,猜想她美好的脸蛋是否变了形?龙少彪一忽儿忙左,一忽儿忙右,手足无措。

什么情况?

后来同学传老彪与社会上一小妹玩过了火“整出人命”,赔钱才安抚了对方。我们看到盘五妹采取行动那天,她正准备从高悬的树冠像只黑珍珠飞鸟义无反顾地直线下落。我却坚信她不会,她只是在用自己的方式争取想要的东西。

老彪退学后很快做起了生意,只是连盘五妹也不晓得他做什么生意。来找盘五妹行头都换了。他不再候在菜园吹口哨,而是穿着白得耀眼的白衬衫,扎在中缝熨得笔挺的西裤里,系一根说不上真假的金利来领带,光明正大地从宿舍门进来。每次来腋窝都夹一只黑色公文包,里面不知装的什么。一次他拎了一只密码箱来,看起来有些分量,他走后盘五妹按捺了很久,还是忍不住对我们说老彪让她保管,晚上来拿。我们好奇是什么?其实开口问时心下已有答案了,只不过急于证实。盘五妹指示我们将宿舍门锁好,在一群脑袋的围绕中,她打开了密码箱,那一刻,我们紧张得连呼吸都快停止了!我以自己潦草的青春发誓,在那之前,除了电视上,我从未看过那么多人民币。一捆接一捆,整整齐齐,满满一箱。看到我们快被晃瞎的贪婪眼睛和快要流出涎水的嘴巴,盘五妹得意中更多的是警惕和后悔,她“啪”一声合上密码箱,差点砸到我们脑袋。她威胁说你们就当什么也没看到,如果谁往外说,后果自负。

今天想来,那时我们那一群女孩,在特立独行、运筹帷幄的盘五妹眼里,定是幼稚可笑的。世间冷暖、人情世故我们还一片茫然,盘五妹却已深涉其中、披靡应对了。自此,不但老彪,就是盘五妹,也在我们心目中神秘起来。我们知道老彪做了大生意,前途一片光明,再不是曾经被全校老师唾弃的痞子校霸了。

结局总掌握在有准备的人手中。我们毕业不久,就传来盘五妹如愿嫁给老彪的消息。自此,她成功逃离了不想要的亲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