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青

2018-08-09 08:18申赋渔
读者·原创版 2018年8期
关键词:篾匠棚子大槐树

文|申赋渔

由于担心有人或者小动物偷庄稼,小队长请了我爷爷去“看青”。

申村大片的耕地,在半夏河的南岸。干活的人们,每天都要踩着吱呀作响的小木桥过去。一过小木桥,在左手边的河岸上,有一棵高大的刺槐。刺槐的底下搭了一个小草棚,爷爷就住在这个棚子里。因为“看青”的人夜里是要守在地头的。

棚子是我的木匠爷爷自己搭的。他用两排长长的树干,架成了一个“人”字形的骨架,再在上面铺上高粱秆和稻草。棚子里面的泥地上铺着麦秸,软软的,透着一股清香。爷爷比较讲究,所以奶奶又给他在麦秸上铺了一张草席,荞麦枕头也是专门从家里拿来的。

每年春天的时候,草棚边的刺槐树上会开出一串一串白色的花。花是甜的,村里人很喜欢吃。因为树上有刺,采摘很不方便,所以采摘时要在长竹竿的顶端绑一把张着口的大剪刀,夹着花枝子一扭,一串花就落下来了。自家要不了那么多,就分一把给你,分一把给他。把槐花拿回家,在开水里烫一下,立即捞出来,再在冷水里泡一泡,沥干,然后调在蛋液里,放入油锅一炒,一盘槐花鸡蛋就好了;或者加上小葱和盐,和在面粉里,煎成槐花饼,也好吃。

有时候爷爷会亲手采槐花,但不是为了做槐花鸡蛋或者槐花饼。伯父从半夏河里抓到鱼了,用草穿着鳃送过来,鱼还活蹦乱跳。如果正好是刺槐开出花苞的时候,爷爷就采一把回来,做槐花清蒸鱼。

半夏河里有好多鱼,这些鱼都是属于村里的。平时钓上一两条可以,或者钻到水底徒手捉几条也行,但不能用网。撒网捕鱼是个大场面,都是在过年之前进行。全村人一起出动,热闹地站在半夏河的两岸。河上撑来两条船,几个精壮的小伙子向河里撒下渔网,再沉重地拖上来,一网又一网。船撑到哪里,人群就跟到哪里。网到一条特别大的鱼了,捕鱼的人就双手捧着举过头顶,站在两岸的人会大声喝彩:“好!好!”

捕来的鱼堆在小木桥北岸的晒场上,家家户户拎着篮子过来。鱼是按人头分的,一人两斤。雕匠称鱼,小队长喊到谁家,谁家的人就过来,欢天喜地拎了鱼回去。过年分鱼是传统。大年三十晚上,家家把鱼煮好,可是不能吃,要放着,冻起来,大年初一再端上桌—这叫“年年有余”。大年初一也不能吃鱼,这一天忌荤腥,要吃素—这叫“吃斋”。因为大年初一这一天,神灵都在,这是最庄重的一天,必须“斋戒沐浴”。初一吃素,同时也表明这是“惜生积德”的一家。

从捕捞到大年初一,已经盼了好几天的鱼,到大年初二端出来待客时,才真正可以享用。这一天,姑妈们拎着茶点、礼品回家来拜年。爷爷、奶奶朝南坐在椅子上,等孙子们一个个磕头。磕完头,给每人一个红纸包,里面只有一角钱。可是对那时的孩子们来说,这是一个大数目。

初三、初四、初五,天天有亲戚来拜年。而早先置办的年货,就是给拜年的人准备的。过年这几天,最高兴的是我们这些小孩,有好吃的,还能疯玩。爷爷奶奶也很高兴,一众晚辈天天围着他们,嘘寒问暖,送吃食、送烟酒、送他们最拿得出手的礼物。往往这个时候,爷爷会拿出他的权威,命令道:“来,给我捶个背。”小孩子们一哄而上,在他的背上乱打。他就哈哈大笑:“行了,行了。林儿妈,给小伢儿拿吃的。”

“林儿”是我大伯的小名,“林儿妈”是我奶奶。奶奶答应一声,就从厨房端了山芋糕、糍粑、花生糖等好吃的过来。所有这些好吃的,都是奶奶做的。小孩子们并不敢立即伸手拿,要等爷爷拿一块,放在嘴里尝过了,点点头说:“不错,吃吧。”这时我们才会把手伸出来,看着奶奶在每个人的手心里放一块。吃完了,还可以再要。

村里面的妈妈们,也会在过年这几天来我家,说是拜年,其实是想让爷爷“看青”的时候,不要太严厉。爷爷对每一位都是客客气气的,但是不送她们出门,都是奶奶一个一个把她们送到院子外面。

“看青”这件事,爷爷也才做了一年。当时,他正因为什么事跟奶奶赌气,正好小队长找人“看青”,他就去了,这样便可以不住在家里。算是一个老人的“离家出走”。他去“看青”之后,庄稼没有大的损失。村里人都很满意,他自己得到了更多的尊重,也高兴,虽然与奶奶早已和好,但今年还是继续住在野地里。

小满过后,爷爷把大槐树底下的棚子收拾好,背着铺盖住了过去。我和奶奶每天晚上去给他送饭。奶奶迈着小脚,拎着一只竹篮子,里面是一盘菜、一碗饭、一把长嘴的白瓷茶壶和一只茶盏。我抱着一个竹壳的热水瓶,走在她的旁边。家里的小黄狗也跟着过来了,一会儿跑到前面,一会儿跑到后面。

我们到了,如果爷爷不在,到地里巡视去了,我们就在桥头坐下来等。小黄狗则“呼”的一声跑没影了,它去找爷爷了。

奶奶把碗盘茶盏从竹篮里拿出来,摆在桥板上,然后从长嘴的白瓷茶壶里倒出一盏茶。茶还没凉,小黄狗回来了,对着我们直摇尾巴。这时候,就听到爷爷轻轻咳嗽一声,不紧不慢地从庄稼地里走了出来。我朝他大喊:“爷爷,今天有红辣椒。奶奶说要辣你,你怕不怕?”

爷爷边说“好,好”,边走过来用手拍拍我的头,然后靠着桥上的栏杆坐下来。他先要喝一盏茶,喝完了,看着河水定一定神,才拿起筷子吃饭。他吃饭很仔细,很认真,碗里从来不剩一粒饭。

吃好了,奶奶把碗筷拿到桥下的河里去洗。洗碗的时候奶奶抬头问爷爷:“不曾有事吧?”爷爷掏出他的水烟壶,应道:“不曾有事。倒是有个人,我咳了一声就走了。”“不曾打照面吧?”“不曾打照面。我走远了才咳的,不会难为情。”

一般从田地里顺手牵羊,捞点粮食回家的,都是妈妈们。她们知道爷爷就在附近,也知道爷爷看得到她们,所以她们下手并不过分。只要不过分,爷爷就不会过去。实在有不自觉的人,爷爷才会在远处咳一声,提醒她离开。

爷爷吧嗒吧嗒地吸着水烟,烟壶上的火星在他的呼吸间,一明一灭。这在夏夜的河上是十分协调的。河面上到处都是萤火虫,一层薄薄的雾贴着水面流动着,使得萤火虫的闪烁一会儿迷蒙一会儿清晰。黑暗里,虫鸣如潮水般涌起,又骤然停下,像是有人拿着指挥棒在指挥。我们有一句没一句地扯着闲话,等到爷爷烟吸好了,茶也喝好了,他带着小黄狗去田地里走一走,我就随着奶奶回家了。

我10岁的时候,奶奶去世了。奶奶去世后,就埋在半夏河北岸的一块坟地里,离爷爷“看青”的那个小棚子不远,隔着河,斜斜地对着。奶奶去世的时候,村里的田地刚刚分到各家各户,再也不需要“看青”了。可是爷爷不让把那个棚子拆掉,他还要住在那里。伯父和父亲怎么劝都没有用。

父亲先是请了雕匠去说,爷爷不听。又请了剃头匠去说,爷爷还是不听。这两个人是跟爷爷最要好的,他们说不通,就真没办法了。

伯父带了工具,想把槐树底下的小棚子修理得结实些,爷爷不看他,搬了一把凳子,坐在大槐树底下看半夏河的水。

我一放学,就去看爷爷,喊他一声,他抬起头,应一声,然后又专心地用小刀和凿子雕刻手上一个扁扁的盒子。

在我们老家,一个人去世之后,他的名字会被写在一块细细长长的小木牌上,再在这个木牌下面加一个小小的木头座子,让它立着。这叫“木主”,也叫“牌位”。牌位放在每家堂屋里的香案上,逢年过节,或者亡人忌日时,都要烧香祭拜。老人们说,人去世了,他的灵魂偶尔还会回家来看看,回到家里,就停驻在这个牌位上。家里最重要的物件就是这个牌位。如果要搬家,什么都可以扔下,唯有牌位一定要带着。没有牌位,跟去世的亲人就真正割断联系了。

爷爷雕刻的,是罩着奶奶牌位的一个木盒子。我从来没有见过任何一家的牌位上罩这么一个盒子,最多就是在上面扎一小块红布。爷爷是想把奶奶的牌位装扮得更堂皇、更珍贵些。

奶奶去世后,爷爷不再吃早饭,午饭也不按时吃。他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来到伯父家或者我家,伯母和母亲,当时无论在做什么,看到他回家了,便会立即停下手里的活计,给他做饭。他则静静地在桌子旁边的椅子上坐着。伯母和母亲常常是给他下一碗面条、炒两个鸡蛋,这样最快。

每天晚上都是我给爷爷送饭。爷爷吃过饭,自己到河边去洗碗筷,洗好了,递给我,然后就在槐树底下的凳子上坐着。小黄狗缩在他的脚边,一动不动。他既不喝茶,也不抽烟,原先那套讲究的仪式完全没有了。我陪他坐了一会儿,他起身,说:“回吧。”我们一起过小木桥,我往家走,他拐弯往西,沿着半夏河的北岸往奶奶坟地的方向走去。

他每天晚上都要到奶奶的坟地那边转一圈儿。奶奶的坟离河岸有几十米,在许多坟的中间,没有路通过去。爷爷每次只是沿着河岸走过去,走到坟地附近,站一站,看一眼,就又折回他的小草棚了。

那年冬天很冷,过了小寒,一连下了好几天的雪,雪积得厚厚的,都不好走路了。

爷爷的草棚在大槐树底下,离大槐树不远,就是小木桥。过了小木桥到半夏河的北岸,往前走上几十米,左手边是一排房子。那是村里的猪舍,养猪、养牛的地方,有五大间草房,结结实实,有屋顶,有墙。养牛的篾匠一个人住在这里。分田到户了,照理这个猪舍要拆掉,老黄牛也要卖掉。篾匠舍不得,到处求人,大家就说算了,还让他住在这里,一牛一人为伴。

小木桥上积满了雪,篾匠烤了几只山芋拿过来送给爷爷。爷爷躺在被子里,没有起床。篾匠掀开门帘子喊:“木匠,木匠。”

爷爷轻轻答应了一声。篾匠走到他旁边,蹲下来,用手在他头上一摸,额头滚烫。

篾匠赶紧回村子喊我伯父。伯父跟伯母正在门口铲雪,把铁锹一扔,急急忙忙往小木桥跑。

伯父帮爷爷穿好衣服,伯母扶着,让他趴在伯父的背上。伯父把爷爷背回村,送到我们家。爷爷的房间在我家,他以前一直跟着我们过。父亲在学校里上课,有人给他捎了信,他连忙请了看病的荷先生,陪着一起回家。

荷先生给爷爷开了几副中药。妈妈在厨房的角落里侧着竖起两块砖头,在上面放一个陶盆,给爷爷熬药。过了十多天,爷爷的重感冒才好。伯父和父亲也早已把他的棚子拆掉了。

爷爷走到半夏河的岸边,看了看对面孤零零的大槐树,叹了口气,不再提要住过去的话。

奶奶是1980年去世的,爷爷1993年去世。中间的这十几年,大部分时间爷爷就坐在家门口的椅子上打瞌睡。

1993年,我在珠海。

高中毕业之后,我就到外地打工去了。我离开家的那天,天还没有大亮,爷爷也还没有起床。前一天,爷爷一直坐在槐树底下的椅子上,双手握着拐杖上的龙头,下巴搁在手背上打着瞌睡,蝉的叫声由远而近连成一片。这是我最后见到的爷爷的样子。

半夏河申赋渔 著湖南人民出版社 | 浦睿文化2018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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