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贫、新自由主义与幸福
——黔东南H县两个少数民族贫困家庭的民族志案例分析*

2018-08-08 10:59
生态经济评论 2018年1期
关键词:户主贫困家庭自由主义

卯 丹

内容提要:新自由主义是形塑当下世界经济与社会秩序的最重要驱动力,其深刻地改变着人类的一切生活形态。本文以黔东南H县两个少数民族贫困家庭的民族志案例,从新自由主义宏大背景下的政府和市场对贫困者产业扶贫项目的 “幸福承诺”及其失败对贫困家庭造成的苦难与影响,以及少数民族贫困家庭的务工遭遇和现状,指出这类经济、权力与不平等的状况是人类学必须面对的 “黑暗面”。在解释造成贫困原因的诸因素时,也须明了新自由主义中在宏大层面间接且更隐蔽和渗透性的影响。人类学在这场 “黑暗斗争”中能够倡导的,或许是一种对 “福祉”的关注,以及 “抗争”“行动”的诉求。

一 导 言

尽管一些学者认为 “贫困者”乃是一种发展观念下由国际开发组织与各类政府参与建构的强势话语的产物①Escobar Arturo,Encountering Development: The Making and Unmaking of the Third World,State of New Jersey: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95.,且当下中国国家政策导向的反贫困行动里,量化为经济指数等技术方式的 “发展观”,仍是评估反贫困效果的一个最重要的参考体系,甚至已经通过技术手段逐一量化为精确的数据指标体系①陆康强:《贫困指数:构造与再造》,《社会学研究》2007年第4期;王雨磊:《数字下乡:农村精准扶贫中的技术治理》,《社会学研究》2016年第6期。,并由各省逐级分解相关指标,以作为各级党委政府施政方略中的重要举措和政绩评估参考。但是,人们对形塑这种发展观念的根本驱动力及其造成的后果的认知与评估,并不十分清晰。而造成此一驱动力的最重要原因,或许就是新自由主义社会经济秩序的滥觞。而对新自由主义的理解,或许以大卫·哈维 (David Harvey)最为精辟,他认为新自由主义是 “一种政治经济实践,即认为通过在一个制度框架内——此制度框架的特点是稳固的个人财产权、自由市场、自由贸易——释放个体企业的自由和技能,能够最大程度地促进人的幸福。国家的角色是创造并维持一种适合此类实践的制度框架”。②[美]大卫·哈维:《新自由主义简史》,王钦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6年版,第2页。

近年来,新自由主义也渐成人类学界的兴趣点,这特别体现在人类学家施坚雅 (Sherry Ortner)关于新自由主义 (2011)和 “黑暗人类学”(Dark anthropology)(2016a)及其相关回应文章中 (Appadurai 2016;Graeber 2016;Greenhouse 2016;Lambek 2016;Laidlaw 2016;Rutherford 2016;Ortner 2016b)。③Appadurai,Arjun,Moods Wings in the:Anthropology of the Emerging Future,Hau:Journal of Ethnographic Theory,6(2),2016.此外,涉足经济学与人类学的大卫·哈维对新自由主义的历史与现实做了深刻的叙述与分析 (2010),而施坚雅极为欣赏的娜奥米·克莱恩 (Naomi Klein)的著作 《休克主义:灾难资本主义的兴起》(The Shock Doctrine:The Rise of Disaster Capitalism),详细描绘了数十年来全球兴起的以私人财团与政治势力结盟,以新自由主义为思想旗帜,利用战争、政变,乃至自然灾害造成的休克状态,实施激进彻底的自由市场与私有政策,致人民于悲惨境地,她称之为 “灾难资本主义”。④[美]娜奥米·克莱恩:《休克主义:灾难资本主义的兴起》,吴国卿、王柏鸿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这些论述,都从各自关注的层面,拓宽了人们理解新自由主义形塑当下经济与社会文化秩序的诸重要面向。

新自由主义在中国的历史渊源和深刻形塑力的最好概略性叙述,可能是汪晖的杰出论文 《“新自由主义”的历史根源及其批判:再论当代中国大陆的思想状况与现代性问题》①汪晖:《“新自由主义”的历史根源及其批判:再论当代中国大陆的思想状况与现代性》,《台湾社会研究季刊》2001年第42期。与大卫·哈维的著作 《新自由主义简史》(A Brief History of Neoliberalism)的第五章 《“有中国特色的”新自由主义》。②[美]大卫·哈维:《新自由主义简史》,王钦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6年版,第124—158页。尽管分析的脉络略有差异,但上述两文都指出当下中国的新自由主义具有隐蔽性和渗透性,对中国经济和社会文化秩序具有强大的形塑能力,且这种形塑能力通过市场和政府扶贫行动中的金融及项目等资本形式,对各扶贫区域的贫困者产生着间接但强大的影响。

要真正理解新自由主义对贫困及其 “贫困者”的影响的微观面向,较为重要的参照系是对贫困家庭做最直接的分析,以具象地呈现他们生活的方方面面。之所以选择贫困家庭做案例分析,主要是受著名人类学家刘易士研究贫困的著作 《贫穷文化:墨西哥五个家庭一日生活的实录》③[美]奥斯卡·刘易士:《贫穷文化:墨西哥五个家庭一日生活的实录》,邱延亮译,巨流图书公司2004年版。和《桑切斯的孩子们:一个墨西哥家庭的自传》④[美]奥斯卡·刘易斯:《桑切斯的孩子们:一个墨西哥家庭的自传》,李雪顺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4年版。的启示,尽管我并不赞同作者的 “贫困的文化”观点,但从家庭的角度观察贫困,是他在学界的独特贡献。

要了解家庭贫困的具体情况,特别是少数民族区域 (通常亦是被扶贫区域),需考量各少数民族的特性及其受新自由主义影响的程度。为了达到此目的,我选取了位于黔东南州中部人口20余万的H县作为背景地。作为民族地区的H县,是少数民族聚居较为集中的区域,其2016年生产总值达到41.5亿元,年均增长15.6%,人均 GDP年均增长16.42%,达到2.3万元,其产业结构的三次产业比重由2011年30.5∶16.3∶53.2调整为2016年的22.2∶18.8∶59,由传统农业为主导的产业结构向以新型工贸业为主导的产业结构转变,近年的扶贫举措多以产业项目为主,特别是大量经济作物的种植将自身裹入市场化的大环境里。无疑地,H县的经济结构和国家扶贫的产业化形式,都较为深入地卷入了市场的体系中,接受自由竞争的法则与资本的支配中。

<1),且各件产品是否为不合格品相互独立.

这篇文章里,笔者选取了黔东南H县两个不同乡镇两个村寨的两个少数民族贫困家庭①本文的贫困家庭,主要是指政府部门通过一系列经济数据等的指标体系的录入计算出相应结果,以及其他熟悉内情村民的评判,综合判断村民是否能享受相关扶贫政策益处的 “贫困户”。做个案分析,他们分别位于即GD镇的A村B家户苗族贫困家庭、NJ乡的W村T家户侗族贫困家庭,希望能够通过他们的生活现状的苦难,市场的资本支配对他们的间接影响与其承诺的幸福幻象,来呈现 “贫困”及新自由主义对他们到底意味着什么,然后显现他们对此现状做出的挣扎。这两个贫困家庭的相关资料都是通过深度访谈获得的,为保护报道人隐私,通篇以字母替代其姓名,再次感谢相关报道人能够与笔者分享他们及其家庭成员的生命经历和故事,这对笔者来说是一种特别的感动和力量。由于学力有限,不当之处敬请各方家不吝指正。

二 产业项目、市场和幸福承诺:A村B贫困家庭情况及分析

2016年伊始,黔省为完成2020年全面脱贫奔小康的政治任务和业绩承诺,将产业扶贫和易地扶贫搬迁作为该省最重要的两项扶贫手段。特别是产业扶贫,在黔省诸县,无论其实际情况能否有效的对接市场,都上马各类产业扶贫项目,并鼓励各承接产业扶贫项目的乡村及农户形成合作社,且将产业项目的资源向村中有发展能力的集中,希望通过对 “大户”或 “能人”的辅助,使之具有市场开拓与对接本领,让其 “带动”村中的贫困户,摆脱贫困,共同富裕。但较为遗憾的事实是,尽管各种产业扶贫资源集中涌向乡村,可产业项目投入后,由于技术、专业性及市场等因素,扶贫产业并没有获得预期的效果,反而将较为之前裹入市场不深入的乡村卷进自由竞争的经济旋涡里,加速了倡导自由市场和自由竞争的新自由主义对黔省乡村的渗透和支配,这是一个扶贫计划之外的结果。而B家庭就是在这样大背景里挣扎的贫困户。

B户是GD镇A村的一个苗族贫困家庭。GD镇位于H县的东部,全镇以山区地形为主,国土面积136平方公里,辖31个村,4个社区,159个村民小组,11500余户,44000余人,其中少数民族人口占94%,以苗族为多。该镇是农业大镇,主要农作物和经济作物为水稻、花生、辣椒、土豆、麦子、玉米、油菜等。近年引入经济作物金秋梨获得成功,产量和销路在县级区域内较不错。当下全镇贫困户有1268户5110人,涉及全镇31个村。据J县扶贫办统计,GD镇共发展林、药、牧、游产业4个,覆盖31个村293户1180人;易地扶贫搬迁共160户650人;民政低保保障兜底712户2831人;医疗救助共覆盖31个村共139户173人;财政金融扶贫共计5亿元,覆盖全镇的31个村1268户5110人。此外,全镇党建扶贫共计178名干部,覆盖所有村和贫困户。A村是GD镇典型的贫困村,位于半山腰,全寨皆是苗族,以种植玉米和稻米为主,近年来开始种植金秋梨和 “养土鸡”的贫困项目。据2016年户籍册记录和我在田野调查期间整理的家户调查资料显示,A村共有村民109户,户籍记录人口437人,实际人口414人,其中男性201人,占48.7%;女性213人,占51.3%。该村贫困户46户,约占总户数的42%;贫困人口136人,约占总人口的31%,村委会总结该村最大的致贫原因是 “缺资金”。外出务工人员158人,男86人,约占54%;女72人,约占46%;务工地点主要集中在东南沿海一带,特别是广东、福建和浙江。

在A村调查时,该村村干部和贫困户反映最多 (或是 “怨声载道”也不为过)的是政府扶持的 “土鸡”项目。村民们认为该项目是政府强行施加给村中贫困户的,不是贫困户根据自身实际情况心仪的项目,所以贫困户普遍认为他们只是帮政府养鸡,而非自己的致富选择。且很多养鸡的贫困户已经在养鸡的项目中投入了较多的粮食和劳力,对资金和物质本就匮乏的他们来说,这是一笔不小的开销。鉴于 “土鸡”项目的突出性,我选择了A村的贫困户B家庭作为我的深度访谈对象,以了解他们家庭的具体情况,特别是 “土鸡”项目对这个家庭的影响。之所以选择B家庭作为分析案例,最大的理由是因为这个家庭的户主YWS。在我对该村寨情况的访谈过程中,发现他的普通话表达较为流利,且对 “土鸡”项目有极强的 “一吐为快”的表达欲,同时其也是留在村寨中为数不多的中年男子,也是缺资金致贫,故综合观之是较为典型的贫困户。

在A村调查时,正值雨季,天气时而阴沉,时而明朗。我坐在B户木质的矮房前,与户主YWS聊着他和他的家庭,他养鸡的遭遇,以及养鸡项目当下带给他的苦难。户主YWS是一个中等身材的男子,身着旧旧的迷彩装,一双绿色胶鞋,抽着烟的双目在昏暗的天气里,让人心里产生一种莫名的苦闷和黯然。B家户是一个典型的扩展家庭,由一对已婚夫妇及其子组成的核心家庭,以及父母与其未婚的妹妹居住在一起,如A村B家户系谱图所示。

A村B家户 (苗族)系谱图

户主YWS 48岁,1968年出生,初中毕业,其妻ZQL 49岁,1967年出生,小学毕业,邻村C村嫁来的,生育有一子一女。长者为子YYM,今年25岁,1991年出生,大专毕业 (贵阳交通职业技术学院),其妻子是LLF,23岁,1993年出生,J县城嫁入的,两人育有一子YJQ,刚好1周岁,夫妻两人及幼子都居住在县城。另户主YWS还有一个1994年出生的女儿YYH,今年22岁,高中毕业。B户以种植玉米和稻米为主,全家仅有3亩旱地,0.5亩田地。当下3亩多的土地全部种玉米,玉米粒每年能收1500余斤,最多的时候,2000斤,稻米能收100多斤稻谷。

B户的户主YWS和ZQL两人现主要的生计来源是在家务农和养殖土鸡,长子YYM和其妻LLF都在县城的电子产品商店务工,月薪是1200元底薪加提成,两人每月人均收入在1800—2000元之间,除去房租、日常用度和育婴费用后,几乎没有什么剩余,他们选择在县城务工的一个重要原因是上过大专的长子不能在家务农,那样会被村人讥笑的,这对他们家庭来说是不可能接受的局面。对于这种现状,其长子极为无奈,尽管有大专学历的他数次参加县里召开的相关公职人员考试,但县里逐年对招考学历的限制,越来越将名额开放给本科学历的毕业生,所以机会越来越渺茫,也越来越灰心。当下的一个愿望是待幼子长大一些后外出务工,以赚取更多的收入贴补家用。

户主的女儿YYH现在福建的鞋厂务工,月薪是1200元底薪加出勤工资,通常能够拿到月均2000元左右,由于工厂包吃、住,所以其开销主要是日常用品、衣服和电子产品,一般年底约有5000—8000元左右的存款,但这些钱她都会存起来给自己做嫁妆钱,不会交给父母,因为她知道父母没有相应的经济能力给她准备丰厚的嫁妆,所以只能自己早做打算。

因此,B户的家庭收入按当地人的计算方式主是户主夫妇的务农所得,尽管其长子儿媳也有微薄收入,但只够其最低日常开销,无法挤出收入的部分给父亲贴补家用,而女儿是要嫁人的,最后是 “外人”,所以自己家的纯收入只能计算户主夫妇的收入,一般在3000元左右。鉴于此,B户被识别为 “缺资金”的贫困户。2015年末,相关部门召集全体贫困户开会号召 “养鸡脱贫”,承诺为贫困户们配置养鸡技术员提供技术指导,并由相关公司来收购鸡蛋和成品鸡,并承诺鸡苗长大后,按照鸡蛋2元/枚、成品鸡20元/市斤收购,希望他们能够通过养殖 “土鸡”获得经济收益,摆脱贫困,早日过上幸福的 “小康”生活。但这些获得的条件是,贫困户需要自己解决饲料和预防鸡瘟的药品花销。之后,相关部门给B户送来220只鸡苗,他们自己买了一包颗粒饲料和预防鸡瘟的药,药是提供鸡苗的公司配的,药花了100余元,加上饲料共花了270余元。220只鸡苗,存活了130只,其中母鸡有60只,公鸡70只。没有存活的原因是发放鸡苗时是冬天,天太冷了,虽然用了保温灯,但很多鸡苗都拉肚子死了。

养鸡苗对B户来说是一笔不菲的开销。鸡苗小的时候主要喂饲料,两个月以后就喂玉米面,之后喂玉米颗粒,然后喂玉米粒和饲料。鸡苗小的时候两个月用了4包饲料,一个月2包还是混着玉米颗粒喂的,玉米每月约要50斤,所以买了将近10000斤玉米喂鸡。至今为止6个月,花销在纯粹喂鸡上的各类费用,加上电费、做鸡棚的费用、防止鸡逃窜的网,以及电费和日常用品等共计约有8500元。而B户的60只母鸡至今只捡了100多粒鸡蛋,没有卖出,大部分成品鸡也没有卖出。于是,他们今年的收入是一场赌博,赌的是能不能将鸡与鸡蛋顺利卖出,然后获得经济收益。当下的B户的情况是,之前还能够靠务农卖粮食及养殖鸡、鸭、猪并出售获得一点收入,现在把所有时间和精力都用来养殖土鸡了,且将粮食都喂鸡了。但现在糟糕的情况是,鸡卖不出去,没有其他收入,情况更糟糕了。

在聊到未来时,B家庭户主YWS无奈且坚毅地说,“我现在只希望把政府的鸡赶紧卖出去,我只希望过好日子,凭我自己的能力,而不是现在这种苦日子”。这就是我了解到的B贫困户当下的状况。显然,这是一个被扶贫项目 “绑架”而陷入一场具有风险的市场游戏中的家庭案例,他们在强大的政策和倡导自由竞争的新自由主义推力面前,显得如此被动而无力,单纯而良好的致富愿望,被 “草草上马”的扶贫项目引入残酷的市场规则里,举步维艰,甚至陷入生活的苦难泥沼里。

三 全球化、务工与脱贫:W村T贫困家庭情况及分析

近年来,位于西部的黔省GDP增速维持在10%以上,且一直在全国的增速中位居前三,这种全省经济力的提升对乡村的经济状况有较为显著的改善,如各地乡村的新房建造量的增加、家具电器等生活物资的广泛应用等,以及扶贫资源对乡村水、路等基础设施的投入,都是扶贫效果的正面体现。但不得不面对的一个情况是当下许多乡村的长效脱贫,更多靠村中青壮年的外出务工,在市场能力更为活跃、全球化程度更为深入的广州、福建、浙江等东南诸省,在鞋厂、零件厂等低端工厂寻找工作机会,以赚取不稳定的日薪或月薪。由于工作的不稳定状态,这些务工者不得不随时背上行囊,跟随工作机会往返于各类工厂之间,一旦他们失去务工机会,就会失去收入来源,成为 “贫困者”,这是西部乡村农民的生活常态之一。而T户就是这样背景中一个家庭。

T户是NJ镇W村的一个侗族贫困家庭。NJ镇位于H县的东部,全镇国土面积168.2平方公里,地貌特征是典型的山地,山高、坡陡、沟深,相对交通不便。NJ镇下辖30个村和1个居委会,居住着苗、侗、水、汉等民族,人口约22000人,全镇耕地面积13000余亩,田地10000余亩,土地2500余亩,人均占有耕地约0.6亩。该镇因自然环境优势,主要发展水产养殖业,年产量在数百万公斤,销路较好。当下全镇贫困户有1652户6672人,涉及全乡31个村。据H县扶贫办统计,NJ镇共发展林、药、牧、渔产业4个,覆盖31个村695户2800人;易地扶贫搬迁共376户1515人;民政低保保障兜底320户1276人;医疗救助共覆盖31个村共152户193人;财政金融扶贫共计5亿元,覆盖全镇的31个村1652户6672人。此外,全乡党建扶贫共计182名干部,覆盖所有村和贫困户。据2016年户籍册记录和我在田野期调查间整理的家户调查资料显示,W村共有村民220户,户籍记录人口900人,实际居住人口850人。户籍人口中,男性430人,占47.8%,女性470人,占52.2%。该村贫困户96户,占总户数的43.6%,贫困人口293人,约占总人口的32.5%,村委会总结该村最大的致贫原因是 “缺资金”和 “缺劳力”。外出务工人员468人,占总人数的52%,其中男286人,约占61%,女182人,约占39%,务工地点主要集中在东南诸省,特别是广东、福建和浙江。由于村里劳力多出去务工,所以村中的土地有不少抛荒的现象。

在W村,我选择了T户的户主BQT,他是一个瘦瘦的青年男子,身着黑色体桖,蓝色夹克外套,牛仔裤,一双耐克鞋,一看就知道他在外面的世界闯荡过。现在的T户是一个典型的核心家庭,由一对已婚夫妇及其子组成,如W村T户 (侗族)系谱图所示。

W村T户 (侗族)系谱图

户主BQT27岁,1989年出生,初中毕业;其父亲BWG,62岁,1954年出生,小学辍学;母亲YGH,60岁,1956年生,未上过学,是邻村D村嫁来的。户主BQT有两个哥哥,两个姐姐。大哥ZYG患病2015年才去世,其妻BXB在ZYG在世时便已经离婚,失去他是这个家庭最深的痛。二哥ZAB,32岁,7年前入赘邻村E村,与妻子LCD育有一子ZFF,随男方姓。两个姐姐ZXX和ZXX都已经嫁出数年,分别嫁在邻村和邻县。T家庭主要以种植玉米和稻米为主,全家仅有3亩多土地,田共有2亩。由于户主的父母两人年龄渐大,没办法把全部的土地种完,所以抛荒了一部分。当下3亩多的土地只有1亩左右用来种玉米,玉米粒每年能收500余斤,2亩田自己家种了1亩,另1亩送村人种,每年能收800多斤稻谷。

户主BQT的父亲BWG和母亲YGH两人现主要在家务农和养殖,每年约有3000左右的收入。户主BQT每年在广东、福建等地的服装厂、电子工厂等地方务工,运气好干得长久的时候,除去生活开销,每年可以有8000元左右剩余带回家;运气不好的时候,回家就没有钱了。典型的T家庭能不能被视为贫困,其情况与户主BQT的务工状况直接相关。为更好了解其务工的具体情况,我与他细细地回味了他16岁时就开始的他乡务工之旅。

BQT18岁起就和同乡的小伙伴们开始在东莞打工,由于汉话 (普通话)讲得不好,许多机器也不懂,很难找到工作,曾经四五年都没有给家里带回一分钱。东莞打工是做零工,主要做玩具、电子、五金等,还有移印、开塑料机,有时候也做仓库管理员。一天最多能赚100元左右,2004—2006年的时候,每月工资1000—1250元左右。到了2007年,当时先去的玩具厂,后来又去手袋厂的包装部每月800元左右,包吃、住,干了6个月,过年回家后就放弃那份工作了。2008年去的广东省中山市的工地干活,每月给600元。工地只包住不包吃,所以每月要花60元左右来解决吃的问题。工地的活干完后,不一定找到新工作,要歇一段时间才会找到新工作。2008年一年到头才赚到1700元回家。2009年去了福建漳州,在市郊的山上干工地活,每月700元左右,干了8个月,对方包吃,住的地方是他们在山上建的。那时候,他一个月都花不到30元钱,主要是买糖吃,因为还小,每月都买糖吃,多的时候要花100多元。那时候买衣服大概会花300元钱左右,那年带了8000元钱回家,是最多的一次,因为回家的车费老板包了。2010年的时候又去东莞,还是做零工,每天能赚40元的日薪,零工的日薪一天一发,每日上班的话有1200元/月,如果不每天上班的话有1000元左右。那时吃饭每餐要5—6元,一天至少10元,一个月下来餐费大概要350元左右。住的地方大概有8平方米,6个上下铺,12个人,每个人50元/月。通常桌子摆不了,行李放地下。BQT羞涩地笑着说,那时候东莞的 “小姑娘”①“小姑娘”:是对同在东莞打工的年轻女孩的昵称。很 “好找”②“好找”:好交往,且容易成为暂时的性伴侣。。每个月大家都要去 “找小姑娘”,小伙伴们轮流付账请客吃喝玩乐,通常要存3个月左右的工钱才可以一起去,每次付账的人要花2000元左右,有时候每个月去2—5次。过生日的时候花销最大,通常要6000—7000元左右。每次大家男女一起15个人左右在一起喝酒唱歌,“小姑娘”都是朋友,或是朋友的老乡。大家都很少交女朋友,只是 “玩玩”而已。

2011年至2013年,因为BQT的家里出了一些状况——父母生病了,没办法干农活,只能在家 “休息”,只是种种地,赚不到钱,每年年底最多2000元左右,一年到头其实还不如去外面打工一个月。2014年,他由村里的小伙伴引荐去了深圳,在电子厂做手机配件。当时每月能够赚到2500元左右,包吃包住。每月的钱差不多都花在买衣服、吃饭和玩上面,因为找到女朋友了。女朋友也是打工的,河南人。每年他们花在对方身上大概有3000元左右,相互给对方买衣服,相互请客吃饭等。那年过年回家的时候还剩600元钱,因为没有干满一年,所以工厂不包回家车费。这一年,BQT花1500元买了部手机。

这次回到家后,BQT一直到年底都没有出去打工,因为哥哥的去世对这个家庭的打击太大了,家里失去了最主要的劳动力,对他而言,他不得不担起家庭的重任。用他的话说,不外出务工,是 “休息”而已。至于他曾经交往的女朋友,自回家后,联系便渐渐少了,他对此的态度是“无所谓,反正我也不亏、她也不亏”。

2015年底,BQT终于无法忍受 “外面精彩世界”的诱惑,告别父母与村里的小伙伴去了东莞寻找工作机会。遗憾的是,这一次他没有幸运女神的眷顾,东莞在大规模的 “扫黄”行动和世界经济不景气的背景下,难觅工作机会,所以他不得不默默地坐上回程的列车。他说,父亲希望他好好打工赚钱,该娶个媳妇了。但当下农村的娶妻成本已经变得较高了,前提是得有新楼房,而建一所新楼房的造价至少也要10万元以上,这对从没有在外面干过一整年稳定工作且年底只能够剩下数千元钱的BQT来说,是一个远不可及的目标。在谈到未来时,我从BQT的眼神里看到了迷茫甚至恐惧,而他才27岁。

W村T户的案例,在当下的H县甚至西部农村都较为典型。外出务工是曾经以及当下的H县农民经济收入的主要来源,但能够获得稳定工作的人毕竟是少数,多数人仍然像 “候鸟”一样不断流动在中国的大地上。而他们的机遇与成败,深深地影响着众多家庭的 “贫困识别”,也决定着他们生活的质量与幸福的体验。而决定他们命运的,除了获得工作的能力与运气,还有给予他们工作机会的工厂的市场竞争力,而决定这个市场竞争力的,是残酷无情的新自由主义竞争原则。

四 结 语

就在我夜以继日地写作这篇论文时,H县的 “扶贫鸡”产业,以《当今 “扶贫鸡”如今成了 “滞销鸡”》为题,成为新闻热点上了中央电视台13频道的 《东方时空》,给当下所有扶贫工作中的行业扶贫亮起了“警示灯”。行业扶贫项目的落地最终需要依靠乡镇及村来完成,而在落地机制上,存在着行业特征与扶贫的内在要求在制度上难以契合的问题。村寨有无劳动力,农户能否接受,市场是否有效,项目验收是否合理等都存在着缺陷,这严重制约了行业扶贫项目效益的发挥。①孙兆霞、张建、曾芸、王春光等:《党建扶贫30年:基于贵州省X县党建扶贫体制机制的调查研究》,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6年版,第153—178页。形式上项目对农户的帮扶力度越来越大,但农户陷入到高成本高投入、市场服务和技术服务极差、风险巨大的 “旋涡”之中。通常项目实施验收完成后,依然服务薄弱,项目的实施有时不但没有带来农户的经济收入增长,反而因此投入更多的资金,进一步加深了贫困的程度。遗憾的是,各种项目国家扶贫政策行动的聚焦点都是项目程序层面,特别是具体执行者有没有很好的承接和落实,但这仅仅是需要关注的一个方面。更重要的一个面向还应该是影响项目效果的宏大层面,即决定项目成败的自由市场的资本支配力量。自由竞争、自由市场的新自由主义规则是一个残酷的竞争场,弱势、被动且毫无市场竞争力的贫困区域的贫困者,尽管有政府及其项目合作者的“承诺”,但这种承诺毫无保障,在自由竞争的市场环境中并无任何优势,只会在 “弱肉强食”的竞争中被吞噬,这也许就是斯科特 (Scott)所谓“隐匿的文本”形态。①Scott James C.,Domination and the Arts of Resistance:Hidden Transcripts,New Edition:Yale University Press,1992.A村B家户的案例就是相关影响结果的体现。

同样重要的是,在新自由主义思维具有隐蔽性的市场环境里,持续的经济发展需求和地域的活力不仅加快人们收入及阶层的不平等,也加速了务工人口的流动,更快速地形塑着乡村的社会文化转型。尽管当下农村仍然是家庭单位的生产方式,但土地等生产资源已经被割裂为细碎的状态,劳力的流动造成了村庄的空壳化,这些都对行业部门的项目在村庄中的落地产生直接影响,也对反贫困的效果造成困难。而少数民族区域的贫困者在区域性的经济自由竞争中本就处于弱势,加之作为重要生产要素的人口的大量外流,更增加了区域性自由竞争的不利局面。这种局面反过来限制并塑造了区域性经济和社会不均衡,甚至是不平等。这种不均衡和不平等反之影响着区域的各种社会政策和公共基础的投入,特别是教育的不平等直接再生产着阶层差异。如是循环,形塑出一个难以接受但确是事实的不均衡经济社会秩序。W村T户的案例就是这样一个代表残酷现实的个案。

在新自由主义的愿景里,“释放个体企业的自由和技能,能够最大程度地促进人的幸福”。②Das,Veena,Engaging the Life of the Other:Love and Everyday Life,in Ordinary Ethics:Anthropology,Language and Action,Edited by Michael Lambek,New York:Fordham University Press,2010.可事实并非如此,各种权力、经济和社会的不平等现状正在塑造新的权力、不平等、统治和剥削的局面,且这些维度以近乎绝望的主观体验体现着,本文论述的两个少数民族贫困家庭个案亦是如此。

在面对这样的 “黑暗转向”时,人们将何去何从?施坚雅 (Sherry Ortner)指出人类学不能仅倾向于 “良善的人类学”(anthropologies of the good)的 “美好生活”和 “幸福”的关怀,还应该开辟 “批判、抗争和行动”(critique,resistance and activism)的人类学未来。这个方向的研究中Das(2010)与Robbins(2013)对 “福祉” (well-being)的关注,布迪厄 (Bourdieu,1998)和 Graeber(2009)所倡导的 “抗争力量”(acts of resistance)与 “直接行动”(direct action),或许是开始改变世界的一个新基础。

面对如此残酷的世界和现实,面对曾经对我倾诉生命苦乐H县两个少数民族贫困家庭所遭遇的苦难与挣扎,我陷入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一类强大的声音认为学术研究应该是价值中立取向的所谓 “客观”结果,我从来心向往之而不至。我认为新自由主义对当下世界经济社会秩序的强大形塑力,已经影响到一切人类生活形态,让人无处可逃,权力、不平等更是渗透到日常生活各个环节,原本弱势的贫困者更是如此。如此状况下,人类希望和福祉不仅需要政府在社会和经济政策的制定中更多公平和平等的考量,还需要人们在 “黑暗”中抗争和行动的持久力,更需要寄希望于人类不可捉摸的 “善良”人性,而这些都是人类必须面对的永恒的实践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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