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红英 石国权
关键词:矛盾;宁静;桃花源
对于朱自清先生的散文代表作《荷塘月色》,有师生觉得言过其实,普通平常,没有什么美感,文中还存在诸多矛盾之处。赏读《荷塘月色》一文的关键,其实恰恰就在这些矛盾之处。
曾经姚敏勇老师就抓住了部分矛盾,分析研究后创作出《荷塘:一代知识分子的“桃花源”》一文,证明荷塘非现实中的荷塘,而是朱自清先生虚构的“桃花源”;认为“我”要消解“不宁静”,去了荷塘,内心里只有一片宁静,已经“丝毫没有‘忧愁”;还认为,文本由两个不同的环境和不同的心绪构成,忧愁只存在于现实世界中。我将这些矛盾再串联起来,细细研读后觉得,恐怕文本并非如姚先生解读的这般简单。
《荷塘月色》一文第一段起句即“这几天心里颇不宁静”,末句说自己带上门出去。分析这几句的关系,交代了“我”去荷塘的原因:“我”不“宁静”;今晚满月的荷塘可能有另一番样子;夜深了,人们包括妻儿都已安静睡去,无人打扰。
细细咀嚼,就可发现矛盾。这些句子,透露着夏夜宁静的氛围,夜深了,墙外顽童们散去,妻子在屋子里轻拍小儿,细细微微的眠歌断断续续,夜空中一轮圆月,静静地照着大地。与丰子恺先生的“一钩新月天如水”同样的静谧安然。这一片祥和中,“我”却“颇不宁静”,这不宁静,就恐怕不是环境的宁静能消解的了,更不是“我想静静”就能解决的了的。这“颇不宁静”,是内心的躁动不安、迷茫焦灼、苦闷烦忧、颓唐沮丧。
“我”走在小路上,背着手踱着,在淡淡的云、淡淡的月光里,逐漸放松心情,觉得自己是个自由的人,自由在何处?在于“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白天里一定要做的事,一定要说的话,现在都可不理”。那现实世界“我”是怎样的,不就可以推论了吗?委屈自己的意愿,被迫谋生,被迫应对生活。而想遵从自己,摆脱现实世界里的事,挣脱现实的烦忧,忘记这一切纠缠苦恼,得一个自由的灵魂,过一种自在的生活,也就是“我”的渴望了。
这种心境,是我们普通人都时常遭遇的内心世界,而朱自清先生将这种心境描述出来,再为此寻找解脱之道,倒是很能引起读者的共鸣。
叶圣陶先生评价朱自清“他早期的散文如《匆匆》《荷塘月色》《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都有点儿做作,太过于注重修辞,显得不怎么自然”,将这些文本细细品鉴,可发现许多“不自然”的矛盾处。
1.写作荷塘的顺序有悖于现实中观赏荷塘的顺序
经过白天的火热炙烤,夏夜凉爽清幽,如果去往荷塘,其实最先有感觉的当属我们的鼻子。未走到荷塘,甚至尚未看到荷塘,荷香的味道应早已扑来。我们若再按实际进行写作,当写荷塘未见其面,先识荷香。可朱自清先生笔下的荷塘是从视觉角度写起的,而荷塘还被树重重围住,他却先见荷叶荷花,微风来了才有荷香,而且香味是“缕缕的清香”,“仿佛远处高楼上渺茫的歌声似的”,这样的荷香,似有似无,隐隐约约,充满了虚幻感。与前文的田田的叶子所能散发出来的荷香,是不匹配的。如此,我们看出了他笔下的荷塘不太符合现实情况,与写实记录真实地游览荷塘的情况也不一样。
前一段专注描摹荷塘,荷叶荷花皆不能感觉到月色笼罩;后一段重在写月色,又提到“薄薄的轻雾浮起在荷塘里”“又像笼着轻纱的梦”,两段比较起来,前一段不免显得过于清晰透彻。月色荷塘,二者是融为一体的,那整体的荷塘给人感觉是清新宁静,还是朦胧虚幻呢?
2.月光淡淡,又怎么如流水般泻下
朱自清提到月光是淡淡的,又提到“有一层淡淡的云,所以不能朗照”,淡淡的月光,又是如何“如流水一般,静静地泻在这一片叶子和花上”?月光不浓,夜色不明,光线不强,恐怕不太容易给人像流水一泻而下的透澈清明的感觉。苏东坡的《记承天寺夜游》:“庭下如积水空明”,月光照在庭院中,如水一般清明澄澈,空旷、透彻。这才更像月色如水倾泻而下吧。
《荷塘月色》不追求皎月朗照的洁净通透,似乎整夜都弥漫着淡淡的月色,笼罩着淡淡的烟雾,让人迷离恍惚。郭沫若先生就有小诗《静夜》:月光淡淡/笼罩着村外的松林……远远的海雾模糊/怕会有鲛人在岸/对月流珠?这里就用淡淡的月光营造了虚幻的景象,使人产生神奇的联想。朱自清先生亦更有可能追求某种虚幻朦胧的景象,使自己暂时逃离现实。
荷塘月色写景片段其实已经出现了意境中不和谐的矛盾之处。第六段,意境的不统一更为明显。第五段除了轻雾朦胧的幻境,还有“高处丛生的灌木,落下参差斑驳的黑影,峭楞楞如鬼一般”的突兀一笔,“高处丛生”,荷塘没有上一段描摹的可以“弥望”的空旷辽远,是受限的,而且圈住它的不是宽宽的堤岸,而是陡峭的高处,不然树影也照不到塘中来,这陡跋的地势上还丛生密密的灌木,黑影“峭楞楞如鬼一般”,“峭”意为:山势高而陡;“楞”为:棱角、凸起。连起来可理解为:棱角分明,陡然峭立。这样的景象断不能与宁静美丽相联系,它突兀尖锐,犹如一支和缓的抒情小曲,突然被一声尖利的高音划破。为什么“我”明明沉浸在荷塘的美景中,却突然有如此一笔呢?
景语即情语,客观的景,于不同作者笔下会呈现出不同的面貌。而同一个作者,心境也不可能是一成不变的。“峭楞楞如鬼一般”,不像一个还沉浸在宁静雅致的荷塘月色的人所会想到的。此处的“鬼”恐怕还是掩藏在“我”内心深处的“不宁静”又跳出来作祟吧。
第四段和第五段历来被奉为经典写景片段,第六段也是写景片段,给人的感觉却并不美好,为什么会出现前后如此不统一呢?
这一段写荷塘四周“远远近近,高高低低都是树”“将一片荷塘重重围住”“树色一例是阴阴的” “树梢上隐隐约约是一带远山”,荷塘被紧紧圈住,树色阴暗,暗影幢幢,压抑暗沉,并不可喜。而且还 “漏着几短空隙”“漏着一两点路灯光”,“我”的感觉是“没精打采的,是渴睡人的眼”,昏昏沉沉,让人倦意和消沉,“我”哪里还有前两段欣赏荷塘月色的沉醉?可见,第五段里现实的“我”已经跳出来影响“自由的我”“受用”荷香月色了,而第六段则已经回到了现实的“我”,荷塘的虚幻美好已然不能吸引“我”,“我”想借它消解“不宁静”最终是不成功的。
所以,夜晚的蝉声和蛙声一直存在,可享受荷塘月色的“我”是听不见的,直到这时,回到现实的“我”才终于注意到了它们的嘈杂之声。“但热闹是它们的,我什么也没有”,透露着“我”无言的落寞。姚先生说此时“‘我什么也没有,正是‘我内心彻底宁静的直白!”,說“我”“一切的一切都没有了,内心里只有一片的宁静”,如此理解的话,这种失落的语气是为何?“我什么也没有”,不仅没有一片宁静,而且还对这些夏虫充满欣羡,“我”因为不能得它们的自在而低落忧伤。
“我”来解愁,暂时投入到了荷塘月色,可这片宁静之景,并没有抚慰“我”,也并不能给“我”“宁静”。“我”的精神避难最终并没有成功,那个暂得成功的“自由的我”与现实的“我”,其实还是统一的“我”,“我”的入静与出静,就是“我”矛盾纠结内心的挣扎搏斗,最终现实的苦恼忧愁又占据了上风。
荷塘月色除了给“我”短暂的“宁静”外,又哪里是“我”的精神避难所和归处呢?这片景象的慰藉失败后,“我”无法解忧,于是才只能到更遥远的年代、更不可及的诗歌里去寻找。
漂亮可爱的少女,摇着小船,在“夏始春余”的季节,摇入“叶嫩花初”的荷塘,与俊俏的少男默默传情,互递酒杯,对唱情歌,赠莲表意。在生机勃勃的季节,于碧叶红花中,活力四射又浪漫多情的年轻人,嬉戏恋爱。“我”忍不住赞叹“这真是有趣的事”,充满了神往。再看《西洲曲》,花好叶密的时候,有情人正默默低头“弄莲子”,挑选着清净如水的莲子。她暗暗地希望情意纯粹贞洁。
两首采莲的诗歌,都带着质朴的古风,充盈着原始的生命的活力和浪漫的自由气息,这种热情、张扬、不羁的自由,恰恰就是受困受苦的不自由的“我”所向往的。今晚的荷塘莲花也算茂盛,“只不见流水的影子,是不行的”,不见流水,如何有情意绵长?如何有情意的洁净纯粹?所以“令我到底惦着江南了”,“到底”即“我”做出了一番努力,希望能在荷塘里寻找解脱,最终还是不得“宁静”,还是只能想想江南了。
而此处的“江南”,也非现实里那个苏杭,而是有着脉脉流水,清清莲子,嬉戏的少年男女欢快采莲、热烈传情的诗歌里的江南。这个江南,是自然纯真的那个年代,是不受拘束的勃发的生命状态,是天真自由、浪漫质朴的田园牧歌式的文化与理想。朱自清当时的现实处境,断然不能做个自由的采莲人了,故而“可惜我们现在早已无福消受了”,那做个看采莲的人呢?当时的社会也非那个飞扬跳脱的六朝了,动荡的社会哪里又可能有采莲和看采莲的氛围和机会?那样质朴自由的浪漫的田园牧歌式的生活,与现实的遥远距离,恐怕恰恰就是朱自清先生的“不宁静”之源吧。
荷塘,是朱自清先生虚构的幻境,是他妄想解脱苦恼的所在,却到底失败了。因为他需要的和谐美好、浪漫纯粹、自在自由的诗意生活,只存在于诗歌里的江南,可它又是那样的遥不可及,所以真的算是不可实现的“桃花源”了。
[1]姚敏勇.荷塘:一代知识分子的“桃花源”[J].名作欣赏,2003,(4).
[2]孙绍振.超出平常的自己和伦理的自由——《荷塘月色》解读[J].名作欣赏,200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