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磊
文人画之所以称为人文画,其本质是呈现人文关怀艺术,而不是文人在文化概念中的身份。文人画在文化历史的发端上始于五代,可以追溯到中唐,在宋朝初步形成。进入元明清时期和近代,文人画产生许多文人代表,如齐白石、吴昌硕、石涛、八大山人、徐渭等人,这些文人穿行在文人画的历史画卷上,以其各自的命途凸显着文人画的内在精神。从文人画的文化表征来看,大多是不受庙堂意识形态规约的,是文人我写我心的灵性之语。
早在南宋时期已经有文人画家从烦燥的现实中走出来,独处一隅,在文人画中畅及一时之欢肆。当时有一个意绝仕途和一生好游山水的文人画家宗炳就声称:“且夫昆仑山之大,瞳子之小,迫目以寸,则其形莫睹。迥以数里,则可围于寸眸。诚由去之稍阔,则其见弥小。今张绡素以远映,则昆、阆之行,可围于方寸之内。竖划三寸,当千仞之高;横墨数尺,体百里之迥。”从宗炳的上述言论可以得知,文人画家具有独立于世的一种大寂寞意识,可以透过文人的活动观察到其内在的文人精神,可以生成陈洪绶所说的偷生始学无生法,依此可以解读文人画家与文人画之间的关系。
的确,文人意识相对于庙堂的文化意识而言一向处于劣势,这种劣势首先表现的是文人以灵性的气韵写形和写气,以内在的率性完成人生的存在意境和存在格调,使文人画生生不息,变幻无穷,把握住了写气不写形的文化气脉。譬如:清初的石涛(1642~170宁年),在幼年遭变后出家为僧,驻安徽宣城敬亭山广教寺,后半生云游,以卖画为业。在石涛的《睡牛图》上以一人骑于牛背呈低沉凝思之状,且有孤凄之气象,虚化了人文思想与紧缩的社会现实所构成的某种态势,萧散于清逸的自然,在文人画的方寸之间将家国情怀浸透纸素。正是如此,石涛置身于社会的卑微之处,堪透了世间真相,又在文人画艺术中泛学了诸家笔法,尤其是吸收了元代倪瓒、黄公望、吴镇、王蒙四大家的荒寒冷逸之美,以及明代的沈周、陈洪绶等人的大巧若拙之意,形成了石涛的豪放宏博,潇洒狂逸,苍莽奇异的风格。
据此可以得知,文人画的追求是对诚实生命的表达,是守住一生的寂寞在黑白之间的一种互看,是灵魂在同一个生命体中的一种互诉黑暗。譬如:清朝的朱耷(约1624-1705年),原名统銮,字雪个,号八大山人,在明亡之后出家,先当和尚,后又做道士,寄情于书画,艺术成就极高,是著名的遗民书画家。朱耷一生孤傲耿介,行事怪癖,常藉诗文书画发泄内心郁闷,尤其是在晚年画风发生了变化,多以鱼、鸟、草虫为形象,扫除了尘俗的搅扰,在文人画中写出了近乎与世隔绝的狂怪气势,在奇奥荒诞的画境中安放灵魂,其艺术造诣已经达到了佛家所说的“无我”之境界,又因“无我”故而“放逸”。譬如:《枯木四喜鹊图》在怪石枯木之上栖四只喜鹊,一只立于石上,与落于枯树上的另外一只喜鹊相对鸣叫,而另外两只喜鹊则缩颈憩息。其中的栖鸟、枯木、怪石相互穿插,连带自然,树石则用粗笔淡墨皴擦,墨色苍浑,笔力沉雄。正如朱耷所说:“墨点无泪泪点多,山河仍是旧山河。横流乱世杈椰树,留得文林细揣摹”。
随着时间推移,文人画已经超越了时空的存在形式,留下了文人的笔墨,也牵出人生真假。譬如,在北宋时期苏东坡用红墨画竹,他的朋友卻说:“你怎么用红色画竹子呢?”苏东坡回答道:“你看过世界上有墨竹吗?”苏东坡用红色画竹的惊人之举,表现出了文人画所追求的山非山,水非水,花非花,鸟非鸟的虚化之境。苏东坡是一个诗书画互通的文人,其中的诗书画代表作品《念奴娇·赤壁怀古》《黄州寒食诗帖》《枯木怪石图》等,在气脉之上互通却不循章法,其随情随性之态入人魂魄。据此,也可以牵连出坐于庙堂之高的人生之假,恰如宋徽宗赵佶虽然以宫廷的花鸟和人物画闻名于世,但是,无法构成奇崛的天下风景,正如刘辰翁曾经在《辛稼轩词序》说:“词至东坡,倾荡磊落,如诗,如文,如天地奇观”。
随着时间的更迭和意识形态的淡化,以及文人画家在世的位置被时间淘洗,留存的文人画本体,恰似文人在纸上独语与文人的命途仿佛。下面再以吴昌硕和齐白石恩怨的考辨为例,敞开文人之名,祛除尘世的迷乱纷争。斯舜威在《百年画坛钩沉》中写道:“吴昌硕在晚年曾说:‘北方有人学我皮毛,竟成大名。齐白石听了,知道‘北方人暗指自己,于1924年刻了一枚印章;‘老夫也在皮毛类,边款:‘乃大涤子句也,余假之制印,甲子白石并记。”据此,产生了吴昌硕与齐白石之争。
而在如今,在吴昌硕与齐白石走进文人画的背面之后,再次品味二人的纷争竟然是一个噱头,二人的言论与其文人画并不对等,只不过是文人出场时的某些抢白,并不是二人在文人画中的深度对话。在如今,当读者把二人的文人画卷在时间的卷轴中展开的时候,依据文人画的心性独语与文人的命途仿佛而论,无疑,吴昌硕和齐白石的纷争之语,只是二人直立在时间之上的双峰对决。当吴昌硕和齐白石的生命符号在时间之上和解的时候,作为文人画的读者,以尘世的任何道德法则判定文人的品行是不道德的,而道德无法替代文人,道德往往产生歧义,而文人画应该体现的是文人生命的自觉,似飞翔在山野间的萤火虫偷走了黑夜的牙疼。诚如本土文化史上的文人拢集,走在心性独语与文人命途仿佛的道路上,跨过了时间的门槛,在文人画中与自己的生命相见,在时间之上关联地照耀,关联地呈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