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高雨莘(哈佛大学东亚研究系在读研究生,《纽约时报》教育专栏专栏作家)
如果说在中国应试教育中取胜的方法是向标准答案看齐,成为最中规中矩的优秀生,在美国的大学申请中成功的诀窍,便是利用自己先天条件加上后天努力,将自己打造成最全面同时也最不落俗套的申请人。
一
2017年3月29日,在全美国高中生正忐忑不安地等待着各自申请的大学揭榜的时刻,一篇由他们其中的一员撰写的言辞尖锐而不失诙谐的专栏出现在《华尔街日报》上。作者名叫苏西·李·韦斯(Suzy Lee Weiss),是宾夕法尼亚州匹兹堡市一家高中的四年级学生。在醒目的大标题《我要对所有拒绝我的大学说》之下,作者写道:“这星期,有千百万和我一样心中酸溜溜的高中生正在反思,自己为什么会被心目中的理想大学拒绝。原因很简单:这些年,我们都被骗了。”
“大学一直告诉我们要保持自己的本色,”韦斯继续,“多动听的建议。当然啦,只要你有九项课外活动,任六个学生干部职位,参加三个学校体育代表队,考出让人瞠目的SAT分数,有个三头六臂的妈妈,那么请务必保持自己的本色!不过,如果你在比萨饼店打工,或是越野跑队上拖后腿的队员,请考虑另谋出路。”
本文故事的主人公韦斯接受NBC电视台专访
韦斯反省道,“我就该发起个慈善基金,帮助流浪者的伤残宠物治病,或者为刚果弱势的黑猩猩群体募款”;“我应该在暑假去非洲拯救几个在水深火热中挣扎的孩子,照几张相片,然后在个人陈述中告诉大学招生办,我和那个叫Kinto的孩子一起度过的下午如何改变了我的人生。”韦斯的结论是,很多孩子为了粉饰简历而做出的努力,而她为了“保持本色”都没有做,而到了此时,外人恐怕只能把她的话当作一个表现未尽如意的自私少女在为自己的失败寻找借口。
韦斯有声有色的吐槽立刻在学生和家长中引发激烈的讨论。在文章后的1200多条留言中,有人为她鼓掌叫好,有人叫她“成熟点,把这些话咽回自己肚子里”。她被NBC著名的访谈节目《今日秀》(The Today Show)请去做嘉宾,而根据节目提前做的网络调查显示,53%的读者认为她的观点是“令人无法苟同的自怨自艾”,30%的认为她“准确地捕捉了当今美国大学招生的标准”,另有17%不知“是否应该将她的语句当真还是应该对其表示厌恶”。
不论读者的意见有多大出入,他们剧烈而极端的反应都印证了大学录取过程与结果在美国人——或起码美国的中产阶级家庭——心中的分量:等待的焦灼,被录取的欣喜若狂,被拒绝的失望愤懑,这些感情伴随着千千万万个美国高中生度过了过去的几周。而在国内高考竞争日益白热化,出国留学大潮逐年汹涌的中国,类似的体会在学生和家长中也同样刻骨铭心。参考韦斯的专栏所展示的情形,结合我在中美两个教育环境中的个人体会,我认识到:两个看似截然不同的教育体制的举贤纳才的方式其实有相似之处;但是否能在面对严峻的升学压力时,仍能找到自己的兴趣和理想,则要看每个人对招生体制的解读。
我自己踩过美国大学录取“独木桥”的经历来自六年前的2007年,我在美国高中的第二年,也是高中最后一年。从2006年9月底,风平浪静的校园生活表象下开始暗流涌动:学费高昂的美国私立高中了解学生们对大学申请的重视,并尽其所能为四年级学生提供周到的辅导和协助。迪尔菲尔德中学(Deerfield School)在学年伊始便为四年级189名学生每人分配了学校四名专职大学申请顾问中的一名,帮助学生制定申请时间表,挑选学校,安排面试,报名SAT,修改个人陈述,并随时倾听学生的疑虑。一句话:手把手扶持每个学生走过他/她人生中的第一个重大关卡。
尽管如此,大学申请对每个高中生来说仍然是个损时耗力又难以驾驭的任务。那些熬夜记忆SAT词汇,绞尽脑汁应对美国大学面试官古怪问题的中国学生们,如果知道这个过程在美国学生眼中同样是多么的令人费解,心中或许会感到一丝慰藉:如同韦斯在专栏里写道的,在许多美国学生眼中,美国大学录取的全方位衡量方式要求学生不仅有出色的成绩,同时有丰富的课外活动,精彩的实习经历和几个令人过目难忘的“足以改变他们一生”的故事。有时,这些都不足以担保他们能够获取理想大学的通知书。
“早知今日,我当初就应该每天围着头巾来学校;如果有任何难以告人之事可以把我圈进柜中,我会爽快出柜,”出身富裕的白人家庭的韦斯在文中埋怨道。“‘多元文化’在这个标准下我就和一块咸饼干一样乏味。”
如果说中国的高考是一跃定成败的跳高比赛,美国的录取过程则是铁人三项加八仙过海
在中国高考对特长生加分政策日益收紧的同时,美国常青藤名校一如既往地青睐在运动方面有特长的孩子
二
如果说在中国应试教育中取胜的方法是向标准答案看齐,成为最中规中矩的优秀生,在美国的大学申请中成功的诀窍——在韦斯眼中——便是利用自己先天条件加上后天努力,将自己打造成最全面同时也最不落俗套的申请人。如果中国的高考是一跃定成败的跳高比赛,美国的录取过程则是铁人三项加八仙过海。
高中第四年,我也目睹了类似的情况。在同学们各自忙于准备申请材料的同时,大家也悄悄议论着学校中的一些“公众人物”申请大学的砝码:数学小组的领队大概可以因为竞赛获奖进入理想学校;划艇队和长曲棍球主力会因为运动特长被常春藤青睐;辩论队队长、舞蹈团领舞、乐团首席小提琴手大概都能各谋高就。而一些没有一技之长,成绩不算出类拔萃的学生则开始暗暗着急。
回忆起来,在这样的环境中,韦斯讽刺性的描述似乎并不显得出格。虽然美国的大学录取采取弹性标准,尊重多元取向,但在日益激烈的竞争中,这似乎又意味着申请人应当具有全面的竞争力,同时又有不同寻常的特长与特质。一个拒绝制定硬性标准的选拔过程,似乎已经被争强好胜的学生赋予了自身都难以达到的标准。向着这些标准努力,能够达到的学生成为胜者,而落后者则是落败者。从这个角度看,美国大学选拔学生似乎和高考有些许相似:虽然衡量标准不同,但终归有自己的规则。而不少高考落榜者,和对自己申请结果感到不理想的韦斯同样,体会到的都是出局的失落。
但是在美国读了六年书后,我感到这又似乎不是美国教育体制蕴含的全部意义。诚然,大学申请是一场竞赛。韦斯在文中写道,她一直按照大学堂而皇之的建议,“保持自己的本色”,最后却发现这是行不通的手段,大学需要的是她将自己变成一个全面出色的申请人。韦斯的问题在于,她将“保持自己的本色”狭窄地理解成了大学对申请的高中生提出的建议。(“我遵从了这个建议,没有成功,于是这说明了大学的虚伪。”)
然而“保持本色”并不是竞赛的规则,最终的目的更不是一纸大学录取通知书。在美国高中生中,如同韦斯所描述一样,一些学生确实会为了申请大学的功利目而包装自己,会为了丰富简历去从事一些自己并不热衷的活动——类似的现象不仅存在于美国。然而在我个人的经历中,我身边更多的美国学生在从事活动时,最主要的动力仍旧来源于他们对于活动内容本身的热爱。
我高中的一名好友,AP化学课上的尖子生,现在是系统生物学在读博士;宿舍里住走廊斜对面喜欢看大部头哲学著作的女孩,现在就读一所美国顶尖大学法学院;那个每次来上英语课时着装讲究,头发一丝不乱的高个子男孩,现在是一名业余模特。还有一位那时便每天花几小时学习中文的女孩,现在在《中国日报》(China Daily)的纽约分部工作。这些学生追求他们的爱好,并非为了进入大学,而是因为这便是他们的“本色”。而这些本色,又和各个大学录取时看重的素质和能力吻合,和他们以后各自选择的社会角色吻合。
美国大学招生模式背后的含义,是个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问题。如果将它看成一场残酷的竞赛,参赛者需要抛弃自己的特色,抱着赢得比赛的目的,勉强自己努力变成一个自己心目中的完美选手,那么别扭和痛苦是在所难免的,在比赛中结果不理想后感到沉重的苦涩也并不出人意料。然而,如果将它看成是为培养自己的兴趣,实现自己的理想寻找下一个成长平台的过程,或许最终找到的会是最适合自己的选择,而对跌倒时的痛楚也可以更加释然地接纳。
悲哀的是,当今中国的教育体制会让大多数身处其中的学生感到压抑甚至窒息。不管学生的本色如何,“一刀切”的高考,凭着一纸标准答案和一个毫无回旋余地的录取分数线,真正将大学录取变成了一场残酷的竞赛。当然这个制度也有其优势与合理之处,相信这里不需赘述。但现实是,在它的指挥棒下学生只能向同一标准看齐,无论自己认同与否,别无选择。
在大学录取过程中摔了跤的韦斯,以一篇让人印象深刻的专栏跳入公众视线,发出自己的声音。兴许,这正是她一个另类生涯的开端。“我虽然不同意你的看法,不过你的文笔相当不错!”一位作者在文章后留言道,“以后你为什么不去当一名讽刺小说作家或专栏写手呢?我等不及听你抨击政府和政客了!”
在中国,情况又会怎样呢?或许,需要等到下一个“韩寒”来告诉我们。
美国高校往往看重申请者的社会实践经历,因此一份花哨的简历成了不少学生的敲门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