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慈悲与勇气之间
——我对家庭教育的九点思考(一)

2018-08-04 03:12张文质
时代人物(新教育家) 2018年1期
关键词:生命孩子教育

文_张文质

家庭教育的重要性是要建立在具体的个人之上的,建立在对于生命本身的理解之上的,建立在对生命本身的敬畏之上的。这样的生命教育才可能是我们可以称之为“最不坏的”教育。这样的生命教育是最有弹性的,最有张力的,最符合人性的教育。

张文质,生命化教育发起者

养育事实和教育观念可能不一致

要仔细去分析这样的关系,我认为首先要把它放在生命关系里去。在我看来,家庭教育里面,最根本的关系还是生命关系。家庭教育的核心是生命教育,这个生命教育也可以从两个方面理解。一方面是对生命本身的理解,另外一方面是对各种生命关系的理解。家庭教育要从根本问题上解决,其实要建立在理解生命基础上,没有对生命的理解,实际上去考虑具体的方法,总有一些被隐蔽的差异。比如说你教育孩子是很成功的,这是事实,但是在这个事实里面得出来的观念,其他人有可能是不能用的。有时候事实跟观点,并非一致。但是很多父母做得很成功,他们的很多经验就变成观点了,实际上这些观点是不是对所有人都合适呢?这些观点是不是真的有价值呢?这个观点是不是反教育的呢?这是很值得思考的。

比如说感动无数人的电影《摔跤吧,爸爸》,我看完之后,没有像他们说的那样感动得热泪盈眶,而是更多以批判的眼光看待它。因为这个电影,恰恰说明了事实跟观点是两件事。这个事实就是爸爸通过一系列努力,让孩子成功了——在一个特殊的家庭里面,在各种因素、机缘,甚至某种命运感的作用下,这个爸爸获得了成功。但是他的观点不一定是正确的,他的生命观也不一定是正确的,甚至他的人才观也是有争议的。我看完之后最大的感触是:这真的像一部给我们中国人拍的电影,我们今天特别需要这种励志鸡汤。

而励志背后的家庭教育问题,是不是被感动的眼泪遮蔽了呢?

家庭教育的实质是生命教育,对一个生命本身而言,你怎么了解它,怎么帮助它,怎么尊重它,怎么成全它,这才是家庭教育最为重要的。家庭教育的重要性是要建立在具体的个人之上的,建立在对于生命本身的理解之上的,建立在对生命本身的敬畏之上的。这样的生命教育才可能是我们可以称之为“最不坏的”教育。这样的生命教育是最有弹性的,最有张力的,最符合人性的教育。

按照这样的立场,我们首先思考——这个思考在我看来比较重要:在人身上哪些东西是生出来的?哪些东西是长出来的?要区分清楚什么叫生来如此,什么叫长成这样,这一点非常重要。

在一个特殊的家庭里面,在各种因素、机缘,甚至某种命运感的作用下,这个爸爸获得了成功。但是他的观点不一定是正确的,他的生命观也不一定是正确的,甚至他的人才观也是有争议的

弗洛伊德:人的生物性是人的最大的宿命

生来如此和后天环境

哪一些是生来如此呢?我们长成人应该有的样子,我们有人最基本的情感、价值观,有七情六欲,有喜怒哀乐。弗洛伊德有一句话最能概括这一点:人的生物性是人的最大的宿命。人生下来,就有他本性最基本的需求,最后经过生命的成长,要走向死亡。这就是人最大的宿命,没有人是例外的。

我们去思考一个人,可以变得包容,变得开阔,变得富有理解力。但无论你怎么描述,这一切都建立在对人性的理解上。我们身上住着全人类,所有人都是如此,没有人例外。这才是我们的同理心、共情力形成的最基础的条件。

我们去看一个孩子,这是你的孩子,也是人类之子。即使你觉得你的孩子特别特殊,但是这个特殊性一定是人性的一部分,是没有例外的。人性的这种普遍性,恰恰是我们思考教育,是我们对待他、与他相处,包括我们的自我接纳、自我理解,获得一种生命的亲民感、开阔感最为基础的东西。

我是60年代出生的人,60年代出生的人到我这个年龄,不少人都有一个共同的毛病,不是肥胖、高血压这一类毛病,而是低血糖。就是一饿就开始出汗,开始发虚,开始恐慌,几乎每个人都有,但是很多人都不知道这叫低血糖。这个低血糖可能就跟我这一代人生活的时代有很大的关系,跟我们童年时代的饥饿有很大的关系。所以人生在什么时间,中国人是很看重的,冥冥之中,它肯定有很多道理。同理,你生在什么样的家庭,也更为重要。

我前两年去长沙给湖南省特殊教育学校老师讲课,很多人听哭了。不是我对特殊教育有特别的研究,而是我一生下来,就明白在我家庭里面有一个特殊的人,这个特殊的人就是智力上有巨大局限的人——我的叔叔。我的叔叔作为一个残疾人,他对我的影响比所有课本上的影响大得多,比所有老师讲的道理加在一起要深刻得多。这就是一个具体的人,具体生命的存在,对你产生最为直接的影响。

你知道一个智力有局限的人,他是多么痛苦?有一个台湾作家说,人类很大的麻烦就在于,聪明的人实在理解不了愚笨人的痛苦,身体健康的人实在理解不了生理疾病人的不幸。因为共情、通理都是很困难的。

我还有一个堂叔非常聪明,在我童年的时候就知道,他是我们村最聪明的人。他后来读到北大。他小时候和自己的一个哥哥在一个房间里,哥哥在读书学习,他听两遍就会了。一天下来,他学到的比哥哥还多。哥哥很努力,却敌不过弟弟的天赋,这看似简单,却有着极为复杂的内涵。有了这样一个对于人的生出来的种种复杂性的理解,你才能对那些愚笨的孩子,有由衷的同情,你才知道他们要得到成长中的一切已经经历了什么,已经付出了什么。

我很多年都在小学听课,有不少是很边远的地区。有一次我去小学一年级课堂听课,一听就知道有个孩子数学非常差。课后我跟老师交流,我说这个孩子数学怎么样,老师说非常差,只考30多分,我从来没有教过这么差的学生。我问怎么办,他说只能把对他的要求降低,最重要不是说降低他的成绩要求,最重要是让他保持对于学习的渴望,对于学习的热情,不要过早离开学校。

我问这个老师,校长对你的工作怎么评价?

老师说,校长也理解,因为校长知道我班上有这样的孩子。

后来我跟他开玩笑,说校长不理解的话,你可以让校长自己教教这个学生,你就知道这有多大的困难。

后来校长说他去这个孩子家里家访过,他一直以为这个孩子是学校里面最差的孩子,没想到他是他们家数学学得最好的人。

所以,真正的教育中,有时候作为一个教师有一种天生的麻烦,他就是要跟人的智力做斗争,而跟人智力做斗争的结果,往往都是以失败而告终的。

当然另一方面,作为一个孩子,他又要跟家庭文化带来的影响做斗争。其实这种斗争也是极其困难的。所以一个人出生的时间,出生在什么家庭,甚至出生在什么民族,都是对他的成长影响很大的。

我是华东师大中文系毕业的,当我上华东师大的时候,是带着强烈的对家乡的自卑感的。因为我只是想到我是乡下人,我生活在贫困的乡村,对自己的故土和家乡一无所知。一直到了三四十岁以后才知道,我的家乡福建省闽侯县历史上有很多名人,像林则徐、严复、林徽因等等。但是那时候我对此完全无知,无知就会产生自卑。

说实在的,我对家乡历史的无知,使我很难有一种由衷的生命自豪感。其实说自豪感还不够,更为重要的就是你没有方向感。你知道你这里是出过某些人物的,这里出大人物是很自然的。比如说我们村就出过一个进士,他是民国时候福建省首任省长。我后来理解了,说实在的,如果在我童年的时候,就有人能够正面描述我们村的历史文化,评价我们历史上的人物,其实是可以给我带来方向感、带来自信的,也就是说会有更高的目标让我产生自我期许的。但是在我的童年完全生活在无知里面,对自我和我所生活环境消极的评价里。

你需要包容或鼓励“生来如此”

很多时候我去听课,去观察孩子,经常会这样想问题:有时候对于一个孩子所遇到具体的困难,做一个教师,作为一个父母,心中确实也有一个更好的孩子作为参照。这是人之常情,所有人其实都有一个更高的目标去评价具体的人。但是这样的一个评价,有时候是不公正的,因为这样的评价不是建立在对这个人真实的了解与对这个人真实的评估之上的。

其实作为父母,你一次性给定一个人的东西,是人一生最大的宿命。你看孩子生在什么时代、什么地区、什么样的国家、什么样的家庭,生下来时候的智力、健康、身体、天赋,这一切才是对于一个人最具有影响力的决定性的因素。

我记得有一个美国体育专栏作家写过姚明传记,说姚明注定要成为伟大的运动员,因为他们的父母是上海最高的男人和女人,他们的结合一定会生出一个巨人。

我们人生有很多规划,或者说很多目标,但是很少想到寿命规划,百岁目标

当然,天赋是一回事,有天赋的人是否从事某种运动或者职业,也是源于选择的。

前几天在我们家小区突然碰到一个年轻人,他是刚刚搬进来的,个子非常高。我忍不住问他,你有多高?他说他现在大概已经超过1米9。我说你读几年级?他说现在才读初二。我说你怎么这么高?孩子跟我说可能妈妈的因素,妈妈大概1米85以上。接着我问他喜欢什么样的体育运动,他很羞赧地说我什么都不会,妈妈说什么都不要学,最重要是读好书。

我听了,说实在的,觉得非常遗憾。这个孩子生下来已经具备巨大的优势,但是他父母不是这样理解的。所以孩子有时候找不到优势所在,或者说优势不能得到鼓励和充分的尊重,也会转化为某种自卑,会转化为某种成长中起障碍作用的东西。

人身上的 “生来如此”,这才是决定性的、对人影响最大的因素。但是,有时候我们会更相信后天因素,会更相信人的精神力量,更相信人的勤奋。这样的观念作为社会文化导向而言,肯定是没有问题的;但是这种导向,也会带来某种麻木,或者会带来一种狂热,带来一种不接地气的幻想——就是说对人的改变,有时候我们会觉得轻而易举就能够实现。

说到生命中有些是无法改变的,还要提到一个比较有趣的事儿,以及由此引发的思考。有一次我组织了一个海峡生命教育论坛,有一个台湾学者说我们中国人讲门当户对这个肯定没有问题,但有一个问题我们没有注意到。他讲了自己的故事。

他说他到女朋友家里提亲,女朋友奶奶就问他:

我们这里都是最年长的人来提亲,为什么你爷爷不来?

我爷爷已经去世了。

那应该你父亲来。

我父亲也去世了。

奶奶就问,那你们家平均寿命是多少?这位台湾学者说,我们家平均寿命只有48岁。奶奶说我们家平均寿命85岁,你们平均寿命只有48岁,怎么敢娶我们家姑娘?

他女朋友替他圆场说,奶奶不要紧,他买了很多保险,就是说后面有保障的。这是我第一次听到这样角度的故事,这位故事里的奶奶思考的是另外一个方向的东西。也给我一直思考的生命教育提供了一个明确的思考点。说实在的,我们人生有很多规划,或者说很多目标,但是很少想到寿命规划,百岁目标。人的寿命其实跟遗传,跟一代代人的生活方式都有很大关系。人生命中有些东西是生来如此的,所以我们更需要包容它,想方设法成全它,因为这才是我们每一个人生命成长最真实的基础,是我们每一个人生命成长最重要的背景。在这样的背景之下,实际上我们就会更有理性,更不会对一个生命成长的种种抱有某种不切实际的狂热期待。

生命既是很神奇,又是非常有风险的。对生命的接纳与理解,其实要成为一个家庭文化最为核心的东西

认清可改变的和不可改变的

我所说的生命中“长出来”的东西,指的是人的先天特质,加上后天各种影响与历练,经过生命的觉悟,才能形成的人的性格。奥地利心理学家阿德勒提出一个问题:在人身上,性格、智力、身体能力,哪一项最容易改变?中国人的直接反应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认为最难改变是人的性格。一直以来我们更相信性格决定命运,更相信性格对人多方面决定性的影响。其实阿德勒在研究中,认为人身上最难改变是人的智力,然后是人的身体能力。

我从自己身上就可以看到,我的性格是一直在变化的。

我在读大学的时候,毕业了,老师给我写的鉴定是:张文质同学性格内向,不善言辞。所以我的老师不建议我去做教师,我大学毕业就到福建一个研究机构去。其实某种意义上讲我确实是不善言辞,或者是缺乏主动性的人。但是我发现我现在的性格跟以前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包括表达能力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这种自信或者说这种表达的自如,它是一个历练的结果,更重要的是一种生命的觉悟。其实我现在在讲座之前仍然有一种紧张感,每次都是这样。所以我讲座很少会迟到,因为我需要提早来,提早来才有某种更强大的从容感。

我发现,其实原来这种内向、自卑,既有天生的因素,又有后天环境、文化对你的影响。有一本书叫《内向力》,这本书里,美国学者研究,其实具有内向性格的人的比例是相当高的,大概占70%左右,包括很多成功的演讲家,其实性格都是比较内向的。我在讲课的时候经常也有父母跟我谈到,我的孩子性格内向,老师你有什么建议?首先我强调,内向是人的特点,不是缺点。你要尊重他的内向,不要夸张、急切、强制性改变他,让他保持自己、做自己才是最好的。在做自己的过程中,他才可能改变自己,这个是一种对待生命的更为重要的意识。一方面是去接纳他,另一方面是只有在这种接纳的基础上,他才会有力量去自我变革。这样的一种自我变革其实都是非常缓慢的,有的人的改变可能会贯穿一生。

我常常说到我跟父亲的和解,其实很困难,其实更重要的和解还不是跟父亲的和解,而是跟自我和解。跟父亲的和解其实就是指和自己童年和解,和童年所遭受那些遭遇和挫折,包括羞辱、失败、无助感,要跟它们和解。

其实这个和解才是更重要的一种文化更新,只有你有了这种和解之后,才可能在教育自己孩子上不会重蹈覆辙,不会急功近利,不会把他人的评价看得那么重要,才可能真正给孩子创造更好的一种成长文化氛围,这种文化氛围能够保护他的“不足”(特点)——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他就是生来如此。比如说我的叔叔,我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他的智力就是这样,该改变的不是他,而是我们,我们要怎么接纳他,怎么对待他,怎么跟他相处,这才是更重要的家庭文化。

虽然我叔叔是极端状态,但是你还原一下,所有的家庭不都是如此吗?所有人不是都有自己的特点吗?所有的人,他身上很多的元素不就是生来如此的吗?这种生来如此的东西是最不应该去改变的,强行改变,一定会有巨大的麻烦——有时候就会导致孩子产生生命的恐慌,对自己不能接纳,以他人的标准去看待自己,或者说改变自己。

如果我们有了这样一种文化的理解力,我们会更主动去接纳那种改变我们的力量;同时,会把人放到一个更加开阔的背景上去看待,你面对他的种种“不足”就没有那么紧张了。每个人一定都有他的秘密,每个人生成这个样子都是有理由的,每个人生成这个样子都是极为可贵的。

我记得我做父亲那天,我在医院里面跟我妈妈守在产房外。我看我妈妈脸色苍白,很紧张。我跟我妈妈开玩笑说,你是不是特别希望生一个孙子?结果没想到我妈妈说了一句很严厉的话:你做我儿子做了这么多年,真的不理解我吗?家里已经有这样一个叔叔,自从你太太怀孕以后,我一天到晚都在提心吊胆,我哪里会想到生男孩儿还是生女孩儿!只要健康就好。

一个孩子生下来什么没多什么也没少,这就是上帝对你的眷顾。一个孩子生下来平平常常,既不优秀,也没有什么明显的短板,这不是上帝对你的一个巨大的眷顾吗?这个眷顾,有时候孩子生成这个样子了,我们就忘记了——如果孩子生成不是这个样子呢?实际上在孩子诞生的那一天,我们的命运就改变了,我们所有目标就改变了。

现在自闭症的孩子越来越多,美国统计68个孩子里面有一个自闭症。我们官方统计100个里面有一个自闭症的孩子。你想想这是多大的数字,而且不知道什么原因,现在还找不到源头。所以说生命既是很神奇,又是非常有风险的。对生命的接纳与理解,其实要成为一个家庭文化最为核心的东西。当然我们今天家庭的焦虑跟社会的影响有很大的关系,但是我觉得更大的不在于社会的影响,而在于我们怎么看待我们的生活,看待我们活着的意义,看待我们怎么才能够成为内心更平衡、情感从容的这样的人。

其实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起点和终点。比如说莫札特5岁的时候就开始会作曲,他七八岁的时候,他同时代的艺术家都会感觉到既生瑜何生亮,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天才跟他生活在同时代。这种天才从来不是教育的结果,也不是父母知道怎么生成这样的天才。天才是生来如此,天才不是教育出来的,天才他的成长轨迹不是谁可以规定的,天才的成长方式更不是常人理解的。

作为我们普通人而言,对于普通家庭而言,其实接纳孩子,理解他的生命特点,理解他的根本需要,这才是家庭教育最重要的工作。

所以充分地满足人天性中普遍的需求,是家庭教育最为重要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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