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记者_余淼
2016年,吴政佑获得了马云乡村教师奖
赴重庆石柱县采访吴政佑之前,在网络上搜索“石柱县吴政佑”,跳出来很多耀眼的名头:“2016 届马云乡村教师奖”获得者、“重庆好人”,以及若干优秀教师奖项。
但做完这一次采访,细细回想,吴老师给人最大的印象却是普通而真实。他会因为工作环境的偏僻而生出退缩之心,会因为教学压力大茶饭不思,会对外界的高额薪水心动不已,但也会在学生与家长的挽留下坚持下来。
他不像报道中那么高大上,但他在普通教师岗位,耕耘乡村一线教育24 个春秋。他的经历也许就是上世纪那些为中国基础教育奉献了一生的中师毕业生的缩影。
大山深处的重庆市石柱县沙子镇
吴政佑出生在重庆市石柱县沙子镇湖镇公社,是离沙子镇还有很长一段山路的小村庄,地处渝鄂交界处,是土家族同胞的聚居地。
彼时的石柱县还是一片完全没有开发的土地,沙子镇更是隐藏在七曜山深处。吴政佑说,那时从他家到镇上得翻三座山,从沙子镇到县城还得翻三座山,更别说去一趟重庆市区,感觉简直是遥不可及。
吴家有三个子女,吴政佑排行老二,家里还有姐姐和弟弟。姐姐很早就辍学了,吴氏两兄弟却都是读书料子。原本,吴政佑最大的梦想是考大学,结果顺利通过了师范生考试。那一年,石柱县5000多人参加考试,最终只招了3个班,合计125人。
一个农家子弟考上中师意味着跳出农门,家里父母坚决反对吴政佑放弃中师生资格转而去读高中的打算。
谈到当初接受的“中师教育”,吴政佑十分感慨:“那时候的中师生都是全科型人才,每一个学科都要学,虽然不一定多么的精通。当时的学校条件艰苦,尤其缺少音体美教师。哪门课缺老师,我们就得顶上去。”
1994年8月29日,吴政佑清晰地记得那是一个秋雨连绵的日子,一纸调令将他调往香水小学从教,这是整个石柱县最偏僻、条件最艰苦的学校。
他回忆道:从沙子去香水途经金铃,公路也止于金铃,直到2005年,那里才通公路。剩下的路程,他在一位当地老乡带领下,整整攀爬了5个多小时,山里阴冷的秋雨,泥泞不堪的山路,加上沉重行头,那凄凉境况,吴政佑依然清晰记得。
到达香水已是傍晚时分,眼前的学校再次让他哭笑不得,这哪里是什么学校,断腿缺脚的桌凳,四面透风的寝室,踩上去吱吱嘎嘎的楼板,分明就是武侠小说里年久失修的野外寺庙。
学校的外部环境,同陶渊明的“世外桃源”基本也差不了多少,大山环抱,既无交通又无通讯,购物更不方便,想吃碗面条都必须走上2小时的山路才能买到。
当时香水小学总共有学生186人,教师6人。吴政佑承包了整个三年级的课程以及一、二年级的音体美。在这所学校,每年开学对于老师们来说是一个大日子也是一个苦日子,学生的教材必须由老师亲自背上去。作为青年教师,吴政佑自然是主力。
他对其中一次背教材的经历印象尤其深刻。那天是正月十七,山里积了厚厚的雪,根本分不清哪里是路哪里是沟。一名老师不小心踩空,眼看要掉进雪窟窿,吴政佑下意识地去抓他,结果一起掉了进去,积雪一下子就将两人掩埋住了。
吴政佑回忆说,当时眼前一黑,什么都看不见,越挣扎越往下掉,内心充满了绝望感和无力感。最后,同行的另两名老师费尽周折才将二人救起。
在这里的四年,吴政佑曾动过下海做生意的念头。其他几名老师因为是本地人经常回去操持农活,而他作为一名外地人,只能天天留在学校。每到晚上,吴政佑孤独一人躺在木床上,透过屋顶的缝隙,能依稀看到星空在闪烁。他说,对当时才20来岁的自己是煎熬的,后悔与懊恼压得他喘不过气,感觉自己像六根不净的和尚一般,守着青灯土墙,却又觉得人生不应该就这么完了。
但吴政佑最终留了下来。淳朴的山民拉着吴政佑的手对他说;“我们这辈子是没盼头了,天天面朝黄土背朝天,只希望自己的娃儿能走出这片山,不要像我们一样没知识一辈子就困在里面咯。吴老师,我们家娃子交给你放心。”
年轻时候的吴政佑和学生们
在教育这件事上,吴政佑是执着且认真的。
他经常无偿给学生们补习,对不同的学生以不同的方式点拨。他也利用回家或出差的机会想尽办法给学生带回各种报刊杂志、学习资料供他们阅读、了解这大山外面的世界。休息时间,就带着他们一起打篮球、乒乓球、羽毛球。
学生才是吴政佑坚持下来最重要的原因。
“家访的时候,我才知道这些学生比我这个老师还要不容易得多。”他说,“尤其一些住校的学生,一周回家一次,徒步三五个小时,山路崎岖,深山老林还有很多未知的危险。返校时,再小的身躯也要负荷一周口粮。
后来,学校食堂因资金问题关停,全校师生同耕同煮同食,校园的自留地里种上了各种蔬菜,放学后,师生还一起去捡柴。
春天挖野菜,夏天扳竹笋,秋天上山打板栗、下河钓洋鱼,冬天打雪仗堆雪人。大山也许阻碍了他们享受现代化的便利,但也为他们保留了弥足珍贵的真实与自然。
在这里的四年,吴政佑的教学成绩年年获得沙子片区第一,他带领的18人的班级,有6人考进了全区唯一的实验班,2人考进石柱一中,对香水小学来说简直是破天荒。
越来越多的学生实现了父辈的期望,从大山走了出去。
但多年下来,吴政佑发现,学生的就业出现了一个有意思的现象:选择成为教师的比例很大。当被问及“学生的选择是不是受到他的影响”时,吴老师笑了,“我哪有那么大的影响力。”
不过有一名学生还真因为他的带领才成为了一名老师。
这名学生在读初中的时候就开始支教,后来到贵州做了乡村教师,如今在新疆某偏远地区任教。在读书的时候,吴老师要求学生将学到的东西在讲台上讲给同学们听,这个学生就尤其喜欢,非常积极主动地上去讲课。吴政佑说,也许就是从那时开始,这名学生有了成为一名真正老师的想法吧。
1998年,吴政佑离开了香水小学。村里大部分年轻人也都外出打工,只剩很少的老人还守着故土。去年,吴政佑再回去看时,校舍已经垮塌得差不多了,周围茅草丛生,很多田地荒芜了。历史前行的印迹在这里留下了也带走了。
1998年秋至2007年春季,吴政佑先后在栗新、马栏、碗厂三所小学从教。
其中,栗新小学地处高寒,气候恶劣。每逢冬天,吴政佑必须一早起床,赶在上课之前到教室里将煤炭炉子生火升温,放学后,再将炉子封好。他开玩笑:“我现在还烧得一手漂亮的炉子火。”
1994年8月29日,吴政佑被一纸调令调往整个石柱县最偏僻、条件最艰苦的学校香水小学任教。后来,他教过的学生殷桂花(左)也回到这里任教。
2007年,吴政佑正式进入沙子镇小学接手三年级数学教学,告别了“包班教师”生涯。
表面工作量下去了,压力却陡增。新的环境,平行班的竞争压力,60多人的大班级,堆积如山的学生作业……从来没有教过那么多学生的他,一个月下来嗓子已经快说不出话来。他觉得这样下去老师累,学生也不一定学得好。想办法,找出路,刻不容缓。
吴政佑的办公桌上堆满了各种教育相关的著作,有些书甚至是他从师范校一直保留到现在。《教育改革家魏书生》,他时时拿来阅读,这是他师范校的班主任1993年在青岛买的。他说自己的教学想法和思路都是这本书给予的灵感。但魏书生是一名初中语文教师,他的教学方法如何嫁接到小学数学的教学上,尤其还要符合沙子镇小学的实际情况,毕竟农村学生和城市学生的差异是客观存在的。吴政佑每晚连睡觉都在冥思苦想。他还通过各种渠道去了解其他学校的教学探索,如山东的杜郎口中学、重庆的凤鸣山中学等等。
最后吴政佑融会贯通出一套适合当地教学学情的“三步教学法”:
首先在班里组建小组(4人或6人),每组设正负组长,将成绩相对好中差的学生均衡搭配。成绩优秀的学生与成绩较差的学生结成师徒关系,两名中等生成绩的学生则相互督促。
第一步,教师领讲:老师先将知识点、例题讲一遍。
第二步,学生仿讲:学生按照老师的讲法再讲一遍。先是自讲,然后是同学之间互讲,师傅先给徒弟讲,再由徒弟给师傅复述。如果遇到很重要的知识点或者较难的题目,还有小组内讲。最后一名学生到讲台上给全班同学讲。
第三步,巩固练习,当场检测:学生当天的家庭作业基本可以当堂完成。完成作业后,小组之间互相检查。
在这个过程,吴政佑则在教室观察各个学生学习状态、知识点掌握情况、互相批改是否正确等,并及时做出纠正,之后也据此调整教学计划。他说:“数学有时候反而更符合中国古话中的‘温故而知新’,都是前面学过的旧知识结合新知识往前推进的。帮助学生理清这一条循序渐进的逻辑线条,很多学生自学能力就提升了,我也可以根据班上的情况去选择我不同的侧重点。”
对于胆子小的学生,吴政佑会鼓励他先慢慢给自己讲,然后讲出声,最后这些腼腆的学生都能主动走到讲台前面给全班学生讲课。通过这样的训练,再难的知识点学生也能内化于心,他们也喜欢这样的上课形式。
采访期间,记者参加了一堂吴老师的课,上课时学生互动性极强,发言积极踊跃,吴老师下来对记者说,这还只是一年级的学生,他刚接手也没几天,等经过一段时间训练,这些学生在学习上更好把控,在每个环节所花时间的分配上更为合理。
这样的上课形式也受到了家长们的积极支持,之前有些孩子不爱发言,在家里很沉闷,通过各种锻炼,孩子变得乐观开朗起来,很多在外打工的家长专门打电话回来对吴老师表示感谢。
吴政佑创新出来的“五环教学法”收到了很好的效果,学生学习自主性和综合能力都有很大提高,做数学题成为了一种乐趣
从2007年秋季到2011年春季为止(三年级到六年级),整整四个学年八个学期,吴老师的班级获得了七个全镇第一、一个第二,每期综合指标皆在九十左右。
吴政佑的“三步教学法”在石柱县渐渐有了名气。当地教育专家谭小林听说这事以后,专程跑到沙子镇找吴政佑,将片区老师组织起来搞了一个教研活动,让吴政佑将“三步教学法”展示给大家。谭小林下来后对吴老师说,“很感动在这样偏僻的地方依然有对教育孜孜不倦的追求和探索,吴老师你是有想法,有追求的人。”他也提出了自己的建议,最终,“三步教学法”改进为“五环教学法”,即:
第一环为预习环,是学生提前准备、熟悉知识点的过程;
第二环为导向环,是教师引导、点拨学生知识迷津,实现目标导向与问题导向的过程;
第三环为内化环,要求学生对所学内化于心、外化于行,是学生主体参与,自讲、互讲,自主初步转化知识、能力的过程;
第四环为强化环,是教师与学生课堂互动,当堂检测、巩固所学的过程;
第五环为提升环,是学生自主出题、批阅,完成知识向能力转化、学生角色向老师角色转化的过程。
通过这样的方法,吴政佑的教学进度极快,但教学质量并没有降低,学生的成绩、学习的自主性反而越来越好,大家觉得做数学题成为了一种乐趣。以至于这些年来,吴老师班里的数学成绩有17学期都是整个片区的第一名,各种测评始终是优。
吴政佑一直强调要给学生“留白”,他举例:“你见过填得满满当当的国画有精品的吗?教育一样要学会留白,给学生思考、互动、动手的时间,才能培养真正的精品学生。”
“学生按照这种方法从小学一年级一直到毕业,得到的不仅仅是成绩的提高,综合能力也得到全面发展。作为一名老师,我有义务去培养学生成为完整的人,而不是一个学习机器。” 吴政佑说,“山里的孩子走出去不容易,有一天这些学生真的成才以后,回想起自己的读书生涯里曾经有一名小学老师给了他最初的原动力,我就觉得我这个老师这辈子没有白干。”
对当下教育现状,吴政佑也谈了很多自己的看法。
比如,作为一名数学老师,他对现在学前教育中数学教学感到十分无奈。学前教育的老师教孩子用数手指的方法去做算术题,吴政佑认为这是在误导学生的数学逻辑,就好比先在一张白纸上乱涂乱画,再教学生如何真正去画画,这就要多花数倍的功夫。
吴政佑说,数学就是教会学生逻辑、思维、推理、分析、应用……数学不是死记硬背,是一通则百通的过程。培养学生的数学思想才是核心,让学生学会建立数学模型才是重点。
“很多人在问,学好数学到底有什么用,我们读书期间学的数学题很多早已经不知道怎么去做,但是你在平时工作生活中所需要的逻辑思维能力、分析判断能力都是数学一直在培养的,它已经深入到你的行为习惯中,这就是学习数学的意义。”
虽然吴政佑现在不是班主任,但每天他都会在家长微信群同学生家长作交流。沙子镇有很多留守儿童,远方的父母该怎样去弥补父母缺位带来的影响是他经常和家长探讨的话题。对于一些在外打工根本不关心自家孩子成长的家长,吴老师脸上流露出深深的担忧:“我经常给这些家长打电话,要么打不通,要么打通了在干其他事,想把他们拉进群里他们也没反应,家长都不重视单靠老师也不是办法。”
当记者问他,每天做那么多本职工作以外的事情会不会觉得很繁杂,他说,“这只是作为一名教师的责任感让我必须那么做,虽然我不是班主任,但把孩子教好,对得起家长们的托付,是每一个老师的本职工作,况且做这些事,也能让学生喜欢我的课,让家长支持我工作,支持学校工作,这都是相辅相成的。”
对于如今风头正盛的大数据、云计算、人工智能……吴政佑用“也许会迟到,但绝不会缺席”做总结:“首先,老师得有这方面的意识,至于技术和硬件层面,现在很多社会的公益基金也在出力,老师和学校也要积极去引进和学习,让山村的孩子尽早去接触和了解。很多以前乡村学校想都不敢想的设备,像电脑、多媒体教学等,都慢慢普及,但如何让老师转变思想,才是我们真正应该思考的。这也是我作为一名老师存在的意义,我想社会上给我的肯定也更多的是出于这方面的考虑。教学和研究将始终是我未来教育生涯的重点。”
采访接近尾声,吴政佑告诉记者,在我们来之前,他已经拒绝了6家媒体的采访:“出去走了那么多地方,尤其参加了马云公益基金的教师培训后认识了那么多优秀的老师才知道自己的路还长。拒绝采访,一来是我不喜欢别人打扰到我正常的生活,二来觉得自己没有做得那么好,压力蛮大的。”
他接着说,“社会上很多奖励确实可以如同光环一样耀眼,但是得到了就代表着过去了,前面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这跟我从小在这大山里爬山是一个道理,一山还有一山高,爬上去了还有更高的山在前方,再回望,过去都成为了一个个点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