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开周
朱元璋即位后,颁布过这么一道圣旨:
“这文书各家见了啊,父母、妻子、兄弟、朋友,怎么劝诫,教休做这等恶人,合着天理仁心了行,却不好?”
“有一等官人家,父母、妻子、兄弟一同害人,满家儿并无一个发仁心的,似这等全家坏了的,也好些个。”
“这文书说得明白,一件件开得分晓,若还再如此害军,便是自己犯了又犯这般。难说你不曾见文书?不知道这文书又不是吏员话,又不是秀才文,怕不省得啊!”
我敢赌100块钱,凡是第一次读到上述圣旨的朋友,肯定都会感到奇怪:咦,皇帝颁布圣旨,难道不是“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然后紧跟着一大堆文绉绉的文言文的吗?这朱元璋怎么满口大白话啊?莫非因为他是穷苦农民出身,上不起学,20多岁才开始学文化,当皇帝时还没有达到用文言文表达的水平吗?
其实不然。朱元璋并不是没有颁布过那种文四骈六的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惟中国之君,自宋运既终,天命真人于沙漠入中国,为天下主,传及子孙,百有余年。今命运既终,海内疆土,豪杰分争。朕本淮甸庶民,荷上天眷顾,祖宗之灵,遂乘逐鹿之秋,致英贤于左右……”
您看,这道圣旨也是出自朱元璋,而且在时间上比前面那道大白话圣旨还要早,是他刚刚称帝、尚未将元朝推翻时颁布的。
我们得承认,朱元璋文化水平确实不高,但就算他完全不识字,也可以把圣旨弄成文言文啊!因为他是皇帝,皇帝手下还少得了帮助草拟和润色圣旨的文臣吗?
那么,既然他有条件发布文言文的圣旨,干吗还要搞出一个白话圣旨来呢?
最主要的原因是:为了好懂,为了让天下百姓更容易听明白。
朱元璋在他最著名的圣旨《大诰》中说过:“我这般直直地说着,大的小的都要知道,贤的愚的都要省得。”他直接用口语表达,目的就是让有文化的子民和没文化的子民都能听懂他的“圣意”。实话说,这个出发点是很好的。比起只顾形式和面子,发布一通文辞典雅但文义晦涩,甚至可能被受众曲解的政令,要好得多。
明朝人编撰过一部《皇明诏制》,收录了从洪武年间到嘉靖年间的大批圣旨。翻开瞧一瞧,白话圣旨还真不少。例如这部书第三卷朱元璋的《戒谕武臣敕》《谕武臣恤军敕》《诫谕管军官敕》《御制军人护身敕》,以及第五卷朱棣的《谕天下武臣敕》,还有第二十一卷嘉靖皇帝的《宣谕承天府百姓》,都是大白话。
我们一起来看看嘉靖那道《宣谕承天府百姓》:
“说与故里众百姓每:我的父母昔在孝宗皇帝时封国在这里,积许大的德行,生我承受天位。我今为父母来到这里,你每也有旧老的,也有与我同后生的,但只是我却没德行,父母都天上去了,这苦情你们也见过吗?我今事完回京,说与你每众百姓,各要为子的尽孝道,为父的教训子孙,长者扶那幼的,幼的敬那长的,勤生理,做好人,你每依我的言语。非我不能深文,以便那不知文理之人教他便省的。你每可记着。”
嘉靖是明朝第1 1位皇帝,是第10位皇帝明武宗的堂弟。明武宗荒淫无道,没留下子嗣,所以由他承继大统。他当上皇帝后衣锦还乡,回到早年的封地祭拜父母,给当地老百姓颁布了这道圣旨。
这道圣旨同样没有“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只用“说与故里众百姓每”开头,意思是“说给老家的百姓们听”。他也没有称“朕”,直接稱“我”,显得非常亲切。
在这道圣旨里,嘉靖先是表达了对父母在天之灵的怀念,和对自己不能尽孝道的痛苦,接着又劝告百姓遵纪守法,恪守孝道,老老实实做人。最后他还解释道:“非我不能深文,以便那不知文理之人教他便省的。”—不是我不会写文言文,我之所以用大白话,是为了让那些没文化的人一听就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