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记者_高洪云
精神生活眼下如此丰富的社会,人们比古人有了更大的选择自由:看哪本书,听谁的音乐,买哪个品牌的包包,去哪个地方旅行……选择的背后,格调、品位、潮流和鄙视链因此而生。
丹纳在《艺术哲学》一书中曾写道:
二十年前轰动一时,今日只能叫观众打哈欠。某一支歌当年在所有的钢琴上弹过,现在只显得可笑、虚伪、乏味,所表现的是那种短时期的感情,只要风云稍加变动就会消灭,它过时了,而我们还觉得奇怪,当年怎么会欣赏这一类无聊的东西呢?
这段话中,“短时期的”是关键词。风潮转瞬流变,却很受庸众追捧。对于一个创造者来讲,不管是文字、雕刻、乐曲还是更多门类,想创造出流传千古的杰作的终极抱负,一直未曾歇灭。
就音乐来讲,中国古人讲“听弦歌而知雅意”,视之为教化的工具。柏拉图、亚里士多德也大谈音乐可净化心灵。
得益于声音保存技术的进步,时间淘洗出了大量经典的音乐作品,并不是说听古典的趣味就更高尚,但雅俗之别让文艺评论界更热闹了。
因此,本刊采访了在喜马拉雅FM上主讲《艺术世界漫游指南》课程的孤山老师,他把节目定位在人文频道,而非音乐栏,聊了自己从西方经典音乐中感受到的人文和人性。
“音乐这种语言是伴随着我们天生的直觉而来的,就像人难过了都会想哭,或者表情沮丧,开心了都会想笑一样。音乐不存在懂或者不懂,而且音乐这种语言只能被它自己解释,不能被翻译成任何除了音乐本身之外的其他语言。”这是孤山对音乐语言的理解。
一套保存完好的贝多芬第九交响曲磁带
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读小学的孤山,听奶奶(曾是山东省社科院哲学研究员)的话,暑假跟着当大学老师的四叔学画画。可能天性不好此道,他只觉枯燥乏味,但在画室听到磁带播放的西方古典乐曲,熏染之下逐渐喜欢上了那些旋律,尽管说不出来为什么。
多年以后,他犹记得当时听的《天鹅湖组曲》,比才的《卡门组曲》《阿莱城姑娘组曲》。尽管彼时他不知道阿莱城在世界的哪个角落,天鹅湖讲的什么故事。
暑假之后,周末去叔叔家的路上,经过山东艺术学院的琴房,偶尔听到乐器声,他会在窗外偷听一会儿,觉得会乐器的人,太厉害了,很崇拜。
回家后表达了想学习音乐的愿望,但没有得到满足。继续折腾石膏几何体之余,他把叔叔家的十盘古典音乐磁带拿回家,里头有一些轻音乐,比如理查德克莱德曼。听了一阵子,他开始攒钱买磁带,那时一盒磁带九块多钱,对于小升初阶段的孤山来讲,是不小一笔钱。
磁带有正反两面,有时会出现如下情形:正面是《天鹅湖组曲》,反面是《胡桃夹子组曲》。另一个磁带,正面是《卡门组曲》,反面是《天鹅湖组曲》。又或者正面《卡门》背面《阿莱城姑娘》。慢慢地,他不满足于这种零碎和不够完整,交响曲磁带则相对更完整些。
彼时,除了广播里偶尔播放的古典音乐节目,孤山没有其他信息源。他买磁带,全凭感觉。五年级时,买了第一盘交响曲磁带,德沃夏克的《第九交响曲》,“这纯属碰巧,很适合入门,买到家听了感觉也很好。”
六年级时,他买了贝多芬的《第三交响曲》。当时他爱看的书是《三个火枪手》《基督山伯爵》《八十天环游地球》《格兰特船长的儿女》,因此《英雄交响曲》的标题更吸引他,而没有选《命运交响曲》。
晚饭之后,关起房门,他按下录音机的按键,结果火冒三丈:这是什么玩意儿啊!一点也不好听啊!和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辛辛苦苦抵抗诱惑、省下口粮,居然买了这盘“玩意”,孤山很郁闷。就像花了大价钱点了不好吃的菜,但不甘心扔掉。他不再专门找时间来听了,只是作为在家中忙碌时的背景乐。
无意地听,不知道多少遍,熟悉后,某一天他突然生发了兴趣,心跳随着音乐节奏的律动,隐约能感觉到它在酝酿着什么,并且对它酝酿之后的爆发,充满了期待。
这个契机,使他开始对贝多芬的音乐语言有了了解。之后的《贝五》,接受度就高了。再听贝多芬的其他曲目,还有别家的交响曲,都没有像第一次听《贝三》时那么排斥。
如今,磁带已经远离了。现在有网络的地方,在我们国家的版权情况下,海量的音乐摆在面前,这种丰富,在孤山看来,助长了“快餐”式的文化吸收模式。
“如果我生于现在这个时代,就不一定能听进去,就不会喜欢上贝多芬他们了。因为我初次听,不喜欢的话,就会匆匆放弃,切歌,尝试其他更能迅速打动我的音乐。”
柴可夫斯基
那个精神文化资源相对匮乏的时代,不能试听,买了磁带后不能换,却变相地增强了孤山的耐心,使得西方古典乐曲的大门对他开启。
这种贫乏造成的耐心也体现在阅读上。孤山小时候爱看书,《双城记》《大卫·科波菲尔》等,推理小说如阿加莎·克里斯蒂。成人后回看那些英国文学,惊觉枯燥异常。若生于当下时代,有改编的电影,他更会去看那些更肤浅、新鲜、瞬间冲击力强的作品。
艺术史学家马克斯·弗德兰德曾说过:具有原创性的事物,第一次出现显得颇为奇异,使人震惊,令人不悦;而古怪的事物则引人注目,供人娱乐。前者持久永恒,随时间的推移越发铭心刻骨;后者昙花一现,转瞬即逝,满足一时,迅速消失……真正原创意义上的创造者(天才尤甚)致力于自我满足;而放纵于古怪事物者,则力图给同代人留下深刻的印象或令之惊异。
在某种程度可以说,庸众在追逐所谓的畅销之作时,传统古典经典也在筛选读者。就拿欣赏音乐来讲,门槛很低,在人们切换乐曲时,贝多芬、莫扎特他们也在“挑选”听众。
作曲很难,伟大的作曲家更是可遇不可求。在音乐史上,常有作曲家新曲子出来后,评论家们一致差评,但曲子却流传下来的故事。
柴可夫斯基的第一钢琴协奏曲刚完成的时候,他拿给朋友尼古拉·鲁宾斯坦看,这位莫斯科音乐学院院长看完乐谱,在钢琴上试着演奏了部分片段后,评价此曲华而不实,不适合钢琴演奏。
这位院长懂音乐,懂乐理,了解音乐的结构,但这些并没有帮助他感受到这首乐曲的美感。
孤山认为,这里凸显出一个大问题,那就是欣赏出音乐的美,感受到乐曲里面的情感,有没有一些标准或前提条件呢?
“听音乐,不存在懂或者不懂,只存在喜欢或者不喜欢。听得越多,就越有自己的见解,对具体音乐风格的偏好也会越来越明显。当然,了解更多的乐理知识、乐曲分析,这是肯定没坏处的,至少对自己演奏有帮助。但仅是欣赏的爱好,更重要的是先听,因为音乐是一种自己诠释自己的语言,多听就是培养语感。”孤山说道。
举例来讲,英语这门语言,没学过就听不懂。音乐则不同,它跟气味、绘画、食物味道一样,不需要懂,只需用眼耳鼻舌身意去感受就行。这些领域,是文字难以抵达之境。
“所以分析乐曲,包括我在内的任何人,都只能是谈自己的感受而已。”孤山指出欣赏的主观性。
孤山学了乐器,懂了乐理、音乐的结构后,再听贝多芬的交响曲,并没有比他小时候听到的更好听。“如果说我现在听后感更多了,也只是因为我把随着年龄增长对人生的理解加了进去。”
一直有朋友、听众问孤山,古典音乐如何入门,怎样给孩子做音乐启蒙,有哪些步骤等。
他建议把巴洛克的巴赫、维瓦
尔弟、亨德尔等,古典主义三位大师海顿、莫扎特、贝多芬的经典作品,以及那些浪漫主义代表人物的作品,下载几百首,在路上,家里,或忙其他事情时,权且当作背景音乐,不强迫,别逼着让小孩写乐评,否则他会把曲子跟痛苦挂钩。
循环听,营造一个古典音乐的语言环境,然后从中发现一些偏爱的,再去有针对性地听,如某几位作曲家,或具体某个风格,某个时期,甚至某个演奏版本的,研究背景资料,持续听,就能找到属于自己的感受了。
孤山说,有些曲子第一次听,不觉得好听,可能是不习惯它的音乐语言模式,多听几次,可能就会喜欢。“这也是各地民间音乐具有自己鲜明的特色并且保持这个特色的原因吧!”孤山猜测。
“比如蓝调的主要特色,除了节奏之外,来源于它独特的音阶,这相当于音乐这个语言体系中一种独具特色的分支,开始听会觉得怪怪的,当习惯了它的模式之后,就会逐渐通过直觉感受到它试图表达的情感,这也是我第一次听贝多芬的交响曲时不喜欢、后来越来越喜欢的原因。”
在开放的文化环境下,如何才能更好地欣赏异域的歌剧、音乐呢?孤山认为,若不了解相关的知识背景,不通异域的文化,欣赏起来有难度。
比如一个外国人听京剧《定军山》,如果懂三国故事,了解乃至崇拜诸葛亮,就会更有感觉。同样,《挥泪斩马谡》这场戏,不知道诸葛亮与马谡的关系,就会觉得犯军事大错被砍头是理所当然,就无法共情,体会不到丞相“挥泪”的无奈痛苦。
国人欣赏西方歌剧,也得做功课。譬如听法国乔治·比才的《卡门》,最好看一看梅里美的同名原著小说。“歌剧里的情节很简单,如果不太了解,观看时会莫名其妙。”
孤山指出,能把歌剧完整看完的国人很少,剧中总是有枯燥的地方。歌剧是一门有点衰老的艺术,美国人说歌剧指的就是音乐剧,百老汇,《音乐之声》《贝隆夫人》等,会更有生命力,舞台元素也更丰富。
在孤山看来,不管哪种艺术形式,都是情感的表达,是相通的。于是聊到了一个话题:音乐是否有道德教育意义。
英国文学兼评论家约翰·凯里是西方精英文化的批判者,他质疑西方艺术的教育价值,指出希特勒为首的部分纳粹分子,是艺术忠实的拥趸,却在处决人时听弦乐。类似的人如文革时的康生,人品低劣,但却是艺术爱好者。
约翰·凯里并不认为拥有艺术能证明一个人更文明,更把西方艺术斥为特权、不平等和社会不公正的里程碑。
孤山则觉得,上述例子是少数。从社会性角度讲,一个喜欢古典音乐、文学、诗歌的人,更可能是传统意义上的好人。他喜欢顾城的诗,但顾城用斧头把妻子砍死了。残暴和诗人的内心并不匹配,美和善有时没有共存。
有人说莫扎特的音乐对抑郁症有疗效,孤山觉得有一定道理。莫扎特小时候是神童,长大后在作品中仍保留有小孩的天真烂漫,音乐语言和节奏单纯、精巧,对一些心理有阴影、有缺陷的人,能起到疗愈、调理、舒缓压抑的功效,但并不是说听音乐就一定能改变性格,还是因人而异。这就是孤山制作《艺术世界漫游指南》,想要传递自己的思考和感受,想要借此改变国人的精神面貌、社会的人文环境,消除人心的浮躁和功利。
他举例,某人去看金字塔,快乐是终于见到了这个传说中的奇迹建筑,但若没有定位发个朋友圈,就不那么快乐了。
再比如,他在一个微信群看到有人说,女人就该优雅,像猫一样,像奥黛丽·赫本一样。
“假如全社会都这样认为,对那些生来健壮的女性,如运动员,就会造成一种毫无意义的心理上的折磨。”
推崇西方音乐艺术的孤山对中国传统音乐及文化有何思考呢?他告诉记者,自己喜欢的中国传统曲子很少。他观察到中国音乐的教学方式中,如古筝,仍然在用减字谱,整个教学体系不是很完善,少有敢于创新中国乐器、大刀阔斧改革的人。
《辛德勒的名单》电影原声
弗朗西斯科·塔雷加
而西方的乐器品种更多,也有明显的改进史。鲁特琴,在西方中世纪到巴洛克时期很风靡,但沉重,不像吉他轻便好弹。西班牙的“近代吉他之父”弗朗西斯科·塔雷加,开发了很多演奏技法来改进吉他演奏姿势,使用泛音奏法,把其他乐器曲子用吉他演奏,使这个当时已趋没落的乐器重换生机。
孤山认为中国音乐比起西方,结构上更简陋。钢琴和扬琴,工作原理差不多。扬琴要拿着小锤敲击,而钢琴把发声装置放在后面了,只用按键就可发音,更轻便省力。
他认为中国的乐器仍然“食古不化”。西方从古希腊开始,就有证伪的方法、思维模式,推出越来越科学的道理,而不是把一个人的话奉为真理。“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而中国喜欢封圣,强调不能坏了传统和规矩,对祖上留下的东西是仰慕姿态。
“我觉得这种思维方式对现在的文化发展,对真正中国民族性的东西的发展有一定制约。”
同样的,学习西画,要练很多素描、光影、透视,如画素描要有一些评判的标准,形式是不是准确,空间感是不是好,透视是不是对。而中国画却没有评价的体系,门槛很低。尽管不乏炉火纯青之作,但滥竽充数的很多。很蹩脚的画作,也被归结为天人合一,称自己画的是一种境界、意境云云。
有听众告诉孤山,贝多芬不适合在和平年代听,因为现在没有战争了。孤山认为这是把贝多芬概念化符号化了,没有把他当成有血有肉的人。
“贝多芬的作品,在任何时代都可以听。因为他的战争曲子,是关于内心自我的较量。他的敌人,是内心里的。”
《第五交响曲》,孤山觉得是贝多芬写给自己的,是他和命运的抗争。贝多芬在写《第三交响曲》的时候已经耳聋了,特别害怕别人知道,因为庸众是不相信一个耳聋的音乐家还可以作曲的。
“他的这首曲子,传递出不在乎世俗的眼光,做自己,谱出自己的内心感受,战胜外来的敌人之前先战胜自己,不能被那种耳聋还能创作的质疑和恐惧打垮。我觉得这是他音乐里最触动我的地方。”
听英雄交响曲,读中西方的书,孤山指出中西方文化中,对英雄的定义很不同。
《三国演义》中的英雄靠比拼谋略,金庸武侠里的男主靠绝世武功伸张正义,这些都极大地满足了读者的幻想。而古希腊神话、中世纪英雄史诗、莎士比亚悲剧、《魔戒》《金刚狼3》等影视,当中的主角,要么与命运的抗争失败,要么死于责任心和荣誉感,又或者在人性的弱点前败下阵来。
孤山听贝多芬,读《贝多芬传》,知道贝多芬也有普通人的弱点。在故乡波恩,他是君主制的拥护者,为当时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写过溜须拍马的作品《约瑟夫二世葬礼颂》。这样的作品现在几乎被遗忘了。
当代音乐家演奏《贝多芬钢琴第四协奏曲》仍然充满激情
“在没有个性时,贝多芬一点也不伟大。我的观点是,不管什么艺术形式,其中内含的艺术家的思想,才是最重要的。我们都有一种共情能力,这是一种潜意识里的能力,比如看恐怖片会害怕,就是共情在起作用。而音乐是非常能引起人的共情的,我们就是靠这个体会到音乐家的感情和思想,当然不见得每个人体会到的都一样。但一个带有很强的取悦权贵性质的音乐作品,显然难以引起我们的共情。”孤山如此写道。
贝多芬到维也纳之后,受到法国大革命思潮冲击,推翻了过去的观念,开始向往自由平等,尽管有动摇、摇摆,但其作品开始变得伟大。他的《第三交响曲》,起初是致敬偶像拿破仑的,但拿破仑却称帝了,这让贝多芬感到巨大的愤怒和羞辱,划掉了乐谱上献给拿破仑的副标题。
“同样的,莫扎特的第四十号交响曲,也创作于人生的挣扎岁月,但如果有人在里面听到了敢于反抗的快乐,或者纯粹的愉悦,我觉得那也没有错,并不是只有和作曲家想的一样,才能听他的音乐。莫扎特是二百多年前的人,我们现在的社会文化环境和他那时大不相同,怎么可能和他想的完全一样呢?音乐带给人的感受,本来就会因每个人不同的经历而不同,一千个人心里有一千个哈姆莱特或许才是最好的结果吧。”
文章结尾,奉上孤山老师钟爱的这段名言:
真正的光明决不是永远没有黑暗的时间,只是它不会一直被黑暗所笼罩罢了。真正的英雄也绝不是就没有卑下的情操,只是他不会永远屈服于卑下的情操。所以,在你战胜外来的敌人之前,先得战胜你内在的敌人,你不必害怕沉沦堕落,只要你能不断地自拔与更新就好。——《约翰·克里斯多夫》